■ 李 瑋 蔣曉麗
新聞真實一直被譽為“新聞的根基與生命”,新聞也被認為“應該”而且“必須”真實。然而,長期以來,人們都以“新聞報道與事實相一致”“新聞報道與客體事件/對象相符合”作為新聞是否真實的判斷標準,這使新聞的求真實踐遭遇重重困境①。
現如今,隨著新媒體技術的日新月異及其對新聞領域的深度滲透,新聞傳播活動中生產主體的公民化與機器化、傳播渠道的平臺化與社交化、分發(fā)過程的數據化與智能化、收受過程的全時空化與全文本化,都已成為我們無法回避的現實與情勢。更有虛擬現實技術對新聞的滲透,新聞與游戲的體裁結合……這些都使得原本就存在的新聞求真困境被不斷地凸顯與放大?!昂笳嫦唷?post-truth)一詞的橫空出世與廣泛使用,即是新聞求真困境被凸顯與放大的一種直觀反映與效果證明。2016年,由于社交媒體中的政治傳播景觀,“后真相”概念當選為《牛津辭典》年度詞匯,用于描述“在公共輿論的形塑上,訴諸情感(emotion)和個人理念(personal belief)可能比客觀事實更加有效”②的情形,隨后,“后真相”概念的影響溢出政治傳播領域,被廣泛使用于社會各個領域,“后真相”正式成為“一個時代”“一種文化”?!靶侣劮崔D”與“輿情反轉”成為“后真相”在新聞業(yè)和輿論場的一個基本癥候③。在有關“后真相”的描述中,或多或少都伴隨著一種對“客觀事實是否無效”的消極與悲觀、對未來新聞傳播行業(yè)路在何方的困惑與焦慮,以及作為新聞受眾的我們如何知道該相信什么的懷疑與惶惑。
在此語境下,重新認識“何為新聞真實”,重新思考“新聞如何真實”,不僅必要而且重要。這不僅關乎新媒體環(huán)境下新聞傳播的學科建設和專業(yè)實踐,更關乎我們每一個體如何在這個世界上求得生存與安放自己。
長久以來,新聞實踐一直秉持“新聞報道與客觀事實真相相一致”的求真觀,以“事實”“真相”為新聞求真的判斷標準與邏輯歸宿。這類理解的基本表述是:“與事實符合是新聞真實的基本要求,與真相符合是新聞真實的最高境界”④。
不難發(fā)現,這種新聞求真觀是符合論(theory of correspondence)主導下的產物。符合論的基本思想是,“語句的真不在于它與其它語句的關系,而在于它與客體、與世界的關系,在于它與客體在世界中的存在方式或存在狀況的符合與對應”⑤。簡言之,這種新聞求真觀要求本屬于認識論范疇的新聞報道,須符合屬于本體論范疇的“客體事實”,因此也被稱為新聞求真的“客體之真”⑥“新聞絕對真實”⑦。
然而,正如李主斌所指出的,“符合論”自身就面臨著兩個困難:一個是關于“事實”概念的,一個是關于“符合”概念的。其中,“事實”概念難題中最核心的是“事實”的合法性問題,即有沒有符合論意義上的事實?如果“事實”概念是一個無法找到的東西,那么,基于事實的符合論便不可能成立。而“符合”難題則體現為,如何來判定以及由“誰”來判定是否“符合”?看起來,“符合”概念的困難似乎僅是一個技術難題,如果符合論能對它進行好的辯護,符合論原則上就能夠成立。但這里面最大的問題在于,“事實”與“符合”二者的不相容:如若“事實”的合法性能成立,那么,“符合”在原則上便不可能⑧?!胺险摗弊陨淼睦щy,使得由符合論主導的新聞求真觀也不可避免地遭受到諸多理論批評。
第一種批評認為,這種求真觀是對新聞報道者(包括新聞人與新聞媒體)的主體能動性、社會歷史性的一種排斥與否定。事實上,作為一種歷史性和社會性的存在,新聞人和新聞媒體必然攜帶著自身的“個人生活史”和“所在文化偏見”⑨,新聞報道必然是新聞媒體、新聞記者與新聞事件“視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的產物⑩;第二種批評認為,這種新聞求真觀假定在人的感知和意識之外存在一個獨立自為的客觀世界、存在一種不言自明的客觀事實,但關于客觀事實是什么,由誰來認知、解釋和判定,誰又有權力來定義事實和真相等問題卻不作探討。而早在霍克海默、阿多諾等學者對經驗學派所信奉的科學神話的質疑和批判中,“真相”的權力屬性便被揭示了出來。米歇爾·??赂羌怃J直接地指出,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獨特的“真相體制”(Regime of truth),對“真相”的宣稱是權力話語運作的結果;第三種批評認為,這種新聞求真觀單方面強調新聞傳播者的“報道真實”“再現真實”,而忽略了新聞收受者在新聞真實實現過程中的能動性作用與影響。因此,即便是執(zhí)著于從符合論視野、聚焦于新聞報道來理解新聞真實的楊保軍,也多次強調“理解真實”的重要性。此外,自20世紀初開始的語言學轉向認為,作為新聞傳播核心媒介的語言“不具有指代客體現實的確定性”,更是極端地挑戰(zhàn)了符合論主導的新聞求真觀。
除了以上理論批評,我們也觀察到,這種新聞求真觀在面對一些新聞傳播新現象與新問題時,解釋乏力。比如,它將“客觀事實”作為衡量新聞真實與否的標準,使“客觀事實”被幻化為一個靜態(tài)、凝固、斷面的事實。其后果是,既忽略了客觀事實的變化流動性本質,又忽略了新聞求真的歷時性考察與追蹤過程,進而使我們無法理解作為后真相時代基本癥候的“反轉類新聞”中的新聞真實問題。再如,它對新聞傳播主體的社會歷史性的否定,附帶著也將與之關聯(lián)的社會文化語境及其限定性作用排除在新聞求真的影響因素之外,使我們無法理解一些有關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文化社群的新聞的真實性問題。更何況,在面對類似“公民+新聞”“VR+新聞”“游戲+新聞”“社交媒體+新聞”等新聞新形式時,這種新聞求真觀也很難應對自如,恰如黃旦所言:“新聞學至今仍然堅守‘主客體’兩分,把新聞當成現實的鏡子,不僅遠遠落后于人文和社會科學的基本認識,在今天的網絡化關系中更是捉襟見肘”。
綜上,我們無法回避這種新聞求真觀所面臨的實踐困境。這些困境,概括來看,包含由把關人及其慣用的符號、媒介運作機制的束縛、受眾解碼的多樣性所構成的“三重門”困境;具體點說,則包括傳播主體認知的有限性與多樣性困境、傳播符號的片面化困境、傳播受眾的認同困境、新聞傳媒機構的屬性和功能困境、法律與道德倫理困境以及外在語境變化的困境。這些實踐困境都昭示著,以此為標準的新聞求真,絕非“一個并不復雜的職業(yè)要求”。
綜上,符合論主導的要求新聞報道符合于客觀事實的“新聞絕對真實”在理論上并不完備,在實踐上也困境重重。那么,是否能尋找到另一種在哲學上值得追求且在實踐上也可能企及的“新聞真實”?這樣的“新聞真實”的理論內涵是如何的?與之相應的求真路徑又是如何的?這是本文所重點探究的問題。
除了“符合論”,哲學上通常認為還存在另一種獲得真實性的方式,即融貫論(coherence theory)。與“符合論”認為文本真實性來自于“與客體對象事實相符合”所不同,融貫論認為,人判斷真實性的標準之一,是文本中各元素的相互一致:邏輯上相關,各元素相互支持。為區(qū)別二者,有學者將依據融貫原則所獲得的真實,稱為“文本內真實”或“橫向真實”,而將依據符合原則而獲得真實,稱為“文本外真實”。也有學者認為,與符合論側重于提供“真”的定義相比,融貫論關涉的是“人們相信一個真命題的理由”,其提供的是“真”的標準。
然而,“融貫論”試圖以命題與文本為中心,以命題與命題的一致、文本與文本的融貫為標準,選擇性忽略與真實性密切關聯(lián)的“客體對象”以及對真實性進行認知與判斷的“符號主體”的做法,似乎不適用于新聞這類紀實性文本的求真實踐。趙毅衡用“文本內真實”來解析文學、藝術等虛構型敘述文本,恰好說明了融貫論對“客體對象”的不夠重視以及融貫可以跳過“客體對象”來達成;而符號主體“撒謊成功”現象的存在,就說明文本還存在“虛假融貫”的可能。因此,盡管“符合論”主導的求真觀困境重重,盡管也有像杰克·富勒這樣的學者認為“融貫論應該成為新聞真實的最終檢驗標準”,但“文本融貫”卻始終沒有也不能成為新聞求真判斷的主流標準。
實際上,在“符合論”與“融貫論”之外,存在著另一種能兼顧新聞求真實踐中的“客體性”(objectivity)、“事實性”(factuality)與“符號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的理論,即皮爾斯(C.S.Peirce)符號哲學體系中的“真知融合理論”(convergence theory of truth),也稱為“社群真知”(community truth)論。鑒于皮爾斯符號學體系的邏輯學起源,皮爾斯將符號的構成三分為“再現體”(representatum,連接“符號”一端)、“對象”(object,連接“實在世界”一端)與“解釋項”(interpretant,連接“符用主體”一端)。相較于索緒爾“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的符號二元構成而言,皮爾斯的三元模式先天就具有動態(tài)開放、無限衍義、互動對話以及強烈的現實指稱性等特征,有助于我們理解新聞傳播這一紀實性表意體裁。其社群真知論,對我們思考“新聞何以為真”“新聞如何為真”等問題,也有著諸多啟發(fā)。
何為“真”(truth)?皮爾斯指出,“真”就是“實在”(real)對我們所產生的有關該實在的全部信念或固定的看法,更準確地說,是“一個科學探究社群長期依據科學方法,最后所共同同意的信念或意見(opinion)”。該界定同時指向以下幾層意涵:第一,既然“真”是“信念”或“意見”,這意味著,“真”就不等于某個具體的實在,而是有關實在的“再現”。換言之,判定是否為“真”的標準,就不在于作為“對象”的“客體事實”,而在于作為“解釋項”的“信念”或“意見”的認定;第二,既然需要“探究社群”探究并最終“共同同意”,這意味著,“真”的獲得并非一種個體行為,而是需要探究社群的合作實現。它不屬于某個權威,不屬于先驗,更不屬于某個人,而是探究社群在公共平臺上交流、對話、協(xié)商的產物,是社群意見逐漸“融合”的結果。簡言之,“真”必須是公共的;第三,既然需要“長期”探究,就意味著,“真”的獲得是一個歷時性的考察與追蹤的過程,它不僅需要面向過去,更重要的是,它還需要面向未來。正如皮爾斯所說,“終極之真”的實現是“將來時”,也即在“無限未來”中,在由足夠多探究者所組成的探究社群的足夠持續(xù)的交流與溝通中;第四,既然需要依據“科學方法”(method of science)來探究,就充分說明,“真”自身的科學性與嚴謹性。在皮爾斯看來,科學方法的最大特點是,我們的信念或真相不被任何個人性的因素決定,而是被某種“外在的恒常者”(external permanency)所決定。換言之,依循這種方法,每個人都會在社群中得到相同的最終結論。
趙毅衡指出,皮爾斯所關注的“真”,并非“真理”(客觀事物的規(guī)律在人頭腦中的反映)、亦非“真相”(事物本來的或真實的面目)、更非“真實”(將“真”等同于客觀實際),而應是“真知”(真的認知,用于描述意識獲得的認知的品格)。筆者認同趙毅衡的這種區(qū)分:第一,作為使用符號的動物,人無法解決“真實”與“真相”的問題,也不會嚴肅到時刻要去追求“真理”的地步;第二,人的“求真”實踐,更多屬于人的認知與理解層面,而非屬于客體的實在世界層面;第三,相比于“真實”“真相”甚至“真理”的難以觸達而言,“真知”要顯得謙遜得多,且更易企及;更重要的是,“真知”著重于討論認知或表述的“真”品格,而這種品格本身就能“引導進一步走向(客觀規(guī)律的)真理或(事物本質的)真相”。
綜上不難發(fā)現,相比符合論,皮爾斯的社群真知論更有助于我們理解新聞求真問題。首先,皮爾斯將“有關‘實在’的信念或意見”而非“客觀事實”作為“真”之判斷標準的做法,使求真問題被納入到符號主體的符號活動與符號行為中來考量,這充分揭示了新聞求真中的“符號化”前提;其次,為了避免“信念”或“意見”的個人主義與相對主義,“皮爾斯借助探究社群的共同意見而消除完全訴諸個人意見的主觀因素,借助科學方法而避免其他方法可能帶來的主觀成分或隨意成分,借助長期的努力而降低由于短暫的探究而導致的意見不穩(wěn)定性”,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真的“客觀性”問題,理論上也大大減少了“虛假融貫”的可能。概言之,社群真知論不僅注意到了“符號主體與客體對象之間的認知客觀性”“符號文本與客體對象之間的事實符合性”“符號主體與符號文本之間的表達真誠性”,同時,因為其對“歷時空”與“社群性”的重視,也觀照到了求真過程中的“符號主體與符號主體之間的互動對話性”“符號文本與符號文本之間的關系融貫性”“客體對象與客體對象之間的流動變化性”等特征。
可見,對新聞傳播這種大眾化、實用性、紀實性的符號表意活動與社會文化體裁來說,社群真知論所強調的符號化、社群性、歷時性與科學性特征,無疑具有更好的適切性與更強的解釋力。因此,本文認為,其可以引領新聞求真實踐進行從“符合事實”到“社群真知”的目標轉向。
1940年,羅伯特·帕克在其《作為一種知識形式的新聞:知識社會學的一章》中指出,知識可分為“關于某事的知識”(knowledge about)和“對某事的了解”(acquaintance with)兩類,其中,前者是正式的、理性的、系統(tǒng)的知識,是可檢驗、可溝通和可積累的;后者是個人通過對周圍世界的直接接觸而獲得的知識,是非正式的、無意識獲得的、難以言傳的。而作為“一種知識形式”(a Form of Knowledge)的新聞,就居于這二者之間,它為社群提供日常所需的信息,建構著人們對現實的想象。之后,邁克爾·舒德森、蓋伊·塔奇曼、唐納德·麥瑟森等追隨了這一被稱為“新聞知識社會學研究”的路徑。沿此路徑,我們不難發(fā)現,既然新聞的本質是一種“知識”,那么,新聞求真的目標就必然導向“真知”,而非“真實”。
同時,鑒于知識只有在從個人化的、非正式的、無意識的、難以言傳的“對某事的了解”向社群化的、正式的、理性的、系統(tǒng)的、可檢驗、可溝通、可積累的“關于某事的知識”的轉化過程中,才能最大程度地實現知識的互動性與可用性,而作為一種知識的新聞,其本質就是社會的、公共的,新聞旨在幫助人們進行“環(huán)境監(jiān)測”這一功能定位本身也說明,新聞是有用的、可用的。因此,新聞之“真”就不僅是“真知”,還必須是“社群真知”。
依照皮爾斯“社群真知”實現過程中的符號化、社群性與歷時性特征,新聞之“真”的理論內涵就包含以下三個層層遞進的構成:
卡西爾曾有過著名論斷:“人是‘符號的動物’(animal symbolicum)”。這就是說,任何發(fā)生于客體世界中的事實,都必須經歷“符號化”過程,才能進入到人的感知、認知與理解世界中。而一旦經歷了“符號化”,客體事實就擺脫了其流動變化性、轉瞬即逝性、全面立體性,而獲得了某種被再現、被保存、被記憶以及可傳播的品質,轉化為一種“符號文本”。
具體的新聞傳播活動亦是如此。鑒于客體事實的變化流動性與轉瞬即逝性,一個“客體事實”(無論其新聞價值多么巨大),都必須依靠認知主體對其進行符號化、媒介化、文本化,才可能被轉化為可以報道、傳播和收受的“新聞事實”,否則,它都會因缺乏人的感知與解釋而落入無邊的黑暗與沉寂中。因此,雖說新聞傳播的源頭是某一特定的“客體事實”,但這個客體事實自其發(fā)生一刻起,就不可避免地隨著時空的遷移而逐漸走向疏離。然而,真正奠定新聞傳播根基、啟動新聞傳播過程的,是已經被符號化、文本化、媒介化了的“符號事實”,是進入了人感知、認知世界的“人化事實”。
在此意義上,新聞之“真”,首先就體現為符號的“再現之真”,而非“客體之真”?!霸佻F之真”意味著:第一,事實,并非客觀之物,而是對外在事物的判斷和陳述;第二,真相,“并不能直接向我們敞開……我們所謂的真相,永遠是經過一定的結構性或程序性處理過的被‘再現’的真相”;第三,真實,只能來自于“陳述是與陳述對比,而非與經驗、世界,或任何其它東西對比”。概言之,“真”只能是再現的,而非本真的。因此,在新聞傳播活動中,對客體事實進行初次符號化的符號主體(新聞事實的當事人、目擊者、利益相關者等)就常常占據著異常重要的位置,他們通常既是新聞報道的“事實”提供者,又是新聞報道“真實”與否的首要核查者與檢驗者。
“再現之真”還提示我們,需要重視對客體事實進行“符號再現”的符用主體,對他們的認知能力、情感立場、社會地位、文化偏見等進行正確的評估,進而衡量他們的再現和敘述的真誠性與可靠性。正如王輝所說,我們需要“承認真實是由認知主體的主觀努力來開啟,重視同一確鑿事實可能有不同符號表述方式,肯定在通往真實路途中所必然會有的歷史文化因素與現實政治因素”。重視符用主體的結果是,新聞傳播的職能就不能被局限于真實反映其所再現的“關于外在自然的‘那個世界’”,而同時包含著與作為符號主體的“人”所緊密相關的兩條:正確建構“關于社會的‘我們的’世界”,真誠表達“關于內在自然的‘我的’世界”。用哈貝馬斯的普通語用功能和交往有效性要求來概括就是:新聞“符號之真”的實現,需同時依賴于“相應于事實的真實性”“相應于關系的正確性”及“相應于表達的真誠性”三個要素。
如前所述,由于新聞傳播活動開啟于符用主體的符號化過程,新聞之“真”首先體現為一種“再現之真”。但符號學理論告訴我們,符號主體的“符號化”過程,永遠無法避免“片面化”:“物不需要全面被感知才攜帶意義……恰恰相反,符號因為要攜帶意義,迫使接收者對物的感知‘片面化’,使感知成為意義的‘簡寫式’承載”。這意味著,被符號化后的“新聞事實”,其實質是脫離了客體事實全面立體性的某種被類型化、主題化、框架化、有限視角化認知與解釋的結果。與此同時,正如修昔底德所言,“真相不容易發(fā)現:不同的目擊者對同一事件,也有不同的說法,或者因為偏袒某一方,或者因為記憶不完全”,對符號主體來說,“不同的現象、情景、視角、解讀路徑等,都會助成不同的事實認識和真相體驗”,“不同的意義體系(即具體的文化和/或生活世界)下有不同的‘現實’和‘真相’”。
因此,僅以“再現之真”來描述新聞之“真”,是不完整的,甚至是危險的,它容易陷入主體解釋的個人主義與相對主義陷阱。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這種風險,皮爾斯指出,“真”需要“探究社群”參與探究并最終“共同同意”。這即是說,“真”的獲得并非一種個體行為,而是具有某種公共品質;它不屬于某個權威、不屬于先驗、不屬于某個人,而是需要依賴于探究社群在公共平臺上交流、對話、協(xié)商與合作來實現。
具體的新聞傳播實踐顯示,新聞求真過程的確是一個通過社群參與、互動對話、協(xié)商博弈,并最終獲得社群共同同意的過程。首先,在對“客體事實”的初級符號再現過程中,當事人、目擊者、利益相關者等多元符號主體因各自無法避免的視角有限性、認知主觀性、情感立場偏向性等,使得他們再現出來的“符號事實”可能存在異同;其次,新聞報道者結合初級符號主體的“符號再現”與“故事敘述”,統(tǒng)合出一個比較符合自身認知能力與價值追求的“新聞事實”,編制成新聞報道傳播給新聞收受者;最后,新聞收受者又依據自身的情景、能力與意愿,選擇性接收并解釋出一個自己比較接受和認同的“理解事實”。在此過程中,不同符號主體都會受到自身能力元語言和解釋語境元語言的影響,因此,新聞之“真”的實現就不僅受到認知之真假的制約,常常還受到價值之異同的影響。
這樣一來,現實實踐中的新聞之“真”,就存在于當事人、目擊者、利益相關者、新聞報道者、新聞收受者等多元符號主體的共同參與和互動對話當中,存在于“不同的符號解釋主體的感知、認識、解釋,甚至是審美上的一致”當中。此層面的新聞之“真”,就體現為一種“對話之真”,一種“建立在互主體性或主體間性、主體際性基礎上”的“互動真實”?!皩υ挕钡哪康?是通向“公共合意”,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新聞之“真”的客體性與全面性,最大程度地避免符號主體的個人性與相對性。
作為社群“公共對話”的新聞求真過程,通常需要包括新聞記者與新聞受眾在內的探究主體:第一,對多元傳播主體的“符號再現”進行全面比對和檢視。如若其間不存在“事實再現”不一致,新聞之“真”就可以暫時被接受。當然,為了避免不同信源間因“協(xié)同訊息”(coordinated message)而造成的“虛假融貫”,還需對信源的獨立性、可靠性等進行評估;第二,如若其間存在“事實再現”不一致,就需要結合相應的場景、關系、利益以及他們各自的舉證,對他們“說什么”“不說什么”“為什么說”以及“為什么不說”進行意圖反推,進而對他們各自敘述的真實性進行判定;第三,通過意圖反推和其他舉證,如若發(fā)現某一符號傳播主體存在敘述不實或故意撒謊,還需依托相關權威機構的調查與核實或是公共輿論的助力,來促進新聞之“真”的最終實現。
但如潘忠黨所言,不同意義體系下的“現實”和“真相”,雖并非完全不可通約,但也并非可完全通約,亦不可簡單地以優(yōu)劣排序。因此,并非所有的新聞之“真”,最終都可通過權威機構的調查核實來實現。尤其是在有關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社群的新聞傳播實踐中,相關的符號傳播主體通常分屬于不同的解釋社群,此時很難找到一個更高權威性、更普遍說服力的第三方機構來“調查”與“核實”。于是就出現了我們??吹降木置?面對同一“客體事實”,不同國家/陣營的媒體,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媒介事實”,而各自的文化受眾也自覺自愿地接受和認同自己所屬國家/陣營的報道。此時的新聞之“真”,就不僅關乎認知層面的社群探究,更密切關聯(lián)著社群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而指向價值和利益層面的社群認同。它提醒我們:越是在這種復雜的傳播局面中,新聞求真越應秉持一種“多元主義”真實觀并積極展開對話,而非采納“相對主義”真實觀而消極放棄對話。
總言之,新聞的“對話之真”,用徐賁詩意的表達,就是要以敞亮、清晰、恰當的方式開展“明亮的對話”;用潘忠黨回歸日常交往倫理的表述,就是“有話好好說”。從微觀上來看,它意味著一篇新聞報道的真實、一個新聞事實的真相需通過多元符號主體的對話來實現,它要求新聞媒體與新聞人“以自己努力維系的公信力,以其搜集、查核、傳遞事實并以此接近和呈現真相的專業(yè)技能,成為‘明亮的對話’中不可或缺的參與者與服務者”;從宏觀上來看,它所呼喚的是新聞行業(yè)的一個特殊職能——“作為公共論壇的新聞”,它要求新聞行業(yè)“不僅促成、傳遞不同觀點和意見的表達以及它們相互之間的交流,而且彰顯、闡發(fā)展開這表達與交流所遵循的準則與規(guī)范,并因此成為令‘對話’更為‘明亮’的推動者與示范者”。
新聞之“真”是一種“對話之真”,它的實現需要依賴多元符號主體所組成的傳播社群“參與探究”并最終達到“公共合意”,但這并不意味著,獲得社群的“公共合意”,就必然導向新聞之“真”。因為,這個“共同同意”可能是暫時的、虛假的,也可能是被操縱的,它還需在未來時空中接受更廣泛的社群檢驗、獲得更廣泛的“公共合意”。
在社群真知論中,皮爾斯指出,真知的獲得需要社群長效的、持續(xù)的探究,它關涉的不僅是當下,而且還指向未來,甚至還涉及社群成員跨代際的持續(xù)和傳承;它需要在歷時的社會時空中接受追蹤、考察、質疑與檢驗。因此,“終極真知”只存在于“無限未來”中,存在于由足夠多探究者所組成的探究社群中,存在于足夠持續(xù)的交流與溝通中。而現有的真知,實際上只是一個永遠在靠近終極真知臨界值的“相對真知”。
社群真知論對“歷時性”的強調,提醒我們需重視新聞報道的時間觀。前述的“符號之真”與“對話之真”表明,鑒于新聞所指稱的“客體事實”自其被符號化的那一刻起就轉瞬即逝、日漸疏離,因此,新聞是否為“真”的標準就轉換為多元符號傳播主體(也即傳播社群)之間在認知、理解與審美層面上的互動一致。然而,無論是符號傳播主體對客體事實的認知理解,還是符號傳播主體之間的互動一致,其本質都是一個又一個的符號衍義,都需要在時間向度中展開,無論快慢,都具有一定的歷時性。更何況,歷時時空本身就具有無限向前的動態(tài)延展性,發(fā)生于歷時時空中的客體事實也具有發(fā)展演變性,因此,新聞之“真”自然也就只能是一種無限逼近絕對之真的“相對之真”,是一種需要在時間向度中認知不斷趨于完整和全面的“歷時之真”。
新聞的“歷時之真”意味著,無論是客體事實自身的展開,還是人們對客體事實的認知與建構,都完全基于時間。時間距越長,客體事實展現得越完整,人們的認知才越可能接近“真相”。因此,無論是新聞報道者還是新聞收受者,都應該接受這樣一個觀念:“真相是相對于現有證據來說的一種最具可能性的陳述”,“真相是暫時的”。對新聞是否為真的判斷,不能僅以某一篇報道為考察對象,而應將視野放置到有關某一事實的整個新聞傳播過程。唯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反轉類新聞”中的求真問題。
因此,要實現哈欽斯委員會所提出的新聞必須“在賦予事件意義的語境中提供真實、全面、智慧的報道”,必須“報道‘關于事實的真相’”(the truth about the fact)這一目標,延遲性的新聞報道與基于時間的事實建構就必不可少。這也提醒我們,需要深刻反思那個崛起于19世紀中葉商業(yè)新聞、興盛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直播新聞的“時效性”原則,尤其需要反思它是如何使得對事實書寫的高度事件化、對事實時間的高度凝固化、對新聞信源的高度斷言化成為新聞報道主流模式的,以及這種“斷言式新聞”對新聞求真實踐產生了什么樣的文化影響。
新聞的“歷時之真”還要求我們,對具體的某一則新聞報道的真實性,要始終抱持警惕與存疑,惟有這樣,新聞工作者才能在警惕中進行各種查驗與核實,新聞收受者也才能在存疑與質問中反向促進新聞之真從“事實”向“關于事實的真相”逼近。此外,包容與耐心也是需要的:對因客體事實發(fā)展不完整而出現的報道認知不全面的情況,要持以包容;對一些需要較長時間去查驗和核實的新聞,則需耐心等待。
胡翼青曾在論及后真相時代專業(yè)新聞業(yè)的當下危機時說道:“很多素質出眾的公眾并不是不能識別和批判新聞,但他們壓根沒打算這么做,因為對于新聞的消費者而言,這么做實在是太無趣了”,可見,在現實的新聞傳播實踐中,并非每一則新聞都會引起公眾的探究興趣,也并非每一位公眾都愿意且能夠持續(xù)投入足夠時長來進行新聞真實性的辨認和檢驗。那么,對大多數僅由少數符號主體(即專業(yè)的新聞媒體和新聞人)生產出來的新聞來說,它們的“真”之品格該如何獲得?
在皮爾斯看來,能讓“真”的實現成為可能的最重要關節(jié)在于探究的“科學方法”。在比較了邏輯研究的歸納法(Induction)與演繹法(Deduction)之后,皮爾斯找到了他認為完美的科學方法——“試推法”(Abduction)。在皮爾斯看來,歸納法是從各種符號文本出發(fā),以取得一個整體的解釋,歸納的結果是“實際”(actually be)如何;演繹法是從一般規(guī)律或整體理解出發(fā),用此說明具體問題,推理的結果是“應當”(must be)如何,這兩者都是“單向科學思維”。相反,試推法是一種“雙向”思考方式,目的是增加我們“猜對”的可能性,其結果指向“或許”(might be)如何。三種方法中,演繹法“缺乏創(chuàng)新性,它只能在一個固有的封閉系統(tǒng)內運行”;歸納法“對取得知識的作用極有限……歸納中無獨創(chuàng)性,歸納只是測試已提出的看法”;試推法的目的則“不在于利用假設得到最后的觀點,而在于假設本身——或許是什么的問題。”簡言之,皮爾斯認為,試推法立足于對一個假定的驗證,是一種后驗性的歸納法,能更有利于在不確定的未來提供獨創(chuàng)性的知識。
皮爾斯試推法著重于對假設“證偽”而非“證實”的思想,被認為是開啟了以卡爾·波普爾為代表的“證偽主義”。波普爾的“真?zhèn)尾粚ΨQ理論”指出,由于人們觀察的視角和角度不同,必然會漏掉某一方面,不可能體察事物的全部,因此,任何基于經驗觀察的描述都不可能是客觀的真相,我們只能通過“排除假相來判斷真相”。進而,他把證偽主義視為人類認知的準則,認為所有的科學論述都是可以證偽的;相反,非科學,例如信仰,則無法證偽。實際上,與波普爾試圖以“證偽”來劃分科學與非科學的絕對立場不同,皮爾斯只是試圖說明,“我們的知識從不是絕對的,而是永遠處于不明確、非決定性的連續(xù)帶中”,這種知識包含整個人類世界的符號行為,科學與非科學都不能例外。
無論是“試推法”還是“證偽主義”,其基本邏輯都是“證偽”。其操作步驟為:研究者首先提出一個想要檢驗的假設,然后基于這個假設向前推論。如果所有現象或論據都指向這個假設,說明假設“暫時成立”;反之,如果有現象或證據超出了假設所涵蓋的范圍,就意味著這個假設“被證偽”了,必須修正假設后重新出發(fā)。用比爾·科瓦齊和湯姆·羅森斯蒂爾的通俗表達來說,這種方法即是有助于我們尋找“其他可能性的解釋與理解”的“開放式思維”。
按照“證偽”邏輯,盡管多數時候探究社群的多元性、探究時長的持續(xù)性都無法得到保證,但廣泛意義上的新聞之“真”卻成為可能,原因就在于新聞之“真”被視為一種前提、一種假設。問題是,新聞之“真”何以能成為一個不證自明的前提和假設?對此,趙毅衡提供了一種有說服力的解釋:因為新聞傳播是一種紀實性的符號表意活動和社會文化體裁。既然是一種紀實性體裁,文本的“事實性(非虛構性)”(factuality)就是文本體裁理解方式的模式要求,無論有多少不確切性,發(fā)出者都是按照“事實性”要求編制文本,接收者也按照“事實性”要求重構文本意義。既然是事實性的,文本主體就必須面對文本接收者的“問責”。既然“新聞真實”是其體裁形式的普遍前提,那么,對某一具體的新聞傳播活動來說,只要收受者沒有任何證據指向新聞造假或失實、不能證明新聞真實性不成立,就默認可以接受“新聞是真的”這一基本假設。反之,若接收者發(fā)現其中有不實甚至虛假,就可向文本生產者追究責任、討要說法。綜上,從理論邏輯上看,假設為真與不被證偽,即是成就新聞之“真”品格的唯一路徑。
操瑞青有關“假設真實”的觀點,其實質也是認為,鑒于“新聞真實”在價值層面上“應該真實”,“假設真實”就一方面是受眾愿意信任和收受新聞的前提,另一方面是媒體建構自身職業(yè)合法性的方向。因此,對受眾而言,盡管受眾無法從認識論層面完全了解新聞是否真實從而只能進行假設,但假設的現實根基及其基本特征不斷拷問著報道的社會合法性;對媒體而言,力求“新聞真實”并贏得受眾信任是媒體追尋合法化地位的內在要求,它不得不采用多種方式來追求真實報道??倸w,新聞真實是社會文化程式“假定”新聞行業(yè)能夠給予收受者的東西,是新聞媒體為合理合法地存在于世必須與收受者簽訂的“述真合同”(veridiction contract)。它是一種假設、一種前提,無需被證實,但可以被證偽。受眾的拷問即是不斷挑戰(zhàn)甚至“證偽”這個前提假設的過程,而新聞媒體的努力則是不斷保證這個前提假設“不被證偽”的過程。
馮月季有關“新聞真實只能是一種‘可能真實’而非‘確定真實’”的觀點,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反向說明:新聞真實具有“有待被檢驗且隨時可能被質疑并證偽”的屬性。不過,在馮月季看來,新聞的“可能真實”,除了源于歷時性原因,還因新聞文本這一紀實性敘述體裁可通過敘述框架、敘述增殖以及二次敘述化等方式,實現向可能世界轉化,使新聞敘述卷入可能世界。他這里所說的“可能世界”,是指“可以替代實在世界(而實際上沒有替代)的任何世界”;卷入“可能世界”的新聞敘述,即新聞內容在邏輯上、事物上、心理上都是“可能”的,唯獨無法檢驗、無從判定其是否是“事實”的。此類情況尤其多地發(fā)生于多元符號傳播主體之間存在“共謀”(無論這種共謀的達成是出于符號傳播主體的自覺自愿還是被迫無奈)或“集體無意識”時。此時,新聞之“真”品格就更是依靠文本的“假設為真”與“不被證偽”來獲得。
問題是,在日新月異的新媒體技術時代,小到具體的新聞從業(yè)者個人,大到新聞媒體甚至整個新聞行業(yè),要如何提升實踐操作技能,才能有效地減少新聞被質疑甚至被證偽的幾率?需通過一些什么方式,才能有力地維護新聞行業(yè)與新聞媒體的知識合法性?
對此問題,比爾·科瓦齊與湯姆·羅森斯蒂爾的《新聞的十大基本原則:新聞從業(yè)者須知和公眾的期待》一書,有著“新聞工作者的《圣經》”之美譽,為我們提供了諸如“經過核實”“保持獨立”“監(jiān)督權力”“公共論壇”“引人入勝”“全面均衡”“對良心負責”等富有啟發(fā)的西方經驗。其中,處于最核心地位的,是對新聞的查驗核實。由此衍生而來的“事實查驗原則”和“透明性原則”,被認為是實踐操作中最為有效的手段和最值得借鑒的內容。
事實查驗原則要求,一個完整的“事實查驗”(Full fact-check),應同時包含聲言(claim)與反聲言(counterclaim)、證據(evidence)以及查驗者給出的最終判斷(judgement)。鑒于現在的多數事實查驗是以觀點性而非事實性意見為主,因此,一個有效的事實查驗,就需完成“從僅有主觀聲言或判斷的無客觀性,到僅有客觀聲言的專業(yè)客觀性,再到包含客觀聲言和證據的科學客觀性的蛻變”。
透明性原則指出,對新聞工作者來說,透明性是“進一步實現用核實進行約束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對抗信源造成的錯誤和欺騙的最佳保護傘”,“它使得受眾可以評判信息是否可信、獲得過程是否可靠,提供信息的新聞工作者有何動機和偏見”。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除了上述指新聞生產者開放新聞制作過程的“公開的透明性”(disclosure transparency)之外,“透明性原則”還包含“參與的透明性”(participatory transparency),即邀請或鼓勵公眾參與到新聞生產過程中,將公眾作為校正和對抗報道者自身主觀偏見、參與新聞真實建構的重要構成。
此外,既然新聞之“真”需在作為探究社群重要構成的公眾的監(jiān)督、質疑與拷問中接受檢驗并最終實現,那么,“具有能動性的公眾”對新聞求真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尤其是在新媒體技術廣泛普及和深度滲透的今天,普通公眾的媒介近用權和話語表達能力都大大提升,原本處于信息發(fā)布和話語表達絕對弱勢地位的當事人、目擊者、利益相關者以及新聞收受者,也表現出更強的主體能動性與公共表達性特征,這使得新聞之“真”的社群探究活動,不僅有了具備信息發(fā)布能力與話語表達欲望的探究成員,也有了可供社群互動對話、意義協(xié)商的開放空間與公共平臺。在此語境下,如何“提高公眾對新聞的解讀能力,進一步促進新聞機構像麥當勞一樣‘開放廚房’,吸引‘集體智慧’核查新聞的選題是否有意義,證據、推理是否嚴格,并且提供新的證據和專業(yè)的分析”,就顯得非常重要。
為了便于公眾樹立起全民新聞素養(yǎng)理念,讓公眾有效辨別新聞的真相(更準確地說,判斷什么不是真相),比爾·科瓦齊與湯姆·羅森斯蒂爾又面向普通公眾,寫了《真相:信息超載時代如何知道該相信什么》,提出一套名為“懷疑性認知方式”的六步原則,分別關切六個問題:第一,我接觸到的是什么內容;第二,信息是否完整,如果不完整,缺什么;第三,信源是誰/什么,我為什么要相信他們;第四,提供了什么證據,證據是怎樣檢驗或核實的;第五,其他可能性解釋或理解是什么;第六,我有必要知道這些信息嗎,為后真相時代迷失在信息海洋中的公民提供一套行動指南的同時,也讓公眾意識到他們在新聞求真過程中的主體能動作用。
綜上,人們會對“后真相時代”“后真相文化”產生悲觀、消極、抗拒的情緒,只緣于傳統(tǒng)“符合論”主導的新聞求真觀。當我們轉換一個思路,從皮爾斯“社群真知論”視角來看新聞求真,就會發(fā)現:對新聞之“真”的追求與實現,不會陷入“新聞絕對之真”的消極不可能,也可以避免“新聞絕對非真”的危險境地。而這種“真”,介于“絕對之真”與“絕對非真”之間,是一種去個人化、去主觀化的“客觀相對之真”;它不是追求“與事實真相相符合”的“真實”,而是對“事實真相進行真的認知”的“真知”。更進一步說,它是一種對客體事實進行符號化認知的“再現之真”,是一種旨在于獲得公共合意的“對話之真”,是一種在延遲性基礎上進行事實建構的“歷時之真”,同時還是一種被社會文化體裁所規(guī)定的、有待被檢驗和可能被證偽的“假設之真”。
由此,即便是在“后真相時代”,對新聞求真問題我們也無需悲觀和氣餒。因為后真相模式并沒有導致真相模式的消亡,它只是技術進步與新傳播生態(tài)下的“真相市場”更為繁榮的一種體現。正如哈爾森所言,后真相模式所呈現的,不過是得到賦權的用戶挑戰(zhàn)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權力和職業(yè)力量的權威,挑戰(zhàn)他們的話語霸權以及他們建構社會現實的霸權。因此,后真相語境下,“真相競賽的激增”(proliferation of truth games),只意味著那些自詡為真相衛(wèi)道士的職業(yè)力量,不得不面對一種新的數字“參與文化”(participatory culture),參與互聯(lián)網用戶借此開展的“話語競賽”(discursive games)。
也即是說,努力是必需的。對作為職業(yè)力量與專業(yè)權威的新聞行業(yè)來說,其自我救贖的方式主要包括:第一,在實踐上,須進行各種合法化努力,開展各種專業(yè)化探索,如“包含客觀聲言和證據的科學客觀的事實查驗”“開放新聞生產過程,增加新聞機構的透明性”等;第二,在心態(tài)上,須承認包括專業(yè)新聞工作者在內的任何個人都具有認知局限性,積極地迎接甚至擁抱來自公眾的真相競賽與話語挑戰(zhàn),并將之視為新聞求真過程中的一支“有助于促進新聞生產者提高新聞質量,從而改善整個社會信息環(huán)境”的重要力量;第三,在職能定位上,須從“告訴公眾應該了解什么的單一的傳道授業(yè)”轉變成為“由新聞從業(yè)人員提供信息,并且?guī)椭痛龠M公眾討論”的“公共對話”。對普通公眾來說,其努力則主要指向:建立懷疑式認知思維,全面提升新聞素養(yǎng),積極參與、專業(yè)質疑、理性互動。
總而言之,依據皮爾斯的社群真知論,我們有理由相信,后真相時代的新聞求真之路,是一個社群間明亮對話、理性互動并最終通往公共合意的過程。它雖不能立即達到事實真相,卻能在公共對話過程中不斷逼近真相;它所揭示出來的,可能是遲到了的、已經失去了其應有意義的真相,但社群成員對“真相”的持續(xù)探究會成為一種對真相隱瞞者的社會語境壓力,使他們的撒謊成本變大、風險變高;它雖不一定能完全實現“公共合意”,但相對于秉持相對主義真實觀而消極放棄對話而言,接受多元主義真實觀從而積極開展對話,要有建設性得多。
注釋:
② English Oxford living Dictionaries.Post-truth,https://en.oxforddictionaries.com/definition/post-truth.
③ 張華:《“后真相”時代的中國新聞業(yè)》,《新聞大學》,2017年第3期。
④ 楊保軍:《事實·真相·真實——對新聞真實論中三個關鍵概念及其相互關系的理解》,《新聞記者》,2008年第6期。
⑤ 陳波:《邏輯哲學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