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利
(西藏民族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6)
《岡仁波齊》講述了藏歷馬年,西藏自治區(qū)芒康縣普拉村的11位村民沿川藏公路磕長頭到達拉薩和到神山岡仁波齊朝圣的故事?!秾什R》的拍攝僅用了一個三腳架、一臺攝像機、三十幾個人,一部小成本生產(chǎn)的電影,在內(nèi)地上映18天,票房突破7700萬,可以說張揚導演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劇情片是指運用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事件而改編的故事性電影,其特點是以塑造人物為主,有故事情節(jié),并由演員扮演人物,其題材主要涉及歷史、神話、科幻等。紀錄片和劇情片相對,是指對真實的人和事件進行記錄、加工和展現(xiàn)的非虛構的電影或電視形式。劇情片和紀錄片的共同點是兩者都可以呈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也可以傳達導演對現(xiàn)實世界的理解和判斷。兩者的區(qū)別在于紀錄片的取材是現(xiàn)實世界,這個現(xiàn)實世界就是作品的直接指稱對象。而劇情片則會營造一個虛構的世界,或許它會采用高度紀實的風格,但從根本上來說,它對現(xiàn)實的指涉是以一種隱喻的方式實現(xiàn)的。[1]
影像民族志是人類學家在田野調(diào)查中以介入或非介入的方式,用影像記錄在田野發(fā)生的社會行為和文化事象,然后通過后期剪輯,構建以該社群文化為主體的表屬性影片。影像民族志包括民族志電影、民族志紀錄片和人類學電影。[2](P141)影像民族志的特點,是以視聽語言為主要表述手段的民族志方法,具有客觀記錄和主觀建構的雙重價值,具有影像“深描”的表述能力,能夠直接展示社會及文化群體的“主位”觀點,具有賦權意義的人類學價值。[2](P241-243)
《岡仁波齊》是一部劇情片,但看過該片的人大多認為它更像一部紀錄片。張揚導演說這部片子是電影,不是紀錄片,他是以電影的操作方式,以電影的拍法去拍的。[3]但同時他認為自己的電影是真實電影,用鏡頭記錄生活,用生活成就藝術。[4]《岡仁波齊》拍攝的是現(xiàn)實世界的人們前往岡仁波齊的朝圣之旅,片中的演員全是“素人”,拍攝過程較少有設計和擺拍,就是客觀記錄,這也是看完這部片子的人覺得該片更像紀錄片的原因。之所以說該片是劇情劇是因為影片開拍之前雖然沒有劇本,但張揚導演在腦海中預設了一些元素,比如一家三口、屠夫以及會在朝圣路上死去的老人。在拍攝過程中也有設計比如小女孩扎扎的鏡頭以及楊培老人的去世。從專業(yè)的角度講,《岡仁波齊》作為一部小眾電影獲得了不錯的票房和口碑,得益于張揚導演和他的團隊對影像民族志的深刻理解和成功借用。
“直接電影”和“真實電影”是影像民族志的非常倚重的兩種電影形式。許多觀眾之所以會認為《岡仁波齊》是紀錄片,就是源于張揚導演綜合運用了“直接電影”和“真實電影”的手法。
“直接電影”產(chǎn)生于20世紀50年代末期的美國,在六七十年代達到頂峰,隨后在質(zhì)疑甚至抨擊走向衰落。美國“直接電影”的實踐者艾伯特·梅索斯在他的個人網(wǎng)站開宗明義地寫道:遠離觀點,愛你的被攝對象,記錄事件、場景、過程,避免采訪、解說、主持,與天才一起工作,非搬演,不控制,在現(xiàn)實和真理之間存在關聯(lián)。[5]“直接電影”的特征是以觀察者或旁觀者的姿態(tài)進行觀察、傾聽、記錄,拒絕評論、采訪和解說。在實踐中遵循以下原則:在盡可能不介入或介入較少的狀態(tài)對事件進行跟蹤拍攝,沒有腳本,反對導演對事件進程進行人為干預,杜絕進行事件之后的搬演,用同期聲進行錄制,用自然光進行拍攝。《岡仁波齊》對直接電影的手法的借用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岡仁波齊》沒有劇本。張揚導演在拍《岡仁波齊》時,對劇中人物的設計是想要一個在朝圣路上生產(chǎn)的孕婦、一家三口、一個屠夫以及一位會死在朝圣路上的老人。除了這些,2500公路朝圣路上會發(fā)生什么他一無所知,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和觀察,在生活中捕捉細節(jié)。
第二,在盡可能不介入或介入較少的情況下進行跟蹤拍攝。影片最早的版本里,記錄普拉村的日常生活用了將近50分鐘,影片一開始就把鏡頭對準普拉村的日常生活。尼瑪扎堆點燃酥油燈,孩子揉著惺忪的睡眼,斯朗卓嘎開始一天的家務,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糌粑,楊培老人放羊,村民們?nèi)ズ笊娇巢瘢岈斣颜埳说郊依锬罱?jīng),村民過藏歷新年,為朝圣做各種準備,改造農(nóng)用拖拉機,制作帳篷,磨青稞,制作朝圣用的圍裙、手板,去集市上買鞋子,殺牛,蒸包子。即使上路了,磕頭已經(jīng)儀式化了,最終還是要回到日常。張揚導演以一種冷峻的手法,用最簡單的設備,一臺攝像機、一部三腳架,記錄普拉村村民的日常生活。不打擾,不靠近,不延伸主題。跟拍,跟拍,再跟拍;記錄,記錄,再記錄。同時,也正是因為這種樸素的、未經(jīng)修飾的質(zhì)感成為影片表達張力的基礎,也成為喧囂的商業(yè)大片洪流中的一股清流,讓觀眾回味無窮。
第三,《岡仁波齊》影片里基本沒有特寫鏡頭。通片只用中景和全景,這也符合直接電影冷靜記錄的特點。影片沒有主角,每一個人都是主角,每一個人都不可或缺,是典型的群像電影?!叭合癫皇菦]有重點,群像其實就是一個完整的‘一’,12個人的命運,生老病死,除了老人的去世是導演虛構的設置外,其他幾乎都是真實的自動呈現(xiàn)?!盵6]
第四,《岡仁波齊》通篇采用同期聲,自然光拍攝。影片全部采用有源聲音,對環(huán)境聲音進行了極度細微的捕捉。影片開頭有燒火的聲音,劃火柴的聲音,牛羊的叫聲,向水缸里倒水的聲音,念經(jīng)的聲音。上路之后,對手板的敲擊聲,公路上呼嘯而過的汽車聲,孩子出生后的啼哭聲,都進行了細微的捕捉。張揚導演說該片影像都是客觀記錄,聲音設計也不同于大多數(shù)劇情片的后期配音,影片差不多全用同期聲,負責影片現(xiàn)場收音的都是專業(yè)收音師。[4]張揚導演在多個場合說,該片全部用自然光拍攝,白天是自然光,晚上帳篷里掛幾個燈泡就開始拍攝了。
“真實電影”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以法國著名人類學家讓·魯什的《夏日紀事》為代表。他在這部片子里展示了“真實電影”的基本理念:影片由一次性拍攝、未經(jīng)排練、無戲劇性和沒有腳本的影像素材所構成,在自然環(huán)境中,由普通人(非演員)如常從事他們常規(guī)的活動,使用輕便的手持式同期錄音電影設備進行拍攝,在極少(或沒有)人工照明的情形下,運用手持式錄影和錄音技術進行活躍的互動式拍攝。[2](P64)“直接電影”和“真實電影”的共同特點是無腳本,不排練,用自然光,同期聲錄音,以真實人物或事件為素材。兩者的不同在于它們對“真實”的認知不同?!爸苯与娪啊闭J為真實的世界可以通過拍攝手段進行客觀記錄,而讓·魯什認為純粹客觀的“真實”不存在,人們看到的是“電影的真實”。這種“真實”是由演員和導演共同建構而成的,它不是客觀世界?!罢鎸嶋娪啊笔且环N反對虛構的電影,它用介入和搬演的手段來還原真實?!拔艺J為可以通過刺激某種偶然性,激發(fā)某種遭遇來創(chuàng)作戲劇性,我們需要拍攝經(jīng)過干涉后的生活,而不是記錄本來的生活”[7]在讓·魯什的眼中,“生活中的‘真實'”是高于“真實生活”的。
對于《岡仁波齊》這部片子來說,更多的是借用了“真實電影”的手法。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介入和搬演。
“介入”的手段貫穿了該片的始終,張揚導演是想拍一部有關朝圣的片子而找到了芒康縣普拉村,而不是普拉村本來就有一群人要去朝圣,所以進行了拍攝。芒康本身沒有朝圣的習俗,但他們對朝圣很向往。他們沒有看過電影,不知道電影是怎么回事,經(jīng)過劇組挨家挨戶的說服,并把在村里拍攝的短片給他們看。他們對拍電影很好奇,也很想去拉薩和岡仁波齊,而且還可以從拍攝中拿到酬金,經(jīng)過仔細考慮,他們最后還是答應了。所以,由一家三口、老人、屠夫、孕婦、小孩、年輕人11人組成的朝圣隊伍就形成了。
在朝圣途中有許多情節(jié)就是設計的,或者說是主觀介入,比如車禍。因為他們在拍攝途中,遇到過很嚴重的車禍,本來要把車禍納入敘事中,因為家屬太悲傷,就放棄了,但“撞車”的概念卻保留下來,所以后來就設計了撞車的情節(jié)。拍攝中偶遇一位老人說磕頭的細節(jié)有問題,是設計的。當時,張揚導演遇到一位喇嘛,就把拍攝的片子給他看。這位喇嘛說朝圣者磕頭的細節(jié)有問題,所以后來攝制組經(jīng)過然烏湖偶遇一位老人,借由他的口說出。
但也有一些故事是真實發(fā)生的,因為太富有戲劇性,容易引起觀眾對真實性的質(zhì)疑,最后還是刪掉了。比如,途中遇到一位騎行“轉山”的小伙子,他興奮地要與朝圣者合影,卻在拐角處不小心摔下山崖。張揚導演后來覺得這個故事做作,有編造的痕跡,盡管是真實的事件,但最后還是忍痛刪掉了。
《岡仁波齊》對“真實電影”的借用,除了主觀介入,還用了搬演的手法。搬演是對無法記錄或沒有記錄下來的事件或場面,用“表演”、“重演”或者“模擬”的方法進行呈現(xiàn),是一種介于現(xiàn)場記錄和虛構之間的電影敘事方法。“搬演”作為一種敘事手段,用于紀錄片和真實電影的創(chuàng)作中需要注意的是敘述材料要真實,是確實發(fā)生過的事情,拍攝者態(tài)度要真誠,并對受眾進行告知,“搬演”所表現(xiàn)的真實是“敘事真實”而不是事件本身的真實。
如果說“生”的時間可以預測,那么“死”的時間是人們無法預測的,尤其是對一個健康的人來說。那么,張揚導演要在朝圣途中反映死亡,就必須采取搬演的手法,所以《岡仁波齊》中楊培老人的去世是通過搬演的方式完成的。當然還有老人去世后實施的天葬儀式也是搬演,因為依據(jù)國家有關法律、法規(guī),天葬儀式是不允許被圍觀和被拍攝的。
影像民族志是以紀錄片樣式呈現(xiàn)出來的文本,由于攝像機具有機械影像記錄功能,所以基本能夠還原拍攝現(xiàn)場的情境,因而具有客觀記錄的功能;另一方面,攝像機是人為操作的,攝像機拍攝的內(nèi)容、角度、景別、后期的剪輯和影片的合成又是拍攝者主觀意識的呈現(xiàn)。特別是在影像文本的建構過程中,民族志作者的個體差異會決定性地影響到影像民族志的文化立場、描述深度和價值判斷。[2](P242)
《岡仁波齊》是一部客觀記錄與主觀架構共同作用而產(chǎn)生的影片。影片之所以被許多觀眾認為是紀錄片,緣于客觀記錄手法的運用,開片對普拉村日常生活的呈現(xiàn),朝圣路上跟拍磕頭、吃飯、搭帳篷、念經(jīng)、睡覺,用的都是客觀記錄的手法。就連次仁曲珍生孩子、雪崩這樣非常具有戲劇性的場面都是客觀記錄的,只不過雪崩是在拍別的素材的時候抓拍的。
但是,即便是紀錄片,也是人的思想、意識、價值觀作用的產(chǎn)物。任何的文本,只要有人的介入,就不可能是純粹的客觀,更何況《岡仁波齊》不是紀錄片,張揚導演把它界定為“真實電影”?!罢鎸嶋娪啊弊畲蟮奶攸c就是主創(chuàng)人員的主觀介入,從影片的整體勾勒到具體情節(jié)的設計都體現(xiàn)出主創(chuàng)人員強烈的主觀建構。張揚導演在接受多家媒體采訪時談道,他希望在朝圣路上經(jīng)歷生老病死,所以他一路跟拍,觀察,等待,有些情節(jié)不得不設計,比如扎扎磕頭的細節(jié),楊培老人的去世以及天葬等。其實,影片的客觀記錄和主觀建構一直貫穿于拍攝始終。張揚說,他讓演員正常燒火、做飯、喝酥油茶,攝像機一直開著,碰到好的場景就暫停,想幾句臺詞,加在剛才的場景里,“整部電影就是這樣拍攝的”。[8]
影像民族志較好地實現(xiàn)了主位和客位的協(xié)同性表達。影像民族志作者創(chuàng)作的影像文本是一種居于客位立場的文本。對于影像民族志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他通過觀察、記錄、拍攝、剪輯,最后制作成片,是居于當然的主位立場。而對于影像民族志被拍攝對象來說,他既是客位立場也是主位立場。說他是客位立場,主要相對于影像民族志創(chuàng)作者來說,他們是被拍攝被描述的對象,服務于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意圖。說他是主位立場主要是指在影像民族志的架構中,被拍攝對象以行為、對話或訪談的方式詮釋自己的文化觀念,不需要影像民族志作者的轉譯,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主位表達的能力。[2](P254)影像民族志通過運用同期聲,讓文化持有者直接表達其“主位”觀點,不必通過民族志作者的中介,從而更接近真實。
具體到拍《岡仁波齊》這部電影,并不是張揚導演的心血來潮之作。拍這部電影緣起于1991年張揚導演的西藏旅行,他說他一直特別想了解藏族朝圣時的內(nèi)心,所以想拍一部有關朝圣的電影。這個愿望終于在2013年得以實現(xiàn)。為了拍這部影片,他在川、滇、藏調(diào)研了整整一年,最終選擇了西藏芒康縣的普拉村,并且動員當?shù)氐拇迕袢什R朝圣。芒康縣雖然沒有朝圣的習俗,但出于對神山的敬仰和個人報酬的考慮,這些人最終還是同意了。該片雖然看起來像紀錄片,但實際上還是劇情片?!皩а莸目刂屏υ谟诮厝〔刈逅厝搜輪T的生活,講自己的故事”[8]。作為一部借用了影像民族志手法的劇情片,導演的主位立場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作為一部劇情片,被拍攝對象的主位立場是值得我們肯定的,這也是該片被許多觀眾認為是紀錄片的主要原因。影片開始對普拉村日常生活的呈現(xiàn),就是村民們在主位立場表達他們的文化觀念。清晨,尼瑪扎堆一邊念經(jīng)一邊點燃佛堂前的酥油燈。尼瑪扎堆為超度死去的父親,請僧人來家里念經(jīng)。普拉村的村民去朝圣各有各的目的:屠夫因為殺了很多牛,心里有罪惡感,想通過朝圣減輕罪孽。任增晉美和曲姆因為家里修房子死了兩個人,想替死去的人去祈福。次仁曲珍和色巴因為將要出生的孩子屬羊,想去朝圣。藏歷新年的早晨,普拉村村民在山上煨桑、掛經(jīng)幡、念經(jīng)。在朝圣路上次仁曲珍在路上堆瑪尼堆,屠夫看見小蟲子,停下磕頭,生怕壓死小蟲子。還有,朝圣隊伍每晚的必修課——念經(jīng)。楊培老人去世后,施行的天葬儀式。這些都是普拉村村民闡釋的藏族的宗教文化;影片里普拉村村民日常生活中做糌粑、喝酥油茶、做藏式包子,給觀眾呈現(xiàn)的是藏族的飲食文化;藏歷新年早上村民們燒香,挑金銀水,去山上煨桑,掛經(jīng)幡,念經(jīng),詮釋的是藏族的節(jié)慶文化;朝圣隊伍向途徑的人家借柴火,到老人家借宿,幫助老人耕地,拖拉機被汽車撞壞,不收一分錢的賠償就放走了肇事者,詮釋的是藏族向善的價值觀念;佛教認為眾生平等,殺牛和殺人是一樣的,都會造成殺孽,這種孽會造成業(yè)障,今生或來生會報應在自己或家人身上。[9]屠夫認為自己殺了很多牛,罪孽深重,希望通過磕長頭、朝圣來減輕罪孽,詮釋的是佛教的因果觀;仁青晉美被石頭砸傷了腿,他抱怨說他和父親、爺爺都沒做過壞事,他家蓋房子砸死了兩個人,所有的債務都要他一個人承擔,朝圣中還被石頭砸傷了腿,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尼瑪扎堆開導他說,朝圣不能只是祈禱自己安好,而是要去祈求眾生吉祥、平安喜樂,詮釋佛教的利他觀;楊培老人去世后,同行的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度的悲傷,而是很平靜地料理老人的后事。他們認為老人完成了他的夙愿,能在神山腳下死去是老人的福氣,詮釋了藏族的生死觀。
在拍攝過程中,張揚導演并沒有把他們看成是客體,而是把他們看成是有思想、有靈魂的主體,充分地理解他們,尊重他們。仁青晉美的腿被砸傷了,他們就停下來,等他的腿好了再上路。在拉薩,這11人遭到了其他藏族人的非議,有的人甚至向他們吐唾沫,他們心理壓力很大,一度罷演。張揚導演充分尊重他們的選擇,等過了一些天他們平靜下來后繼續(xù)拍。
《岡仁波齊》主要講的是一個朝圣之旅,而磕長頭朝圣是藏族的一種宗教活動,對于非藏傳佛教信徒來說是陌生的、神秘的,也容易產(chǎn)生獵奇的心態(tài),張揚導演對于這樣一種宗教活動沒有解說,沒有畫外音,完全由村民自主地演繹他們的文化。這樣既避免了戴上獵奇的帽子,也避免了如《第三極》為人們所詬病的失實問題。
民族志虛構電影是以虛構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來展示某種文化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影像民族志作者可以根據(jù)田野調(diào)查所掌握的事實資料,以虛構的情節(jié)為架構,由本民族或社區(qū)成員采用扮演的方法,展示族群的文化內(nèi)容。[2](P251)它主要用于一些涉及族群禁忌,不對外來者開放,無法以紀實方法進行影像記錄的社會活動或文化行為,如很多民族的喪葬、祭祀儀式均嚴格限制外人的參與。[2](P251)
民族志虛構電影最早可以追溯到羅伯特·弗拉哈迪在1920年拍攝的《北方的納努克》,該片有一些由愛斯基摩人扮演的人與自然搏斗的戲劇性場面。1950年讓·魯什創(chuàng)作的民族志電影《美洲虎》《我,一個黑人》《人類金字塔》等,將虛構情節(jié)和即興表演等拍攝手法正式引入民族志電影的創(chuàng)作之中。
“民族志虛構電影”是人類學影像民族志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因此,在總體上必須遵循民族志電影的基本創(chuàng)作方法。影片應建立在長時期田野調(diào)查工作的基礎上,由小型的攝制組從事拍攝工作,以便和影片的主要參與者(表演者)建立起高度私密的關系。[2](P122)“民族志虛構電影”的最大特點是即興表演,也就是由影片的主要角色演出他們的文化。這種表演應該順應民族志調(diào)查的文化主題,通過表演揭示出文化內(nèi)部的“隱藏的事實”。
具體到電影《岡仁波齊》,本來就是劇情片,設計一些情節(jié)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因為這部片子最大的特點是紀實性,所以,張揚導演在許多場合特意強調(diào)了片中幾乎是唯一的虛構情節(jié),就是楊培老人的去世。張揚導演說他希望這部片子能夠容納出生、死亡、受傷、聊天、祈禱、磕頭等盡可能多的人生樣態(tài)。對于出生來說,比較簡單,朝圣途中的孕婦就可以完成一個拍攝計劃,但是死亡是不能預見也無法預見,所以,影片不得不設計了一個楊培老人去世的情節(jié)。雖然死亡的情節(jié)是虛構的,但是圍繞喪葬的儀式是真實的。演員們的表演不是設計的,全部是即興表演,沒有臺詞,他們只是再現(xiàn)了一次他們民族的喪葬儀式。
劇情片由于創(chuàng)作形式的自由,往往能使作品形態(tài)豐富多樣,妙趣橫生。但也難免會因為創(chuàng)作者的用力過猛而出現(xiàn)畸形世界或個人世界,造成藝術表達的失語和受眾接受的迷茫。[10]正是劇情片有這樣的弊端,張揚導演才借用了影像民族志的手法,使得該片看起來更像紀錄片,使得觀眾產(chǎn)生真實感,從而容易被觀眾所接受。
用紀錄片的標準去衡量《岡仁波齊》并不是一部紀錄片,因為它里面有虛構的情節(jié)。它更不是一部人類學紀錄片,張揚導演拍這部影片的目的更多的是藝術的考量而不是人類學研究。張揚導演過許多商業(yè)片,他之所以拍攝《岡仁波齊》是源于他的西藏情結和對藝術的追求。但是,朝圣是藏區(qū)非常重要的一個文化事項,如何讓受眾了解朝圣的文化內(nèi)涵,又不至于陷入獵奇的怪圈,而且還能讓受眾產(chǎn)生一種現(xiàn)場感和真實感,張揚大膽地借用了人類學中的影像民族志的表現(xiàn)手法。
對一個非少數(shù)民族導演來說,要拍一部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電影,就不但要諳熟少數(shù)民族文化,還要取得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理解和支持。導演張揚在拍該片之前用了整整一年去西藏、四川、云南的藏區(qū)進行調(diào)研,研究藏族文化,進行拍攝構思。正式拍攝之后,和朝圣隊伍同吃同住,從海拔兩千多米的西藏芒康出發(fā)跟拍整整一年到達海拔六千多米的阿里岡仁波齊。
同時,張揚導演對影像民族志的手法非常嫻熟,他以前多次去西藏,電影開拍前去芒康縣調(diào)研三個月。決定要拍普拉村的時候,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他們的來歷,以為他們是開礦的,更不知道什么是拍電影。張揚與該村的村民同吃同住,拍攝他們的日常生活,然后給他們看,最后終于建立了感情,說服11人去完成他們的朝圣之旅。在拍攝過程中,張揚導演充分運用了影像民族志的拍攝手法,很少干涉他們的行為和話語,只是觀察、記錄,讓他們自由地、充分地演繹他們自己,演繹他們的文化。對于一個非少數(shù)民族的導演來說,拍攝少數(shù)民族題材的影視劇往往會陷入尷尬的境地,少數(shù)民族觀眾會說不真實,不是他們的文化,非少數(shù)民族觀眾會說這種題材是為了滿足受眾的獵奇欲望,為了獲得票房。比如,電視劇《西藏秘密》,很多藏族人都認為不真實,而即使是紀錄片《第三極》,很多藏族人也認為不真實,而非藏族的觀眾則批評該片有獵奇的嫌疑。張揚導演對影像民族志手法的成功運用,就避免使自己一不小心陷入這種尷尬。張揚導演用心去感受藏族文化,用“日常化的影像去除了對藏文化獵奇的、符號化的表達”[8]用影像民族志的手法,提供了一種“還原”現(xiàn)實的在場感、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