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承琳
(上海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上海 200083)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的《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 1919)使用了小說故事連環(huán)(short-story cycle)的形式,即以一系列相互關聯(lián)的短篇小說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是介于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之間的特殊文類。安德森在《回憶錄》(1942:289)中曾指出:“在《小城畸人》中,我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形式,這里面包含許多獨立個人的故事,但是所有的生命都多多少少聯(lián)系在一起。以這種形式,我想我成功地呈現(xiàn)出一個小城男孩成長為青年男人的生命過程?!卑驳律瓕⑿〕悄泻讨巍ね碌某砷L作為一條主線,串聯(lián)起《小城畸人》21個獨立的故事,使其成為一個完整的有機體。因此,成長是《小城畸人》的一個重要主題。許多批評家把《小城畸人》看作成長小說,然而與傳統(tǒng)成長小說以時間順序記敘主人公從小到大完整的成長過程不同,《小城畸人》以類似寫意的方式描摹了喬治成長的重要瞬間,這便構成了《小城畸人》藝術上的獨特性。對“瞬間”的強調是安德森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具代表性的特點,他認為“生活是一種松散的、流動的東西,生活不是有情節(jié)的故事”(1942:289),“藝術家的職責是……將一個瞬間定格在一幅畫、一個故事或一首詩中”(1968:311-312)。據(jù)此藝術理念,安德森摒棄了傳統(tǒng)小說重情節(jié)的手法,主張藝術家捕捉和描繪生活中的重要瞬間,以此再現(xiàn)生活本真的模樣。
柯里(Martha Curry)(1980:243-244)指出安德森的“瞬間”藝術與喬伊斯的“頓悟”之間存在契合:“在對文學傳統(tǒng)觀念一致的反叛上,喬伊斯和安德森轉向同一種敘事技巧,即與讀者分享普通事物的內在意義向藝術家顯現(xiàn)的瞬間……喬伊斯把這種顯現(xiàn)叫作‘頓悟’(epiphany),安德森則稱之為重要的‘瞬間’(moments)?!薄抖及亓秩恕泛汀缎〕腔恕贰皟刹孔髌肪鶑囊粋€個生活的瞬間來穿透人生,反映一個人認識世界的過程和成長的軌跡”(孫勝忠 2010:124)。與《都柏林人》描繪的眾多備受桎梏卻無力逃脫的“癱瘓”人相對應,《小城畸人》書寫了一群難以接受現(xiàn)實而孤獨壓抑的畸人。喬治作為串聯(lián)故事的中心人物,通過與形形色色畸人的接觸,領悟到種種人生的真諦,經歷了一個由天真到成熟的成長過程。同時,作為一個具有詩人般敏感氣質的青年,喬治本性中的藝術家潛質逐漸被喚醒,在成長的過程中確立了成為作家的職業(yè)追求。兩性關系是《小城畸人》中喬治成長的一個重要方面,其中分別位于開頭、中間和結尾的三個故事《沒有人知道》《一覺》和《成年》集中勾勒出喬治在兩性關系中成長的一條線索:喬治對女性的態(tài)度、對男性力量的理解、對自我的認知,乃至對人與人之間普遍關系的領悟,呈現(xiàn)出一個成熟與升華的過程。下文將圍繞這一線索,探討“瞬間”藝術的具體表現(xiàn)技巧。
《沒有人知道》講述了喬治的第一次性經歷。作者沒有按照時間順序記敘事件的經過,而是選取事件發(fā)生前后的三個瞬間來描繪喬治的言行和心理。第一個瞬間是喬治去找路易斯·特魯霓虹“冒險”的路上以及兩人見面后的情景,作者用重復的手法凸顯喬治的內心世界,比如在描寫環(huán)境和喬治的言行舉止時,黑暗、恐懼、緊張、發(fā)抖、奔跑、冒險、低語等關鍵詞反復出現(xiàn)。斯托克(David Stouck)(1990:32)認為,安德森常用的重復的手法很可能受到了斯泰因(Gertrude Stein)的影響:“斯泰因將重復手法的使用看作是貼近人物本性的方法,每個人都傾向于重復自身,通過重復,他們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卑驳律谒茉烊宋飼r,經常使用重復性因素,包括詞語、意象、修辭方式等,以突出對人物單一特性的強調。這一藝術特征被特里林(Lionel Trilling)(2008:30)指責為過于抽象和平面化:“安德森總喜歡抓住人物單一的奧秘,即其本質,然而他越是關注人物的本質,人物越容易在茫茫無邊的生命無意義中模糊消逝,就越難成為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卑驳律谌宋锼茉焐系拇_有不夠豐滿和全面的局限,但這恰恰體現(xiàn)了其藝術的獨特性。霍夫曼(Frederick Hoffman)(1957:248)對安德森這一手法提出了有力的辯護:“安德森的人物是真實的,但只在某種特定的意義上如此。只有當我們拋開一般的判斷,不是從人物的表面,而是從他們的所思所感來接受他們,他們對我們來說才是真實的?!蓖栠d(Edmund Wilson)(1952:93)也認為,安德森這種手法恰恰能深入到生命和人性的深處,“仿佛身處浸沒于人靈魂深處的潛水鐘下,使一般小說家顯得有點做作和膚淺”。由此可見,安德森的人物塑造不求對人性完整全面的展現(xiàn),故而達不到特里林理想的飽滿人格。然而,他成功抓住某個或某幾個人性特征做深度的刻畫和渲染,其對人性洞察之深同樣足以觸動讀者的靈魂。
《沒有人知道》表現(xiàn)的第二個瞬間是喬治突然間疑懼消失,建立起基于對女性缺乏尊重與同情的“男子氣概”;第三個瞬間則直接跳到“冒險”結束之后,喬治表現(xiàn)出既滿足、得意,又擔心、害怕的心理。第二個瞬間開始時,“滔滔不絕的話從喬治·威拉德嘴里冒出來”(34)。這一動作反映出喬治內在的膽怯和心虛。在第三個瞬間,作者前后分別寫到喬治吹口哨的動作和動作的停止兩個場景。吹口哨時的心情是心滿意足、得意揚揚,似乎迫不及待想對他人炫耀自己了不起的“冒險”經歷。而突然間停止吹口哨,則透露出喬治內心隱隱的懼怕,那是良知被喚醒后產生的負罪感。這兩個外在的動作描寫真實地映射了喬治矛盾的內心。在這兩個瞬間中安德森使用了具象化(visualization)的手法,通過一個外在的客觀事實或形象來表現(xiàn)人物內在的情感心理。這一手法類似于艾略特(T.S.Eliot)的“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ve)①艾略特認為,藝術表現(xiàn)情感的唯一方法是以外部的具體事實和意象的形式,即“客觀對應物”(Eliot 1932:145)。和朗格(Susanne Langer)的“情感外現(xiàn)”(feeling semblance)②朗格將藝術中情感的符號化表達稱為“情感外現(xiàn)”(Langer 1953:45)。概念。諸多安德森研究者曾論及此表現(xiàn)手法,瓦格納(Linda W.Wagner)(1976:82)指出這一手法的圖像表情功能:“《小城畸人》中每個人物的情感世界都是通過圖畫,而不是修辭來表現(xiàn)的?!焙?(Epifanio San.Jr.Juan)(1963:141-142)提出安德森通過意象表達的是人的心理和品質:“對安德森來說,形式本質上就是以一個意象和一種象征性的感觀印象為輪廓的有機因素,這些因素旨在直接客觀地表現(xiàn)人物內在的掙扎及構成飽滿人格的特殊內質?!彼雇锌耍?990:35)則認為這種表現(xiàn)手法構成了安德森獨特的創(chuàng)作特色:“《小城畸人》故事集的風格不是當時流行的現(xiàn)實主義或傳統(tǒng)的散文形式,而是一種大大簡化了的寫作。在這種寫作中,意象、節(jié)奏和安德森所謂的‘詞語顏色’突顯為寫作中最關鍵的要素?!卑驳律约阂蔡拱走^這一藝術傾向,他表示自己的藝術志向是“不遺余力地發(fā)展自己感受、觀察、品嘗、嗅聞和傾聽的能力”(1953:404)。作為藝術家,他重視各種感官能力的培養(yǎng),說明他作品中大量具象化手法的運用是一種藝術自覺,這無疑有助于我們解讀他的作品。前文中提到作者描寫喬治滔滔不絕說話、吹口哨和停止吹口哨的動作,都是人物內心情感的客觀外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手法不僅準確地反映了人物深層的心理和復雜的性格,也體現(xiàn)了人物心理和人格的微妙變化,進而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
《一覺》講述的是喬治和另一位女性蓓爾·卡彭特的一次約會經歷。喬治不是蓓爾真正的戀人,蓓爾愛的是酒吧侍者埃德·漢德拜,因與酒吧侍者公開交往顯得不體面,蓓爾佯裝與喬治戀愛。在這一故事中,安德森集中描繪了四個重要瞬間,生動地再現(xiàn)了喬治內心的變化。第一個瞬間是黃昏時刻喬治去找蓓爾之前,發(fā)生在賭場的一幕。賭場中的溫士堡小伙兒們火熱地談論著女人,喬治也參與了這場談話,他揚言:“女人應該自己留神提防,出了什么事,跟女人一塊兒出去玩的男子是不必負責的?!保?38)喬治的言論說明他對兩性關系的認識仍停留在《沒有人知道》里的水平,他刻意的玩世不恭態(tài)度和強裝的“男子氣概”,恰恰反襯出其內心持續(xù)的怯懦。作者有意刻畫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他說話時左顧右盼,急于要引人注意。”(138)這一不起眼的動作,暴露出喬治的真實內心與外在表現(xiàn)之間的反差。在諸如此類的瞬間中,作者多用主/客和內/外相互沖突和對比的手法,達到反諷的效果,反諷的手法③本文中討論的反諷手法不是指傳統(tǒng)修辭學意義上的“反語”,而是借用新批評的“反諷”概念,指相互沖突、對立或不協(xié)調的因素構成的反差和張力。往往映襯出人物內心的真實世界。通過描繪喬治臨行前男孩子聚會的瞬間,安德森巧妙地暗示了喬治內心的不成熟。
《一覺》中第二個瞬間是喬治離開賭場后走在路上接近“意識流”的內心活動:“他懷著一種玩笑的心情,在街上踉蹌而行,學著醉漢的腔調;接著又想象自己是一個兵,穿著長及膝蓋的閃光的皮靴,身上掛著一把劍,走路時鏗鏘發(fā)響。既然是兵了,他就幻想自己是一個檢閱員,在一長列立正的士兵跟前走過。他開始檢查這些士兵的裝備。他站定在一棵樹木跟前,開始訓斥?!保?39)這段描寫充滿不同的意象,如“士兵”“皮靴”“劍”“裝備”等,以具象化的手法暗示了喬治對男子氣概的想象與渴望,體現(xiàn)了喬治內心對自己男性力量不足的自卑。隨后喬治開始自言自語,他的言語中反復出現(xiàn)“秩序”和“規(guī)律”這兩個詞。喬治從軍隊的“秩序”聯(lián)想到人世萬物的“規(guī)律”,然后把自己置于宇宙萬物的“規(guī)律”中。他的內心經歷了一次覺醒:“這規(guī)律導源于小事情,更擴張而及于萬事萬物……我必須和那循規(guī)蹈矩的、巨大的、象明星般終夜閃動的東西保持接觸。我必須從我的小范圍開始學習一點東西,按照規(guī)律,用生命來作出貢獻,用生命來閃動和工作?!保?39-140)在這一剎那,喬治意識到了小與大、有限和無限之間的連接,于是他的自我開始膨脹,他的腦子里開始思考宏大的事物。他無法解釋這種前所未有的思想從何而來,似乎是某種神秘的力量給了他啟示。他變得興奮起來,并萌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他想起剛剛在賭場的情景,只覺得自己與那些小伙子已不可同日而語。甚至他從前在書中讀到的宏偉而古老的中世紀世界,都似乎在此刻變?yōu)楝F(xiàn)實,他周邊的世界突然變得神秘而偉大起來。
緊接著的瞬間是喬治走進苦力工居住區(qū)的場景。貧民區(qū)的骯臟、丑陋和渺小,與喬治心中宏大的構想形成強烈對比。作者在這段描寫中運用了鮮明的反諷手法。“清新甜蜜的空氣里肥料的惡臭”(140-141)這一矛盾修辭暗含了丑惡的現(xiàn)實和喬治的美妙幻想之間的對立。煤油燈照亮的小房子、穿著廉價印花布衫的洗碗婦、豬的咕噥聲、狗的吠叫聲、嬰兒的啼哭聲,以及去打酒的男子的足音,這些瑣屑甚至丑陋的意象都與喬治腦子里新奇和興奮的思想格格不入。此刻的喬治感到自己超越了俗世凡塵,超脫于眾生之外。于是他走入一塊空地,開始仰望天空,他覺得剛才神秘而奇特的體驗使他經歷了一場覺醒,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和偉大。對自我力量的突然領悟使他想到了女人——蓓爾·卡彭特?;叵肱c蓓爾的交往,喬治感到窩囊和惱火,此刻充滿力量的他決定去“征服”蓓爾。這段描寫中除了反諷手法,具象化手法的運用也很典型。首先,在對貧民區(qū)的描寫上,作者以富有畫面感的具體意象和場景,有聲有色地描繪了貧民區(qū)渺小、丑陋和瑣碎的現(xiàn)實。其次,在表現(xiàn)喬治內心思想的突轉時,作者以其一系列外在的舉動,如走入空地、仰望天空、反復言說空洞的大詞等,作為喬治內心情感的客觀外現(xiàn)。
《一覺》的最后一個瞬間是喬治與蓓爾的相會。喬治豪情滿懷地找到蓓爾,向她宣稱自己已不同往日。喬治一心以為自己已然征服了眼前的女人,他的嘴里再次蹦出“情欲”“夜”和“女人”這些詞。然而這時作者的用詞依然是極具反諷意味的“少年”和“女人”,這表明喬治內心離真正的成熟還很遠。正當喬治陶醉在其“男性力量”中,自信蓓爾即將委身于他時,埃德出現(xiàn)了,一切都結束了。“于是埃德·漢德拜挽著蓓爾·卡彭特的手臂,大模大樣地把她帶走了。喬治聽見這男人和這女人從灌木叢中走出去?!保?44)這里作者的用詞“大模大樣地走”“男人”和“女人”,突出了埃德發(fā)自本性的男性力量與喬治硬撐佯裝的男性力量之間的對比和反差,具有強烈的反諷效果。埃德霸道地帶走蓓爾的那一刻,喬治回憶起剛剛獲得神秘力量啟示而覺醒的時刻,頓覺困惑。“他停留在黑暗之中靜聽著,希望重新聽到——在不久以前把新的勇氣投進他心里的——那外界的聲音?!保?44)這里“外界的聲音”的意象既作為“客觀對應物”外現(xiàn)了喬治內心對神秘力量的質疑,又與前文喬治獲得神秘力量啟示的時刻同樣出現(xiàn)的“外界的聲音”意象相呼應,突出了喬治內心前后的對比。這種意象的反復也是安德森重復手法的一種,斯泰因曾說:“重復是寫作的一項最基本的策略,它既能體現(xiàn)出相似性,又能將注意力引向事物的本質,也可以提供事物可能發(fā)生的運動和變化的軌跡?!保℉offman 1961:20)這里的重復手法便起到了凸顯喬治內心發(fā)展變化軌跡的作用。最后,作者以一個場景和動作加強了對喬治內心變化的渲染:喬治在回家途中再次經過貧民區(qū)時開始奔跑,眼前的景象對他來說是全然庸俗和骯臟的,他只想快點逃離。沒有了對丑陋現(xiàn)實明顯的粉飾,這一刻喬治仿佛經歷了又一場覺醒,這次是從幻想回歸現(xiàn)實。
《成年》記述了一個秋日豐收盛典的夜晚,喬治和海倫·懷特兩顆孤獨的靈魂相遇并相伴而行的過程。在這篇故事中,喬治和海倫都經歷了真正的成熟,這使《成年》成為《小城畸人》真正的高潮。對《成年》的分析不能孤立地看,它和前一篇《死》和后一篇《離去》緊密相連。母親伊麗莎白的死,似乎使喬治瞬間長大。母親去世的一刻,喬治正一心想著與海倫的約會,甚至在母親的遺體前,情欲的念頭還在他的腦中閃過。而《死》的最后一瞬卻是喬治內心的斗爭和掙扎,那是他對母親去世這一事實滯后的感受。母親的離去帶給喬治心智上的成長,在《成年》中才真正表現(xiàn)出來。
《成年》同樣由四個速寫的瞬間記錄整個經驗過程。一開篇是對比鮮明的兩個畫面:一邊是溫士堡全縣集市上喜慶熱鬧的人群,一邊是角落里寂寞黯然的喬治。看著集市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和一張張歡快的面孔,喬治在熱鬧中感受到了孤獨,新的思想和情感涌上心頭。他變得傷感起來,他意識到自己長大了,甚至有些蒼老、疲倦。喬治回顧過去并暢想未來,想著自己要離開溫士堡,去大城市,干一番事業(yè)。就在這時,喬治突然又經歷了一次“頓悟”:先前反復在身外呼喚他名字的神秘聲音又出現(xiàn)了,這次帶來的啟示是生命的有限。喬治忽然產生人生虛無的悲觀意識:“他第一回向門外觀看世界,便看見了數(shù)不清的憧憧人影仿佛是成群列隊在他面前走過。他們在他的時代之前從虛無出生,度過一生,又消失于虛無之中?!保?83)詩人般的敏感和想象力使喬治感到自己不過是天地間“隨風飄蕩的一片落葉”,生命不過是“一件隨風漂泊的東西,一件注定了要象谷物般在太陽下枯萎的東西”(183)。這種宇宙無窮而此生須臾之感使喬治疑惑:先前的豪情壯志現(xiàn)在看來又有什么意義呢?這番存在主義式的哲思屬于成年人的惆悵,喬治似乎在一瞬間由天真過渡到成熟,由少年成長為成年人。此刻,他又想到了女人,他想要和女人接觸,但這次沒有了情欲的成分,他只想得到純真的感情和理解。這段描寫中安德森大量使用反諷和重復的手法。集市上歡快嬉鬧的人群,反襯喬治內心的孤寂?!敖稚系娜藗兿箨P在欄里的牛羊般涌來涌去”(185),這一具有諷刺意味的表達暗示了喬治所獲得的啟示:一切喧囂和浮華都是虛空,而身在其中的人們卻對自己的悲哀命運一無所知。此外,重復性因素反復出現(xiàn),比如在《沒有人知道》和《一覺》中多次出現(xiàn)過、在喬治身外呼喚其名字的神秘聲音,在此刻再次出現(xiàn)。在《一覺》中,喬治悟出有限的自己與無限的宇宙之間的連接,結果是他的自我膨脹和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此對照,這里有限與無限的意象再次出現(xiàn),而他卻在無限中看到人的渺小和生命的倏忽。喬治認識到生命的意義在于人與人之間的理解、溝通和愛,對人生智慧的頓悟標志著喬治的成熟。安德森將重復和反諷的手法融為一體,細膩地刻畫出喬治心智的變化和成長。
《成年》的第二個瞬間以蒙太奇的手法巧妙地并置再現(xiàn)了喬治和海倫彼此呼應的內心活動:他們不約而同地回想起一同散步的夏日夜晚,并為自己當初的幼稚舉動感到可笑,于是都在心里暗暗起誓,要在下次見面時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變化,并想象著對方同樣的成長。在這一并置描寫中,作者刻意對應地使用一些重復的詞匯,加劇了喬治和海倫雙人成長(doule-Bildung)瞬間的戲劇效果。
接著作者以同樣的蒙太奇手法并現(xiàn)兩人各自的生活場景,即第三個瞬間。安德森巧妙地選取一個核心意象——聲音,通過集中描寫喬治和海倫對聲音的感受來表現(xiàn)兩人心智的變化和成長。喬治行走在街上,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包圍:斷斷續(xù)續(xù)的提琴聲、人群的談話聲、嘹亮的圓號聲等。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使喬治感到頭昏腦漲。他碰到一群正在談論賽馬的人,平日里騎師的夸夸其談讓他甚感有趣,現(xiàn)在卻突然使他生氣起來。他想要逃離這一切的聲音和嘈雜,他決心去找海倫。另一邊,海倫在家也坐立不安:大學講師自命不凡的高談闊論,使她感到厭煩;母親有意撮合兩人的言語,對她來說是一種聒噪。她抑制不住內心熱烈的沖動,逃離家門一路狂奔,直到與喬治相遇。作者以聲音這一核心意象來表現(xiàn)人物內心的成長變化,并具體呈現(xiàn)了各色聲音和一幕幕碎片化場景,這是典型的外現(xiàn)情感的具象化手法。兩人相遇后,故事達到高潮的瞬間是在靜默中發(fā)生的,與前一瞬間的聲音形成對比。在靜默中,喬治先是想到白天這里洋溢著生命的一切在此刻的黑夜中消失殆盡,好似生命不過是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閃過的一道光,轉瞬即逝。他再次感到生命的虛無,這讓他恐懼得發(fā)抖。然而他轉念一想:“設若小城里的人都是自己人,又會熱愛生命?!保?88)也就是說,喬治意識到同胞之愛可以使生命充滿意義。想到這一點,他潸然淚下。海倫與自己的惺惺相惜使喬治懷著尊重的心情想到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小城人,他感到有一種無形的紐帶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需要愛和被愛,需要真正的溝通和理解。喬治和海倫此刻都已領悟到,真正完美的交流并不基于語言,而是基于情感,基于人與人之間的理解、關愛和同情。這一高潮的瞬間實際上體現(xiàn)了整部故事集的核心主題,“幾乎前面所有的故事都導向《成年》的啟示,即在尋找意義和溝通的道路上,人最終都是要脫離言論和話語,而回歸思想和情感”(Love 1968:54)。這一瞬間的描寫同樣運用了反諷和重復的手法,有關聲音和言語的詞匯如嗓音、聲響、談話、話語等,與作為其對立面的沉默反復交叉出現(xiàn),形成強烈的張力,凸顯了喬治和海倫內心的變化。
《成年》以喬治和海倫嬉戲打鬧的瞬間結束。作者以這樣一個特殊的場景作為全篇結局,旨在展現(xiàn)兩人內心的一種特殊狀態(tài)。對這種特別的心理狀態(tài),作者在前文中已作過鋪墊:“在青春時期,總有兩種力量在內心斗爭著,熱烈的不動腦筋的小野獸同反省和記憶的東西相搏斗?!保?88)所謂的“熱烈的不動腦筋的小野獸”指的是人天然本真的狀態(tài),而“反省和記憶的東西”則代表人的成熟和理性。如果說前面喬治和海倫關于人生的頓悟,是標志他們成長的“反省和記憶的東西”,那么最后這一瞬間中兩人的嬉戲打鬧,甚至擁抱親吻,則表現(xiàn)了他們本真的天性。他們情不自禁地接觸,熱烈地擁抱,沖動地接吻,但很快又因為窘迫而停止。因為他們尚不適應這種成人的情感表達,只有回到童真狀態(tài)的“動物性”中他們才感到自在。最后一幕中這些酣暢淋漓的動作,映射了兩人純然天真的內心。作者對這一幕獨具匠心的刻畫是為了說明:盡管喬治和海倫已頓悟到人生的經驗而長大成熟,但他們仍然不約而同地想要守住天真。成長必然存在著天真與經驗、活力與沉穩(wěn)、自由與限制等二元對立的沖突和矛盾,而此刻的喬治和海倫在兩極之間完美地找到了平衡,他們做到了守住天真、敢于長大,實現(xiàn)了真正的成長。在這里,安德森巧妙地使用了反諷的手法,使成長主題中固有的悖論和張力達成了美學上的辯證統(tǒng)一(孫勝忠 2016:71)。
如果說喬治突轉式的成長從《死》開始,那他成長的完成則是在《離去》中。作為成長主體的喬治的特殊之處,是其敏感的詩人氣質和即將以作家為職業(yè)的前途。因此,喬治的成長中作為藝術家成長的部分不能被忽視。《成年》中對人生的頓悟說明喬治實現(xiàn)了心智上的成熟,從而做好了成為一名作家的準備。此刻,喬治真正理解了教師凱特·斯威夫特曾經對他的忠告,即要成為一名作家,就要真正了解人生,而不是簡單地玩弄文字。最后作者刻畫了這樣一個場景:坐在離去的火車上,喬治開始思考,但他并沒有思考任何重大的事,他想到的都是小鎮(zhèn)人的日常瑣碎,這些回憶讓他感到溫暖。這一場景暗示喬治已拋棄了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代之以對小鎮(zhèn)同胞的體認和關懷,他理解了寫作職業(yè)的真正含義和重要意義。對他來說,那便是“滿足他的畸人同胞的愿望,以藝術的形式表達他們孤獨的生命,并賦予其意義”(Conner 2001: 223)。
《小城畸人》成功勾勒出喬治在兩性關系中的成長軌跡:對待女性,由以自我為中心、缺乏尊重和同情,到心照不宣的理解和愛;對男性力量的理解,由以大而空的言語強掩內心的怯懦,到穩(wěn)重篤定,充滿真正的力量和勇氣;對自我的認知,由無限的自我膨脹和盲目樂觀,到悟出生命的有限甚至渺小,而回歸平淡、樸實和從容;對生命的存在主義認知,使他意識到擺脫虛無、使人生具有意義的唯一途徑是人與人之間普遍的理解、關愛和同情,真正的溝通歸根到底不是靠言語,而是靠回歸純樸的真心和情感。這一切安德森都通過獨特的“瞬間”藝術來呈現(xiàn),他“擷取日常生活中最具表現(xiàn)力的瞬間,巧妙地以淡淡的、背景般的結構將其框架在一起,超越時間和單純的因果鏈等邏輯聯(lián)系,織成體現(xiàn)主旨、人物特質的網”(王青松 1999:84),從而打破了傳統(tǒng)重情節(jié)的敘事手法,還原了生活本真的模樣。在具體描摹一個個瞬間時,安德森交叉融合地運用重復、反諷和具象化等藝術技巧。這些技巧不僅起到了使故事連貫統(tǒng)一的作用,而且如威爾遜所言,能夠真正深入到人物的性靈深處,反映內在的真實和復雜以及人性和心理的微妙變化。安德森表現(xiàn)藝術的精髓,或許就在于對人性奧秘的揭露。
:
Anderson, S.1942.Sherwood Anderson’s Memoirs[M].P.Rosenfeld (ed.).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Anderson, S.1953.Letters of Sherwood Anderson[M].H.M.Jones & W.B.Rideput(ed.).Boston: Little, Brown.
Anderson, S.1968.A Story Teller’s Story[M].R.L.White (ed.).Cleveland: The Press of 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
Conner, M.C.2001.Fathers and sons:Winesburg,Ohioand the revision of Modernism[J].Studies in American Fiction29(2): 209-238.
Curry, M.1980.Sherwood Anderson and James Joyce[J].American Literature52 (2): 236-249.
Eliot, T.S.1932.Selected Essays[M].London: Faber and Faber Limited.
Hoffman, F.J.1957.Freudianism and the Literary Mind[M].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P.
Hoffman,F(xiàn).J.1961.Gertrude Stein[M].Minneapolis,M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Juan, E.S.Jr.1963.Vision and reality: A reconsideration of Sherwood Anderson’s “Winesburg, Ohio”[J].American Literature35(2): 137-155.
Langer, S.K.1953.Feeling and Form:A Theory of Art[M].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Love, G.A.1968.Winesburg,Ohioand the rhetoric of silence[J].American Literature40(1): 38-57.
Stouck, D.1990.Anderson’s expressionist art[C]//J.W.Crowley(ed.).New Essays on Wingsburg,Ohio.Cambridge:Cambridge UP, 27-51.
Trilling, L.2008.The Liberal Imagination:Essays on Literature and Society[M].New York: NYRB Classics.
Wagner, L.W.1976.Sherwood, Stein, the sentence, and grape sugar and oranges[C]//D.D.Anderson.(ed.).SherwoodAnderson:Dimensions of His Literary Art.East Lansing: Michigan State UP, 75-89.
Wilson, E.1952.The Shores of Light:A Literary Chronicle of the Twenties and Thirties[M].New York: Farrar Straus & Young.
孫勝忠.2010.在情愛中成長——作為成長小說的《小城畸人》[J].國外文學 (3):124-130.
孫勝忠.2016.張力下的統(tǒng)一——重讀《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J].山東外語教學 (1):68-74.
舍伍德·安德森.1983.小城畸人[M].吳巖,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王青松.1999.《小城畸人》藝術論[J].外國文學評論 (3):8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