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查金萍, 莫礪鋒
(1.合肥學院 中文系, 安徽 合肥 230601;2.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3)
韓愈在中國文學史以及思想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是非常重要的,但同時也是非常復雜而矛盾的。他不像李白與杜甫,不管哪個朝代都無法動搖他們一流詩人的寶座;他亦不比孔子和孟子,不論哪位士子都不敢質(zhì)疑他們?nèi)f世圣賢的稱號。在韓愈橫空出世后的一千兩百多年里,他成了文學界、思想界繞不開的典型,有人對他仰之如泰山北斗,有人對他唾之如懦夫祿蠹,歷來毀譽參半:學韓與非韓,揚韓與抑韓,或交叉糾纏,或此起彼伏,綿延不絕。這種現(xiàn)象固然與韓愈的性格、對文學的變革力度以及儒學修養(yǎng)密不可分,同時亦與各個時期的時代背景(政治、文化、學術(shù)等)以及接受者們的個性、信仰與追求息息相關。從這個角度來說,研究韓愈的負面接受情形與研究其正面接受同樣重要。在歷代非韓(貶韓或抑韓)的歷程中,有幾個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們對韓愈的批判對當時與后代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如北宋契嵩、明代屠隆、清初王夫之、晚清嚴復等。除了對契嵩《非韓》三十篇學界討論比較充分外,其他人物的非韓之舉并未引起足夠重視,故本文將就嚴復的非韓大作《辟韓》展開論述,以期探明《辟韓》一文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與創(chuàng)作原因,并由此進一步探討嚴復的韓愈觀及其在韓愈接受史上的意義。
在中國近代學術(shù)思想史上,嚴復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被譽為“開啟民智的一代宗師”,是中國近代史上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的“先進的中國人”之一。他的開啟性與先進性較為明顯地體現(xiàn)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與戊戌變法之前這個時期,可以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為激進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年富力強的嚴復面對甲午戰(zhàn)爭的慘敗,面對國勢的衰微,他勇敢地走上了宣揚變法自強的道路,與維新變法派遙相呼應。在這三年他做的所有努力中〔1〕,非常重要的一點便是用他的如椽大筆寫下了四篇重要論文——《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其中,《辟韓》一文可謂振聾發(fā)聵,在晚清封建專制的背景下,竟然發(fā)出了反封建的呼聲。
那么《辟韓》一文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什么?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侗夙n》首次發(fā)表于1895年3月13日至14日(光緒二十一年二月十七日-十八日)天津《直報》上,并轉(zhuǎn)載于1897年4月12日(光緒二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出版的《時務報》第二十三冊上,署名改為“觀我生室主人”并被編輯稍作刪改〔2〕。
從《辟韓》的寫作時間來看,當時的中國正處于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內(nèi)憂外患最為嚴重的時期: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后遺癥,以及太平天國運動等農(nóng)民起義的影響,最為直接的打擊便是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敗退,給當時的清政府以及洋務運動當頭一擊。正如梁啟超所云:“吾國四千余年大夢之初醒,實自甲午戰(zhàn)敗割臺灣償二百兆以后始也?!薄?〕救亡圖存的有識之士紛紛探索救國良方。作為早期留學英國的知識分子,嚴復對西方近代社會的精神文明與物質(zhì)文明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以這樣的西學背景來考察當時中國的政治與思想,嚴復逐漸認識到:中國最大的問題還是國內(nèi)政治制度的落后、黑暗、腐朽,“公事仍是有人掣肘,不得自在施行”〔4〕。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嚴復認為當務之急是要開民智、鼓民力、新民德,才能避免亡國滅種之危機。在最具代表性的《辟韓》一文中,他選擇了韓愈這位中國文化史上的“箭垛式”人物,選擇了最能代表韓愈思想的《原道》一文發(fā)起了猛烈攻擊。嚴復反中國封建專制,宣揚西方民主思想的文章,為何選擇了“辟韓”為題?韓愈為何成為嚴復首先要攻擊的古人?在韓愈諸多作品中為何選擇《原道》為批判對象?原因不外乎以下幾點:
第一,韓愈的地位。韓愈在中國文化史上無疑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自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開始,韓愈在文學、思想以及人格方面被歷代統(tǒng)治者、思想家與文學家所推崇,盡管其中也有非議與指責,但主流的聲音仍是推尊,尤其在宋、清兩代,韓愈的地位居高不下,影響深遠。就清代而言,在國家層面,韓愈一直是吏部、翰林院、禮部、國子監(jiān)土地祠祭祀的土地神。關于這方面的記載多見于清人筆記,如朱彝尊的《日下舊聞》與王士禛的《池北偶談》,民國時期錢基博《韓愈志》亦有論述:“自明以來,北京吏部、翰林院、禮部、國子監(jiān)土地神俱祀韓愈?!薄?〕由此可見統(tǒng)治者與各級官員對韓愈的重視;在文學界,韓愈的古文與詩歌一直是清人接受的重心。古文方面,貫穿清代始終的桐城文派,自始祖方苞開始即“文介韓歐之間”,詩歌方面,葉燮在《原詩》中對韓愈極盡贊譽:“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薄?〕并將韓愈推舉為古今三大詩人之一。清代的宗宋詩人無不以韓愈為宗,直到晚清的“同光體”,韓愈仍是他們效仿的對象。到了嚴復所生活的時期,桐城派古文仍然占據(jù)南北文壇,“同光體”如日中天,而直到戊戌變法那一年,新任禮部尚書照例要向部中供奉的土地神韓愈行跪拜禮〔7〕。韓愈在思想界、文學界的崇高地位不言而喻,選擇這樣重磅式人物作為“箭垛”,自然更具代表性與震懾力。
第二,《原道》的影響。誠然,假使韓愈只具備名氣與影響,而與嚴復所要抨擊的對象毫無關聯(lián)性,與其所要提出的主張毫無針對性,他也不可能選擇韓愈作為口誅筆伐之對象。嚴復之所以選擇了辟韓,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韓愈的思想正是擁護中國千年封建制、君主制之儒家正統(tǒng)思想,《原道》一文正是韓愈為后代樹立明確“道統(tǒng)”的宣言式作品。故而,嚴復雖言辟韓,然更確切地說,應是辟《原道》?!对馈肥琼n愈的“五原”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是針對中唐時期儒家道統(tǒng)遭到破壞而發(fā)出的批判,同時此篇也是儒家思想史上重要的篇章?!对馈返呢暙I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該文推尊“君權(quán)神授”“尊君輕民”的思想,“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養(yǎng)之道。為之君,為之師……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8〕。其二,該文為儒家建立了道統(tǒng),指明了儒學的傳授淵源,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9〕。其三,極力排斥佛老,其力度之大,以至于:“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10〕。
其中最后兩方面陳寅恪先生《論韓愈》一文認為是韓愈在唐代文化史上具有特殊地位的兩大原因,可見《原道》問世后,便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此文在歷代接受的進程中也有批評否定之詞,然而,歷史上沒有一家對韓愈此文中的“道統(tǒng)”本身的正確性進行質(zhì)疑,沒有一家對韓愈所提倡的封建專制與儒家思想進行過反駁,恰恰相反,歷代君主、賢臣與文士推崇的正是這個道統(tǒng),正是這種思想,故而此文對后代的影響是巨大的。所謂“擒賊先擒王”,批判一種現(xiàn)象,一定要選擇最具代表性的,最具影響力的對象。嚴復正是看到了此文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不可動搖之地位,看到了此文所宣揚的君權(quán)神授、尊君輕民的思想的根深蒂固,才以此為攻擊對象,來書寫自己對君主專制的激昂控訴,從而提倡西方民主共和思想。故《辟韓》圍繞該文的第一個方面展開大肆批駁:他用“則彼圣人者,其身與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11〕之邏輯推斷來否定韓愈“古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的說法,對古人思想中的“君權(quán)神授”,“圣人創(chuàng)造歷史”等觀念予以強烈的反擊;又針對韓愈:“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钡淖鹁D民思想,提出了更為有力的批駁,他說:“夫茍如是而已,則桀、紂、秦政之治,初何異于堯、舜、三王?且使民與禽獸雜居,寒至而不知衣,饑至而不知食,凡所謂宮室、器用、醫(yī)藥、葬埋之事,舉皆待教而后為之,則人之類其滅久失,彼圣人者又烏得此民者出令而君之?”〔12〕緊接著,進一步論述君權(quán)并非神授,而是百姓為了自衛(wèi)的需要,根據(jù)社會分工的原則來確立,即“君權(quán)民授”,“故曰:君臣之倫,蓋出于不得已也。惟其不得已,故不足以為道之原?!薄?3〕從而全面否定韓愈的“道”(君臣之倫)。
第三,對現(xiàn)實的影射。《辟韓》是否有對現(xiàn)實的含沙射影?關于這一問題的答案,我們部分認同王憲明《解讀〈辟韓〉——兼論戊戌時期嚴復與李鴻章張之洞之關系》之觀點,王文認為嚴復辟韓的真正動機在于批判李鴻章而支持張之洞,具體闡述詳見該文,此不贅述。不過我們認為嚴復的辟韓雖然暗含對李鴻章的批判與對張之洞的示好,但此種動機僅為《辟韓》一文可能包含的言外之意,而非其寫作主旨。
為何說嚴復暗含對李鴻章的批判?李鴻章深受其師——晚期桐城派代表人物曾國藩的影響,對韓愈的思想與文學都大力提倡,不僅自身撰文推行韓愈的“文以載道”思想,而且教育李氏后人以韓文為日常必讀書目,并在其門人幕僚中被推許為與韓愈齊名之士。嚴復雖是李鴻章北洋集團中的重要官員,然到后期,也就是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之前,嚴復已對李鴻章的所作所為以及李氏對自己的不重用十分不滿,關于這一點,嚴復在給長子的家書以及給好友陳寶琛的書信中皆有流露,以致嚴復逝后,陳寶琛在嚴復墓志銘中總結(jié)道:“文忠大治海軍,以君總辦學堂,不預機要,奉職而已?!薄?4〕當然李鴻章不重用嚴復,與嚴復自身表現(xiàn)也緊密相關。頗為賞識嚴復之才的郭嵩燾就曾對他的個性就頗為擔憂:“又陵才分,吾甚愛之,而氣性太涉狂易……亦今負氣太盛者,其終必無成,即古人亦皆然也。”〔15〕另外嚴復一度沉迷于抽食鴉片,雖經(jīng)李鴻章多次警示,仍未戒絕。兩人關系愈來愈緊張,在這種升遷無望的背景下,嚴復只好另圖發(fā)展。而他選取的對象,便是當時影響可與李鴻章幕府并立的張之洞幕府。對于這種想法,他在給四弟觀瀾的信中有所密示:“兄北洋當差,味同嚼蠟,張香帥于兄頗有知己之言,近想舍北就南,冀或乘時建樹耳。然須明年方可舉動也。此語吾弟心中藏之,不必告人,或致招搖之謗也?!薄?6〕在1894—1895年間他在給好友的信中多次表達了他對李鴻章指揮策略的批判,以及對張之洞能力的贊賞。而張之洞是一位提倡“中體西用”的官吏,反對泥古不化而倡導實用之書。劉成禺《〈原道〉一篇傲大帥》一文即表明了張之洞對韓愈《原道》一文持否定之態(tài)度〔17〕,故可以說,嚴復《辟韓》一文有著影射李鴻章而向張之洞示好之意。
為何說示好張之洞并非《辟韓》的主旨?相比于個人得失與前途命運而言,嚴復更為關注的是國家民眾的前途與命運,更為看重的是自己所要推行的西方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寫作《辟韓》這樣的重頭文章,深意在此。而且當《時務報》轉(zhuǎn)載《辟韓》后,產(chǎn)生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引發(fā)了《時務報》財政與道義上的主要支持者張之洞的恐慌。他害怕這股抨擊君主專制的浪潮牽扯到自己身上,懼怕慈禧為首的勢力會責難于他,很快針對這篇文章采取了以下舉措:首先,命梁鼎芬警告《時務報》主編汪康年“要打民權(quán)屁股一萬板”〔18〕;同時授意幕賓屠仁守撰寫了《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專門反駁《辟韓》一文,并迫使汪康年刊登于《時務報》;為了進一步擺脫他與《時務報》以及《辟韓》一文的干系,消除慈禧集團對他的誤解,張之洞還親自撰寫了被人認為是打著維新旗號反維新的作品《勸學篇》,其中明確表明:“民權(quán)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薄?9〕張之洞對嚴復文章與思想的攻擊,讓本想以此向張氏示好的嚴復始料未及。張氏對《辟韓》以及嚴氏所宣揚的“民權(quán)說”的反駁,讓嚴復出離憤怒,此時的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自己欲投靠張氏的念頭,開始對張之洞反唇相譏:1902年6月26日至28日,嚴復在《大公報》上連載《主客評議》曰:“往者某尚書最畏民權(quán)自由之說,親著論以辟之矣……真可謂強作解事者殷簽矣?!薄?0〕此處的“某尚書”即指張之洞??梢妵缽汀侗夙n》一文雖順帶影射現(xiàn)實的動機,但最主要的還是為了借抨擊韓愈《原道》篇來宣揚自己的民主進步思想,以期救亡圖存。
《辟韓》一文,固然是嚴復的非韓大作,然而我們必須看到文章批判的重心聚焦在韓愈《原道》中的君權(quán)神授、尊君輕民思想,對《原道》的其他方面并未涉及,更別說對韓愈整體的批判了。而且在嚴復的《〈古文辭類纂〉評語》中可以看到他對韓愈《原道》的兩條批語,其中第一條總評全篇:“此篇文最可玩者莫如轉(zhuǎn)接銜接處。入后幾處直接,不用關捩虛字,故筆筆不測,而意境閎奧?!薄?1〕由此可知嚴復對《原道》在文學方面的成就是首肯的。通觀嚴復的全部作品,他的批韓之作也僅限于此一篇。如果要全面考察嚴復對韓愈態(tài)度,我們還要看他對韓愈其他方面的評價。
通讀《嚴復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西學根柢深厚的他,對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名人韓愈及其詩文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極為熟稔。作為一位積極傳播西方先進思想與制度的激進分子,他翻譯了很多西方著名的政治、經(jīng)濟與法學著作,也撰寫了大量散文以宣傳這些新思想。為了讓自己的譯著與文章廣為流行,嚴復確實煞費苦心。為了這些振聾發(fā)聵的“苦藥”能為國人接受,嚴復在“苦藥”上面“涂了糖衣”,“這糖衣就是一般士人所醉心的漢以前古雅文體。這種招徠術(shù)取得了成功,它使得那些對西洋文化無興趣甚至有反感的人也認真閱讀和思考起來,在學界取得了很大的影響?!薄?2〕為了運用好這種古體,嚴復對韓文實下了一番功夫的,從他的《古文辭類纂》批語可見,他對韓愈的代表性著作都或從文學性方面或從字詞考證方面,做了多條批語,而且頗有見地。如《送楊少尹序》批語:“只取一古事比方,無它謬巧。文家以此最為上乘,竭力盡氣追之,此所以成無出息文人”〔23〕這些評語多以肯定、贊譽為主,他自己的寫作多向韓文學習,僅從其集中的《原強》《原敗》《原貧》《原富》諸篇,即可看出他對韓愈“五原”的效仿;他在《與梁啟超第二書》中明確說明了他的文章思想與摹追偶像:“竊以謂文辭者,載理想之羽翼,而以達情感之音聲者。是故理之精者不能載以粗獷之詞,而情之正者不可達以鄙倍之氣。中國文之美者,莫若司馬遷、韓愈。而遷之言曰:‘其志潔者,其稱物芳?!栽唬骸臒o難易,惟其是?!椭谖?,非務淵雅也,務其是耳。”〔24〕這種論調(diào)與韓愈的“文以明道”“氣盛言宜”頗為一致。
嚴復對韓文的肯定與模仿,也與他受桐城晚期作家的影響有關。嚴復所生活的時代,盡管梁啟超等人已覺得“文界之宜革命久矣……”〔25〕,然以吳汝綸為代表的桐城末學,仍然受到主流推崇,他們的古文仍被認為是經(jīng)典,為了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影響,提高自己的古文創(chuàng)作水平,嚴復與吳汝綸、吳汝綸的侄女吳芝瑛以及侄女婿廉泉來往甚密。我們從吳汝綸寫給嚴復的信中,不難看出吳氏對嚴復古文寫作的指點:“而姚選古文則萬不能廢,以此為學堂必用之書,當與六藝并傳不朽也……中國用韻之文,退之為極詣矣。”〔26〕嚴復也對這位亦師亦友的前輩所提之建議多有接受,如對姚鼐《古文辭類纂》勤于研習,對韓愈古文推崇有加。
如果說,嚴復對韓文的推揚多少與其現(xiàn)實功利目的相關的話,那么嚴復對韓詩的研讀則更多出于個人的喜好??v覽嚴氏詩集,總體來說,不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不如其文,然我們可以從其少量詩作以及他的《王荊公詩》批語可見兩點:第一,嚴復的詩歌創(chuàng)作頗受當時“同光體”之影響。“同光派”的代表人物是陳三立、沈曾植、陳衍、鄭孝胥等。嚴復的詩歌喜議論、重事理,文字古奧,反對淺近,這些都與“同光體”頗為相似。另外,我們從嚴復的日記里,可以發(fā)現(xiàn)他曾多次參加“同光社”的“修褉”活動的記載。嚴復與“同光體”作家一起,詩酒唱和,其詩風或多或少受到他們的影響。而且在陳衍《石遺室詩話》中還有這樣一段話談及嚴復:“幾道劬學,老而彌篤。每與余言詩,虛心翕受,粥粥若無能者?!薄?7〕也就是說,面對當時名氣頗大的陳衍,嚴復虛心請教,表現(xiàn)得非常謙虛,從而亦不難推斷出,陳衍詩風對嚴復頗有影響?!巴馀伞痹娙酥鲝堊谒危宕卧娕啥纪瞥缍?、韓詩,此派詩人的詩歌或多或少都有宗韓的影子,既然嚴復詩歌與“同光體”有千絲萬縷之聯(lián)系,故其對韓詩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第二,從他對王安石詩歌的批語中可知其對韓詩的熟悉。由于王安石所處的時代與清末情形相似,更因王安石變法圖強的精神與自己心心相通,故其平生最喜王安石詩作,集中收有《〈王荊公詩〉評語》。檢閱這些批語,會發(fā)現(xiàn)他處處將荊公詩與韓詩進行比較:
《用前韻戲贈葉致遠直講》批語:“此二首句法多學韓南山,顧遜其妥帖,亦無其排奡,退之筆力固不易到。”
《桃源行》批語:“勝韓作”。
《和吳沖卿雪》批語:“全體學昌黎,落想新刻,可謂精能者矣。”
《云山詩送正之》批語:“造語似昌黎《山石》?!薄?8〕
沒有對韓詩的信手拈來,又怎能對韓王詩之間的關聯(lián)與比較評價得如此精到?既然王詩多仿韓,對王詩的喜愛,不正是對韓詩的贊賞嗎?
由此以觀,嚴復的韓愈觀并非全面辟韓,應該說,他對韓愈詩文是積極正面接受,而對韓愈思想,尤其是《原道》中體現(xiàn)出來的尊君輕民、君權(quán)神授思想進行了激烈的批判。這種韓愈觀是符合當時的時代與嚴復自身特點的,作為一個批判君主專制,并期望以西方民主思想來救國的有識之士,注定了他毀譽兼有的韓愈觀。
客觀地說,嚴復的韓愈觀中影響最大的還是他在《辟韓》一文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非韓觀。歷代非韓者代不乏人,由宋至清,非韓者從韓愈的思想、人品、文學等各個方面都有過貶低或批判之詞。然通觀前代的非韓言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儒家思想作為封建統(tǒng)治思想的時代,所有的批判都沒有涉及過韓愈所推行的儒道,沒有對韓愈的尊君主張有過絲毫的抨擊。就韓愈《原道》一文來說,歷代亦多有否定之詞,如范?!额}韓愈原道》:“原道而不知有子思則愚,知有子思而不知名其傳則誣,愚與誣皆君子所不取,愈誠知道者耶?”〔29〕劉壎《隱居通議·理學·龍川議論》:“退之《原道》,無愧《孟》、《荀》,終不免以文為本,故程氏謂之倒學?!薄?0〕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九:“退之一生辟佛老在此篇,然到底是說得老子而已,一字不入佛氏域。蓋退之元不知佛氏之學,故《佛骨表》亦只以福田上立說。”〔31〕考察嚴復之前的負面評價,可見歷代的訾議集中于三點:韓愈“道統(tǒng)”的不完善、韓愈對佛教不甚了解,韓愈重文甚于重道。即便是對韓愈思想批判最為激烈的北宋僧人契嵩,他對韓愈《原道》的抨擊也僅僅停留于指出:由于韓文中列出的傳承者之間相距時間較長,韓愈的“道統(tǒng)”傳承的可行度不高,并認為韓愈的“道統(tǒng)”排斥釋老是偏執(zhí)不合理的。由此可知,嚴復的《辟韓》一文在歷代《原道》評價體系中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他抓住君主專制這一思想進行猛烈駁擊,對當時與后來韓愈接受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正如章士釗所言:“自前清末造,侯官嚴復著論《辟韓》,退之在思想上千年不倒之壟斷地位開始動蕩。隨而韓柳對峙之局,韓方每況愈下,以至公歷一九四九年人民政權(quán)成立,韓之《原道》誅民學說,形成冰與炭之不能兩存,于是柳進韓退之自然形勢,乃如蓬萊驟淺之無可動搖?!薄?2〕
自《辟韓》一文在《時務報》刊登之后,在社會上便引起強烈反響。最明顯呼應《辟韓》文章的是《時務報》主編之一汪康年以及維新派代表譚嗣同。汪康年與梁啟超皆為報紙主編,嚴復的思想甚合汪、梁之意,故加以轉(zhuǎn)載。轉(zhuǎn)載之后,汪康年還特意撰寫并發(fā)表了《中國自強策》一文響應嚴文,痛斥君主弱民、愚民的政策。譚嗣同也在《辟韓》發(fā)表后立即致信汪康年:“《時務報》二十三冊《辟韓》一首,好極好極?!薄?3〕譚氏還在其名作《仁學》一文中發(fā)出與嚴氏《辟韓》頗為類似的觀點:“韓愈術(shù)之于下:‘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共贿_何所為而立君,顯背民貴君輕之理,而諂一人,以犬馬土芥乎天下。至于‘臣罪當誅,天王圣明’,乃敢倡邪說以誣往圣,逞一時之諛悅,而壞萬世之心術(shù),罪尤不可逭矣?!薄?4〕
此文的另一大反響便是上文提及的,引發(fā)了慈禧為代表的統(tǒng)治集團的恐慌。效忠于慈禧集團的張之洞為了討好統(tǒng)治者,同時也懼怕慈禧為首的勢力會責難于他,很快命幕賓屠仁守撰寫了《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韓〉書》,專門反駁《辟韓》一文“溺于異學”“以辭害意”;另有一位士人朱治文也為屠仁守呼應幫腔,撰文抨擊《辟韓》“蔽我圣學,亂我朝常”??梢姶宋脑诋敃r的確深中封建思想的要害,戳到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痛處。
有意思的是,《辟韓》中的觀點甚至影響了當時的小說家劉鶚,在他的小說《老殘游記》中竟借一位奇女子之口道出了《辟韓》中的思想:“韓昌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胡說亂道!他還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說:‘君不出令,則失其為君;民不出粟、米、絲、麻以奉其上,則誅。’如此說去,那桀、紂很會出令的,又很會誅民的,然則桀、紂之為君是,而桀、紂之民全非了,豈不是是非顛倒嗎?”〔35〕可見此文影響之廣。
不得不承認,《辟韓》的出現(xiàn)正因適應了戊戌百日維新的需要,反響才會如此巨大,那么是不是百日維新失敗后,其影響就銷聲匿跡了呢?事實并非如此。在“五四”時期,嚴復的《辟韓》再度出現(xiàn)接受的高潮。由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文,反對桐城派古文,故有“桐城謬種”之說,而桐城派的不祧之祖正是韓愈,在這樣的背景下,非韓之勢再次形成。1918年被胡適稱為打倒“孔家店英雄”的新文化斗士吳虞,在《新青年》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矛頭直指儒家專制思想,韓愈《原道》也成為他抨擊的主要對象:“韓愈《原道》‘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之說昌;于是儒教專制統(tǒng)一,中國學術(shù)掃地!”〔36〕
周作人是民國時期非韓群體中最突出的一位。他在嚴復《辟韓》的基礎上對韓愈展開了全面批評:從道統(tǒng)、人品到文學,面面俱到,盡管在其為日偽政府服務期間說過一些肯定韓愈的話〔37〕,但從其青年與晚年時期來看,還是以批判為主。周作人寫了多篇專門辟韓的文章,其中首要便是對韓愈提倡的道統(tǒng)的抨擊,表達了他對封建專制思想的痛恨:
韓退之的道乃是有統(tǒng)的,他自己辟佛卻中了衣缽的迷,以為吾家周公三吐哺的那只鐵碗在周朝轉(zhuǎn)了兩個手之后一下子就掉落在他手里,他就成了正宗的教長,努力于統(tǒng)制思想,其為后世在朝以及在野的法西斯派所喜歡者正以此故,我們翻過來看就可以知道這是如何有害于思想的自由發(fā)展的了。〔38〕
嚴復《辟韓》在新中國成立后,依然有余響。章士釗的《柳文指要》第六卷《第韓》中便有《辟韓余論》一文,可以視作對嚴復《辟韓》的積極認同:
竊思吾人于韓,并無先天仇恨,且有關文學上之成就,亦無意加以抹殺,惟吾民國也,徹底革命后人民協(xié)商共同創(chuàng)立之民國也。夫民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旨在自衛(wèi)衛(wèi)國,而不在單獨事上……倘不如上意則受誅,如退之言,民亦為上之俎上肉耳,退之直仇民耳,將古來歷代相傳或成或敗之農(nóng)民革命,以及近代中國源源不絕之工人罷工,吾人應予以何種歷史價值也乎?由此看來,退之所謂道不能不加以嚴格批判……〔39〕
就在章士釗的《柳文指要》出版后不久,全國范圍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評法批儒”活動,韓愈成為了封建專制的化身,被定為復古倒退政治路線的代表,一時間,韓愈之名出現(xiàn)于從中央到地方的各類報刊文章中。這次政治運動,或多或少受到章文的影響,亦可算作《辟韓》一文在新時期的接受。
綜觀嚴復的《辟韓》及其整體韓愈觀,以及這些對當時與后代的影響,也可引發(fā)一些我們對于歷代非韓的反思。首先,歷代非韓者,大多是出于時代、社會、自身主張等方面的需要,只是就韓愈文學、思想以及人品中的某一方面大做文章,即使是北宋契嵩的非韓大作,洋洋灑灑三十篇,但也對韓文持肯定態(tài)度;故,從非韓者而言,他們對韓愈的某一批判并不妨礙他們對韓愈某些方面的肯定;對歷代韓愈接受而言,非韓者的否定之詞,也并不妨礙總體上對韓愈的贊譽之語。其次,歷代非韓之舉,對于韓愈的思想、人品、文學都有過理性的批判或者偏頗的打擊,這些言論固然對韓愈在后世的評價與接受造成了一定負面影響與阻礙,但與此同時,也對后世的韓愈接受逐漸走向全面、客觀、公正做出了一定的貢獻。譬如嚴復《辟韓》,在前代一致尊圣的肯定性評價面前,首次以西方民主共和思想的視角指出韓愈“尊君輕民”的不合理性,有利于當時及后世之人在新的歷史時代背景之下,全面考察與思考韓愈及其思想的價值與局限性。再者,有時恰恰因為轟轟烈烈的批韓,反而擴大了韓愈的影響,進一步鞏固了他在中國文化史上不可動搖之地位。譬如,直到民國初年,曾國藩的故鄉(xiāng),學堂已改從新制,但“國文”的主題仍是韓愈所開創(chuàng)的唐宋八大家古文;“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展之時,韓愈與“桐城派”古文一起被打倒,但卻激發(fā)了傳統(tǒng)文化的維護者林紓等人對韓愈《原道》諸篇古文的極致推崇,如:“昌黎于《原道》一篇,疏浚如壅,發(fā)明如燭暗,理足于中。造語復衷法律,俾學者循其圖軌而進,即可因文以見道?!薄?0〕即是一例。又如,1926年,魯迅到廈門大學教書,發(fā)現(xiàn)學生們整天讀的還是《古文觀止》?!?1〕而此書正是以選唐宋八大家的散文為主,其中韓文尤受推崇。可見韓愈的《原道》《送孟東野序》等文章一直被學子們誦讀,并不受嚴復《辟韓》、廢科舉、文學改良與“打倒孔家店”的影響;再譬如,1973年左右的幾年間,韓愈成為舉國上下討伐的對象,但也正因為這種批判,使韓愈的論著得到了千年未有的工農(nóng)兵讀者,讓韓愈之名從知識分子中間飛入了尋常百姓家,這可能是非韓者們所始料未及的。
注釋:
〔1〕“在這三年內(nèi),他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是在天津《直報》上發(fā)表了四篇論文……第二是《天演論》的翻譯……第三是他自己約幾個朋友,在天津創(chuàng)辦了《國聞報》……”參見王拭主編:《嚴復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2-3頁。
〔2〕如:“六經(jīng)且有不可用者”,一句,《時務報》轉(zhuǎn)載時改為“古文之書且有不可泥者”。
〔3〕梁啟超:《戊戌政變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8頁。
〔4〕〔11〕〔12〕〔13〕〔14〕〔16〕〔20〕〔21〕〔23〕〔24〕〔25〕〔26〕王拭主編:《嚴復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731、32、33、34、1541、731、119、1179、1121、513、1566、1559頁。
〔5〕錢基博:《韓愈志》,中國書店,1935年,第54頁。
〔6〕葉燮:《原詩》,郭紹虞主編:《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70頁。
〔7〕陳夔龍:《夢蕉亭雜記》卷一“李端棻獲譴”,上海書店,1925年影印本。
〔8〕〔9〕〔10〕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16,18,19頁。
〔15〕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岳麓書社,1984年,第654頁。
〔17〕張之洞:《張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064頁。
〔18〕劉成禺:《世載堂雜憶》,山西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0頁。
在農(nóng)業(yè)食品系統(tǒng)的演變下,拉美地區(qū)經(jīng)歷了超市迅速崛起、跨國化和鞏固整合。與20世紀90年代初的低市場占有率相反,如今超市已越來越多地占據(jù)拉美國家的農(nóng)業(yè)食品經(jīng)濟,引起了供應鏈的深刻轉(zhuǎn)換。
〔19〕朱維錚:《走出中世紀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2頁。
〔22〕歐陽哲生:《嚴復評傳》,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42頁。
〔27〕陳衍:《石遺室詩話》,張寅彭主編:《民國詩話叢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14頁。
〔28〕此處幾條批語皆出自王拭主編:《嚴復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153頁。
〔29〕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94冊,第130頁。
〔30〕劉壎:《隱居通議》,叢書集成初編本,卷二。
〔31〕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四庫全書本,卷九。
〔33〕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284頁。
〔34〕譚嗣同:《譚嗣同全集》,中華書局,1998年,第336頁。
〔35〕劉鶚:《老殘游記》,沈陽出版社,1994年,第80頁。
〔36〕吳虞:《儒家主張階級制度之害》,《新青年》1917年第3期。
〔37〕周作人在《蒿庵閑話》中說過:“前兩天有朋友談及,韓退之在中國卻也有他的好處,唐朝崇奉佛教的確鬧得太利害了,他的辟佛正是一種對癥的藥方,我們不能用現(xiàn)今的眼光去看,他的《原道》又是那時的中國本位文化的宣言,不失為有意義的事……他這意見我覺得是對的。”(周作人:《風雨談》,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第165頁。)
〔38〕周作人:《秉燭談》,上海北新書局,1940年,第212頁。
〔40〕林紓:《韓柳文研究法》,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6442頁。
〔41〕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