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然,陳至清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100875)
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大體呈現(xiàn)出溫和主義和激進主義兩種潮流,前者以馬丁·路德·金和南方基督教領袖會議(Southern Christian Leadership Conference,SCLC)所倡導的非暴力行動和融入主義(Integration)為代表,后者以馬爾科姆·X、黑豹黨等主張的暴力抗爭和分離主義(Separatism)為典型。激進派在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掀起的“黑人權力”(Black Power)運動,成為黑人民權運動和舉國媒體關注的焦點。時任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Student Nonviolent Coordinating Committee,或簡稱 SNCC、“SNICK”)主席的斯托克利·卡邁克爾(Stokely Carmichael)作為這場運動事實上的代言人,產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
20世紀80年代以來,聚焦于重大事件、著名人物的民權運動研究經典模式被打破,以地方性組織、運動和個人為主題的長時段敘事模式興起,美國學界出現(xiàn)了一系列關于“黑人權力”運動和卡邁克爾的重要研究成果??巳R伯恩·卡森(Clayborne Carson)的《在斗爭中: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和60年代美國黑人的覺醒》一書梳理了“黑人權力”運動的來龍去脈,并對其做出了有保留的歷史評價:“黑人權力口號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因而它更像是一種情緒的宣泄而不是思想的表達”[1]218。與此相反,彭尼·約瑟夫(Peniel E.Joseph)對卡邁克爾的激進性及其歷史意義給予了充分肯定。他認為卡邁克爾的思想是連接民權運動溫和派(如馬丁·路德·金)和激進主義者(如馬爾科姆·X)的紐帶[2]319,同時他的實踐觸及了底層與精英、政治與社會、地域和性別等豐富的維度,最終將年輕一代激進派爭取民主的斗爭推進到了新的階段[3]。斯圖爾特(Charles Stewart)大致認同約瑟夫的觀點,認為“黑人權力”的表述具有雙重激進性,同時挑戰(zhàn)了現(xiàn)行體制和民權運動舊有的框架[4]。加拉赫爾(Victoria Gallagher)的觀點較為中立,認為卡邁克爾充分意識到了意識形態(tài)動員的戰(zhàn)略意義,但同時將黑人的自決與自由推向了一種沒有實質的逆反[5]。此外,還有學者從不同角度探討了卡邁克爾的“語言激進主義”(Linguistic Activism)[6]及其所領導的黑人權力運動的國際性[7]和地方性等[8]。
相比之下,國內研究多集中于卡邁克爾曾任職的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及其所領導的“黑人權力”運動,例如謝國榮的《1960年代中后期的美國“黑人權力”運動及其影響》[9]、《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對民權組織的監(jiān)控——以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為中心》[10]、梅祖蓉的《美國“黑人權力”運動:公民權運動中的極端主義》[11]、楊云志的碩士論文《“從非暴力到黑人權力”——美國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SNCC)研究》等[12],并未深入探討卡邁克爾的生平和思想。
卡邁克爾是20世紀60年代美國民權運動中的流星式人物。他以“黑人救星”的形象高調進入公眾視野,最終同時為民權運動的溫和派和激進派所不容,被主流媒體拒斥,以致終老國外,其戲劇性的人生軌跡并非偶然,為我們認識民權運動激進派的共同命運提供了一個獨特又典型的視角。下文擬通過對卡邁克爾思想構成及其邏輯結構的梳理和分析,探究其大起大落命運走向的思想根源及其背后的制度因素。
斯托克利·卡邁克爾1941年出生于特立尼達島(Trinidad),11歲時隨家人遷往紐約。在紐約多元族裔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卡邁克爾最初具有溫和的民權傾向。早在高中時代,卡邁克爾就對馬爾科姆·X、卡爾·馬克思、后殖民理論家弗朗茲·范農(Frantz Fanon)的思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與一些社會主義者往來,參與“非暴力行動組”(Nonviolent Action Group,NAG)的活動。大學一年級時,他受黑人青年“入座運動”的風潮鼓舞,參加了自由乘車運動,從此屢因參與民權運動被捕。1964年,卡邁克爾大學畢業(yè)后成為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的全職工作人員,投身到密西西比州各縣黑人爭取選舉權的運動中。當?shù)胤N族暴力泛濫的現(xiàn)實使卡邁克爾對非暴力途徑的懷疑漸漸增長。1964年的“密西西比之夏”(Freedom Summer)成為卡邁克爾思想轉向的轉折點。目睹該運動的失敗,尤其是黑人組成的密西西比自由民主黨(Mississippi Freedom Democratic Party,MFDP)作為民主黨在該州唯一合法代表的訴求被否決后,卡邁克爾等人對民主黨的希望徹底破滅。
隨著卡邁克爾的思想日趨激進,他明確提出建立黑人獨立政黨的主張,并來到阿拉巴馬州的朗茲縣(Lowndes County)踐行這一思想。此地種族暴力頻發(fā),許多民權組織都難以立足??ㄟ~克爾先組織了一系列提高黑人參政能力的工作坊,到1965年10月,已有將近一半符合資格的黑人選民登記選舉。時機成熟后,卡邁克爾等人利用阿拉巴馬州法規(guī)的模糊之處,在當?shù)睾谌说闹С窒陆⑵鹫紊溪毩⒌摹袄势澘h自由組織”(Lowndes County Freedom Organization,LCFO)??ㄟ~克爾在阿拉巴馬州的初步嘗試得到了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總部的關注,委員會許多成員將建立第三黨視為該組織未來發(fā)展的希望。
1966年,隨著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的激進化傾向愈演愈烈,卡邁克爾逐漸從基層組織者上升到委員會核心,并以其出色的組織才能被推舉為該組織的全國主席,任期一年。同年6月,年僅24歲的卡邁克爾在格林伍德(Greenwood)的演說中憑借“黑人權力”口號成了全國媒體的焦點。這次集會上,卡邁克爾振臂高呼:“這已是我第二十七次遭到逮捕,我不會再進監(jiān)獄了!阻止白人打倒我們的唯一辦法就是把權力奪過來。我們已經為自由吶喊了六年,仍然一無所獲。現(xiàn)在我們要說的就是黑人權力!”卡邁克爾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發(fā)表了大量的演說和評論文章,與電視訪談相結合,大大提高了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的媒體曝光率,自己也迅速成為美國政治舞臺上的一顆耀眼明星。
就在卡邁克爾的事業(yè)達到巔峰之際,危機卻接踵而來。首先,卡邁克爾與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成員間的內部矛盾日漸顯露。多麗絲·羅賓森(Ruby Doris Robinson)、費·貝拉米(Fay Bellamy)等核心成員在暴力手段的使用和組織純粹性等問題上與卡邁克爾發(fā)生分歧,對其擅自以集體名義發(fā)表的演說非常不滿,諷刺其為“斯托克利·咖邁克爾”(“Stokely Starmichael”),委員會甚至決定禁止卡邁克爾的電視亮相,一些成員亦因卡邁克爾言論日漸失控而離開組織。1967年,失去信任的卡邁克爾離任,擔任以暴力手段著稱的黑豹黨(Black Panther Party)的名譽主席,并因此受到聯(lián)邦調查局局長埃德加·胡佛反諜報項目的嚴密監(jiān)視。然而不久之后,卡邁克爾又不滿于黑豹黨與白人激進組織結盟而主動離開了黑豹黨。其次,卡邁克爾的現(xiàn)實處境不斷惡化。1968年以后,一些受激進思想影響的黑人不斷在全國各地制造騷亂,卡邁克爾作為公眾人物不斷被牽扯其中,加上黑豹黨成員的誹謗和中情局控制的收緊,最終卡邁克爾被迫離開美國前往幾內亞定居。
在非洲,他成為幾內亞總統(tǒng)艾哈邁德·塞古·杜爾(Ahmed Sekou Toure)的助手和加納前總統(tǒng)克瓦米·恩克魯瑪(Kwame Nkrumah)的學生,并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克瓦米·杜爾”(Kwame Ture)以紀念兩人。不同于埃爾德里奇·克里夫(Eldridge Cleaver)等許多70年代以后漸漸回歸正常生活的激進派民權運動者,卡邁克爾在后半生仍然積極為激進派黑人事業(yè)奔走,如時常回到美國發(fā)表演說,并擔任“全非人民革命黨”(All-African People’s Revolutionary Party,A-APRP)的領導人。然而,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美國種族狀況明顯改善,卡邁克爾的影響力已一落千丈。黑人以黑人黨團等形式在政治體制內占有了一席之地,在70年代中期,已有約1500名非裔美國人通過選舉進入了全國各級政府任職[13],美國種族主義政治的局面有所緩和,促使黑人建立第三黨的熱潮漸漸退去。同時,約翰遜、尼克松政府的聯(lián)邦援助計劃緩解了黑人的就業(yè)壓力,美國壟斷財團也向黑人就業(yè)、黑人資本伸出了援助之手,黑人的經濟民族主義思想漸漸被主流社會吸納。斗爭的目標漸漸消逝,本人又遠在國外,卡邁克爾逐漸隱沒在民權運動的歷史中,最終于1998年因癌癥在幾內亞逝世。
綜上所述,卡邁克爾的人生軌跡呈現(xiàn)出反差明顯的兩個階段。在前一個階段,卡邁克爾憑借激進的反種族主義思想躍上美國政治舞臺,成為萬千受壓抑的底層黑人心目中的“救星”;在后一個階段,卡邁克爾在不斷激進化的同時,其個人地位卻不斷被邊緣化,終成黑人民權運動中的一顆“流星”。筆者認為,卡邁克爾人生境遇的重大反差來自其思想的兩面性:一面是以“黑人權力”為中心的激進反種族主義思想,另一面是雜糅了多元視角、不同流派的左翼思想。在民權運動轉向激進的重要節(jié)點,他憑借前者迅速崛起;隨著民權運動激進派的分化,他又因后者而被主流社會乃至民權運動本身所拒斥。
卡邁克爾思想體系中最為外顯的部分是激進的反種族主義。不同于馬丁·路德·金,他提出的“黑人權力”主張將批判的鋒芒指向整個現(xiàn)行制度,而非制度的局部不合理現(xiàn)象。卡邁克爾斷言:“這個國家并非依靠道德、愛和非暴力運行,而是權力?!盵14]18因此,他放棄通過非暴力與愛感化種族主義者的期盼,直接對整個制度發(fā)起挑戰(zhàn),這是卡邁克爾激進思想的基點。
卡邁克爾認為,現(xiàn)行制度的最大問題在于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白人權力結構”(White Power Structure)[15]23,對黑人形成了政治、經濟、文化上的全方位殖民包圍。他區(qū)分了個體性種族主義(Individual Racism)和制度性種族主義(Institutional Racism),前者加害方與受害方都是具體的個人,其行動和結果往往公開、立時可見,會受到媒體報道和道德譴責,而后者則更為微妙和隱蔽,其危害甚至遠大于前者。例如在伯明翰,由于制度上的不公,每年有500名黑人嬰兒因缺乏食物、住所和醫(yī)療保障而夭折[15]2-3。由于“白人權力結構”及其代表的制度性種族主義當?shù)?,黑人在政治上無聲、經濟上無力,最終陷入貧困和自我矮化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
“白人權力結構”根深蒂固,一直深入到社會文化層面,種族主義作為其典型體現(xiàn),已經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ㄟ~克爾曾提出,“種族主義最主要的工具就是神秘化(Mystification)”[14]79。黑人長期以來被主流媒體塑造成“懶惰”“冷漠”“沉默”“不思進取”“尋歡作樂”的典型[15]37,這實際是一種文化殖民策略,通過宣揚白人至上和非白人群體的低下來完成自身的合法性建構[14]106,使得種族壓迫更加無所顧忌。更令卡邁克爾感到痛心的是,黑人竟然紛紛向主流文化靠攏,如黑人婦女以漂白膚色、拉直卷發(fā)為時尚潮流。受弗朗茲·范農的啟發(fā),他認為正是制度化的種族主義使黑人受困于自我厭惡的情感之中。
該如何打破制度性種族主義的包圍呢?卡邁克爾提出,最有效的解決方案就是構筑“黑人權力”。溫和派對此極力反對,認為這個口號可能點燃黑人的種族主義情緒,還會對白人造成心理壓力。馬丁·路德·金直言:“黑人權力”是個“不幸的詞語選擇”[1]210,會削弱公眾對民權運動的支持。但是,卡邁克爾寸步不讓,甚至毫不諱言:“我們無法、也不應該保證,‘黑人權力’,如果能夠達到的話,會是非種族主義的?!盵15]49黑人應該“使用他們想要的語言——而不是白人想要聽到的”[14]18。對于可能引發(fā)的白人恐懼,卡邁克爾的答復是:“讓他們處理好他們自己的事情和負罪感吧。讓他們去找自己的心理醫(yī)生?!盵14]52在這里,卡邁克爾以“逆向種族主義”的強硬姿態(tài)賦予了反種族主義口號以意識形態(tài)對抗的沖擊力。
“黑人權力”的第一步是弘揚黑人的文化主體性,抵制由白人定義的“融入主義”(Integration)??ㄟ~克爾提出,必須檢查由白人精英書寫的黑人歷史,以黑為美,重構文化認同與文化自信,提高黑人的文化創(chuàng)造性,“將我們的膚色用作自由的武器”[14]107。只有這樣,黑人才能自尊自信地參與權力競爭,避免在社會地位的提升中迷失自我,漸漸被白人中產階級主流價值觀同化。
在此基礎上,卡邁克爾構想了更根本的制度改造。首先,黑人必須形成獨立的政治力量,實現(xiàn)“黑人自決”(Self-determination),如提高黑人的實際參選人數(shù)、組織獨立的黑人第三黨等。這是迫在眉睫的現(xiàn)實要求。一方面,雖然1965年約翰遜總統(tǒng)簽署了《選舉權法》(The Voting Acts),黑人還是因為財產限制、文化水平等借口被大量隔絕在選舉體系之外,參政情況不容樂觀。另一方面,他觀察到美國的“種族大熔爐”遠非宣傳中那樣開放、融合,各族裔都為了利益努力把自己的代表送進權力機構,因此,黑人若不自立,勢必在競爭中落于下風[15]45。唯有拋棄不切實際的幻想,提高參政能力,選舉出真正為黑人社群說話的代表,從而控制地方政府,黑人才能擁有決策權,才能變得強而有力。
進而,黑人還需要構筑獨立自主的社會經濟權力,達到黑人自治(Black Autonomy)。一方面,“只有黑人可以表達出這個革命性的想法:黑人有能力獨立完成自己的事情”[15]47;另一方面,黑人也只有證明自身能夠獨立生存,才能保全本族群的人格完整性(Integrity),無所顧忌地發(fā)表意見。為確?!蔼毩ⅰ钡膹氐仔?,他反對任何形式的白人參與,拒絕白人加入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的申請,批判聯(lián)邦政府反貧困項目對黑人社區(qū)的援助,提倡建立黑人自己的銀行、商店、企業(yè)等,還曾多次表示,白人的任務是回到他們自己的社區(qū)里,組織反對種族壓迫的活動和宣傳非暴力思想。
最后,手段上的行動主義(Activism)和必要暴力是“黑人權力”的實現(xiàn)路徑??ㄟ~克爾大力呼吁黑人不再被動地等待,而是要行動起來,打破現(xiàn)有權力結構??ㄟ~克爾將“虛偽的自由主義者們”視為美國自由社會的隱患,因為他們總是試圖維持現(xiàn)狀,減少壓迫雙方的正面沖突。受弗朗茲·范農用暴力哺育斗爭精神的主張影響,卡邁克爾試圖建構一種反抗意識,由此不可避免地觸及暴力問題。在卡邁克爾看來,暴力的使用與道德無關,關鍵在于誰掌控了合法化暴力的權力?!鞍兹藱嗔Y構”對暴力的壟斷是黑人暴力行動的前提,無數(shù)無辜的美國人和越南人死于越戰(zhàn)戰(zhàn)場,就是美國白人政權粉飾戰(zhàn)爭機器的證明,因此黑人使用暴力是正當防衛(wèi)。他公開呼吁黑人持槍權:“我們要擁有槍支、坦克和手榴彈!”[14]1241968年,在馬丁·路德·金遇刺后,卡邁克爾對黑人大聲疾呼:“如果你沒有槍就不要上街,因為那里總會發(fā)生暗殺?!盵16]
卡邁克爾“黑人權力”口號在黑人中乃至美國社會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主要源自其激烈的表達風格與時代需要之間的碰撞?!昂谌藱嗔Α钡闹鲝堈秸Q生于非暴力民權運動頻頻受挫的環(huán)境下:1963年伯明翰暴動、1964年“密西西比之夏”將緊張的種族關系推向流血暴動的邊緣,馬爾科姆·X被暗殺與越戰(zhàn)升級更使現(xiàn)實危機顯得刻不容緩?!拔覀円呀洖樽杂蓞群傲肆?,仍然一無所獲”“我們別無選擇”[15]177正是黑人對民權運動陷入僵局的焦慮心態(tài)的寫照。在此背景下,“黑人權力”作為一種全新的思路,有力地表達了受壓迫黑人,尤其是“城市貧民區(qū)(Ghettos)里的年輕黑人和南部聚居區(qū)黑人(the Black-belt South)”無處安放的失望[15]50、“此前尚未被明確闡發(fā)的憤怒”[1]244,以及對積極行動的渴求。
作為代言人,卡邁克爾的辯才功不可沒。“他的熱情、雄辯及其起到的效果”從邁克爾·特爾維爾聽過演講之后情緒激動、幾近失態(tài)的表現(xiàn)中可見一斑[17]544。聯(lián)邦政府甚至將“黑人權力”視為導致1967年夏季以來大城市黑人區(qū)中出現(xiàn)的暴亂潮流的原因之一[9]44??ㄟ~克爾簡短有力、富于感染力的言辭形成了巨大的社會影響,推動了民權運動的進程。
然而,卡邁克爾及其“黑人權力”口號雖完成了情緒宣泄的使命,卻并未形成一套明確自洽的激進派思想體系,正如歷史學家埃里克·方納(Eric Foner)所言,“‘黑權’是一個定義非常不精準的概念”[18]1286。卡邁克爾思想中的模糊與矛盾之處十分突出,令其自身的激進性大打折扣。
首先,卡邁克爾的黑人權力主張呈現(xiàn)出明顯的前后不一致。卡邁克爾曾尖銳地批判其他民權運動家們只關心餐館、酒店等一些公共設施的準入權,對選舉權的重視不夠[14]102。但是選舉權斗爭遭到打擊后,卡邁克爾又發(fā)泄道:“有人說‘黑人權力’就是選舉權……選舉權不過是白鬼們的詭計。”[14]115-116這體現(xiàn)出他本人的掙扎和懷疑。
卡邁克爾的暴力思想更令人捉摸不定??ㄟ~克爾主張行動與力量,也發(fā)表過宣揚暴力的情緒化言論、擔任過黑豹黨的名譽主席,但他強調的仍是暴力作為種族殘殺頻發(fā)情勢下的正當防衛(wèi)。正如他對黑豹黨標志的詮釋:“(黑豹是)一種有力量卻通常隱遁(Reclusive)的動物。除非被激怒,它總是回避人類。”[17]463-464他曾多次表明,他已“厭倦了向白人解釋我們并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我們只想取得我們想要的東西。”[14]59卡邁克爾想以暴力的話語對抗暴力的現(xiàn)實,從而激發(fā)反抗意識,然而,作為符號的暴力與現(xiàn)實中暴力行動之間的模糊界限和復雜關聯(lián)很難澄清,在與激進派和溫和派雙方的辯詰中,卡邁克爾的思想變得更加猶疑反復、矛盾含混。
模糊性與不一致只是端倪,其深層的問題在于卡邁克爾反種族主義思想的矛盾性,這在“隔離”與“融合”的問題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ㄟ~克爾一方面堅持“反向隔離”的激進立場,主張維持黑人社群的純粹性,排斥白人的救助和介入,另一方面又不排斥融合的遠景,只因現(xiàn)有的政治、經濟條件和族群關系下,與其他族群平等聯(lián)合遠遠無法達成,反而淪為實際上的剝削、殖民,所以才以自決為第一步?!耙虼?,‘黑人權力’并非暗示著單打獨斗?!谌藱嗔Α瘍H僅意味著:在你有能力自力更生以后再談聯(lián)合?!盵15]79此處卡邁克爾的邏輯是:通過激進的手段達成溫和的目標,借助暫時的隔離方能實現(xiàn)真正的融合。且不論這能否真正消解激進與溫和、隔離與融合邏輯上的對立性,僅就這一努力本身而言,它無形中暴露了卡邁克爾思想的溫和底色,至少黑人自決的激進行動需要借助于種族融合的溫和目標自我辯護。
追根究底,卡邁克爾思想上的矛盾性來源于其內在未被充分表達的融入趨向。雖然媒體不斷渲染馬丁·路德·金與“黑人權力”運動的分歧,但卡邁克爾在晚年出版的自傳中明確寫道:“他(馬丁·路德·金)真的更了解我們,更能感同身受,而且在精神上和我們比人們想的都要接近?!盵17]511“我們擁有的唯一差別僅在于策略和方法上(他說我們太不耐心了),從來都不在目標或價值觀上。從來不?!盵17]512可見,卡邁克爾對融入主義隱蔽的認同構成了其激進性的先天障礙。
這種潛在的融入趨向并非無源之水,而是受到黑人精英文化傳統(tǒng)影響和民權運動不同流派滲透的結果。20世紀初,黑人精英布克·華盛頓大力倡導黑人自我改良,“放下水桶,就地取水”,以腳踏實地的平凡勞動融入美國社會,獲得信任;略晚于華盛頓的黑人思想家W.E.B.杜波依斯(W.E.B.Du Bois)則以黑人選舉權的呼吁邁出了更為激進的一步,但他的意圖亦是將黑人塑造成符合美國社會主流價值觀的“真正的人”;進入20世紀60年代,馬丁·路德·金以非暴力、愛與和平的口號表達了對美國現(xiàn)行制度與主流價值的認同與捍衛(wèi),并比“融入”更進一步,提出了新時代以溫和手段實現(xiàn)種族融合的訴求;與此同時,主張分離主義的激進派黑人領袖馬爾科姆·X在60年代中期亦轉向體制內斗爭,提出了著名的“子彈或選票”口號,號召黑人以獨立身份積極參與選民登記,提升自身政治地位,從而使黑人群體成為各黨競相拉攏的制衡力量[19]133。
可以發(fā)現(xiàn),融入主義始終存在于黑人的精神傳統(tǒng)之中,也始終是民權運動繞不開的主題,差別僅在于這種意識在實際宣傳中是被著力表述還是刻意回避。就此而言,卡邁克爾對種族關系的矛盾態(tài)度,也代表了黑人民權運動本身的內在難題和矛盾癥結。
綜上所述,言辭的激進性成就了“黑人權力”思想的影響力,使其成為一面旗幟,匯聚了民權運動激進派形形色色的訴求。然而,卡邁克爾雖能憑借自己的熱情與辯才承擔起公共發(fā)言人角色,卻無法建立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因而缺乏實質性要求來切實應對現(xiàn)實中的復雜困境。例如,除了以黑為美的信條之外,黑人文化主體性的依托何在?黑人如何在“白人權力結構”的政治框架下通過選舉實現(xiàn)自決?黑人自建的經濟網絡如何與主流市場脫鉤?為了尋求答案,不同于其他民權領袖的回避態(tài)度,卡邁克爾將目光投向了反種族主義之外的激進思想。
彭尼·約瑟夫指出,卡邁克爾身上有一種多變性(Protean),在黑人領袖中處于一種奇怪的地位[20]。的確,卡邁克爾思想中交織雜糅了多重視角、不同形態(tài)的左翼理論,成為反種族主義之外的另一條主線。
為了擺脫理論上的困境,卡邁克爾首先引入了“新左派”學生運動(the New Left)的思想資源,尤其是“個人分享式民主”的標志性理念。不同于號召“回到非洲”的早期黑人領袖馬庫斯·加維(Marcuse Garvey),被迫遠走非洲前,卡邁克爾始終以美國作為戰(zhàn)場,關注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痛陳美國已經淪為一個竊賊、殺手的國度,希望通過積極斗爭改變美國政治和族群關系。他支持反越戰(zhàn)游行,呼吁青年人自覺承擔起改變美國現(xiàn)狀的責任,“我們這一代人必須拯救世界”[14]76,“我們不要下地獄!”(Hell no!We ain’t go!)這些言論體現(xiàn)出卡邁克爾的雙重認同標準:“我們”既是“黑人”,也是積極行動的“美國人”。此處左翼導向的政治認同與以黑人為中心的族裔認同并存,并大有超越之勢。
此外,卡邁克爾還充分吸收了新左派提出的意識革命、從觀念上瓦解現(xiàn)行制度合法性的主張。他大膽使用“黑人權力”這樣充滿意識形態(tài)沖擊力的口號,甚至不惜引發(fā)白人對于“反向隔離”的恐懼。他還身體力行地實踐自己的“語言行動主義”。早年間在朗茲縣進行基層組織時,卡邁克爾在課堂上反思美國社會對黑人英語(African A-merican Vernacular English)的規(guī)訓:“誰決定了何為正確的英語,何為不正確的英語?”[14]4引導學生思考文化背后的權力邏輯。
卡邁克爾對新左派思想的吸收源于兩者之間共享的某些基本價值觀。從源頭上看,“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具有強調個體價值、積極為個體權益斗爭的傳統(tǒng)。卡森認為,“到1965年,SNCC在很多支持者和批評者的眼里,已不單單是一個民權組織,更是‘新左派’的一部分”[1]175。其次,兩者相互借用對方的社會意識,豐富自身的批判維度?!罢菍W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而不是其他群體,塑造了早期新左派的意識”[21]。例如,“白人權力體系”概念明顯吸納了新左派體制批判的成果。
然而,在如何從個體自覺走向群體意識、如何確認革命主體與斗爭目標的問題上,卡邁克爾與新左派出現(xiàn)了分歧。新左派的精神領袖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將斗爭矛頭導向了技術理性對個體人格的異化,寄望于以知識階層政治意識的提高、“新工人階級”(New Working Class)的塑造、尚未被體制俘獲的亞文化群體的喚醒和對體制的“大拒絕”推動革命[22]。這些都與卡邁克爾的反種族主義和黑人群體主導斗爭的要求格格不入,最終分道揚鑣。
歸根究底,最終的分化來源于兩者社會意識的形成基礎不同。新左派的隊伍來自體制中心,無論是作為新左派精神導師的C.賴特·米爾斯(Charles Wright Mills)和馬爾庫塞,還是作為主力的中產階級白人大學生,都具有鮮明的中產階級屬性和精英傾向,“它不是產生于貧困而是產生于富?!盵23],是物質豐裕、科技革命、發(fā)達工業(yè)等多重“文明的壓抑”下追求極致的自由、平等的文化逆反。對此,即便作為黑人文化精英的卡邁克爾心存認同,但對于被排斥于主流社會流動體系之外的下層黑人來說,這些都是生疏和難以理解的??ㄟ~克爾要將下層黑人的激進情緒導入社會變革,就必須放棄新左派這些脫離民權運動實際的虛玄理論。
為了填補新左派的理論缺陷,卡邁克爾求助于老左派的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卡邁克爾少年時就被馬克思主義所吸引,高中時期曾加入社會主義者的讀書小組,階級意識曾在他的思想中占據了基礎性地位。在1966年發(fā)表的《誰能勝任?》(Who is qualified?)演說中,他認為社會是排他性的,資源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只有通過金錢、關系或者教育能夠達到階層流動[14]9。階級問題凌駕于種族問題之上,黑人不幸因膚色淪為被剝削階級,種族主義為階級剝削服務。即使在黑人群體中,也存在精英人士馬丁·路德·金與草根運動者芬妮·婁·哈默(Fannie Lou Hamer)的天壤之別。因此,他批判現(xiàn)有的民權運動帶有中產階級傾向,沒有聯(lián)系黑人無產者。
然而,鮮明的階級視角不但拉開了卡邁克爾與新左派之間的距離,也令其與民權運動激進派產生了隔閡。在60年代左派思想風行的背景下,黑人激進派領袖馬爾科姆·X也曾對社會主義產生過興趣。他表示,“出于好奇,我無法抵御自己的欲望,去做一些小小的調查,了解那些這種特殊的哲學碰巧存活下來,或是通過努力成為現(xiàn)實的地方”[19]65。他認為資本主義總是與種族主義相關聯(lián),也曾對激進勞工論壇(Militant Labor Forum)、社會勞工黨(Social Labor Party)發(fā)表演說。但總體看來,馬爾科姆·X對老左派思想并未抱過多期待。他清楚地意識到,即使體制是所有被壓迫者共同的敵人,爭取其他群體對黑人斗爭的認同仍十分困難。他思想的底色是強烈的身份政治意識,以黑人的權益為頭等大事,“我們是中立的。我們只為我們自己。什么對我們有好處,我們就對什么感興趣”[19]132。被強迫帶到新大陸、曾經為奴的非裔美國人必須“始終銘記在心,我們之所以在西半球,是與任何人都不同的”[19]120。1964年以后,馬爾科姆·X轉而強調更加跨越地域、階級的“人權”問題[24],試圖聯(lián)合廣大第三世界國家、殖民主義的受害者,尤其是非洲黑人。他聲稱“我們的問題就是你們的問題……除非我們的問題解決了,否則你們的問題永遠會懸而不定”[19]74-75。即便將美國本土的黑人民族主義擴大為泛非主義,種族的視角仍然處于優(yōu)先地位。
與之相比,卡邁克爾顯然在理論上走的更遠,對共產主義的興趣也更為濃厚,還曾被其在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的同事尤里烏斯·萊斯特(Julius Lester)評價為“準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和左派言論家”(Quasi-Marxism-Leninism and New Left Rhetoric)[25]。左翼傾向的階級視角使卡邁克爾突破了單一種族視角的局限,具有更加寬闊的批判視野,形成了超越于同時期其他民權領袖的激進性、批判性。然而,在實踐中,他的階級視角又是猶豫動搖的,受到黑人民族主義的極大牽制。
這首先體現(xiàn)為階級視角對種族視角的讓步和回歸,尤其是當種族關系持續(xù)緊張、黑人民族主義(Black Nationalism)情緒高漲時。他為了喚起黑人民族性(Peoplehood)的覺醒,甚至無視群體內部已經形成的階級分化。他鼓勵黑人青年學生回到黑人聚居區(qū)(Ghettos)幫助貧苦黑人[14]73,勸誡他們“個人主義是一種黑人學生支付不起的奢侈品,你應該將你自己視作這個群體內的一員”[14]74;同時,通過“耐心、愛、兄弟情誼和集體,而不是暴力”使已經分化出去的黑人中產階級重回社區(qū),自覺將財產投入集體的工廠、商店中[14]29。
卸任“學生非暴力協(xié)調委員會”主席后,卡邁克爾思想中的種族議題完全占據了上風。不同于黑豹黨聯(lián)合一切反抗帝國主義革命力量的“革命民族主義”主張,卡邁克爾在組織策略上更接近于“文化民族主義”[26],強調民族主體性,這又使他與左派人士產生了隔閡。1968年卡邁克爾發(fā)表了《釋放休伊》(Free Huey)演說,主張應和墨西哥裔美國人、波多黎各人聯(lián)合,但沒有提及底層白人。在他看來,即使同受剝削,種族、膚色和文化基礎仍是兩者之間的天壤之別[14]119。當他轉向泛非主義后,更是簡單地以膚色定敵我,回避美國黑人與非洲黑人的巨大差異,只談非洲文明的榮光、血濃于水的兄弟姐妹之情等空泛的概念,即使仍不放棄馬克思的階級分析理論[14]192,其最終的理論關懷也在于解釋“種族”的成因。最終,卡邁克爾的階級觀在搖擺不定中成了反種族主義的理論工具和附庸。
更深層的問題在于,卡邁克爾基于階級分析的體制批判,本身是空泛而雜亂的,這體現(xiàn)在他對社會主義粗淺、有限的論述上。卡邁克爾始終認為黑人社區(qū)應該是集體所有的,“我們要在黑人之中建立的社區(qū),不是一個資本主義社區(qū)”[14]29,這種傾向在他后期投身于泛非主義運動時受恩克魯瑪和塞古·杜爾影響更是愈發(fā)堅定,曾在演說中將社會主義作為泛非主義的基礎;但是他始終沒有清晰地闡釋“社會主義”的內涵,在公共場合提及“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次數(shù)遠不及“反對資本主義”的表述多??梢娝X海中的“社會主義”僅是對現(xiàn)行體制的否定性概念,充當反種族主義的象征和口號。
在卡邁克爾的思想中,還混合了社群主義的成分。在他看來,理想的黑人社區(qū)應是“社群精神(the Spirit of Community)和人道主義的愛廣泛傳播”之地[14]29,重視黑人社區(qū)內部的手足情誼與互幫互助,同時社群也擁有自己的財產;后期倡導泛非主義時,他更是明言,“泛非主義以社會主義為基礎,后者以社群主義(Communalism)為根源”[14]221,他將社會主義簡單歸結于社群主義,這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美國的社群主義傳統(tǒng)。美國的社群在19世紀有過發(fā)展的高潮,20世紀60年代再度興起,主流的自由派、保守派以及新左派都有各自社群主義的表達形式,將其視為個人自由和權利的保障、推動精神解放的場域[27]。卡邁克爾將資本和權力之外的社群視為彌合黑人內部階級裂痕的調和劑,本質上是一種體制內的保守改良方案。此外,社群非但不能如卡邁克爾期望的,有效彌合階級與種族視角之間的分裂,反而增加了其思想的空想性和混亂性。
于是,卡邁克爾在種族關系問題上的矛盾態(tài)度,進一步延伸到階級視角下的體制批判中。一方面,卡邁克爾出于對種族現(xiàn)狀的悲觀和絕望,激進地宣揚反體制思想;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擺脫體制內思維和斗爭框架,包括飽受非議的建立第三黨和黑人武裝,及其所設想的各種補救方案。由此,卡邁克爾陷入了拒斥抑或接受體制的困惑之中。
為了突破這一困境,他嘗試將現(xiàn)實政治與民主制度剝離。即使痛斥“制度性種族主義”,卡邁克爾針對的仍只是現(xiàn)實中運行的體制,而非民主制度本身。在《黑人權力》一書中,為了拋棄舊有體制、尋求政治結構和參與的新形式,卡邁克爾和漢密爾頓提出了他們的“政治現(xiàn)代化”構想,對“制度”(System)和“結構”(Structure)進行了區(qū)分,認為“黑人權力”意圖推翻的是與種族主義如影隨形的現(xiàn)行政治、經濟架構,唯有如此才能完成對制度的更新和改革[15]39-43。這一嘗試并不成功。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涵上,其民主構想都只是現(xiàn)實政治的翻版和提純,終究無法突破對于美國自由主義體制和價值觀的深層認同,這注定了他對體制的斗爭一開始就不可能是“徹底”的。
同時,理論上的自救無法使卡邁克爾免于現(xiàn)實中的尷尬境地。對民權運動激進派來說,卡邁克爾的猶疑和妥協(xié)無法滿足其理論和實踐需求;對于主流社會和民權運動溫和派而言,卡邁克爾對黑人自治言辭激烈卻模糊的宣傳使大量不安的白人乃至大部分黑人只讀出了種族分離的信息,不僅事實上將黑人再度隔絕于主流社會之外,還刺激了白人的恐慌情緒。1968年的一項民調顯示,80%的人認為黑人“前進的太快”[28],方納亦指出,激進派黑人引發(fā)了“白人對‘反向歧視’發(fā)生的擔憂和恐懼”[18]1282。不僅如此,卡邁克爾的階級視角還使他本人命途多舛,不但遭受主流社會和其他民權運動者的排斥,更受到行政當局的打壓。1967年卡邁克爾赴古巴訪問菲德爾·卡斯特羅、共同宣揚武裝革命,卻險些被美國領事館沒收護照,即與聯(lián)邦政府的反共產主義傾向有關。
至此,卡邁克爾思想的空虛性和兩難境地顯露無遺:種族自決與隱藏的融合認同相沖突;新左派的個人主義與老左派的階級立場無法融合;族群內部階級分化使以社群為紐帶喚起黑人群體凝聚力成為空想。最終,卡邁克爾試圖將激進思想推向極致時,這些雜糅并處的思想成分卻陷入相互割裂的沖突和混亂,并使其人同時遭到了多方孤立。
卡邁克爾集多重身份于一身,既是為黑人解放事業(yè)奔走的活動家,又是富于思考的思想者;他的個人命運大起大落,一度成為“黑人救星”,此后卻迅速淡出公眾視野,甚至客死他鄉(xiāng)。他的多重身份和命運起伏,很大程度上是其思想體系內在矛盾的作用及其與社會現(xiàn)實相互碰撞的結果。
一方面,卡邁克爾試圖發(fā)揮馬爾科姆·X以來的分離傾向和激進的黑人民族主義思想,將反種族主義從文化層面推向制度層面,通過黑人自治、黑人自決達到種族平等;另一方面,為了維持激進性,他的思想中又雜糅了多種當時的激進思潮。然而無論是反種族主義還是激進主義,卡邁克爾的思想都陷入了激進性和妥協(xié)性的矛盾掙扎:首先,反種族主義始終在獨立與融合之間搖擺不定;其次,個體的、階級的和社群的多重視角不但各具缺陷,而且彼此沖突;最后,其試圖維持激進性的多元視角最終讓位于種族的單一視角,其理論內部的矛盾并未得到克服,反而進一步深化了。
正是這種矛盾的思想特性使他遭遇了“多重邊緣化”的命運:外在的激進反種族主義、分離主義傾向使他不容于溫和派民權運動家;內在的種族問題妥協(xié)性最終又使得下層黑人逐漸掙脫他的思想框架,走向更極端的情緒宣泄;階級視角下的左翼傾向令他與民權運動激進派和新左派同時隔離;缺乏普世性的反種族主義又令他被放逐于白人主流價值觀之外。
最后,作為一套存在嚴重缺陷的思想體系,卡邁克爾黑人權力理論的風行是民權運動特定階段的時代產物,因社會改革滯后造成的情緒宣泄風潮而生,注定隨著體制改革突破、社會思潮的變化而消逝。更為重要的是,黑人雖然在美國社會中處于不平等地位,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體制的改良,已逐步內嵌于體制之中,形成了與體制日益同構的社會分層和觀念分化體系,試圖使黑人抱合成團再連根拔起的激進主張,在思想上和現(xiàn)實中都是不可行的??ㄟ~克爾反種族主義和激進主義的時時自相矛盾,除了其自身理論素養(yǎng)不足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缺乏理論創(chuàng)新的現(xiàn)實基礎。雖然卡邁克爾一直為革命準備著,他斗爭的對象到60年代末、70年代初已漸漸被分化、消解,卡邁克爾的抗爭姿態(tài)不免顯得不合時宜,無可立足。
究其根本,“邊緣人”卡邁克爾的命運,正是民權運動激進派試圖自我突圍、另尋出路,卻終究難以破除自身矛盾,在體制強大的壓力下走向消解的典型象征??梢哉f,體制的彈性和思想吸納能力賦予了反體制力量以活動空間,也約束了其活動邊界,潛在地塑造了其思想的基底。
時至今日,黑人的文化主體性得到彰顯,爵士、搖滾等音樂風格席卷全美,越來越多的黑人精英在各個社會領域大放異彩。歷史學家喬伊斯·貝爾認為,正是“黑人權力”的口號而不是種族融合的思想,最終成了非裔美國人的主流[29]。不過,顯而易見的是,“黑人權力”的內涵經過實際發(fā)生的多重闡釋,早已弱化了卡邁克爾等人最初的激進設想與反體制傾向,成了非裔美國人爭取權利、發(fā)揚種族自信心的象征。但不論如何,“黑人權力”思想及實踐以其特有的形式改寫了20世紀下半葉以來美國的族群關系,一度對自由主義機制產生了沖擊,最終促成了體制的自我完善,其自身也經過體制內部的淘汰成為革新的推動力量,使美國的自由與民主價值觀向更廣闊的群體敞開。這是卡邁克爾所代表的激進主義的歷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