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鵠宇

（山西師范大學 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山西·臨汾 041004）

先秦時期“蠻夷戎狄”一直都被傳統(tǒng)視為野蠻落后的部族，但實際上華夏部族與所謂的“蠻夷戎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據(jù)典籍記載，周部族在遷居岐山之前，有過一段長時期“竄于戎狄之間”的經(jīng)歷。這一時期周部族與附近所謂的“戎狄”部族關系密切，也有很強烈的戎狄色彩，史書稱之為“變于西戎”。這段經(jīng)歷對周部族社會發(fā)展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那么這一時期周族的社會組織水平發(fā)展到了什么程度呢？前輩學者大致有兩種最具代表性的觀點。一種觀點把先周時期視為所謂“氏族社會”，如呂振羽先生認為周人在公劉時出現(xiàn)了氏族社會的村落組織。[1](P131)另一種觀點認為這一時期已經(jīng)進入了國家階段，如楊寬先生認為公劉是周族所建立的國家的第一個國君。[2](P34)這兩種見解，前者過于強調當時社會組織的原始性，后者又過于強調社會組織的成熟性。因此筆者擬借鑒相關早期國家形成的理論，重新對先周時期社會組織形式做一探索，并分析“竄于戎狄”時期對周部族社會發(fā)展所起到的作用。

一、“竄于戎狄”時期周部族的貴族國家聯(lián)盟

我們要看到，這一時期周部族自身已具備國家機器的雛形。目前可見的文獻中最早記述這段歷史的是《詩·大雅·公劉》。從《公劉》中可以一窺周部族政治組織的概貌。

首先，周部族有自己的武裝力量?！对姟ご笱拧す珓ⅰ吩唬骸昂V公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编嵭{曰：“公劉之去邰，整其師旅，設其兵器，告其士卒?！币类嵭f，此時周部族有相當?shù)奈淞κ强梢钥隙ǖ摹Ｓ帧豆珓ⅰ吩唬骸坝跁r廬旅?！眲⒓液拖壬J為旅即眾，但非一般烏合之眾，而是聚于一個旗下的眾人，實際上是亦血緣亦地緣、亦兵亦農、亦行亦止的渾然未分的共同體。[3](P135)這是很精準的解釋?！豆珓ⅰ酚衷唬骸昂V公劉……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諸家對“三單”解釋分歧很大，劉家和先生釋“軍”為軍營，釋“單”為臺地，認為“其軍三單”是將營地設在三個臺地上，而前文“相其陰陽，觀其流泉”是為了選定周人居住的營地。[3](P138)劉先生的解釋能夠貫通詩文前后，在諸家中最為通達。丁山先生釋單為的簡體，意為旗幟，三單相當于商人的左中右三軍，[4](P63)許倬云先生認為就是三個作戰(zhàn)單位，是氏族化的軍事組織形態(tài)，與滿洲的八旗相似。[5](P72)雖然丁、許與劉先生對單字的訓詁可再商榷，但其論述頗有啟發(fā)性。上古時期，營地與生活在營地的人員往往使用同一稱號，如西周金文中的“（師）”，既可指西周的某一支武裝隊伍，又可指該支隊伍的駐地。許先生所說當時“氏族化的軍事組織”與劉先生所說“亦血緣亦地緣、亦兵亦農、亦行亦止的渾然未分的共同體”，本質上并無多大差別，都點明了當時周部族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在《公劉》中“其軍三單”后，馬上說“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徐中舒先生則釋撤為取，[6](P63)更加通達。這可能也與當時兵農合一的體制有關。

其次，周部族中君主有相當?shù)臋嗤?，內部也已出現(xiàn)了貴族階層。《公劉》中有一段描述大宴族眾的文字，劉家和先生認為當時公劉宴飲的人群分為兩類，一類能“蹌蹌濟濟，俾筵俾幾”，即又體面的登筵依幾的人，另一類是要去“執(zhí)豕于牢”的“曹”。[3](P136)前者未必就是什么士大夫，但應當是較高級的貴族，后者恐怕也不是普通的群輩，至少能夠參加公劉的宴會，也應當是較低等級的貴族或平民。這反映出當時社會分層現(xiàn)象已相當明顯，產(chǎn)生出了一個富裕而強大的貴族階層掌握著統(tǒng)治機關。詩中又描述公劉的配飾云“鞞琫容刀”，孫作云先生認為其威武程度已經(jīng)超過了一個酋長。[7](P108)而族眾對公劉的態(tài)度是“君之宗之”說明公劉的地位得到大家公認，已經(jīng)是初具雛形的早期國家君主。

入居周原前的周部族我們可以稱之為一個貴族部落國，但這種部落國較小，為了生存很容易與周邊其他小的部落國形成聯(lián)合體。杜勇先生借鑒德國學者赫爾佐克在《古代的國家：起源和統(tǒng)治形式》一書中“貴族國家理論”后提出，在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的貴族國家形成之前，有一個處于向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的貴族國家過渡的貴族國家聯(lián)盟階段。此階段的貴族國家聯(lián)盟內部小邦林立各為相對獨立的政治實體，但作為聯(lián)盟共主的宗主國地位并不穩(wěn)固。[8](P9)周部族的這些特征非常明顯。文獻記載，有時周部族不僅統(tǒng)治著本部族，還能控制周邊部族?！豆珓ⅰ菲蟼髟唬骸肮珓⒛吮僦袊y，遂平西戎……蓋諸侯之從者，十有八國焉?！薄吨鼙炯o》謂公劉在位時“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毛傳》所謂的諸侯便是《史記》中的百姓，都是指周邊小部族首領。也就是說公劉時期的先周部族是居于西北戎狄部族組成的部族聯(lián)合體的宗主地位。細參《周本紀》與《世本》所列周人先公世系，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即并不是每位周人首領都稱公，稱公的只有公劉、公非、公叔祖類、公亶父、公季幾人而已。在殷墟甲骨文中“公”并無一國之君的含義，那么周人稱公應是本族自有的傳統(tǒng)。周人祖先有不稱公者，或許便是因為這些周人先祖并未成為聯(lián)盟的首領。公亶父在遷居于岐山之前，就是依附于其他戎狄部族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唬骸拔┲钦邽槟芤孕∈麓?，故大王事獯鬻?！背蓵甏^晚的《孟子》雖有后世修飾的成分，但依然反映太王即古公亶父遷岐前周人喪失了部族聯(lián)合體宗主地位的史實。也可見戎狄宗主對附庸周族的誅求無度，從而導致周人遠徙，實質上也是脫離戎狄部族聯(lián)合體。

從以上的分析來看，游居時期的周人與周邊部族組成的聯(lián)合體是帶有中央集權性質的政治化組織，其內部有一個凌駕于眾多部落國之上并且主宰著聯(lián)合體的重大事務的宗主。盡管宗主國在聯(lián)合體內還缺乏穩(wěn)定性，但可以支配其他部族的權力中心無疑是始終存在的。故而可以這樣說，早期游居時代的周人與周圍的其他戎狄一道組成了一個松散的地區(qū)性貴族國家聯(lián)盟。

二、“戎狄之俗”對周人貴族國家聯(lián)盟形成的作用

到了周部族居于周原的時期，已經(jīng)具備較為成熟與完善的統(tǒng)治機構。據(jù)《詩·大雅·綿》的記載，此時周族剛進入周原已經(jīng)有了司徒就建造宮室、宗廟等禮儀性建筑，并設立“五官有司”等分工較明確的職能部門。我們不相信周人遷居岐山之后一夜之間政治水平突飛猛進。這必然是之前已有相當?shù)幕A?！案Z于戎狄”時期就是周人政治成熟的關鍵時期。

目前所見較完整敘述周人“竄于戎狄”時期的史料是《史記·周本紀》?！吨鼙炯o》提到從不窋開始，先周族人就“奔于戎狄之中”。但在戎狄之中具體情況如何《周本紀》卻并沒有詳細描述，除了羅列了周人先公的一長串名單，重點強調了公劉“復修后稷”之業(yè)的事跡。這顯然是周人對其先輩歷史的一種選擇性記憶所導致的。因為在后來以周人為核心的華夏世界中，戎狄是受到強烈歧視的人群，如“戎狄豺狼”“戎狄貪而無親”等觀念深入人心?！吨鼙炯o》中將“后稷之業(yè)”與“戎狄之俗”視為互相對立的生活方式也正是這種觀念的反映。因此周人對這段曾長期生活在戎狄之間的歷史記憶一直會有意無意地選擇性淡化。而又同時刻意強調某些與戎狄之俗保持距離的先公，如公劉。這反而有欲蓋彌彰的嫌疑。《周本紀》先強調公劉“修后稷之業(yè)”，又強調太王“復修后稷、公劉之業(yè)”，到了遷岐以后還需要徹底“貶戎狄之俗”。正是說明公劉到太王之間周人先公沒有“修后稷之業(yè)”，即便太王即公亶父在遷岐之前周人仍保留著較多戎狄之俗?！秶Z·魯語上》云：“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刻意強調這些先王，反而彰顯出并非每位先王均能如《周語》所言“纂修其緒”。即便是這幾位先王，恐怕也深染“戎狄之俗”。比如高圉、亞圉這幾位先公的名號，就有明顯的戎狄語言特色。

成書年代比《周本紀》更早的《國語·周語上》記述了西周中期的周王朝大臣祭公對這段歷史的回憶。祭公雖然承認這些先王自不窋開始就“失其官”，生活在“戎狄之間”，但反復強調不窋依然“不敢怠業(yè)，時序其德，纂修其緒”等等，又說先王們“奕世載德，不忝前人”。這相當于間接否認了彼時周人有“戎狄之俗”的問題。顯然，這已經(jīng)不止是對歷史的選擇性記憶，而是選擇性的修正。這些先王們所秉承的“業(yè)”“德”緒”都來自后稷，而他們“不忝前人”即無愧于后稷。若果真如此，到了公亶父時期何須專門“復修后稷之業(yè)”？盡管這段文字中周人對其早期歷史多加粉飾，但依然不得不承認其生活在“戎狄之間”這個大歷史背景。

即便《周本紀》津津樂道的公劉所修“后稷之業(yè)”的程度也是很令人懷疑的?！缎倥袀鳌穭t很明確的說從公劉開始周人就是變成了戎狄：“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邑于豳。”《匈奴列傳》與《周本紀》的記載在細節(jié)上也有出入，可能是取材不同。這說明漢代以前就有一種觀念認為早期周人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淪為戎狄的。許倬云先生通過對《詩·大雅·公劉》的研讀，認為公劉是一個以武裝開拓疆土進行部族遷移殖民活動的領袖，在新土地開辟田畝作更多的儲積，正是準備進一步的武裝開拓。[9](P44)從中可以看出早期周部族是一個武裝化程度較高的游居農業(yè)部族。這種社會發(fā)展水平與西周春秋時期的戎狄部族非常相似。

所謂戎狄之俗最突出的特點正如《左傳》襄公四年所言：“戎狄薦居，貴貨易土。”“薦居”即逐水草而居，“易土”即輕視土地。這可歸結為兩點：農業(yè)水平低與定居性差。即周人遷岐之前長期處于游居的生活狀態(tài)。這里要強調的是，早期周人的游居與后世匈奴、蒙古的游牧并不相同。中國北方的游牧社會是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的與氣候干冷化與騎馬術的推動下而產(chǎn)生的一種高等社會經(jīng)濟。而早期周人只不過是畜牧化與武裝化程度高、農業(yè)與定居水平低的農牧混合經(jīng)濟。10](P624)即彼時周人與其周圍的戎狄都并未全部放棄農業(yè)經(jīng)濟，這大概是《周語》等書中所謂“不敢怠業(yè)”的依據(jù)吧。

因為農業(yè)水平低，不能對土地高效利用，故而需要經(jīng)常不斷尋找新的土地。徐中舒先生認為古代豳地極為遼闊，涵蓋長林豐草野豬出沒的廣大黃土高原地帶。[11](P123)正因為豳地廣闊，所以遷居多次，皆不離其地。考古資料也能說明這一問題，與中原的商文化相比，先周文化的遺址面積小，更沒有發(fā)現(xiàn)城垣遺址，房址一般為小型。[12](P40)

“戎狄之俗”除了表現(xiàn)為不斷遷居外，還有一個特點是經(jīng)濟上對畜牧與狩獵依賴較重。周人先公之名大多十分奇怪，可能就是因為長期處于戎狄之間的緣故。但有三人需要特別注意：皇仆、高圉、亞圉?！端麟[》引《世本》云：“高圉侯侔?！薄墩x》引《系本》云：“亞圉云都?！被矢χk認為侯侔、云都為高圉、亞圉二人之字，恐為猜測。另《漢書·古今人表》曰：“云都，亞圉弟”，更不可信。也可能《周本紀》所列周人先公之名是尊號，別有名如侯侔、云都等，如春秋時吳國之闔閭、夫差之類。但周人先公尊號含義恐怕與當時社會風尚有關?；势汀⒏哙?、亞圉可能與畜牧業(yè)有關。于省吾先生認為《詩·大雅·綿》中古公亶父“來朝走馬”之朝即周，意即古公亶父到周地養(yǎng)馬，[13](P35)亦可備一說。尤其是長武碾子坡遺址，農業(yè)工具數(shù)量相對較少，而獸骨遺存則特別多。這也反映當?shù)厝巳簩︶鳙C和畜牧的倚重。

故而我們說先周歷史以周人入居周原為分界點，不僅是因為前后兩個時期周人活動地區(qū)有所不同，更主要的是周人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重大變革。周人早期的這種游居狀態(tài)對后來國家的形成作用甚大。羅曼·赫爾佐克在《古代的國家：起源和統(tǒng)治形式》一書中分析道，一大群人在長期浪游的生活，使得人們無比珍視兩樣東西：小群體和領導人的人選。這樣就形成了一個世襲的貴族階層。共同浪游過程中經(jīng)歷的各種困苦和希望，對群體的凝聚力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13](P160)早期周人的這段歷史客觀上為周人政治組織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另一方面，這些“戎狄之俗”在周人的民族性中留下了深深烙印，這對后來西周國家同樣產(chǎn)生深刻影響。地理環(huán)境是部族賴以生存與發(fā)展的基礎，但其對政治與文化產(chǎn)生影響卻是通過影響人們生產(chǎn)與經(jīng)濟生活，進而影響社會與文化。所以我們認為，殷周之際政治與文化大變革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為周部族發(fā)展過程中獨特的社會經(jīng)濟模式導致了西周王朝建立后獨具特色的政治制度與文化。正是這段長期奔波的歷史也使得周人對遷徙習以為常，后來周人大量封建諸侯也與此有一定關系。

綜上所論，我們認為在“竄于戎狄之間”時期，周部族作為一個武裝化程度較高的游居農業(yè)部族，已是政治組織初具雛形的貴族部落國，并與其他戎狄部族的貴族部落國組成較為松散的貴族部落國聯(lián)盟。正是這段游居經(jīng)歷，讓周部族政治組織水平逐步成熟，為后來建立君臨天下的周王朝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