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治國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襄陽 441053)
胡金洲,筆名金鼎,出生于武漢,生活、工作于襄陽。是襄陽小說界的領軍人物之一,也是當代中國文壇小小說領域頗具影響力的知名作家,2013年入選《中國小說家大辭典》。從2013年到2017年,其作品《找地》《買魚》《老話》《母與女》《迷路的人》等連續(xù)五年分別入選中國年度小小說排行榜。
胡金洲自198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發(fā)表小說和報告文學等已逾300篇。其小小說多次獲全國大獎,其中《你應該這樣》獲全國“陽光與大地”文學征文一等獎,《啞炮兒》獲全國建國七十周年小小說大獎賽優(yōu)秀獎,《絕活》獲中國小說學會頒發(fā)的“中國當代小說獎”。
截至2017年,其小小說已有50余篇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其作品在海外也有一定影響,有多篇小小說隨選集入藏美國與加拿大有關圖書館。饒有趣味的是,其小小說《絕活》發(fā)表于1996年,時隔21年后又被2017年第二期的《文學少年(中學)》刊載,足見胡金洲作品的魅力。
胡金洲的小小說創(chuàng)作大致可分為兩個時期:自1983年至1999年為前期,出版小小說集《絕活》(1996年),共收錄作品98篇;2010年至今為后期,是其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旺盛期。尤其是2013年以來,其創(chuàng)作呈井噴狀,新作不斷被《百花洲》《小小說選刊》等知名刊物刊載,如《母與女》《后補粉絲》《老娘親》《半爿包子鋪》《牛踢莊》《潘七爺》《老話》等。最近幾年,其小小說還常常被多家網(wǎng)絡媒體刊載:如小小說《紅糖餅》《一罐土雞湯》《何苦親熱》《老鄉(xiāng)親》《欠你一頓飯局》《孔明出山考》《衣冠楚楚那些爛事兒》《醉醉酒》《分享書香》《啞巴和尚》等被著名的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引擎“今日頭條”刊載;《皮影子》《鳥語者》被原創(chuàng)小小說網(wǎng)站“活字紀”刊載;《草長鶯飛(一)至(五)》被公共平臺“華文驛站”刊載;《幸福故事》被全本小說閱讀網(wǎng)“華文之光”刊載;《那山,那老僧——生活禪系列之一》《畫家、橋與年輕沙彌——生活禪系列之二》被襄陽“新時代公眾號”刊載,顯示出作家厚積薄發(fā)的生活儲備,老而彌旺的創(chuàng)作激情,老而彌豐的創(chuàng)作高產(chǎn),以及老當益壯的創(chuàng)作實力。
胡金洲長期致力小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數(shù)百篇,其中不乏像《啞炮兒》《絕活》《找地》《刮面》等獲得全國大獎的經(jīng)典作品,并逐漸形成了鮮明的藝術風格。這種獨特的藝術個性,集中體現(xiàn)見微知著的美學放大藝術、耐人尋味的“留白”藝術、追求新異的“變臉”藝術和個性化的語言藝術等方面。這四個藝術是他屢獲大獎的價值所在,也是其作品深受讀者喜愛的魅力所依。
小小說作為微型藝術,篇幅短小,容量有限,在思想和內(nèi)涵的表現(xiàn)上不大可能像中、短篇小說尤其像長篇小說那樣博大精深,也不大可能呈現(xiàn)時代的壯麗畫卷和民族命運的宏達主題——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在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結構、語言、主題等方面的單(單純)、簡(簡潔)、明(明快)。但這并不意味著單、簡、明的小小說只能承載清淺的立意和表現(xiàn)狹窄的精神。小小說的藝術魅力就在于用盡可能小的篇幅最大限度地凸顯深刻的思想。胡金洲就是一位深諳小小說文體奧妙的小說家,把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的手法發(fā)揮到極致,所采用的則是行之有效的美學放大藝術。所謂“美學放大”,就是“在極其有限的藝術空間容量中集中表現(xiàn)、渲染、濃化有意味的形象因素(或某個情節(jié)場景、或某一畫面鏡頭、或某一細節(jié)特寫、或人物的特定情態(tài),等等),從而強化表達與揭示蘊于其中的思想內(nèi)涵”。[1]
在胡金洲筆下,這種美學放大藝術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通過凡人瑣事,集中優(yōu)勢筆墨,選擇生活性極強但細小而又意味的情節(jié)、細節(jié)、情境來強化描繪予以放大,而不是設置大事件、大動作、大場面。這種處理,不僅能讓讀者體會到生活感和人情味,而且有利于凸顯細微處的精神和尋常事中的人性。例如《門鈴》《鳥語者》《老鄉(xiāng)親》等,就是這樣的佳作。
《門鈴》寫的是一位官員抵制拒絕別人向自己行賄的新舉措:不讓進門,旨在反映某些人出于換取不當利益的動機而給當權者“上門送禮”的不良社會風氣。對這樣一個極為嚴肅的主題,作者在構思上則巧妙地利用有趣的情節(jié)加以表現(xiàn),由天真無邪的童心來折射重大社會問題,這種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的藝術處理,發(fā)揮了小小說的特長,收到了強化內(nèi)涵的效果。《鳥語者》寫一個身材高大的護工三年來對因車禍癱瘓在床的生物老教師的精心呵護,“三年,他沒得過一次褥瘡”。小說并未展示護工對老教師的護理過程,重點是放在對清晨窗外林中小鳥的悅耳叫聲的描寫,對兩只鳥相親相愛并繁衍下一代的描寫,以此來突出鳥與鳥的相愛,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護工對癱患者的愛心,即通過小場景、小動物、小人物、小細節(jié)、小事件,揭示出呈現(xiàn)大愛、歌頌大愛的主題。
《老鄉(xiāng)親》也是一篇成功運用以小見大藝術手法的優(yōu)秀之作。同村的水濺與柳江是發(fā)小,卻因為五畝地的歸還問題反目成仇,眼看要鬧到械斗或打官司的不可開交的地步。最后是水濺的遠方五叔、鎮(zhèn)上民事庭庭長水庭前來給水濺做思想工作,巧妙化解了兩人的矛盾,使兩人握手言和。小說的精彩之處在于,對當事一方的柳江輕筆帶過,用較多筆墨寫水濺的委屈、不快和憤懣,重點則寫水庭在看似不經(jīng)意調(diào)解中的智慧:先是用虛構的和尚的話“不日之內(nèi)有一場刀光之災”來引起水濺的“雙目驚悚”;繼而在水濺院子門口供奉的關帝爺?shù)氖袂傲滔隆罢埳袢菀姿蜕耠y!善事做到底,惡事莫開頭!”的話外之話,以引起水濺對自己行為的思考;接下來又用杜撰的老和尚所說的“人怕生前,豬怕拽后!”的讖言警告水濺考慮兩人爭斗的后果,再次對水濺產(chǎn)生思想觸動;再接著是借向關帝爺石像鞠躬膜拜之語,向水濺發(fā)出“能忍則忍,能讓則讓”的勸告。經(jīng)過一番努力,水濺終于同意與柳江和解。小說最后也就水到渠成地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景:“柳江開小車,水濺騎摩托上門趕情。水庭收下一瓶老鄉(xiāng)親,倒管了二人一頓飯?!狈ü偎ネㄟ^自己的耐心和智慧,化解了鄰里沖突,維護了一方平安。另外,小說的題目也是頗有寓意的,他們喝的是“老鄉(xiāng)親”酒,化解了矛盾,重又變成和好如初的老鄉(xiāng)親,小說的整體構思是極為巧妙的。
對文學作品而言,所謂的“留白”藝術,是指藝術空白,即指作品以藝術的方式引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想象和思考,從而充實、補充作者沒有或沒能在作品中寫出的形象與內(nèi)涵的延伸部分。對此,美國現(xiàn)代小說大師海明威有過生動形象的闡釋,這就是他著名的“冰山”創(chuàng)作理論。他把文學創(chuàng)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彼J為作家用文字表達出來的東西只應是海面上的八分之一,而海面以下的八分之七的文本,讀者需要細心研讀方能體會其中的意蘊。質(zhì)言之,所謂“冰山理論”,在筆者看來就是用簡潔的文字塑造出鮮明的形象,把自身的感受和思想情緒最大限度地埋藏在形象之中,使之情感充沛卻含而不露、思想深沉而隱而不晦,從而將文學的可感性與可思性巧妙地結合起來,讓讀者由鮮明形象的感受去發(fā)掘作品的思想意義。
胡金洲的小小說將“留白”藝術運用得十分老練,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作品也以此被賦予朦朧美。例如《傘》《月圓之夜》《吻》就是極好例證。這三篇小小說的結尾都沒有直接言明結果,給人一種模糊朦朧之感,同時這三篇小小說整體上也是模模糊糊的?!秱恪分v的是公交上的艷遇最后卻放棄,《月圓之夜》是女孩羞澀的愛情不敢做逾越的事,《吻》是大義戰(zhàn)勝愛情而送離別之吻?!秱恪吩诮Y尾處紙片的飛舞,《月圓之夜》結尾處的影子以及《吻》結尾的吻和冬青樹的描寫,都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故事似乎已經(jīng)有了結局又似乎沒有結局。故事在結尾已經(jīng)塵埃落定可以預見結局時,結尾處的描寫又引人遐想和思考。正是如此,讀者才能夠在作家留下的想象空間去思考故事背后暗含的人性:《傘》為了家庭抵抗了艷遇;《月圓之夜》女孩雖羞澀不敢做逾越之事,說出來的話卻大膽而奔放,表現(xiàn)出追求愛情的勇敢;《吻》看似只是離別,實際是勸男友自首,為了大義犧牲愛情。透過這些我們可以看到,“留白”藝術在胡金洲小小說對人性的挖掘中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
胡金洲是一位不斷追求自我超越、博采眾長、不斷追求創(chuàng)新求變的小說家。他對某作家創(chuàng)作的像流水線一樣出來的、模樣相同的作品,合在一起就成為其風格的說法不以為然,更傾向于將寫作當作川戲中的“變臉”絕活。他說:“‘變臉’戲給我們很多啟發(fā)。如果讓我在‘新鮮’和‘風格’之間一百次取舍的話,我一百次選擇的是前者。我對自己的要求永遠是:給讀者多些再多些新鮮貨色。”[2]通盤觀之,其作品在人物性格、情節(jié)構架、故事結局和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千人千面,各不相同。創(chuàng)作數(shù)量巨大卻絕不自我重復,這對一個作家來說是極難能可貴的。
在胡金洲筆下,即使同一題材,也會寫得面目各異,有較大的區(qū)分度。例如《花月之夜》和《飛吻》,同屬愛情題材,都寫夜幕下一對戀人的對話,但兩篇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各異。前者側(cè)重表現(xiàn)一種純真的理性化的愛的追求和超乎凡俗的愛的境界;后者則重在寫實,作品中主人公快人快語,尤其是女主人公向戀人頻頻發(fā)問,在得到滿意回答消除疑問內(nèi)心踏實之后,便自然而然在分手時向?qū)Ψ将I出“飛吻”。再如《細細的雨絲》和《天空,應有星光》,同屬家庭題材,都是一對夫妻一個孩子。但前者寫離異后的夫婦,母親拖著孩子與前夫在公交車上偶遇,作品主要通過男女主人公坦誠、明快的對話,充分展示了他們離異后剪不斷的情絲。后一篇則寫負罪的丈夫與拖著嬰兒的妻子在公交車上偶遇,作品不是通過對話,而主要通過人物的表情、動作和背景的烘托來揭示男女雙方深沉、痛苦和難以言狀的內(nèi)心世界。
只有博采眾長,方能常寫常新。胡金洲做到了這一點。他善于汲取古今中外小說的藝術技巧,為我所用,故他的小說在創(chuàng)作手法和藝術形態(tài)上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景觀。其作品中,如《背影》《七叔》《紙花》《鳥語者》等,采用了散文和散文詩的表現(xiàn)形式;《絕活》《啞炮》《秘方》《紅糖餅》等,則采用傳統(tǒng)故事的表現(xiàn)形式;《新居》《刮面》《投稿》《名片》《信》等,借鑒了單口相聲的手法;《邂逅》《作品》《名牌效應》《尋》等,采用了百字笑話的寫法;《選擇》《奇帚》等,采用的是寓言神話體;而《雨蒙蒙》《母與女》等篇,則采用了蒙太奇的表現(xiàn)手法,畫面感很強。正因為胡金洲小說在藝術技法上的創(chuàng)新求變,才換來了受眾閱讀時的興味盎然、樂此不疲。
胡金洲小小說的語言個性,集中體現(xiàn)在生活化的語言與地方方言的運用上。前者,賦予作品以很強的生活實感,后者則賦予作品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他的小小說經(jīng)常使用富有特色的方言,如“啥”、“娘”、“爹”等。襄陽方言中“啥”是“什么”的意思,“娘”、“爹”通常是農(nóng)村的孩子對自己母親、父親的稱呼,與城里的“媽媽”、“爸爸”有異。方言的使用賦予作品地方色彩和濃厚的生活氣息。這樣的例子很多,僅舉《黎明時分》加以說明。這篇小小說中有這樣一段話:“我老伴那年深更半夜要生老大,我急昏了頭去找他們廠的工會主席,不巧主廣給懷伢的愛人來買湯包,我硬是從人堆里把他喊出來,人家踢開排隊的半截磚頭和我一起顛顛地跑!一想起這事我心里就愧得慌!哎,老哥子,您說過去的干部咋恁法好??!”[3]這段話中語言的特色很明顯,“懷伢”是懷孕的意思,它是方言;“愧得慌”中的“慌”字在方言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主要表示一種不安的情緒;“老哥子”是一種稱呼,加“子”字有一種親切感在里面;“恁法好”中的“恁法”也是農(nóng)村生活中常用的語言。這段話中的語言不僅是方言而且是農(nóng)村生活中常用語言,這樣的語言使得故事更加貼近現(xiàn)實生活,更具真實感,讀起來也更加通俗、更顯親切。另外,在那些用散文或散文詩形式寫成的小說中,胡金洲的語言表現(xiàn)出濃郁的詩美風格,如“月亮款款兒升起來,悄悄落在槐樹梢兒上”;[3]“日頭落下來。雞兒上籠了,鳥兒歸窠了”;[3]在小說《母與女》中,作者這樣描寫在公交車上觀賞到的襄陽護城河的雄姿和護城河河面上的景致:
公交車緩緩駛上西門橋,橋下橫亙著華夏第一城池,中國最寬闊的一條護城河。護城河南枕峴山,北跣漢水,蜿蜒于雄兀滄桑的古城墻之根輕漫蕩漾。
護城河上,十幾只腳踏船殘留一道道亮閃閃的水紋,慵懶徜徉。[4]
這段文字不僅優(yōu)美如詩、明麗如畫,在字里行間還洋溢著一個長期生活、工作、居住在襄陽的異鄉(xiāng)作家對古城襄陽、襄陽歷史文化及其山水相依的宜人環(huán)境由衷的贊嘆之情和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