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西方的哲學傳統(tǒng),還是西方文藝理論傳統(tǒng),都講究“二元對立”的思維。古希臘的柏拉圖,不論其哲學觀點還是文藝觀點,都以現象界/理念界的劃分為基礎,理念界是最真實的存在,現象界摹仿了各自的理念。亞里士多德則是以形式與質料的劃分為基礎的,其“四因說”的思維基礎也是表層與深層的二元對立。近代認識論哲學家康德與黑格爾,其理論基礎也帶有這種深度認知的模式,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辯證轉化即是其“深度模式”的表征。而精神分析學派弗洛伊德的潛意識與榮格的集體無意識,也是一種深層結構的建構。
語言學轉向以來,“深度模式”漸漸被消解,現象學、存在主義哲學、分析主義哲學、邏輯經驗主義等等,都認為“深度模式”只不過是一種形而上學的預設而已。而結構主義“是在事物個別因素的考察中,努力構建出統(tǒng)合個別因素的整體的質,再由它來考察、說明個別因素的特征”[1],這一點在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的理論中也有所體現。索緒爾將語言對象分為兩個方面,一種是作為規(guī)范、體制的語言系統(tǒng),一種是具體化的言語,前者正是后者的“深層結構”。結構主義理論家霍克斯用象棋游戲進行通俗類比:“象棋的規(guī)則可以說是高于并超越每一局單獨的棋賽而存在,然而,象棋規(guī)則只是在每一盤比賽中的各棋子之間的相互關系中才取得具體的形態(tài)。語言也是一樣。語言的本質超出并支配著言語的每一種表現的本質?!盵2]
在類似思想的指導下,結構主義理論家都展開了對“深層結構”的追尋。早期的民間故事敘事學研究者普羅普在 《民間故事形態(tài)學》一書中概括出了31種敘事功能,法國結構主義理論家格雷馬斯提出了“符號矩陣”的闡釋框架。值得一提的是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人類學的研究,他通過闡釋印第安原始部落的原始風俗,即每個節(jié)日婦女們在臉上涂上線條復雜的對稱圖案,他指出:“所以我們必須對卡杜浮婦女的圖形藝術進行釋義,將其神秘的符咒和明顯無理的復雜性,解釋為一個熱切尋求象征性地表現種種彌補性制度的社會幻想?!盵3]這種研究方式對其他結構主義者影響甚大。而結構主義者所說的“結構”,正是事物表面下的內部聯(lián)系,對于文學作品來說,則是語言表層下的“深層結構”,它無法被直觀,只能通過某種思想模式來挖掘、分析。
仔細研讀文本,分析人物形象,我們可以發(fā)現《鴻門宴》敵對陣營遵循的兩種不同的邏輯,即以劉邦為代表的“政治邏輯”和以項羽為代表的“江湖邏輯”,而整個故事也形成了政治與江湖之間的復雜的變奏曲。此處只從兩組次要人物的對比進行分析。
首先來看武士的對比,即項莊與樊噲。史書記載,項莊是項梁的侄子,并且?guī)煆捻椓簩W習劍術。項梁也曾教項羽劍術,結果項羽“學劍,又不成”,并且還說:“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睕]想到,項羽的堂兄弟項莊跟隨項梁學得一身劍術。作者對項莊的描寫,用墨極其吝嗇,除了一句干巴巴的“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的請求外,就是一句“拔劍起舞”,這種籠統(tǒng)的描寫讓項莊的形象黯然失色。在項伯阻止了項莊的刺殺之后,我們有理由相信,項莊并未施行新的行動,從而功敗垂成。也就是說,項莊只是一個有勇無謀的武士而已。而劉邦陣營的樊噲,形象豐滿,有血有肉。作者花費了大量的筆墨,從神態(tài)、動作、語言等各個方面,刻畫了一個有勇有謀、豪氣干云的武士形象。通過喝酒、吃肉的細節(jié),一個勇猛、野蠻的武士形象躍然紙上。緊接著他有了一番說辭:“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衽婀绕魄厝胂剃?,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xù)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這與劉邦的邏輯竟然如出一轍。樊噲不僅有武藝,更有政治頭腦,其奉行的自然也是“政治邏輯”。而項羽,只看到了樊噲身上的“江湖氣概”,沒有認清楚其本質的政治企圖。樊噲在劉邦不辭而別之時的一番話,更說明了樊噲并非單純的赳赳武夫,而是一個頗有思想的武士?!按笮胁活櫦氈?,大禮不辭小讓”,是引用古人的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僅是比喻,而且是頗有才氣的妙喻。如此說辭,豈是“武士”稱呼所能概括的?也就是說,《鴻門宴》中的項莊,只是一個江湖武士,而樊噲則是一個帶有政治頭腦的武士,二者的頭腦與思維方式及行為表現,是完全不同的。
再來看告密者的對比,即項伯和曹無傷。項伯在整出戲中的角色也頗有意思,他其實是很單純的。當得知項羽攻打劉邦之后,項伯想到了好朋友張良,但是頗具政治敏感的張良將項伯引進了政治迷局。張良救過項伯,項伯對張良充滿了感激之情,當張良引薦項伯時,劉邦充滿狐疑,于是問:“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說了事情的原委,劉邦又說:“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眲钍莻€頗有心計的人,他這句話的目的是希望項伯為自己辦事。劉邦見到項伯之后,不僅“兄事之”,而且“約為婚姻”,拉攏力度之大,超出了項伯的抵抗力。劉邦趁機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了一番辯解:“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边@番冠冕堂皇的話,在項伯聽來卻是合情合理。他居然回去說服項羽:“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边@番說辭是毫無力量的,但一句“不義也”徹底打動了項羽。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項羽看重的是“義氣”,這是一種典型的江湖邏輯,樊噲后來的說辭也是抓住了“義”這一點。也就是說,劉邦這方其實是頗有政治智慧和政治頭腦的,而項伯只是出于一種恩情,讓劉邦達到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在報恩與政治傾向之間,項伯選擇了前者,說明其價值觀也帶有一種“江湖邏輯”。
而作為整個故事的“挑起者”,曹無傷對項羽說了三句極具殺傷力的話:“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這三點招招打在項羽的要害上。劉邦不僅想稱王,還讓胡亥的侄兒子嬰為相,還想占有物質意義上的財富,這些都是項羽不能容忍的,于是他立即發(fā)兵攻打劉邦,劉邦也迎來了一場巨大的軍事危機。當時,曹無傷擔任左司馬,負責檢查隊伍的隊形,這是一個職位較高的軍職,說明曹無傷是有很大的功勞的。像這樣一個追隨劉邦反秦出生入死的人,到了兩軍對峙的關鍵時分,怎么會暗中向項羽一方去搬弄是非呢?實際上,項羽和劉邦多次聯(lián)手作戰(zhàn),曹無傷可能認識項羽,此時的他,與其說是向項羽通風報信,不如說是一種政治表態(tài),是一種政治投靠的暗號。他這樣做的目的并非報恩,項羽并沒有施恩于他,而是希望通過這種政治表態(tài)獲得一種政治上的回報,因為當時項羽實力更強,向未來的勝利者“拋媚眼”,當然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這種政治上的功利性與劉邦等人的政治價值觀是非常相似的。當劉邦意識到這一點時,回到軍中,“立誅殺曹無傷”,一個“立”字,不僅說明了劉邦內心之憤怒,而且說明了動作之迅速,更重要的是,揭示了劉邦內心之堅決。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會發(fā)現,劉邦一方的人,奉行的都是政治功利邏輯,劉邦、張良、樊噲等人,都很有政治頭腦,他們在處理事情的時候,頭腦冷靜,理性分析,判斷利弊,盡量做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即使是樊噲這樣的“粗人”,也是有著精明的政治頭腦,從本質上講,他和項羽只有外在的相似性,內在的智謀是完全不同的;而項羽陣營的人,以項羽為代表,奉行的是江湖邏輯,所謂江湖邏輯指的是以“仁義禮智信”為核心的價值取向,特別是“義”字,堪稱江湖邏輯的精神核心,其政治功利性是從屬于道德價值的。
但是,用這個邏輯來反觀曹無傷和項伯這兩個人物時,一個有趣的現象產生了。曹無傷作為項羽的“幫助者”,本應該是屬于劉邦陣營中的人物,但他卻背叛了劉邦,向項羽傳遞消息并且積極為之出謀劃策,而項伯向張良通風報信并不是期望獲得政治上的回報,而僅僅是遵循江湖道義的報恩,報答張良當年的活命之恩,并且是冒著出賣己方政治利益的風險來報恩,他遵循的是徹頭徹尾的江湖邏輯、道德邏輯、信義邏輯,而這一點與項羽又是極其相似的。與劉邦一方政治取向一致的曹無傷投向了項羽一方,與項羽道德邏輯一致的項伯投向了劉邦一方,這其中“政治功利”與“江湖道德”的邏輯,更是體現了歷史書寫的復雜的價值取向。
不過,如果更為細致地考察的話,我們還是可以發(fā)現曹無傷與劉邦、項伯與項羽之間的本質區(qū)別。曹無傷是一種目光短淺、急功近利的政治投機,而劉邦則是一種頭腦理智、深謀遠慮的政治遠見,二者的政治功利區(qū)別與政治頭腦、胸懷,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項伯的“報恩”只是一種個人道德意義上的報恩,是一種“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個人對個人的報答。而項羽尊奉的,并非個人意義上道德邏輯,而是一種更普遍的“信義邏輯”,這種“信義邏輯”不是項羽本人對劉邦本人的,而是更普遍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或者說,是“人應該有信義”,而不是“項羽對劉邦有信義”。也就是說,即使都遵循“江湖邏輯”,二者的江湖觀念與江湖胸懷也是有區(qū)別的。
這一點在司馬遷在為劉邦和項羽立傳時采取的不同的立場和觀念也略有體現。評價項羽,他說:“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評價劉邦,他說:“故憤發(fā)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一方面,他向項羽的英雄主義致敬,另一方面,他對劉邦的歷史理性也給予了最高的評價。政治與江湖、功利與道義的變奏,由此也可見一斑。
劉邦勝利了,項羽失敗了,但是關于兩人的爭論卻一直延續(xù)在歷史的長河中,久久不息。個中緣由,就在于從現實功利上講,我們會認同劉邦的做法,但是從人物的審美取向上看,我們更傾向于贊美項羽,贊美其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贊美其浪漫情懷與豪情壯志,并且對其失敗表示哀嘆。而這,恰恰是我們對江湖世界的審美觀照。因此,劉邦陣營和項羽陣營之間,實質上是政治與江湖、功利與審美、現實與理想、理性與浪漫之間的對立,勝利或失敗只是最終的歷史結果,但這個過程中產生的種種價值評判,卻因人而異。
[1][3]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30、235頁。
[2]霍克斯:《結構主義和語言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1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