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琳

摘要：文章以“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教學為例，總結和剖析了黑龍江大學文學院劉敬圻教授在本科專業(yè)基礎課教學中激活學生研究潛能的寶貴探索與實踐。文章總結出如下四種思維慣性的培養(yǎng)：“于不疑處有疑”;爬梳文本，“讓材料說話”;“縱剖橫剖”的“比較”;“由外向內(nèi)”“層層剝開”，以期對高校文學課堂的教學有所推進。

關鍵詞：中國古代文學史;本科專業(yè)基礎課;研究思維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教學團隊的靈魂人物——耄耋之年的首屆國家級名師劉敬圻教授，對于本科專業(yè)基礎課教學改革的探索與關切從未停歇。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教學中，劉老師始終有一個興奮點，那就是：如何在本科專業(yè)基礎課的教學中激活學生的研究潛能，以此為核心，她總是致力于培養(yǎng)學生的四種思維慣性：“于不疑處有疑”;爬梳文本，“讓材料說話”;“縱剖橫剖”的“比較”;“由外向內(nèi)”“層層剝開”。

“于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在本科課堂上，劉老師十分注重激勵學生勇于質疑、勇于發(fā)現(xiàn)的潛能。她特別強調(diào)，“發(fā)現(xiàn)”的根基在于閱讀，強調(diào)細讀、泛讀與慎思的結合，而重中之重則在于“細讀”文本。

下面即以耳熟能詳?shù)摹度龂萘x》《紅樓夢》等幾個題目為例，簡要說明劉老師是如何在本科專業(yè)基礎課的教學中激發(fā)學生的研究熱情，引導思維慣性，給予具有可操作性的（而不是云山霧罩的）研究方法的。

一、培養(yǎng)爬梳文本、“讓材料說話”的思維慣性

“如果從事實的全部總和，從事實的聯(lián)系中去掌握事實，那么，事實不僅是勝于雄辯的東西，而且是證據(jù)確鑿的東西。如果不是從聯(lián)系中去掌握事實，而是片斷的和隨意挑出來的，那么，事實就只能是一種兒戲，甚至連兒戲都不如。”

在本科教學中，劉老師總是力求引導學生養(yǎng)成爬梳文本、“讓材料說話”的思維慣性，希望他們遠離浮躁，遠離泡沫，遠離對文本、對古人的誤讀。

在劉老師看來，爬梳，是一種無可爭議的笨功夫，看家的功夫。要爬梳第一手材料，爬梳相關的研究史料，爬梳相關的文獻，而且力求爬梳得詳盡，甚至竭澤而漁。不這樣，就不可能自信;就沒有發(fā)言權;就與“發(fā)現(xiàn)”“創(chuàng)新”無緣。

以《紅樓夢》少年女仆現(xiàn)象的教學為例。

一提及這個話題，就讓人聯(lián)想到“金釧投井”“鴛鴦抗婚”“司棋被逐”“晴雯之死”“芳官被拐”等情節(jié)場面。然而，這不是“《紅樓夢》丫鬟世界”的全部模樣。劉老師強調(diào)，僅僅這樣，那里邊的少年女仆，就等同于大清王朝時期“南霸天手下的吳瓊花和周剝皮手下的高玉寶”了。

劉老師有意識地引導學生從來源、等級、職責分工、月津貼以及衣、食、住、行等幾方面爬梳出少年女仆立體的生存狀態(tài)。并選取其中值得注意的兩個問題對學生予以啟發(fā)和提示：

其一，賈府丫頭多，活計少。只有貼身丫頭是主子須臾不可離開的拐杖和“總鑰匙”（李紈之語），如賈母身邊的鴛鴦，鳳姐身邊的平兒等。其他丫頭就少有活計可做，嚴重的人浮于事。既然沒那么多事兒可做，配備那么一大堆丫頭做什么呢？主要是為了陪襯主子，做主子身份的象征。嚴重的人浮于事，但卻不可或缺，因為是祖制，是貴族身份和家族中身份的象征。

其二，少年女仆的生活常態(tài)，也并非水深火熱。與做粗活兒的六等以下的成年女仆們相比較，有大不同。

丫頭們的衣食住行是“供給制”，此外還有月津貼，屬于零花用的，一等丫頭一兩銀子，二等丫頭一吊錢，三等丫頭五百錢。賈府小姐們的月津貼才二兩銀子，相比之下，丫頭們的月津貼很說得過去。

又有丫鬟們衣食住行的大量相關細節(jié)為證。這里僅舉一例：襲人母親病重，被批準探親。臨行前，鳳姐親自檢點她的穿戴，發(fā)現(xiàn)有兩項不合乎一等丫頭的身份。一是只穿兩件小毛（銀鼠或灰鼠制成的輕裘）衣裳，沒有大毛（用狐貍腋下、腹下又長又軟的皮毛制作的輕裘）衣裳。即命平兒把自己的“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讓襲人帶上。第二項是包袱皮兒，襲人原用的包袱皮已經(jīng)相當考究，但鳳姐堅持讓平兒把“玉色綢里的多羅呢”的包袱皮兒給襲人換上。為何必得如此呢？用鳳姐的話說，是為了“大家的體面”?！鞍驯娙舜虬珞w統(tǒng)了，寧可我得個好名聲”;“不然，一個個像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家笑話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了?！闭f得夠透徹了。丫頭的衣飾裝扮，關系到主子的體面和名聲。（第78回）它例不綴。

由此得出結論：少年女仆的生存常態(tài)來源于其陪襯價值;其陪襯價值來源于貴族氣象的需求;貴族氣象又來源于祖上的陳規(guī)陋習。如脂評24字箴言所說：“排場已立，收斂實難。從此勉強，致成蹇窘。時衰運敗，百計顛翻。”（有正本第16回）《紅樓夢》的少年女仆世界具有空前乃至絕后的歷史渾厚性。它打開了一扇觀察東方貴族的藝術之門，可以窺見東方貴族不可療救的衰微綜合癥。

這就是爬梳少年女仆現(xiàn)象的啟示。爬梳的方法，讓學生走近了文本，也懂得了曹雪芹。

二、在“比較”中去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縱剖橫剖”的思維慣性

“沒有比較的思維是不可思議的。如果不進行對比，一切科學思想和所有科學研究，也都是不可思議的。”

在本科教學中，劉老師特別注重培養(yǎng)學生“縱剖橫剖”的思維慣性，導引學生在“比較”中去捕捉研究對象的個別與獨特，去“發(fā)現(xiàn)”它“不一樣”的文化價值。這種“發(fā)現(xiàn)”，是必須在共時性與歷時性的“比較”中才能完成的。這是又一種看家本領。無論是拓荒，還是拓新，都離不開這種思維慣性。

以《紅樓夢》的女人觀的教學為例。

這是一個說膩了說俗了說玄了的話題。用“比較”的方法，“縱剖橫剖”的方法，或許是最有說服力的。

但在具體操作上，和誰比，怎樣比，很重要，否則會讓學生茫然無措。劉老師首先為學生提供了如下兩個參照系。

第一個參照系：主流文化對女人的價值期待。一是來自經(jīng)書的綱領性的期待。三從，四德，七出，以及“三綱”中的“夫為妻綱”等。二是一系列經(jīng)典性專著。漢·班昭《女誡》，漢·劉向《列女傳》，唐·宋若莘、宋若昭《女論語》，清·王相編《女四書》等，可為代表。三是正史中的“列女傳”所提供的女子樣板。此外還有包孕以上種種內(nèi)容的簡明精粹的工具書，類書，如清·藍鼎元的《女學》。

第二個參照系：《紅》前小說的女人觀是什么樣子的？《紅》前名家名著是如何看女人寫女人的？涉獵作品主要有《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及以《好逑傳》《平山冷燕》《玉嬌梨》等為代表的才子佳人小說。

這兩個參照系，涵蓋了主流文化和中國古代長篇小說的發(fā)展脈絡，以開闊的學術視野引導學生在“比較”中加深對《紅樓夢》女人觀的認識，并在這一過程中成功地激發(fā)了學生以自我興趣為基點，進行拓展閱讀和深度探究的熱情。

在與第一個參照系的比較中，不難發(fā)現(xiàn)，曹雪芹筆下的女人，“無班姑蔡女之德能””（《紅樓夢》第1回空空道人語），不是主流文化期許的仁德智勇兼?zhèn)涞睦硐肱?。即便是“可嘆停機德”的薛寶釵，也不是樂羊子妻（《后漢書·列女傳》）那樣的以“停機”的舉措去“勖夫助夫”使之成才的女子。

與第二個參照系的比較，無疑更為重要。劉老師通過引導學生的各種“發(fā)現(xiàn)”，讓學生深刻意識到，《紅》前小說中的女人們，總不免落入某種模式化的窠臼：《三國演義》的“工具”模式、《水滸傳》的“禍水”模式、《金瓶梅》的“性對象”模式以及才子佳人小說的“鏡花水月”模式。而曹雪芹筆下的女人，與以往女人系列的最大不同，是真實，是本色，是鮮活?！磅r活”，又是重中之重。

那么，怎樣才算“鮮活”呢？通過問題的導引和對少女少婦群體的爬梳分析，劉老師完成了對《紅樓夢》女人觀三大亮點的總結：

亮點之一：鮮活的少女少婦，是美的，但不絕倫超群。這是對鏡花水月系列的一種顛覆。

以形貌論，不打造絕代美女群。以才智論，不打造絕代才女群。以性情論，不打造絕代賢女群。鮮活的少女少婦，她們的美是有分寸感的，是“各美其美，美美與共”，是具有個別性獨特性的，不存在“千人一面”的弊病。這才是寫實大師的藝術眼光與審美追求。

亮點之二：鮮活的少女少婦，必定是不完美的。曹雪芹拒絕盡善盡美。用脂評的說法：“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保ǜ奖镜?0回雙行夾批）

黛玉的虐人亦自虐的病態(tài)人格，寶釵的“圓熟”處事帶來的不適感和距離感，王熙鳳的貪欲與權勢欲 ，迎春的平庸懦弱，惜春的孤僻冷漠，妙玉的乖張，晴雯的輕狂，等等，都增重了她們的鮮活與生動。

亮點之三：鮮活的少女少婦，又往往帶著某種模糊性。

妙玉、黛玉、寶釵的性格，或多或少都帶有模糊色彩。模糊性，增重了她們的真實性，更是曹雪芹觀察生活觀察人物之深邃、細密、靈動的又一重要表征。

魯迅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薄都t樓夢》的女人觀即是對以往小說的一種顛覆。看女人的“思想”被打破了，寫女人的“方法”也被打破了。這就是劉老師引導學生在縱剖橫剖的“比較”中獲得的“發(fā)現(xiàn)”。

三、培養(yǎng)“由外向內(nèi)”“層層剝開”的思維慣性

“任何性格學的研究，都是由外向內(nèi)的?！逼鋵?，不僅是性格學研究，任何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都是由外向內(nèi)的，都是一個由表及里、由顯性到隱性、由現(xiàn)象到內(nèi)質的穿透過程。越是大作家大作品，越是如此。

所以在本科教學中，劉老師非常重視培養(yǎng)學生“由外向內(nèi)”“層層剝開”的思維慣性。這是又一種看家本領。即對復雜性格、復雜現(xiàn)象，進行多層面（而不只是多側面）的剖析，由外向內(nèi)，直到穿透。

以《三國演義》中劉備性格的解讀為例。

劉備的性格成分，看似明確，看似容易把握，但實際上卻是不易捕捉，不易看透和說透的。他的性格后面還有性格。

魯迅曾經(jīng)很敏銳地指出，劉備“長厚而似偽”，但沒有展開。劉老師便以此為切入點，引導學生“由外向內(nèi)”“層層剝開”，對劉備的顯性性格和隱性性格，進行梳理進行穿透。

“寬仁厚德”是劉備的顯性性格，以仁民、義友、禮賢下士為三個支撐點，這成就了劉備仁君的美名。六百多年以來，讀者與評家，都注意到了。

問題是，如果劉備就只是他顯現(xiàn)出來的樣子，又怎會給人留下“似偽”的印象？接下來，就是對劉備種種“似偽”行為的爬梳。劉老師引導學生從許多被批評家們忽略了的故事中，去發(fā)現(xiàn)劉備的另一些行為慣性，從這些行為慣性中去發(fā)現(xiàn)他的深隱性內(nèi)質：

其一，最善于“屈身守分”（劉備語），“以小事大”（《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伺機進取。

這是沒有實力卻有超大欲望的劉備獨有的內(nèi)剛外柔之道?！胺N菜學圃”“聞雷拾箸”，都讓他欺瞞了強大對手，為自己的伺機進取贏得了主動權。

其二，最善于使用“溫良恭儉讓”的人格面具，去贏得名實雙收。

他的著名言論：“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耳?！保ǖ?0回）其功利性，手段性，作秀的動機，是毫不掩飾的。劉備比曹操、比孫權更懂得制造輿論、利用輿論的重要。

第三， 最善于使用攻心戰(zhàn)術，最善于借助感情投資去戰(zhàn)勝對手。

用民間的話說：“劉備的天下，哭出來的”。泣送徐庶，泣求孫尚香，泣送張松。特別是在奪取益州的過程中對劉璋施展的一系列感情煙幕（第60～62回），這是他借助感情投資麻痹對手、吞并對手的一個經(jīng)典案例。劉老師在這里又拋出了一個問題：“民間”對劉備，總有一些很深刻的見解，如“劉備摔孩子，刁買人心”“劉備的天下，哭出來的”，等等。可為什么博覽群書、學富五車的批評家們，除了毛宗崗、錢玄同、胡適、魯迅以外，就很少有人發(fā)覺這一點呢？這個問題又一次成功地激發(fā)了學生深度探究的熱情。

其間，劉老師還輔之以毛宗崗的一系列絕妙評點，加深學生對劉備隱性性格層面的理解。如：

劉備之辭徐州，為真辭也，為假辭也？若以為真辭，則劉璋之益州且奪之，而陶謙之徐州反讓之，何也？或曰：辭之愈力，則受之愈穩(wěn)。大英雄人，往往有此算計，人自不知耳。（毛本第11回總評）

玄德之欲投江與曹操之買民心一樣，都是假處。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為假。雖同一假也，而玄德勝曹操多矣。（毛本第41回夾評）

既欲得西川，卻又假意推托……最似今之巧于貿(mào)易者，極欲買是物，偏故意作不欲買之狀，直待賣者求售，然后取之。寫來真是好看。（毛本第60回總評）

劉老師就這樣一步步引導學生去發(fā)現(xiàn)劉備隱藏在仁君光環(huán)下的另一重身份—— 一位“善韜晦”、精于“作秀”的政治家。由“長厚”到“似偽”，由仁君到出色的政治家，是劉老師引導學生對劉備性格進行穿透的基本路徑。

從而得出結論：羅貫中筆下的劉備，有一種與曹操不同、與孫權也不同的政治智慧。這種智慧的核心是，善于戴著中國人喜歡的“溫良恭儉讓”的面具，夾著尾巴進攻。既營造出仁民、義友、禮賢下士的美名，又開創(chuàng)了一個揚眉吐氣的天下。真可謂寬和于外，權謀于內(nèi)，或曰權謀為體，寬和為用的政治高手。

劉老師一再強調(diào)，萬萬不可把復雜的人物性格、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看簡單了。對劉備性格的解讀，正是她培養(yǎng)學生養(yǎng)成“由外向內(nèi)”“層層剝開”的慣性思維的成功實踐。

以上，就是劉老師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的教學中，在本科專業(yè)基礎課的課堂上，激發(fā)學生研究潛能、培養(yǎng)學生研究思維的一系列探索和實踐。不言而喻，給方法，比給結論重要。借助上述思維慣性的培養(yǎng)，劉老師希望引領學生擺脫長期以來（包括當下改頭換面、新瓶裝舊酒式的）的單維批評模式，如庸俗社會學的“簡括”模式;僵死的非白即黑的倫理“簡括”模式;明清批評家點評家一言以蔽之的“簡括”模式，等等，希望引導學生養(yǎng)成立體、多維、多層面的觀察與描述習慣，并在這一過程中以其嚴謹求實、一絲不茍的治學態(tài)度言傳身教。凡此種種，都值得高校文學課堂的教師借鑒和思考。

注：本文中涉及的劉敬圻老師關于《紅樓夢》的少年女仆現(xiàn)象、《紅樓夢》的女人觀、《三國演義》中的劉備性格等的見解和觀點，均參見劉敬圻老師的專著《明清小說補論》（增訂本），因其正是劉老師教學探索和教學實踐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