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離

蒲公英的名字

我最喜歡的植物名字是蒲公英

我很早就從書上知道蒲公英

我知道蒲公英是一種美麗的植物

會開一種黃色的小花

我還知道蒲公英的種子會飛

蒲——公——英——

每次我看到這三個字，或聽到這三個字

我都想到一種會飛的生活

但是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見過蒲公英

我一直在尋找蒲公英

但我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找到過蒲公英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我

蒲公英就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打的一種豬草

春天上學(xué)之前，我?guī)缀趺刻煸绯慷紩教镆袄?/p>

打一竹籃蒲公英，喂給家里養(yǎng)的豬吃

但我一直以為自己打的豬草是黃花菜，而不是蒲公英

后來我才知道，黃花菜是人吃的，而蒲公英是豬吃的

再后來我又知道，其實(shí)黃花菜豬也可以吃，而蒲公英人也可 以吃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想起這件事，心里就感到無比難受——

就像一個人在深夜醒來，突然想起那些

永遠(yuǎn)逝去的，再也無法重回的往日的生活

愛上陌生人

是的，我曾經(jīng)愛上過許多陌生人

——這有什么不對嗎？

我好像特別容易愛上陌生人

——這有什么不好嗎？

那些美好的異性

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

但我愛上了她們

我愛上了她們但并不認(rèn)識她們

我愛上了她們并不知道她們過去有著怎樣的生活

我愛上了她們并不知道她們現(xiàn)在有著怎樣的生活

我愛上了她們并不知道她們將來會有怎樣的生活

我愛上了她們但再也沒有見過她們

但是我就是愛上了她們

我就是沒有任何理由地愛上了她們

我不認(rèn)為這有什么不對

我不認(rèn)為這有什么不好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時常想起我曾經(jīng)愛過的陌生人

我時常想起她們美麗的樣子，也時常想起她們憂傷的樣子

我時常想起她們美麗而又憂傷的樣子——

我認(rèn)為我愛上的每個陌生人都是既美麗而又憂傷的

我認(rèn)為我對她們每個人的愛都是既美麗而又憂傷的

窮人在夜里的思想

窮人最容易受到傷害

窮人最容易在自認(rèn)為不再是窮人時受到傷害

窮人最容易在自認(rèn)為已經(jīng)不再會被傷害時受到傷害

你可以認(rèn)為天下所有的人都是窮人

但這不能改變窮人依舊是窮人的事實(shí)

有些富人確實(shí)認(rèn)為自己也是窮人

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他們是富人的事實(shí)

比起窮人，富人確實(shí)更不容易受到傷害

其實(shí)，這也是一些富人能夠成為富人的秘密——

失眠的夜晚，窮人躺在床上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這樣思想

——又一遍遍在心里驅(qū)逐這樣的思想

好學(xué)生

我們都是好學(xué)生

我們終生住在

同一所全寄宿的學(xué)校里

學(xué)習(xí)功課

在所有的課程當(dāng)中

神學(xué)是最難的

我們經(jīng)常懷疑

學(xué)習(xí)這門課程的必要性

有時候我們覺得

周圍的人都學(xué)得很差

而只有自己才真正是

一名好學(xué)生

如果周圍所有的人

都學(xué)得比自己差

而只有自己一個人是好學(xué)生

那是一件多么讓人痛苦的事啊

但是如果周圍的人都學(xué)得比自己好呢

如果周圍所有的人

都是比自己學(xué)得更好的好學(xué)生

我們將怎樣在這所學(xué)校里繼續(xù)學(xué)下去呢？

這樣的問題

神是不會回答的

只有靠我們自己去努力

尋找正確答案

談?wù)撎摕o的方式

我們愛虛無

但是到目前為止

我們還沒有找到一種

可以談?wù)撎摕o的恰當(dāng)方式

我們愛老虎

但是到目前為止

我們還沒有找到一種

可以和老虎相愛的恰當(dāng)方式

其實(shí)我們并不知道

我們是不是真的愛虛無

就像我們并不知道

我們是不是真的愛老虎

一頭迷途的小鹿

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追趕我

從四面八方追趕我，直到將我包圍

仿佛追趕我，是他們?nèi)松奈ㄒ荒康?/p>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拼命奔跑

用盡所有的力量奔跑，直到精疲力竭

仿佛奔跑是我活著的唯一目的

我不再奔跑，即使我有力量

我也不再奔跑，我突然停下腳步

所有追趕我的人，也突然停下腳步

我就在那里等待著

或者將我撕裂，或者擁我入懷

我眼里突然流露的憂傷，讓他們猝不及防

撕裂一只迷途的小鹿并不能證明什么

擁抱一只迷途的小鹿也不能證明什么

該證明的已經(jīng)得到證明，未證明的仍然等待證明

人群中突然出現(xiàn)的凌亂

讓我心中的恐懼，突然

變成了歡喜

我用并不祈求的眼光告訴他們

我只是一只迷途的小鹿endprint

而且我并不后悔，來到一片凌亂的中心

害 怕

你躺下來

世界便消失了

只剩下天空

你和我一起看著天空

天空什么都沒有

沒有人

沒有怪獸

沒有鬼怪

沒有神仙

我們仰望天空

甚至連云也看不見

甚至連星星也看不見

只剩下空空的天

空空的一望無際一無所有的天

你突然翻起身

抱緊我，說：

爸爸，我們回家……

我抱著你回家

一路上你都緊緊地抱著我

一路上你都緊緊地閉著你的眼睛——

我知道你為什么那樣緊緊地抱著我

我知道你為什么那樣緊緊地閉著眼睛

但我還是覺得，在我們回家的道路上

你可以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

在你將頭靠在我頸窩

并在那里尋找安全的時候

你應(yīng)該睜開眼睛

看看周圍所有的人

看看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

有關(guān)大灰狼

到了凌晨三點(diǎn)，你還不睡

我實(shí)在有些支撐不住了，便嚇唬你：

你再吵，大灰狼就要來了

大灰狼來了就要把你給吃掉！

你嚇了一跳，拼命往我懷里鉆

這是在你長大的過程中

我最感到內(nèi)疚的一件事

許多年過去了

我一直想補(bǔ)救自己的過失

但是許多年過去了

我一直沒有能找到

任何一種有效的補(bǔ)救方法

那時候，你是相信世界上有大灰狼的

否則在那個晚上你不會那么害怕

那時候，你是相信我的

否則你不會在害怕的時候

拼命往我的懷里鉆

我是一個多么惡毒的父親啊

竟然在那樣深的夜里，用大灰狼來嚇唬你——

難道我不知道

對于一個三歲的孩子來說

大灰狼有多么可怕嗎

難道我小時候

不是常常被大灰狼

嚇得魂飛魄散嗎？

我該怎樣補(bǔ)救自己的過失呢——

我是要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大灰狼嗎？

我是要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大灰狼嗎？

還是要告訴你，我就是世界上的那只大灰狼？

或者是要告訴你，你自己就是世界上的那只大灰狼？

有時候我覺得每一種說法都是錯的

有時候我又覺得每一種說法都是對的

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一直對你保持著緘默

我相信，等到你長到和我這樣的年紀(jì)

你一定會遇到和我同樣的問題

夜晚的樹

一棵站在夜晚的樹

是性感的

但是我說的性感

和你們所說的性感

絕對不是同一個意思

一棵站在夜晚的樹

怎么可能放蕩——

就連躺下去

都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除非有人將它連腰砍斷

除非有人將它連根掘起

一棵在夜里死去的樹

比在白天時更加性感

比它活著時更加性感

但是真的，我說的性感

和那些曾在枝頭

做過巢的小鳥

理解的性感

完全不是相同的意思

也許那些在夜里偷偷砍過樹的人

或者那些在白天公開挖過樹的人

知道我想說的，到底是什么

悲 哀

有一天，我聽到這樣一句話：

所有第二流的詩歌都是真誠的

我突然無端地感到悲哀

我為世界上所有想當(dāng)詩人

卻沒有能夠?qū)懗鲆痪湓姷娜烁械奖?/p>

我為世界上所有不想當(dāng)詩人

卻是真正的詩人的人感到悲哀

我為世界上那些失敗的詩人感到悲哀

他們寫出了那么多詩

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能夠

寫出一首他人認(rèn)為成功的詩

我為那些成功的詩人感到悲哀

他們寫出了許多名滿天下的詩

卻不知道他們的詩為什么名滿天下——

讀詩的人不知道

寫詩的人也不知道

我為自己感到悲哀

當(dāng)我突然意識到

寫詩是這個世界上

最危險的事情之一

不適之感

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

我知道像我這樣寫詩

會讓一些人感到不適

我的謙卑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的驕傲同樣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的悲哀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的歡喜同樣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說我真誠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說我虛偽同樣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說我善良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說我邪惡同樣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寫詩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不寫詩同樣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感受到他們的不適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無視他們的不適同樣讓他們感到不適

我試圖這樣為自己辯解：

我在不適之地，寫出了不適宜之詩——

我知道我這樣的解釋

只會讓他們更加感到不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