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
五十五歲的孫茂才從沒想到自己是個貧困戶。他原本想,生活一直是這樣,吃飯、睡覺、干活,然后再吃飯、睡覺、干活。每天的日子不外兩件事:看著日頭兒從東面的山頭升起,再看著日頭兒從西面的山坡落下,中間的過程簡單又復(fù)雜,但也不外吃喝拉撒。若再有時(shí)間,孫茂才就到村里的碾盤處,尋一處向陽的地方,揣著袖,斜斜地靠在墻根上或坐在墻根下,和其他同樣靠在墻根上或坐在墻根下的人談?wù)搰掖笫?、家長里短,誰家媳婦和誰家男人好了、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xué)了、誰家又搬到城里去了。對孫茂才而言,這些都是別人的事,和他無關(guān),他從沒長過另一只眼睛,跳出體外,把他和世界聯(lián)系起來。其實(shí)也沒啥聯(lián)系的,不就是早晨醒來,晚上睡去嗎?
孫茂才就這樣單純而又滿足地過了五十五年。在這五十五年里,他娶了鄰村一個老實(shí)的姑娘,姑娘給他生了一兒一女,兒女和其他孩子一樣,在村里上完小學(xué),又在鎮(zhèn)里讀完初中。初中畢業(yè)后,沒能考上高中,姑娘早早地嫁了人,兒子隨村里人去城市打工。打的當(dāng)然是苦力工,先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后又因搬磚砸斷腳腱,到一所中學(xué)做門衛(wèi)?;钍禽p松了,錢卻掙得少了。一個月一千多,只夠吃喝的。有人問孫茂才,為何不把兒子叫回來,隨便在村里做點(diǎn)小買賣,也不止這個錢。孫茂才的眼睛彎起來,憨厚地笑道,隨、隨他吧。
孫茂才說話有點(diǎn)磕巴。為了避免磕巴,他說話很慢,慢得總讓人插他的話。往往他剛剛開了頭,別人的插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所以,在村里,人們似乎聽不到孫茂才的聲音,只看到孫茂才的笑。孫茂才的笑是典型的家族式的笑。村里的老人們說,孫茂才的爺爺、老爺爺都長著和孫茂才一樣的厚嘴唇,笑起來的樣子也一模一樣。肉乎眼瞇成一條線的同時(shí),厚嘴唇開始咧,咧到耳根了,止住,定格在那里。張三說話,他用這副表情笑,李四說話,他用這副表情笑,王五說話,他還是用這副表情笑。開始,人們受不了孫茂才的笑,會不自覺地摸腮幫子,覺得腮幫子酸脹,好像一直笑的不是孫茂才,而是他自己。日子久了,人們就習(xí)慣了。你笑你的,我說我的,你的腮幫子酸脹,和我有啥關(guān)系?但事實(shí)是,孫茂才從沒覺得腮幫子酸脹,而是非常上癮,即使有人故意刁難他,他也做不出憤怒或生氣的樣子,還是一副笑模樣。
孫茂才仍然住著他爹留給他的三間房。據(jù)說,他爹的房還是他爺爺留下的,昏暗、潮濕,一盤大火炕占據(jù)了半個屋子。孩子小時(shí),他們一家四口擠在火炕上,等女兒大了,不愿意和他們擠火炕的時(shí)候,孫茂才就把平日用來放雜物的房間擺進(jìn)一張單人床,又掛了一頂蚊帳,算是他們家最溫馨、最干凈、最潔白的居所了。
孫茂才很滿足。夫妻二人種一畝山地,種些玉米和土豆,每年養(yǎng)一頭豬,過年宰掉賣半扇,又養(yǎng)了十幾只母雞,雞屁股還能給他們掙些零花,買些油鹽醬醋。夠了!夠了!一日三餐,粗茶淡飯,能吃飽:衣服不用買,每年都能從村部領(lǐng)回一兩件愛心人士捐贈的衣物,現(xiàn)在的衣料又極耐穿,一年有五件足夠了:一件羽絨服、兩件春秋衫、兩件夏天T恤。捐贈的衣服極其好,羽絨服又長又厚,褲子還有毛料的,冬天穿著很抗冷。
為了搶那件又長又厚的羽絨服,孫茂才很罕見地撞了人,擠到人前面去。被撞的鄰居孫茂奎要瞪眼罵娘的時(shí)候,看到了孫茂才那張標(biāo)志性的笑臉,笑臉上方的眼睛已帶上深深的歉意。孫茂奎要罵娘的嘴“稀松”下來,抓住孫茂才的后領(lǐng),把他提溜到身后去。但孫茂才最終得到了他看中的羽絨服,因?yàn)閷O茂奎到了近旁,拿走了另一件色彩艷麗的女式羽絨服,想是為他的老伴兒,一個每天拄著拐杖走路的女人拿的。
孫茂才的爺爺、老爺爺沒開過天眼,他的父親和他沒開過天眼,村里的很多人其實(shí)也沒開過天眼。開天眼,并不是說要在頭頂上長另一只眼睛,而是指他們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從沒想過改變。他們依靠土地吃飯,依靠上天吃飯,雖然改革開放很多年了,但他們依然固守著讓他們心安的生存模式,不敢離開半步,也從沒想過,他們的生活是否可以像村里的能人那樣過?是否可以利用政府給予的各種扶貧政策,讓自己吃得更好?穿得更暖?住得更舒適?
孫茂才的“幸福感”和“滿足感”在五十五歲生日那天突然被破壞了。之前,他曾接待過到他家慰問的志愿者。志愿者撂了米、面還有花生油,臨走時(shí),又給他曾患過小兒麻痹、左腿留下殘疾的妻子兜里塞了二百元錢。孫茂才感恩戴德,硬塞進(jìn)志愿者車?yán)镆话阉麖纳嚼锱傧碌纳蕉垢?,跟著車跑了老遠(yuǎn),千叮嚀萬囑咐,讓志愿者回去煮水喝。還有一次,家里來了兩個年輕人,問了他許多問題。種了多少地?收入多少?養(yǎng)了幾只雞?幾頭豬?孩子在外打工做什么?掙多少錢?這些問題問得孫茂才頭疼,他上學(xué)都沒思考過這么多問題。
玉米和土豆從來都是自己吃,怎么知道掙多少錢?雞蛋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賣的,有時(shí)多有時(shí)少,有時(shí)一兩個月雞就懶了窩,把雞屁股摳爛了,也下不來一個蛋。豬倒是每年殺一頭的,賣半扇,行情好時(shí)多賣幾百塊,行情壞時(shí),就少賣幾百塊,再說豬大小不一樣,肥瘦還不一樣呢。兒子?甭指望兒子,在城市花費(fèi)高,夠他自己吃喝就不錯了。藥費(fèi)?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生病的,我們老兩口,常年喝山豆根水,那水去火消毒,好著呢!你們走時(shí),也帶些山豆根吧。
年輕人后來又來了兩次,補(bǔ)充了一些其它的問題。他們走后,孫茂才就把這事忘了。曬暖暖時(shí),有人聊起此事,說孫茂才傻,為何不把十只雞說成五只?還賣半扇豬!人沒得吃,豬更沒得吃,豬都瘦成了猴子,連喂它的飼料都不夠呢。成不了貧困戶,你就沒得錢,沒得錢你就富不了!孫茂奎笑得更響,他的聲音“嘶嘶”地抖,好像整個人都在籮筐里篩一樣。他揪起孫茂才羽絨服的領(lǐng)口,嘲弄道:“茂才啊,剛剛進(jìn)冬,就穿這么厚的羽絨服了。你打小腦子里進(jìn)水,我死去的老嬸子咋不把你倒提起來控控呢?”孫茂才依舊厚嘴唇咧到耳根處,但他的心里卻有了惱怒。他的惱怒別人是看不出來的。他惱怒時(shí),咧著的厚嘴唇就沒了曲度,成了一把平展展的尺子,腫泡眼也不再彎彎的,而是瞪圓了,像螢火蟲的光,一閃一閃的,但他的眼睛很小,即使瞪圓了,也沒多大。因此,他的怒只是心上的怒,自以為是的怒。別人根本不知道他怒了,即使知道他怒了,又何必怕他?
孫茂才這次是真的怒了。他的怒不是因?yàn)閷O茂奎揪了他的領(lǐng)口,也不是因?yàn)樽I笑他腦子里進(jìn)水,而是因?yàn)榻趟f謊,或者說是別人說謊。他其實(shí)不知道兩個年輕人來自何方,他只知道他們是政府派來的。既是政府派來的,就應(yīng)該對政府說實(shí)話,說真話。在他心里,政府和人一樣。一個人誠心為另一個人做事,另一個人怎么能說謊欺騙他呢?孫茂才一輩子窩囊,沒多大本事,但他心中有一樣?xùn)|西讓他很自豪,那就是實(shí)誠,這是他祖輩傳下來的,雖然有時(shí)他會為實(shí)誠吃虧,但他始終認(rèn)為實(shí)誠是做人的根本,任何時(shí)候都是不容踐踏的?,F(xiàn)在他們居然教他撒謊,欺騙政府,這怎不讓他生氣?
生了氣的孫茂才站起來,把手在他靠過的墻上“啪啪”地拍,拍過之后就憤然罵道:“王八蛋!”
孫茂奎擰起了眉毛,不信自己耳朵似的問:“茂才,你說什么?”
孫茂才又“啪啪”地拍了兩下說:“王八蛋!”
孫茂奎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喝道:“你罵誰?”
孫茂才腿就抖起來,“嘿嘿”地訕笑道:“我、我、沒罵你?!?/p>
“沒罵我你罵誰?”
孫茂才嘴唇蒼白,手哆嗦著想指向教他說謊的人,但最終指尖落到了自己滿是皺褶的腦門上。他的聲音抖抖的,像被那一溜兒靠墻根的眼睛扎破了似的說:“我、我罵我自己?!?/p>
孫茂奎望了一眼眾人,大聲吆喝道:“你說什么?我沒聽見。”
孫茂才不得不又大聲說了一遍。孫茂奎嘎嘎地笑著松了孫茂才的衣領(lǐng)。孫茂才的臉紅紅的,扭著脖子走出人群。
孫茂才五十五歲的生日過得真是太悲催了。頭天被孫茂奎弄得下不來臺,第二天從地里壘完埝階回來,就發(fā)現(xiàn)門口多了一塊長方形的藍(lán)牌牌。藍(lán)牌牌在褐色的墻上真是太顯眼了。正值中午,藍(lán)底黑字的亮光漆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和墻上那串紅辣椒形成鮮明的對比。孫茂才一回家就看到了它,但他從小對字都是不“過敏”的,即使掃幾眼,也不知上面寫了啥。于是,回屋問正在給他搟長壽面的老伴兒。
“你掛那個藍(lán)牌牌干啥?”
妻子邊搟面條邊哧哧地笑:“傻了哇!看看上面的字也不是我掛的?!?/p>
孫茂才又折回來看上面的字。這是他離開學(xué)校后,字?jǐn)?shù)最多的一次“閱讀”了。他讀著雖有些吃力,但小學(xué)四年級的功底還是讓他理解了卡上的內(nèi)容。他立刻覺得芒刺在背,身上一陣?yán)湟魂嚐?。冷熱交替的感覺讓他的胸腔憋起一股氣。他坐在灶臺的小板凳上,悶頭吃完了一碗面條,妻子絮絮叨叨的,好像在說藍(lán)牌牌的來歷,但他根本沒用心聽,他只知道,他現(xiàn)在是貧困戶了,是村子里受特殊照顧的對象了?;盍诉@么大,他從一個嬰孩到成人,現(xiàn)在又變成了一個嬰孩,需要別人幫扶、照顧了。
以前,他也曾接受過別人的幫助,但那種幫助是沒有標(biāo)記的,沒標(biāo)記就等同腦門上沒刺字,走在外面胸脯可以挺很高?,F(xiàn)在門口掛了牌牌,村里人都知道他是貧困戶了,也就等同他腦門上頂著“貧困”二字在村里走來走去,很刺眼、很招搖,吸引全村人說不清的目光。更重要的,他知道自己是一個貧困戶了,就像動物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動物而非人類一樣悲哀。這種悲哀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層次的,是從犄角旮旯的某個神經(jīng)傳遞出來的。這條神經(jīng)連著頭頂上的某個部位,讓他突然茅塞頓開,好像開了天眼一樣——原來他是貧困戶,和別人不一樣的貧困戶。
開了天眼的孫茂才特別想轉(zhuǎn)轉(zhuǎn),他要看看村里都有誰家掛上了牌牌。走了一圈,孫茂才更是憋氣,他發(fā)現(xiàn)掛上牌牌的都是村里的可憐人: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但有一家老小要供養(yǎng)的孫茂科、愛橫膀子的懶漢孫茂奎、三個娶不上媳婦的孤寡老人、村里的啞巴和他的老娘、整天在街上吆喝嬉笑的精神病人。這真讓他受不了,他怎么能和他們一樣呢?
孫茂才悶頭回了家。他找了一把舊鐮刀,要把牌牌從墻上撬下來。正在刷碗的老婆大呼小叫,一趔一趔地跑過來,死死拽住了孫茂才的手:“不能?。∧闱讼聛?,上面不讓的?!?/p>
孫茂才說:“我、我的墻,我想掛、就掛,想不掛就、就不掛?!彼灰а溃挥昧?,那道鐵牌就像墻上的泥坯跌落下來。孫茂才彎腰撿起,右臂一掄,牌牌旋了一個漂亮的拋物線,繞過房頂,落到房子的那頭去了。根據(jù)經(jīng)驗(yàn),孫茂才覺得牌牌一定落在房子后面的水溝里了。他有這個把握,他用多大力道,東西飛到哪里,他從小就把握得非常精準(zhǔn),幾乎從沒失過手。
但這次他失手了。他的失手不是因?yàn)榕婆茮]有落到河溝里,而是在落河溝的拋物線中,被駐村干部看到了。駐村干部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按村里人眼光,這個歲數(shù)應(yīng)該有一大群孩子圍著要吃要喝了,可駐村干部孑然一身,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鮮鮮,在村里走來走去。村里就有了駐村干部的傳言,說姑娘被對象甩了,從此就再不找男人了:又說這丫頭眼高,縣里的干部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不管人們?nèi)绾蝹髀劊藗円娏怂浅SH熱,因?yàn)樗龑Υ謇锏拿恳粋€人都像親人,見了面非要拉著手刨根問底,把吃的喝的問個清清楚楚才作罷。正因?yàn)檫@個原因,孫茂才不怕駐村干部,反而覺得這丫頭就像自家閨女一樣親。
把牌牌扔掉的孫茂才覺得把貧困帽摘了,一時(shí)高興地哼起了山村小調(diào)。老婆子拿白眼仁翻他,趔趄著半邊身子,邊拾掇家務(wù)邊埋怨:“看著吧,不知什么時(shí)候就有人找你了。今天上午剛剛掛的,千叮嚀萬囑咐,要好好保護(hù)這個牌牌,說這個牌牌有利于工作,人家好幫扶咱,你卻使性子把它扔了,它不吃不喝在墻上掛著,礙你什么事了?你就是看著老實(shí),內(nèi)里是頭犟驢子。”孫茂才不理睬老婆,依舊蹺著腿躺在被窩里哼小調(diào)。孫茂才不是不想反駁,因?yàn)樗f話慢,往往剛開了頭就讓老婆一大堆話蓋住了。慢慢的,他就學(xué)聰明了,任你牢騷滿屋,我不吭不哈。心里知道怎么做就行了,干嗎非要說出來?
這回孫茂才不說是不行了。
門上有輕輕的叩門聲。孫茂才一個猛子坐起來,驚訝地想知道誰這么禮貌,還輕輕地叩門?村里人家,誰到誰家串門,直沖直入,哪里有叩門一說?孫茂才趿拉起鞋子走進(jìn)院里,見駐村姑娘笑盈盈地站著,手里拿著他剛剛?cè)映鋈サ乃{(lán)牌牌。孫茂才的臉立刻紅了,他嚅囁道:“剛才、剛才……”
孫茂才突然覺得對不住丫頭了。從街面到下面的河溝要爬一個很陡的坡,丫頭瘦弱的身體爬下攀上該有多危險(xiǎn)。孫茂才覺得他闖禍了,給這個善良的丫頭添麻煩了。越愧疚他就越想把事情說清楚,說他不想成為貧困戶,不想成為別人的幫扶對象,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不想成為寄生蟲。
姑娘好像明白孫茂才的心思。她知道孫茂才是個磕巴。她笑瞇瞇地望著他,想給孫茂才一個說話的機(jī)會,但孫茂才并沒獲得這次機(jī)會,他的老婆一瘸一拐,走到姑娘面前,一下抓住了姑娘的雙手,抓住雙手后就開始喋喋不休地抱怨孫茂才的犟驢脾氣,讓姑娘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她再把牌牌釘上去便是。
姑娘說:“孫大叔,不是你摘了牌牌就不是貧困戶了,你摘了也是貧困戶,也是需要政府幫扶的,這個牌牌只是讓我們更方便地開展工作。政府的目的是讓每一戶農(nóng)民都真正富裕起來,過上好日子。成了貧困戶并不是說咱就成了別人的拖累,只是暫時(shí)需要別人的幫助,就像你的鄰居有困難需要你幫忙一樣。等你脫貧了,貧困戶的牌牌自然就摘了,你就再也不是貧困戶了。”
孫茂才并沒因姑娘的話而高興。他對老婆子在姑娘面前說他的壞話感到生氣,但終因笨嘴拙舌,把所有不快壓到了心里。他悻悻地從姑娘手里拿回牌牌,老婆子遞給他一把錘子和幾個鐵釘,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藍(lán)牌牌又穩(wěn)穩(wěn)地和墻上的紅辣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了。
孫茂才還是覺得牌牌刺眼,就拿了一塊舊布蒙在上面。孫茂才的老婆不干了,她坐在門檻上大聲咒罵孫茂才,罵他是頭不知好歹的犟驢:“政府這么貼心貼肺地幫咱,你還這么傷政府的心,你真是狼心狗肺?。∧阌斜臼?,脫了貧看看,不就讓政府省心了嗎?我怎么嫁了你這么個犟驢啊!“孫茂才的老婆邊罵邊哭,直到袖口濕乎乎一片,再也擦不掉鼻涕的時(shí)候,她才拿眼找孫茂才。孫茂才早已不在家里,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孫茂才沒走遠(yuǎn),他去了碾盤處。昨天受了孫茂奎的欺負(fù),他發(fā)狠心再也不來這破地方了。但多年的習(xí)慣不好改,從早飯憋到中午,又從中午憋到午后,終于他還是去了。村莊的熱鬧處是消息的發(fā)源地和聚散地。人活,大腦也要活。人活靠的是飯菜,大腦活靠的是消息和“八卦”。從沒傳播過消息的孫茂才,最愛聽別人的瞎白話,往往一句逗人的話別人都不笑了,他還“嘿嘿”地笑個沒完,經(jīng)常惹得大伙兒拿眼乜他。如今,孫茂才遇到這么棘手的問題,老婆又哭又鬧,他想都沒想,順腿就走到了碾盤處。
果不其然,人們談?wù)摰恼菍O茂才關(guān)心的問題:誰家掛了藍(lán)牌牌,誰家沒掛藍(lán)牌牌,誰家有一輛三輪車怎么成了貧困戶,誰家該掛卻沒掛上,肯定是村長搗了鬼,把名額讓給他相好的了……
孫茂才圪蹴在角落里,貌似不關(guān)心似的眼瞅著別處,但他的心思卻比往日更沉重。有人點(diǎn)他的名了,說他家掛牌是沾了他斷了腳腱的兒子的光。一家有兩個殘疾人,不評貧困才怪呢。點(diǎn)評完就開孫茂才的玩笑,說,茂才啊,你可有光沾了,政府每年要白白給你錢哩,給了錢別光自己花,要讓老哥喝口酒哩。
孫茂才聽到了“白白”兩個字,心里更堵得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白沾便宜。雞下了蛋才能吃主人的糧,狗還要為主人看家護(hù)院呢。他,孫茂才,怎么能讓國家白白給錢?淳樸的處世觀折磨著孫茂才,讓他心煩意亂。他覺得他白白來這兒了,來這兒本要宣泄心里的憋屈,反而又增添了更多的憋屈。孫茂才真想站起來反駁這群油嘴滑舌的人,但他實(shí)在不敢,一是沒膽量,從小到大,他都忍氣吞聲:二是沒口才,他話沒說完,就像澆地被截了水似的被截住了話頭。
圪蹴著的孫茂才用手堵住了耳朵。這是他經(jīng)常做的動作。當(dāng)他心煩意亂,不想聽人們的嘲笑、奚落或者要擺脫老婆尖銳的吵鬧時(shí),他就蹲下來,雙手抱住頭,把不被人注意的小拇指塞進(jìn)耳朵,躲進(jìn)一個外人看不到的世界。這個世界有花有草、有山有水、有床有電視,甚至還有音樂。當(dāng)他在這個世界遨游時(shí),這個世界也用飽滿的熱情歡迎他、擁抱他。
此刻的孫茂才找到了一張溫暖舒適的床。陽光鋪滿了牡丹花床墊。他欣喜地坐上去,躺下來。舒服極了,安靜極了!
孫茂才正享受那張寬大的床時(shí),覺得有人扯他耳朵,一下、兩下、三下。他很反感別人在這個時(shí)候打擾他。他把手從頭上松開,打了一下扯他的手,那手卻愈發(fā)緊了,提溜著孫茂才站起來。
孫茂才齜牙咧嘴,身子歪斜著向一邊躲,邊躲邊捂著耳朵喊:“哎呀!哎呀!”
孫茂奎的笑聲是“嘶嘶”的,露出他黃黃的煙熏牙,牙縫上還沾著中午吃過的韭菜葉。孫茂奎的另一只手也湊上去。他踮起腳尖,傾斜成一截枯木,擰孫茂才的耳朵。孫茂奎的“嘶嘶”聲更響了。
孫茂才想罵娘,但終究沒罵,只是往遠(yuǎn)處躲。孫茂奎實(shí)在揪不住了,撒手罵道:“說你腦子進(jìn)水,你就是腦子進(jìn)水。別人都盼著評貧困戶,你評了貧困戶還把牌牌扔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瞧不起我,不愿和我一樣評貧困戶??赡阍趺礃樱任腋呙鲉??你有種,把牌牌摘掉讓我看看?!?/p>
孫茂奎比孫茂才大三歲,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伙伴。從小,孫茂奎就愛飆膀子耍橫,張開嘴罵娘,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他欺負(fù)過。他又是個懶惰成性的人,比如,別人家的地長滿綠油油的禾苗,他家的地卻長滿了齊腰高的荒草:別人家的茅廁用石頭壘得齊齊整整,他家挖個坑,擔(dān)兩根圓木,四周用秫秸一圈。冬天蹲茅坑時(shí),白毛子風(fēng)從秫秸縫里鉆進(jìn)來,刀子般,能把屁股割八瓣;他睡覺的土坑塌了兩塊坯,阻塞了煙道,做飯時(shí)煙熏火燎的,他一直讓它塌到現(xiàn)在。如此的懶人,自然沒女人嫁。四十大幾時(shí),才娶了個五十多歲死了男人的鄰村寡婦,寡婦過門沒三年,又得了腦中風(fēng),成天靠一根拐杖生活,孫茂奎的家里就又邋遢得下不去腳了。
孫茂才當(dāng)然瞧不起孫茂奎。他瞧不起孫茂奎不是因?yàn)樗娜兆舆^得稀松,是因?yàn)樗膽?。孫茂才的地壟是壟,畦是畦,按村人的說法,他能把莊稼侍弄出花來:而臨近的孫茂奎的地,玉米秧和雜草互相糾纏,雜草仗著土生土長坐地戶的優(yōu)勢欺負(fù)玉米秧,把玉米秧的養(yǎng)分全部竊走,使玉米秧萎縮成長不大的侏儒,而草卻挺拔壯碩,迎風(fēng)招展。孫茂才對孫茂奎的歧視是積累起來的。每種一次地,種子每發(fā)一次芽,秧苗每成長一分,孫茂才對孫茂奎的歧視就增長一分——莊稼務(wù)弄成這樣,還一天耍橫罵娘,不知是哪個腦子進(jìn)了水?于是孫茂才就不把孫茂奎放眼里。每每孫茂奎欺負(fù)他時(shí),他總在心里想,同一頭牲口較什么真?
這次也一樣。當(dāng)孫茂奎扭住孫茂才的耳朵不放時(shí),孫茂才是惱怒的,但轉(zhuǎn)念又想,同一頭牲口較什么真?心里就釋然了。待孫茂奎把手松下來,他可以站直的時(shí)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就、就要把那牌牌,摘、摘下來。”
這話惹得大伙兒都笑了。孫茂奎喊:“好啊,你有種,就把那牌牌摘下來我看看?”有好心人開始勸孫茂才了:“茂才,評個貧困戶多好,一對一幫扶脫貧,看病就醫(yī)不花錢,孩子上學(xué)不花錢,每年政府還能貼補(bǔ)很多錢,很多人都爭著評貧困戶,你評了貧困戶卻要摘牌,可不要做傻事?。 ?/p>
孫茂才覺得他被孤立了,一種孤獨(dú)感油然而生。若不是笨嘴拙舌,他真想同這些人辯辯。做人怎么那么沒骨氣?雞吃了糧食還懂下個蛋,狗還知道看家護(hù)院,做個人怎么只想占便宜呢?孫茂才的心像被柴草堵了煙道,一股氣在胸腔里憋著,難受得很。他顫抖著身子站起來。
以后不能來這破地方了,再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孫茂才長吁短嘆地走在街上,想如何把牌牌摘掉。硬摘是不行了,看駐村姑娘的面子也不能了。硬摘不行,只能軟摘,那么軟摘又如何摘呢?孫茂才繞后山走了兩遭,才想起駐村姑娘的話,“你摘了牌牌,也是貧困戶…‘只有真正脫貧了,才會把牌牌摘掉”。孫茂才的腦子“咯噔”一下,好像開了天窗,忽然亮堂起來。亮堂起來的孫茂才想:“脫貧,脫貧,咋樣才叫脫貧?”
孫茂才喜歡駐村姑娘,這丫頭親切和善,比自己的親丫頭都親。每次見面,丫頭總拉著孫茂才噓寒問暖,問得孫茂才心里熱乎乎的。平日孫茂才是不主動找駐村姑娘拉家常的。那么大的干部,肯定有很多工作要做,沒多少事,總給丫頭添亂干什么?這回一定要找她了,不找她,心里的結(jié)解不開,解不開就一直揪著,揪得從來沒在心里裝過事的孫茂才難受得很,慌慌得很。
孫茂才走進(jìn)村委大院。姑娘正和幾個村干部在開會。她看見孫茂才進(jìn)院了,村長也看到孫茂才進(jìn)院了。村長推門出去,站在臺階上大聲問孫茂才到村委會來做啥,孫茂才看見村長就緊張,聽到村長的大嗓門就更緊張,一緊張就只張嘴說不出話來。駐村姑娘走出來,走下臺階,笑盈盈地握住孫茂才的手問:“大叔,你來啦。你找我?”
孫茂才的手被丫頭的小手握得暖融融的,他的身體也暖和過來。他神奇地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嗯嗯,我找你,有事問你?!?/p>
姑娘把孫茂才領(lǐng)進(jìn)另一間辦公室,問他有什么事,孫茂才又結(jié)巴了,他說:“丫頭,啥、啥叫、叫脫貧?”
駐村姑娘“咯咯”地笑起來:“大叔,你的問題是年收入太少,雖然你省吃儉用,不餓肚子,但按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年收入不足三千二百元,也屬于貧困戶?!?/p>
孫茂才臉紅了,在初冬寒冷的天氣,頭上出了薄薄的一層汗。孫茂才不好意思看駐村姑娘了。他把眼望向墻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不、不想白占國家便宜,我、我要脫貧?!?/p>
姑娘先是疑惑,后是驚喜,她像個孩子似的跳起來,一把攥住孫茂才的手說:“太好了,大叔,我們就需要像你這樣主動脫貧的人?!?/p>
孫茂才用手搔搔頭,不好意思地把嘴咧到了耳根,腫泡眼成了一條肉乎乎的線。
姑娘說:“大叔,現(xiàn)在村里的蘑菇棚還沒完全建好,你還無法在村辦企業(yè)上班。你想脫貧,一是可以自己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養(yǎng)豬、雞、鴨、牛、驢都成,政府給予一定的資金支持;二,你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出外打工?!?/p>
說實(shí)話,從村莊出現(xiàn)的第一個打工者開始,二十多年來,不斷有人說服孫茂才和他們一起出去掙錢,但孫茂才從未動過心。祖祖輩輩土里扒食,天旱了下雨,口渴了喝水,老天爺就是這么安排的。人怎么能離開土地?土地沒人侍弄了,那還叫土地嗎?孫茂才憨厚的笑容里一直藏著這個理。他從沒想過要換一種生活,更沒想過,換一種生活是否會生活得更好?
但他必須做出選擇了。藍(lán)牌牌一直這么掛下去,那不丟死人?兒子將來還怎么娶媳婦?養(yǎng)殖,他是不敢的,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搞不好,政府給的錢就打了水漂。誰的錢也是錢,都是汗珠子摔八瓣掙出來的,打了水漂他心疼。還是去打工吧,雖然身子骨不如年輕時(shí)候了,但他還能干,還能拉土、搬磚、和泥、掃院。
思謀了一番的孫茂才囁嚅道:“我、我去打工吧。”
姑娘定定地看著他。姑娘的“看”在孫茂才看來是不相信他,于是,他把胸脯挺了挺,重復(fù)道:“我、我去打工?!?/p>
這是孫茂才的第=次進(jìn)城。第一次是孫茂才結(jié)婚前夕,沒要彩禮的準(zhǔn)新娘只提出了一個要求,讓準(zhǔn)新郎帶她到縣城看看,順便買一件紅上衣結(jié)婚那天穿。實(shí)際上,兩個人一下班車就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賣衣服的百貨大樓。孫茂才領(lǐng)著瘸腿的準(zhǔn)新娘轉(zhuǎn)了一上午,七拐八繞,又返回了車站,只好坐車回了家。
那次旅行給孫茂才留下特別不好的記憶。說起縣城,他總是嗤之以鼻。除了灰突突的街道,還是灰突突的街道,他頓頓扯扯地對當(dāng)時(shí)還活著的老娘說。
這次他仍帶著不恭來到縣城。當(dāng)他站在馬路邊等接他的人的時(shí)候,他發(fā)現(xiàn)城市和以前不一樣了。川流不息的車輛讓他分外緊張。他不知該站在離馬路多遠(yuǎn)的位置,離得近了,車分明要向他身上碾;離得遠(yuǎn)了,他怕接的人看不到他。馬路邊賣土特產(chǎn)的大嫂見他前走走后倒倒的,覺得很危險(xiǎn),就把他拽過來,站在她的貨攤后面,才算解救了孫茂才。
駐村姑娘通過熟人關(guān)系,安排他到一家建筑公司做小工。這家公司正為縣醫(yī)院蓋一幢住院樓,主體已經(jīng)建成,正搞內(nèi)裝。為了省錢,公司安排工人住在還沒有安裝門窗的大樓內(nèi)。窗戶用塑料布封住,門口掛了厚厚的棉門簾,一溜大通鋪,房間一個大鐵爐“呼呼”地冒著黑煙,黑煙里夾帶著紅紅的火焰。
孫茂才把鋪蓋放在靠窗的大通鋪上。還不到陰歷十一月就生上了火,孫茂才覺得有些奢侈。在村里,在他家,火爐只是過年才生的。每年有兩籃子煤就夠了,一籃子五十元,又一籃子又五十元?,F(xiàn)在,火爐“呼呼”地燃著,孫茂才為燃燒的火焰而隱隱的心痛。他想,火爐燒的不是黑煤,是紅紅的錢啊!
接孫茂才回來的是這個班的班長。他把他領(lǐng)到住處,就匆匆回了施工現(xiàn)場。臨走時(shí),他囑咐孫茂才:“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下午就上工。用平板車推磚會吧?”孫茂才眼睛彎起來,剛回答了一個“會”字,就瞅不見班長的蹤影了。
孫茂才在空空的大樓里穿行。他覺得樓太大了,不經(jīng)意的咳嗽都是“(石空)(石空)”的,像山谷的回聲一樣??苫芈曂芈暡灰粯?。山谷的回聲帶著山的氣息、河流和樹木的味道,這里的回聲帶著什么呢?他吸溜鼻子,想聞到他熟悉的味道,但只聞到了水泥味。他從毫無遮攔的窗口向外看,看到了一排排晾曬著白布的吊桿,吊桿架在一排低矮的瓦房前,瓦房的青色屋脊光禿禿的,正中位置缺了一塊兒。憑多年經(jīng)驗(yàn),孫茂才知道,這塊瓦脊該修了,不然夏天就漏雨了。他抬起頭朝遠(yuǎn)處看,高樓直戳戳地插向灰蒙蒙的空中,你擋著我,我擠著你,拼命向上長。孫茂才想,城市是長高樓的地方,農(nóng)村是長樹木的地方。城市的人棲息在高樓里,就像農(nóng)村的鳥兒棲息在樹木上一樣。
孫茂才為自己深奧的思考感動了。到了城市就是不一樣,連思考都變得有水平了。孫茂才的嘴角咧到耳根,一個人陶醉地笑著。他不得不向下看,因?yàn)樗劦搅艘还纱瘫堑臍馕?。氣味是從那排低矮的瓦房飄出來的。他吸溜鼻子想辨別這是什么氣味,但眼睛卻看到一排排的白布吊桿,蒼白得很,衰弱得很。
他突然想家了,想充滿山野氣息的空氣了,想他那個歪腿趔巴的老婆子了,想他熱乎乎的炕頭了,甚至想那個發(fā)誓再也不去的碾盤處了。但家是不能回的,年前,他要把墻上刺眼的藍(lán)牌牌摘掉。只有這樣,過年他才可以喝兩口舒心的小酒,喝了小酒就可以哼兩曲山間小調(diào)了。
他從隨身挎包里拿出一個小本,上面是姑娘寫給他的脫貧規(guī)劃。離過年還有三個月,每個月掙一千五,三個月就是四千五,加上他賣半扇豬的收入、莊稼收入、雞蛋收入,兩個人年收入六千四百元是沒問題了。這樣想著,孫茂才的眼睛就彎起來,嘴角也吊起來。他甚至有點(diǎn)后悔,脫貧這么容易,為什么不早一點(diǎn)出來打工?打工有什么難的,不是照樣出力,照樣吃飯嗎?他想,過年回家時(shí)要買一瓶“二鍋頭”,等兒子回來一起喝。兒子回來是看不到那個藍(lán)牌牌了,因?yàn)槟菚r(shí)他早把它摘掉了。他不想讓兒子看到藍(lán)牌牌,白讓他跟著一起焦心。這樣想著的孫茂才不覺就哼起歌來,山村小調(diào)在空曠的大樓里“(石空)(石空)”地響,就像他在山谷里唱歌一樣。
孫茂才工作兩天就感冒了,咳嗽、流鼻涕、發(fā)低燒。要在家,這點(diǎn)小毛病就不管它,喝兩日山豆根水就過了??稍谶@里,他不得不管。因?yàn)槭谴笸ㄤ?,晚上他一咳嗽就震得整個床鋪晃悠悠的??人月晱姆块g傳出去,在整個大樓忽悠一陣再彈回來,就像夜半歌聲一樣疹人。一個晚上咳下來,就有工友抱怨了。工友拿一個大茶缸,吸溜吸溜地喝里面的熱水,把還未睡醒的孫茂才捅醒。
“喂,新來的,感冒了?要吃點(diǎn)藥啊,弄得大家一晚上睡不好?!?/p>
孫茂才揉揉因咳嗽而腫脹的雙眼,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問:“吃、吃什么藥?”
工友說:“你問我?問我砌多少塊磚頭還差不多?!彼钢复巴?,“醫(yī)院就在腳底下,下樓進(jìn)樓就到。”
孫茂才工作了兩個小時(shí)后,向班長請了假,就下了樓進(jìn)了樓。他很順利地找到內(nèi)科門診,順利地看了病。醫(yī)生穿一身白大褂,戴一個大口罩,又戴一頂白帽子,直到孫茂才拿一張寫滿字的處方箋出來,他都不知道醫(yī)生是男是女。他想起那些成排的白布吊桿,原來吊桿上晾曬的都是醫(yī)生的衣服??!那得有多少醫(yī)生??!城里人就是干凈,都這么白了,還洗啊洗的,要洗出花來嗎?
孫茂才的思考沒能再深入下去。因?yàn)楫?dāng)他走進(jìn)收費(fèi)大廳,就被窗口的一塊紅牌牌吸引了。紅牌牌在白白的墻壁上很是扎眼。他想起茫茫雪地上遺留下來的高粱穗。暗紅的高粱穗帶著溫潤的光,調(diào)皮又親切地吸引他的目光。而眼前的紅牌牌分明是刺目的,刺得他不敢一個勁兒地看。不敢看,又想看,于是心里一陣陣地緊。緊過之后,他覺得這張牌就是他了,他被渾身涂了紅色,被釘在窗口的上方,千萬雙眼睛盯著他,盯得他呼呼啦啦地直冒熱氣。手心、腦門、后背都是汗了。
他隨著排隊(duì)的人群艱難地向前挪著腳步。這時(shí),一個農(nóng)民打扮的人直接插到了窗口處。后面的人就喊:“喂,注意一下啊,大家都排著隊(duì)吶!”插隊(duì)的人歪過頭來,向大家亮出了一個藍(lán)本本,然后又指著窗口的紅牌牌說:“看到了沒?‘貧困人員優(yōu)先!俺是貧困戶!”
說話的人噤了聲,但卻有人竊竊私語起來:“這年頭,當(dāng)個貧困戶也光榮了!”
孫茂才的臉“騰”地紅了。他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jìn)去。
拿著處方箋的孫茂才不想再待下去了,他想像兔子一樣逃到草叢里,但眼前沒有草叢,也沒有地縫兒,他只好尷尬又可憐地站在人群里。他想不通,軍烈屬優(yōu)先,軍人優(yōu)先,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因?yàn)樗麄儽<倚l(wèi)國,為國家做出了犧牲??伤瑢O茂才,怎么能被優(yōu)先?孫茂奎怎么能被優(yōu)先?
孫茂才的身上一陣陣發(fā)冷,他想他的感冒愈發(fā)嚴(yán)重了。他拖著沉重的雙腳一步一步挪動著。當(dāng)收費(fèi)員催他快點(diǎn)交費(fèi),后面還有一大群人等著的時(shí)候,他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到了窗口,已經(jīng)劃了價(jià)。
收費(fèi)員催促道:“快點(diǎn)?。“耸鍓K三!”
孫茂才吃了一驚,他原本想,就五塊六塊的。巨大的價(jià)位差讓他不知所措。他從內(nèi)褂兜里掏出一個紅布包,展開,四張十元的人民幣擠成了一個蛋,服服帖帖又僵硬地貼著臟污的布底。他已經(jīng)把這錢數(shù)了有十遍了,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敢動用這筆錢。于是,他把錢重又包好,放在了內(nèi)褂兜里,走出了人群。
夜晚還是咳嗽??鹊桨胍箷r(shí),工友端著大茶缸子推醒了孫茂才,這次他不再客氣,生硬地說:“喂!新來的,坑我們呢?讓我們睡不著覺。出去!出去!不咳嗽了再回來睡覺!”孫茂才自知理虧,默默穿好衣褲,走出了宿舍。
城市的夜晚很冷,但不像家里冷得那么刺骨。孫茂才對一幢幢大樓感激起來。若不是它們擋著冷風(fēng),這個夜晚他還不知該咋樣度過呢。孫茂才裹緊了厚厚的羽絨服。這件衣服自從屬于他后,除了夏季,其它季節(jié)他常備在側(cè)。春寒料峭啊,秋夜蕭瑟啊,寒風(fēng)刺骨啊,這件羽絨服都能解決。熱了,脫掉;冷了,就穿上。
醫(yī)院的夜晚一點(diǎn)也不寂寞。住院部燈火通明。病人的呻吟、嬰孩的啼哭、家屬匆匆的腳步聲充斥在大樓內(nèi)。左側(cè)是正建的住院大樓,黑洞洞的,在喧囂燈影的一側(cè)靜靜地安睡著。他的工友們也在安睡著。等過些天,這棟大樓完工后,這些聲音和燈光將挪移進(jìn)去,里面將是燈火一片。孫茂才想著大樓未來的樣子,突然前所未有地自豪起來。他為親手建造一幢病痛的避難所而激動,雖然只干了微乎其微的部分,但畢竟是親自干過了,里面有他運(yùn)送的磚瓦和水泥,是沾了他的汗水的。沾著他汗水的磚瓦將成為某個病人溫暖的病室,或是一間拯救生命的手術(shù)室。他的勞動多有意義啊!孫茂才從沒想過自己的勞動會給他人帶來什么,如今他卻這么做了。這樣想著的孫茂才感到心窩里暖烘烘的,雖然不時(shí)地咳嗽,但咳嗽聲很亮,從胸腔里發(fā)出來,非常有底氣。
孫茂才在他看過病的樓前空地轉(zhuǎn)圈兒。終究是抵不過瞌睡蟲的侵襲,孫茂才的眼皮子打起架來。他溜進(jìn)急診室的大門,又順著過道到了白天他掛號交費(fèi)的大廳,想在大廳找把椅子,躺下睡覺。
大廳通向外面的門是鎖著的。除了遙遠(yuǎn)的聲響,整個大廳非常安靜。如果不是孫茂才又看到那塊紅牌牌,他應(yīng)該在這里有一個安穩(wěn)的睡眠。在他倒頭躺向椅子的瞬間,偏偏看到了那塊紅牌牌,上面的“貧困人員優(yōu)先”六個字溫柔又倔強(qiáng)地刺激著他,刺得他心里像長了草,怎么理,都是亂糟糟一團(tuán)。他翻過身,想把紅牌牌丟到腦后,但白天的場面反復(fù)在腦海上演。那個藍(lán)色的本本,像一片大板子,“噼噼啪啪”地打下來,打在他的臉上、身上和腿上。他的心也血淋淋的了。他被羞臊、不安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骨氣折磨得心神不寧。孫茂才坐起來,裹著羽絨服,直愣愣地望著紅牌牌,一頭一頭地出著汗,
孫茂才不困了。他繞大廳轉(zhuǎn)了一圈兒。除了交費(fèi)處有“貧困人員優(yōu)先”的牌牌,在拿藥處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一模一樣的牌牌。孫茂才查看了地形,習(xí)慣了拿鋤頭的手就有點(diǎn)癢癢,他想,一把鎬頭就搞定了。
到干活的工地走了一遭,孫茂才沒拿來鎬頭,而是揣了一把改錐。他怕鎬頭目標(biāo)太大,在急診室被攔住。沿原路走進(jìn)來,孫茂才靈巧地攀上了窗臺。他一手攀住窗臺,一手在牌牌底下一撬,那張紅底黑字的牌牌,“當(dāng)啷”一聲,落在了地上。他故伎重演,又演示了第二番功夫。當(dāng)兩張牌牌穩(wěn)穩(wěn)地躺在在孫茂才長滿老繭的手心里時(shí),他笑了。他走出醫(yī)院大門,向東走了很遠(yuǎn),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水坑,于是,兩張牌牌就像兩條魚一樣,一先一后,落戶在這個大坑里了。
孫茂才的咳嗽好得差不多的時(shí)候,接他來工地的班長卻領(lǐng)著孫茂才到了醫(yī)院警衛(wèi)室。
班長把孫茂才送到就走了,只剩孫茂才一人在一張方凳上坐下。還未坐穩(wěn),就被一個面孔白凈、戴眼鏡的年輕人叫到一臺電腦前,他指著里面的畫面問:“這個人是不是你?”
孫茂才點(diǎn)點(diǎn)頭。
那人說:“你為什么要把牌牌摘掉?”
孫茂才只笑不答。
那人說:“看你挺老實(shí),不像偷東西的。你的目標(biāo)只是這個紅牌牌嗎?”
孫茂才說:“是?!?/p>
“你為什么要把牌牌摘掉?”
孫茂才還是只笑不答。那人無奈,說:“你是建檔立卡貧困戶嗎?”
孫茂才點(diǎn)點(diǎn)頭,隨后又補(bǔ)了聲:“是。”
“那,紅牌牌對你有好處,你干嗎還要摘掉呢?”
孫茂才摸了摸頭頂,“嘿嘿”地憨笑兩聲說:“我、我看不慣?!?/p>
年輕人思忖了一會兒,問:“你是不愿被優(yōu)先嗎?”
孫茂才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p>
年輕人笑了。他站起來給孫茂才倒了一杯茶,溫和地說:“大叔,公家的財(cái)物是要賠償?shù)摹D銢]破壞別的,只把牌牌摘了,這樣吧,兩張牌牌造價(jià)五十元,你按原價(jià)賠償吧?!?/p>
孫茂才立刻覺得年輕人是殺人不見血的魔王了。他直愣愣地瞅著年輕人,犟勁就犯了。
“要、要錢沒有,要命有、有一條。”
年輕人溫和地笑道:“就五十元,交了你就走吧?!?/p>
孫茂才摸摸胸口,四十元人民幣正服服帖帖地暖著他的左心窩。他掙了掙脖子說:“要、要錢沒有,要命有、有一條。”
年輕人起身出門,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后說:“這樣吧,我看你挺不容易,你用勞動賠償吧?!?/p>
孫茂才不知啥意思,疑惑不解地望著年輕人。
“病房缺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一個女工打掃白天,你打掃夜晚,從晚七點(diǎn)到晚十一點(diǎn),你看可以嗎?我知道你們建筑公司的時(shí)間,你們從早六點(diǎn)工作到晚六點(diǎn)。下班后,你可以來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還可以多掙一份工資?!?/p>
孫茂才的心著實(shí)猛跳了幾下。沒想到摘牌牌還摘出這一樁子好事來。他的犟勁沒了,非常感激地望著年輕人,但他笨嘴拙舌,最終沒說出“謝謝”二字。他沒問工資多少。除了交罰款,每個月總能多掙幾百的。若是這樣,過年回家他就可以多買兩瓶“二鍋頭”,還可以給老婆買一件鮮艷的羽絨服了。老婆子跟著他真不容易,總是撿別人的落剩穿。滿打滿算,攏共還沒給她買過四件新衣服呢。
欣喜感沖擊著孫茂才,孫茂才走路就有點(diǎn)屁顛屁顛了?;氐剿奚?,他拿出那個小本本,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寫了一行數(shù)字:800×3=2400,2400-50=2350,2300+4500=6850。
離過年放假還有三天,孫茂才就開始為自己的回家做準(zhǔn)備了。公司早早把工資發(fā)到了工人手里,還每人多給了一百元過年費(fèi)。那天,當(dāng)他把嶄新的帶著墨香的錢放到內(nèi)衫兜里的時(shí)候,他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他其實(shí)一直為工薪能不能按時(shí)到手懸著心,這在他村是有先例的。他的遠(yuǎn)房侄子和一個當(dāng)家兄弟,在外打工兩年多,因?yàn)槟貌换匮瑰X,從他們蓋的房子的頂樓跳下去了。兩個走時(shí)活蹦亂跳的青壯年,回來卻變成了兩個方盒子,這在孫茂才心靈上留下了嚴(yán)重的陰影,也是他不愿出外打工的原因之一。
現(xiàn)在,他揣著厚厚的一沓錢走在繁華的街道上,不時(shí)地去摸左胸口。左胸口硬邦邦的,像一個衣裳撐子撐起他的胸口。撐子下面是什么呢?是心臟,他的心臟在撐子下面活蹦亂跳。他不用擔(dān)心迷路。公司放了半天假,工友們結(jié)伴,一起出外理發(fā)、逛商店。他從工資里抽出三張放在隨身挎的背包里,用來買酒、羽絨服和其它過年的東西,又把一直舍不得花的四十元拿出來放進(jìn)羽絨服的口袋里,用來理發(fā),晚上和工友們吃頓便飯。其余的六千多元,他牢牢靠靠地放在左側(cè)的內(nèi)衣口袋里,用別針把袋口扎緊。理發(fā)時(shí),他把四張十元的人民幣拿出來。他感到好笑,這四張人民幣已經(jīng)被他的體液浸透,油光锃亮,像是走街串巷賣油條的錢了。
回家后,他放下行李,沒顧上和老婆多說兩句話,就去了村委大院。駐村姑娘正欲向外走,在門口見到孫茂才,就親熱地拉住了他的手。
“大叔,聽說你回來了,正想去看你呢。”
孫茂才“嘿嘿”地樂著,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交到姑娘手里。
“這回,我、我、可以摘牌了吧?”
姑娘在手心里摔摔信封,說:“大叔,你真能干,我知道你一定能脫貧?!?/p>
那天晚上,孫茂才做了一個夢。一大群人走進(jìn)他的院子,燃起一掛鞭炮。鞭炮聲中,那張寫有“貧困戶”標(biāo)識的藍(lán)牌牌被姑娘纖弱的手摘下來,扔進(jìn)了灶膛里。
實(shí)際情況是,一個陽光朗照的日子,村里很多人走進(jìn)他的院子。姑娘要登上一張木椅去摘墻上的藍(lán)牌牌,被孫茂才攔下了。孫茂才麻溜地登上木椅,老婆遞給他一把改錐,孫茂才把改錐插在藍(lán)牌牌下面,一用力,藍(lán)牌牌就從墻上掉下來了。孫茂才從木椅上跳下來,手臂一掄,那張藍(lán)牌牌飛過低矮的房頂,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落到了房后的河溝里。小院響起一片掌聲,很響。孫茂才的眼睛彎成了一道縫兒,他把咧到耳根處的腮幫子使勁地向回收,因?yàn)槭盏貌怀晒Γ褡齑骄瓦衷谀抢?,既羞澀又不安。他不好意思看眾人,但又想看,偷偷摸摸地看一眼,趕緊把頭低下,“嘿嘿”地笑著,搓手、抓褲腿、撓后腦勺。再看眾人時(shí),他看到了孫茂奎,孫茂奎和他一樣,低著頭,兩只腳在地上來回地蹭。蹭什么呢?孫茂才想。
過年那天,孫茂才燃放了兩掛鞭炮。早飯吃餃子時(shí),他在祖宗牌位前放了半碗餃子和一杯酒,念叨著讓已逝的先人來家里吃餃子。今年的餃子肉多菜少,是有生以來最好吃的餃子。按照慣例,供奉祖先的酒是要進(jìn)孫茂才的口的。仰頭欲喝的時(shí)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端著酒杯到了院里。他來到院子中央,把酒杯中的酒潑向空中。透明的液體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飄飄灑灑落到了地上。
整個院子漫起一股好聞的酒香。孫茂才吸溜了幾下鼻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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