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
一
掏完煤的煤礦,與即將耗盡年華而閉經(jīng)的柱嫂沒啥區(qū)別。煤礦正式閉井那年,也是柱嫂告別衛(wèi)生巾的那年。自此,礦上的蕭條一天甚過一天,柱嫂臉上的光澤也一天暗過一天。
好多年后的一天,柱嫂佝著腰,背著鼓囊的編織袋,踩著遍地的垃圾和橫流的污水,從緊簇的家屬房窄道中擠出來,走到國道邊,蹲下來鋪開攤位,一屁股坐在自己的石頭上。望著不遠處巍峨繚繞的矸石山,柱嫂思謀:原來這兒可都是平地啊,生生地就堆起了一座山。柱子給她講過,挖多少矸石,就能采多少煤。這么大的矸石山,該采多少煤??!只是,那些個煤炭都不知去了哪里,只甩下高高的矸石山成年累月臥在這里默默自燃。
柱嫂的思緒被矸石山自燃的煙霧籠罩了,對身邊的熱鬧視若無睹,直到有人捅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捅她的人是個小伙子,擺攤的人都叫他“卡車王”?!班肃?,市管隊來了。”柱嫂像在睡夢中被大火燒醒一般,胡亂收拾地上的鞋墊、黃瓜、西紅柿,兜起來便跑。剛跑出幾步,后邊的人哈哈大笑。原來,是“卡車王”惡作劇糊弄她玩呢。柱嫂不好意思笑笑,回來,重又把自己做的鞋墊,自己種的黃瓜、西紅柿一個個擺在地上。
“老婆婆,你是哪年生人???”“卡車王”問。
“六三年,發(fā)大水那年?!敝┌肱乐虿林氐奈骷t柿。
“六三年?我咋看你像三六年啊?!?/p>
“長得老唄。”柱嫂毫不介意,不失時機地推銷,“買個鞋墊吧,自己納的,可結(jié)實了?!?/p>
“卡車王”買了一雙鞋墊,又順手抓起一根黃瓜,“咔嚓咔嚓”嚼著爬上自己的卡車,關(guān)上車門后,指指路對面的一排店鋪,“怎么不到那里賣啊?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p>
與柱嫂一起擺地攤的婦女們齊喊:“沒門兒!沒錢!”
這是一條連接許多城鎮(zhèn)的國道。國道的東側(cè),緊傍矸石山的那片店鋪,售賣著煙酒糖果、服裝鞋帽、鍋碗電器、玩具蛋糕、壽衣棺材……店鋪外墻一律粘貼著白色瓷磚,一看就是全新的。以前這里不是這個樣子。以前礦上紅火的時候,這里滿是燈火通明的酒館和歌舞廳,南來北往的客人和窯里鉆出的礦工,攥著大把的鈔票跑到這里來快活。地下的煤炭挖光后,人們該升遷的升遷了,該失業(yè)的失業(yè)了,酒館和歌舞廳也都關(guān)門歇業(yè)。廢棄了的煤礦,由當(dāng)?shù)卣庸?,柱嫂這樣的“農(nóng)轉(zhuǎn)非”家屬,也連同廢棄的煤礦歸了鄉(xiāng)鎮(zhèn)管理。前兩年,鎮(zhèn)里派來一位能干的領(lǐng)導(dǎo),發(fā)誓重振百年老礦的繁榮,把那些早已關(guān)門歇業(yè)的酒館、歌舞廳推倒,建起了這片店鋪,辦起了農(nóng)貿(mào)市場。農(nóng)貿(mào)市場在矸石山煙霧蒸騰的襯托下,倒也頗顯生機。至于繞過光亮的瓷磚,繞過繁榮和生機再往里面,那些個頹廢的街道和破舊家屬房,一般在國道上走過的人是看不見的。國道的西側(cè),種植著草坪,柱嫂她們這些沒能進入店鋪的人就在草坪邊緣放一塊石頭,鋪一塊塑料布,叫賣那些自產(chǎn)的貨物。為了整潔,國道的西側(cè)本來是不允許擺攤的,市場管理隊時常會來管理的,每每管理,柱嫂她們便蚊蠅似的,“轟”一下四散,管理過后,再各尋自己的石頭,擺開自己的貨物。柱嫂對時不時的管理已經(jīng)適應(yīng),她的經(jīng)驗是反應(yīng)必須靈敏,千萬得護好自己的貨物,切莫被市管隊的人沒收了去。
與柱嫂臨近的一個賣雞蛋婦女接住話頭,問柱嫂:“你家柱子以前在矸石山下蓋的小房,多好啊,多不容易啊。你也算搬遷戶,咋不要個店鋪呢?”
柱嫂覺得這是明知故問,哀嘆著出了一口長氣,笑笑,沒回話。
賣雞蛋的婦女自說自話:“不搬就好了,當(dāng)‘釘子戶;”
正說著,一個孩子跑到柱嫂面前?!澳棠蹋⒆釉趯W(xué)校打架了?!?/p>
柱嫂皺著眉說:“這孩子!”
小孩子跑走了。賣雞蛋的婦女說:“小子們還能不打架?。空?!”
“俺那小子也淘?!?/p>
柱嫂低著頭,小心地踩著污水中的磚頭,背著沒有賣完的東西回到家?;⒆臃畔鹿P,跑上前接住了媽媽背上的袋子。柱嫂摸一下兒子的頭,沒有馬上責(zé)問他為什么打架。柱嫂在斟酌字句,怕說重了兒子難受。兒子大了,很懂事了。柱嫂從提著的塑料袋子里掏出一塊紙包的糖糕?!斑€熱乎著呢,快吃了?!眱鹤咏舆^糖糕,吃得滿嘴糖汁。柱嫂倒出塑料袋子里的零錢,一張一張一枚一枚數(shù)點。看兒子吃完了,柱嫂才說:“多學(xué)學(xué)你哥,你看你哥多有出息,都當(dāng)學(xué)生會主席了。你哥啊,一點也沒讓媽操過心。上了這么多年學(xué),就知道學(xué)習(xí),一回也沒打過架。”
兒子擦著嘴上的糖汁,說:“媽!我知道。”
柱嫂說:“知道還打架?”
兒子說:“她罵我?!?/p>
柱嫂說:“罵又不疼不癢的。罵就讓人家罵兩聲,吃點虧不算啥?!?/p>
兒子說:“可她罵我是個沒爹的孩子?!?/p>
柱嫂啞口了,柱嫂知道兒子那是忍無可忍了,兒子在學(xué)校準是受委屈了。柱嫂不再數(shù)落兒子,癡癡地盯著門口,嘟囔起來:“你咋沒爹呢?你有爹,你爹壯實著呢,你爹可能干了,你爹是模范,你爹還是班長……”
柱嫂又想起了那個飄雪的冬夜。那夜出奇地冷,雪也出奇地大。她看著表,估摸著柱子快上井時,把飯做好放在火爐旁,再把酒溫上,可是她焦急地等了一夜,柱子也沒回來。天傍明時,傳來了噩耗,窯里著火,后又引起爆炸、冒頂,柱子因是最后一個撤離,不幸遇難。柱子的尸首始終沒能找到。她從死去活來的悲慟中緩過勁之后,家人親戚都勸她不要在這個傷心的地方住了,她一律堅定地搖頭。她的心思后來人們都理解了,她是舍不得柱子,柱子還在窯里,她要守在這里。她把這座煤礦當(dāng)成了柱子的墳?zāi)梗獮橹邮啬?。有時望著那高高的矸石山,她也會陡生些許自豪:這是柱子挖出來的矸石,這么高大的矸石山,不就是俺柱子的墓碑嗎?
虎子看著媽媽嘟囔不止,有些害怕:“媽,我餓了?!?/p>
柱嫂收回魂魄,麻利地拍拍身上的塵土,鉆到廚房忙碌去了。
二
柱嫂想把虎子打架的事放下,不去想它了。管它呢,小孩子沒仇沒怨沒心沒肺的,打個架就打個架吧,過幾天就好了??墒牵@天她背著編織袋剛走出家屬房,虎子的班主任截住了她。班主任年紀很輕,胸脯挺得很高,好看的雙眸里全是訓(xùn)教。
柱嫂沒想到以這副形象出現(xiàn)在了兒子班主任面前,很難為情,趕緊放下編織袋,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拽拽皺巴的衣裳。
班主任沒有正視柱嫂,邊走邊吩咐:“你這就跟我走,帶著兒子當(dāng)面給曹欣欣道歉?!?/p>
“真對不住了,俺先道歉、俺先道歉?!敝┻B連鞠躬。
“你給我道歉算什么呀?!卑嘀魅螖[擺頭,“走??!”
“你看俺這個樣?!敝┲雷约汉茈y看,擔(dān)心到學(xué)校給兒子丟人。
“那你看著辦吧。我可告訴你啊,你兒子當(dāng)眾扇了曹欣欣耳光。”班主任又補充道,“曹欣欣是曹主任的掌上明珠。曹主任,曹軍強,知道嗎?”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曹軍強?那誰不知道?。∵@座煤礦交給鄉(xiāng)鎮(zhèn)后,變成了一個社區(qū),上邊派下來管理這個社區(qū)的主任就是曹軍強。哎呀,我的天啊!曹主任可是這最大的官啊,這個孩子打誰不行,怎么偏偏打了人家曹主任的掌上明珠??!怎么還扇了人家的臉啊!“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這還了得?。≈┑哪X子“嗡”的一下,額頭當(dāng)即冒出了濕汗,心口跳得像擂響了戰(zhàn)鼓,兩腿也發(fā)軟打起顫來。她不再顧慮難堪,拎上編織袋就往學(xué)校跑。在極短的時間里,柱嫂已經(jīng)權(quán)衡了利害。這方圓五六公里內(nèi),都歸曹主任管,兒子上學(xué)的學(xué)校,也歸曹主任管。兒子打了人家閨女,人家怎能善罷甘休?若計較下來,兒子在學(xué)??刹缓眠^,考試、升學(xué)、前程都要受影響。一聯(lián)想到這兒,柱嫂越發(fā)地惶恐起來。
她懷上這個兒子時,正是院子里的桐樹開始枯黃的時候。那是棵野桐樹。柱子建家屬房選址時,遠遠就看上了這棵野桐樹。野桐樹雖長得歪三扭四、疙里疙瘩,但枝葉茂盛、招人喜歡。柱子與熱情幫忙的眾工友們,挖基和泥、搬磚砌墻、上梁棚頂,都步步呵護這棵野桐樹,直到房子建成,把野桐樹圈在院子里,野桐樹就不再是野的了。柱嫂拿鐵鍬圍繞它挖一個池子,時不時就提桶水澆進去。柱嫂還把吃剩的骨頭埋在樹根里,把夜里的尿液倒進樹池子里。桐樹也不辱使命,茁壯成長,不久,麻雀、喜鵲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在上面吱吱喳喳,筑巢孵蛋,好不熱鬧。誰知,風(fēng)云難測,世事難料。柱嫂記得,那年,頭天夜里下了一場霜,第二天早晨,桐樹一夜間被剃了光頭。柱子踩著淹沒腳脖的落葉,撫摸樹干上暴突的疙瘩,情緒一下子跌落到冰點。柱嫂萬萬沒想到,這竟是柱子出事的預(yù)兆。
柱嫂來到學(xué)校,正趕上學(xué)生下課。她站在大門口愣了一下,把編織袋從肩頭卸下來,放在墻根處,剛轉(zhuǎn)身走出幾步,被腳下半塊瓷磚滑了一下。她撿起半塊瓷磚壓住編織袋,這才徑直走進教室,拉出了兒子。同學(xué)們都圍過來,指指點點。
虎子問:“媽,怎么了?”
柱嫂為虎子扣上一枚沒扣好的扣子,愛憐地哄勸:“孩子,咱打人不對,咱給人家賠禮道歉,??!”
“啊?”虎子似乎忘記了打架這回事。
這時,柱嫂放在大門口的編織袋被低年級淘氣的學(xué)生們翻開,里面的西紅柿、黃瓜一搶而空,鞋墊也被拿出來互相投擲?;⒆右姞?,想要撲過去,教訓(xùn)那些不像話的同學(xué)。柱嫂卻牢牢抓著他,“沒事,兒子。讓他們要了吧。”虎子還要掙脫,去救回媽媽的東西。柱嫂用了力拉著虎子,“聽話??!快告訴媽,誰是曹欣欣?”
虎子憤怒地看著媽媽的編織袋,說:“她沒來?!?/p>
柱嫂松開兒子:“算媽求你了,別去跟同學(xué)要那些東西了,咱家里有的是西紅柿、黃瓜?!?/p>
上課鈴響了,柱嫂愛撫著虎子的頭:“聽話啊,別惹事,好好學(xué)。”
柱嫂撿回孩子們?nèi)拥降厣系男瑝|,拎著癟癟的袋子,找到了班主任辦公室。班主任斜了她一眼,沒動身。
柱嫂說:“曹欣欣沒在?!?/p>
班主任看著課本,說:“是沒在?!?/p>
柱嫂不知如何是好。
班主任琢磨了一會,說:“曹欣欣怎么還沒來呢?我問問校長?!卑嘀魅未蛲ㄐiL電話,聽了一陣,埋怨說:“轉(zhuǎn)學(xué)怎么也不給我說一聲啊,我是她班主任啊?!毙iL解釋了幾句什么,班主任連連說“沒事沒事”,掛斷了。
柱嫂問:“轉(zhuǎn)學(xué)了?”
班主任情緒更加不好:“曹欣欣是帶著你兒子打的傷痕走的。曹欣欣是走了,曹主任可沒走。”
三
自此以后,班主任的話變成了一群嗡嗡轟鳴的蚊子,蠻不講理地鉆進了柱嫂的腦子里,攪擾得她睡也不是,醒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大多的時間里她都在想,曹主任肯定過問過女兒被打的事情,曹主任肯定牢牢記住了她兒子的姓名,也記住了她柱嫂的姓名。尤其是在夜里,瞅著呼呼入睡的兒子,她更是感覺到一種恐懼。柱嫂想,對我怎么樣都可以,但對兒子下手絕對不行,她決不能讓柱子留給她的這個兒子有絲毫的損傷,也不能受絲毫的委屈。
柱嫂做好早飯,幫兒子換上干凈衣服、穿上干爽的球鞋,看著兒子吃完兩個煎蛋、一碗粥,又拿過書包讓兒子背上。柱嫂望著兒子的身影拐進大路后,才草草吃點飯,背上早已裝好的編織袋走出門去。
擺地攤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都來了。柱嫂撅著屁股,把塑料布鋪開,把編織袋里的西紅柿、黃瓜、鞋墊整整齊齊擺好,然后坐在自己的石頭上,等待顧客上門。
“哎,大妹子,問你個事吧?!敝┲鲃优c臨近賣雞蛋的婦女搭訕,“你知道曹主任在哪住嗎?”
“曹主任?曹軍強?”
“嗯?!?/p>
“你干啥?”賣雞蛋的婦女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柱嫂。
柱嫂如實相告:“你也知道,俺那淘氣的小子打了人家曹主任的閨女,俺想帶上點東西,給曹主任賠個禮道個歉?!?/p>
“哦,不知道他住哪,只聽說過他是一個人,單身。嗯你知道唄,他媳婦不跟他,媳婦在市里,是電視主持人,長得年輕、漂亮,說是跟哪個市領(lǐng)導(dǎo)有一腿。”
柱嫂對這些傳言沒有興趣,她在琢磨著怎樣盡快向曹主任賠禮道歉。這是萬萬省不得的,而且越早越好。兒子打了人家閨女,她這個當(dāng)媽的必須去道歉。
一陣哄亂,擺地攤的人紛紛逃離。柱嫂沒反應(yīng)過來,擺在塑料布上的黃瓜、西紅柿、鞋墊被市管隊的人兜起來,扔到車里,沒收了。柱嫂撲上前去,想要回來,市管隊的人威嚴地阻擋她。
柱嫂終于打聽到了曹主任辦公的地方是礦辦公大樓。礦上鼎盛時期柱子帶她來過這里,那是柱子受表彰上臺領(lǐng)獎狀的時候。柱子說帶她到大樓里看看,里邊干凈著呢。她隨柱子進到大樓里邊,給她印象最深的不是里面的干凈而是每個門里散發(fā)出來的肅穆。后來,她再沒來過這里,她覺得這里不是她來的地方。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礦井都廢棄了,大樓里面的肅穆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還溢到了外面,這是柱嫂老遠就感覺到了的。大樓在一個長坡的頂端,仰面看去,極為高大威武。大樓顯然是經(jīng)過了一番精心的修葺,玻璃幕墻在陽光的照耀下晃人眼目,再加上不遠處低矮破敗的家屬房的襯托,更顯豪華氣派。
柱嫂幾乎是半爬著來到半坡一個平臺處。這里設(shè)置了一道鐵柵門,看似通透卻難于逾越。兩位穿制服的保安攔住柱嫂。
柱嫂平息一下氣息,告訴保安她要找曹主任。
兩位保安互相瞅瞅。
柱嫂強調(diào)說:“找曹主任。”
“曹主任不在?!?/p>
柱嫂壯著膽子說:“俺打聽好了,曹主任今天開會,在樓里呢?!?/p>
其中一個保安嚴厲起來:“明知道開會還來找,想鬧事???”
“那俺等開完會了再去。”柱嫂靠著鐵柵門坐在臺階上,準備耐心等候。
保安火了:“這不能坐,快走快走!再不走我用電棍捅你了??!”
柱嫂看著又黑又長的電棍,心臟怦怦亂跳,腿也哆嗦得厲害,畏懼地盯著兩位保安。
這時,從旁邊的小房子里走出來一個人,兩位保安叫聲“隊長”,規(guī)矩地站立兩旁。這位隊長四方臉,梳一背頭,口氣比較溫和:“大嬸,你有什么事啊?”
柱嫂說:“俺找曹主任,給曹主任道個歉?!?/p>
“道個歉?你給曹主任道什么歉啊?”
“俺那孩子在學(xué)校打了曹主任的孩子?!?/p>
隊長狐疑著:“這種事啊。哎,你認識曹主任嗎?”
柱嫂如實相告:“不認識?!?/p>
隊長作難地說:“這就難辦了。曹主任有那么多事要辦,哪有空處理這種事情啊。再說曹主任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得履行手續(xù),得提前安排。你回去吧,回頭我們向曹主任反映一下?!?/p>
柱嫂知道,道歉的事得誠心誠意,不可以捎話的。柱嫂固執(zhí)地央求:“俺也不知道這么多規(guī)矩,那你給俺安排安排吧,讓俺給曹主任當(dāng)面道個歉?!?/p>
隊長有點不耐煩:“你怎么聽不明白??!曹主任太忙,沒空聽你道歉。如果實在要道歉,你得找學(xué)校去,這事歸學(xué)校管,校領(lǐng)導(dǎo)出面才行,知道嗎?”
柱嫂往上看,鐵柵門的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臺階,即使擠過了這道鐵柵門,踏上了那些臺階,大樓門口還有威嚴的崗哨,任怎樣執(zhí)拗的人也是進不去的。柱嫂只好嘆息一聲,走下了臺階。
柱嫂琢磨了幾天幾夜,覺得那個保安隊長的話有道理??刹皇菃?,兒子是學(xué)生,又是在學(xué)校打的曹主任的女兒,那么學(xué)校也脫不了干系,既然脫不了干系,學(xué)校就得把這事?lián)邢聛?。怎么?dān)承呢?柱嫂想,最好由學(xué)校幫著她一起給曹主任道歉,她一個不起眼的女人,單獨去找曹主任,曹主任肯定是不認的。柱嫂主意一定,就動手收拾自己。她洗了洗頭,別上一個發(fā)卡,從柜子里翻出一身顏色還算靚麗的衣裳穿上,又用抹布蘸著水,擦掉鞋上的泥土。臨出門時,她瞅了一眼地上的西紅柿、黃瓜和鞋墊,她原本打算把這些東西裝起來,背上,從學(xué)校出來直接去國道邊擺攤,但她打消了這個主意,她決不能再給兒子丟人了。她空著手,利利索索出門了。
校園里很安靜,學(xué)生們正在上課。柱嫂先輕手輕腳來到兒子的教室前。她喜歡看兒子上課的樣子,兒子聽起課來那么專注,寫起作業(yè)來那么認真,她看上一眼心里都能舒坦好長時間。當(dāng)她趴到窗臺往那個熟悉的座位瞅去時,那個座位上的卻不是兒子。她一下就慌了神,奔跑著來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推門便問:“俺兒子呢?俺兒子呢?”
班主任也不客氣,站起來指著柱嫂:“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俺兒子不在教室里呀?!敝┖途徚艘恍?。
“你兒子不在前排坐了,他被調(diào)換到最后一排的旮旯里了?!卑嘀魅巫?,慢條斯理地告訴她。
柱嫂聽說過與老師關(guān)系不好或老師不待見的學(xué)生,都得坐到后排,柱嫂用討好的口氣說:“罰他坐旮旯俺不怪老師,都是他的錯,誰叫他打人家曹主任的閨女!”
班主任突然把手中的筆拍到桌子上:“豈有此理!誰是班主任?在班里調(diào)座位,也不跟我打聲招呼,還把我當(dāng)人嗎?”班主任的聲音很大,像是吵架。
柱嫂莫名其妙,瞪著眼睛,不敢插話。
班主任看著窗外說:“副校長,副校長怎么了?副校長就該想干嗎干嗎?副校長就該不尊重人嗎?那以后班里亂七八糟的事他管,我不管了……”
柱嫂完全成了局外人,她覺得自己來得很不是時候,就后退著,想出去回避一下。剛剛退到門口,班主任突然轉(zhuǎn)向她問:“你來干什么?”柱嫂愣怔了一下,趕緊把如何去找曹主任道歉,人家不讓進,人家要學(xué)校出面道歉的事述說一遍。柱嫂述說的時候,一直緊緊瞅著班主任的臉,并斟酌著字眼,一再強調(diào),她絕不是來責(zé)怪學(xué)校的,這個事責(zé)任全怨虎子,她來找學(xué)校,只是想著求學(xué)校帶著她一起去道歉,要不,她見不了曹主任的面。班主任聽完柱嫂小心翼翼的述說,告訴柱嫂,岳副校長很可能早在第一時間找到曹主任,并誠懇道了歉。岳副校長早就想接近曹主任,這次總算抓著了機會。岳副校長親自給曹主任的女兒辦了轉(zhuǎn)學(xué),為了表示忠心,又親自把虎子從前排調(diào)到了后排,而這所有的事情,岳副校長沒有給她打招呼,她這個班主任事前一點不知道。
班主任對柱嫂說:“你想讓學(xué)校帶著你去見曹主任,門兒都沒有,見一次曹主任多不容易,既然不容易,她岳副校長怎么能把機會讓給你呢?”
柱嫂不明白,這是賠禮道歉,又不是啥光彩事。
班主任好像讀透了柱嫂的心理,說:“賠禮道歉算什么?即使是挨罵被打,岳副校長也在所不辭的。關(guān)鍵是能見到曹主任,只要能見到曹主任,就能說上話,只要能說上話,就能塞進私貨。”
柱嫂還是不懂:“賠禮道歉的事哪有讓別人代替的?俺還是該當(dāng)面道個歉?!?/p>
“說得也是?!?/p>
“那,非得岳副校長不行啊,您帶俺去行嗎?”
“我可不敢?,F(xiàn)在學(xué)校沒有正校長,岳副校長代理著,好幾年了,一心想轉(zhuǎn)正。我要去,豈不是跟她搶功嗎?那以后我怎么在學(xué)校里干??!”
四
柱嫂沒心思擺攤。
柱嫂在家里等候兒子,她今天想和兒子聊聊,聊聊打架的事,聊聊道歉的事,但不能在兒子寫作業(yè)前聊,寫作業(yè)前聊這些事,兒子會鬧心,一鬧心就寫不好作業(yè)了,寫不好作業(yè),老師不待見,兒子在學(xué)校就更不好過了。也不能在吃飯前聊,吃飯是大事,兒子發(fā)育長個全靠吃飯,吃飯時心情不好,吃得就不香不甜了,說不定還會消化不良,這是她最揪心的。那什么時候聊呢?柱嫂猶豫了半天也沒定下來,干脆,見機行事吧,兒子高興了,不礙啥事了,就聊聊,實在不行,就不聊了,反正她全扛著呢,別讓兒子這么早往心里裝事。
往日,柱嫂擺攤回來得晚,兒子放學(xué)后都是一邊寫作業(yè)一邊等媽媽。今天,柱嫂卻站在門口,笑呵呵迎著呢,兒子有點意外。柱嫂幫著兒子取下書包,問:“虎子,想吃糖葫蘆嗎?”虎子點點頭。柱嫂說:“你先寫著,我去買?!辈灰粫┡e著一串糖葫蘆進來了。柱嫂看了一會兒子一邊啃糖葫蘆一邊寫作業(yè)的樣子,輕手輕腳做飯去了。
小米綠豆粥已經(jīng)端鍋,柱嫂麻利地炒了一盤兒子愛吃的醋熘土豆絲,又攤了幾個兒子愛吃的咸食兒。全部的飯菜端到桌上,柱嫂停住了忙碌,專注地瞅著兒子吃飯?;⒆踊⒒⒌爻酝?,抹抹嘴,說:“媽,我想先出去玩會兒?!敝┱f:“等會兒行嗎?媽問你個話兒?!被⒆油O铝恕V﹩枺骸澳闵稌r候坐到后面的啊,也不告訴媽?”虎子說:“這算什么呀?后邊更好。”柱嫂問:“能看清黑板?。俊被⒆铀斓卣f了一聲“能”,就跑出去了。柱嫂知道兒子眼睛有點近視,兒子這是哄她。
柱嫂想等兒子回來再說他幾句,她要叮囑兒子,以后可不敢再打架捅婁子了。柱嫂把兒子吃剩下的飯菜,扒拉進自己的肚子里,刷鍋洗碗,收拾干凈,等兒子回來。兒子滿頭大汗回來了,看來玩得挺開心。兒子一進屋就趴到桌子上寫作業(yè),兒子在學(xué)習(xí)上向來不用催。柱嫂默默地給兒子點燃一盤蚊香,拉一馬扎坐在地上收拾她的黃瓜、西紅柿還有鞋墊,每隔一會兒,就禁不住想看看兒子,兒子蹙眉,她也蹙眉,兒子搖頭,她心里立馬咯噔一下,咋了,不會了?兒子唰唰唰寫的時候,她心情也跟著舒展起來。有一陣,兒子咬著筆一本正經(jīng)地思考,她便停止了手上的活計,連喘息也憋住了,她不能弄出一點雜音,怕干擾了兒子的思考。兒子突然彎下了腰,在腳脖子處狠狠地撓。柱嫂忙找來花露水,倒手心里,把兒子的兩條腿都擦了一遍,說:“虎子,天不早了,早點睡吧?!被⒆诱f:“最后一道。”
虎子上廁所的工夫,柱嫂已把床鋪鋪好。柱嫂看著躺在床上的兒子,想說,虎子啊,你可不能由著性子來,這不,打了人家曹主任的女兒,咱就得坐后排。可柱嫂還沒說出口,兒子已經(jīng)翻個身睡著了,柱嫂看著兒子的臉龐,一下子埋怨起自己來:咋能睡前責(zé)怪兒子?兒子會做噩夢的。柱嫂思來想去,這事還是怨她自己,當(dāng)時,那個同學(xué)到攤上來報信,她怎么就沒當(dāng)回事呢?她要是及時跑到學(xué)校,給曹主任女兒賠個禮道個歉,這事說不定就完了。這么說來,是她處置不及時給兒子帶來了麻煩,她罪不可恕??!
自此,柱嫂整夜整夜看著房頂,翻來覆去地內(nèi)疚,再也睡不好覺了。
國道旁矸石山前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的人稀稀拉拉的,沒幾個人光顧。柱嫂到來的時候,陽光已經(jīng)照在了她的石頭上。那個與她開過玩笑的“卡車王”坐著她的石頭,與這幫擺地攤的人正聊得起勁。見柱嫂彎腰背著編織袋過來,“卡車王”趨前接住,幫她把地攤擺好,隨后拿起一根黃瓜,“咔嚓”咬了一口說:“老婆婆,給我記上賬啊。”
柱嫂說:“一根黃瓜記啥賬,隨便吃?!?/p>
賣雞蛋的婦女則關(guān)切地詢問:“這幾天怎么沒過來?”
柱嫂敷衍著說家里有點事。
賣雞蛋的婦女不罷休,還要細問家里有啥事,并打量著柱嫂的臉,一再絮叨:“這才幾天啊,你又見老了?!?/p>
于是,柱嫂不再遮掩,嘆息一聲,把找曹主任賠禮道歉不成的事說了一遍。
話音沒落,“卡車王”“噗”地將滿嘴的碎黃瓜吐地上,說道:“見曹主任?你見曹主任?門兒都沒有!知道曹主任辦公在哪嗎?”
柱嫂點點頭。
“卡車王”問:“知道曹主任家在哪嗎?”
柱嫂搖搖頭。
“曹主任家就在辦公樓,辦公樓就是家,六層,整整一層樓,一半辦公,一半是家。地毯有四指厚,彈簧一樣,十匹馬跑上去都不會有聲音。光防盜門你知道幾道?八道。攝像頭賊亮賊亮,睡著覺就能把外邊看得一清二楚。站崗的保鏢就甭說了,一層一層的,個個穿著西服人五人六,動起手來那是絕不手軟的……”
“卡車王”說話的工夫,身邊已圍過來很多人,有幾個應(yīng)和著為“卡車王”作著各種補充。有說曹主任的護衛(wèi)腰里掖著槍:有說不是槍是電棒:有說那些護衛(wèi)的功夫很厲害,都是特種部隊下來的:有的則反駁,什么特種部隊?就是一般的人,只不過學(xué)了些拳腳而已。
“卡車王”搖搖手,止住大家的爭論:“哎,你們說了半天多耽誤人家生意啊,來來來,一個人來一雙鞋墊?!?/p>
一聽說要買東西,大部分人散了,只有幾個人掏錢買了鞋墊。
“卡車王”對柱嫂說:“看看,我給你一下子賣了好幾雙,這根黃瓜的錢就免了啊?!?/p>
柱嫂抄起幾根黃瓜,遞向“卡車王”:“看你說的!多拿幾根吃吧!”
“卡車王”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正為幾根黃瓜推讓著,一旁賣雞蛋的婦女慌張報警:“呀!市管隊的來了?!比藗冋娂娛帐暗厣系呢浳?,就聽有人喊:“快些快些,領(lǐng)導(dǎo)要來檢查。”遠處,有幾輛锃亮的黑色轎車??柯愤?,陸續(xù)下來幾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指指劃劃向農(nóng)貿(mào)市場走去。
“卡車王”攥著柱嫂遞到手里的幾根黃瓜,告訴柱嫂:“前邊那個人就是曹主任。”埋頭收拾攤位的柱嫂停住了手上的動作,站起來往“卡車王”指的方向看。“卡車王”更詳細地告訴她,“最前邊的那位,平頭、胖胖的、白白的?!边@是絕好的時機,曹主任近在咫尺,她決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她要完成她的心愿,當(dāng)面給曹主任賠禮道歉,如果曹主任不肯原諒,她就拉下老臉,當(dāng)眾給曹主任跪下。柱嫂這樣想著,動作就遲緩了,市管隊的幾個年輕人“呼啦”一下?lián)淼礁埃挷徽f就要扯走柱嫂的編織袋。
“卡車王”幫柱嫂拽著:“別別別,人家這不是要走嗎?”
其中一個市管隊的人看看柱嫂說:“又是你??!”之后轉(zhuǎn)向“卡車王”說:“你撒不撒?”
“卡車王”忙掏出香煙,嘻嘻笑著:“哥們,高抬貴手?!?/p>
可小伙子們不吃這套,一用力,就把柱嫂的編織袋甩到了清場的卡車上。
柱嫂沒有反抗,她一直盯著曹主任的身影。柱嫂此刻兩手空空,迎著曹主任走了過去。離曹主任只有十來步遠了,都能夠聽到曹主任爽朗的笑聲了,忽然,有一個聲音在柱嫂耳邊問:“你有事嗎?”柱嫂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認出來了,是那次在辦公大樓臺階上勸地找學(xué)校的隊長。
柱嫂說:“俺給曹主任道個歉?!?/p>
隊長說:“沒看曹主任正忙著?”說著就給身邊幾個小伙子使個眼色。兩位穿著白襯衣的小伙子,微笑著一人架住柱嫂一只胳膊。柱嫂馬上就感受到了小伙子手上的巨大力度,那簡直就是老虎鉗,柱嫂覺得骨頭咯嘣一下酥了,鉆心的疼痛襲擊著她,汗珠子不住地往外冒。可那兩位干凈的小伙子,仍然滿臉微笑,不遠處,曹主任也是陣陣笑聲。驟然而劇烈的疼痛使柱嫂一下子恍惚了,她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里,但她始終記得自己必須向曹主任道歉,她拼著命喊了一聲:“曹主任!”
柱嫂醒來后,是在一輛面包車里。有人陪著她,還有人關(guān)切地和她說話:“你看你,一直睡著不醒了??旎丶野?,以后可別鬧事了?!敝┛纯赐饷妫磺暹@是在哪,又有人指給她路,說:“看,前邊就是你們的家屬房,下車不遠就是家,快回家吧?!?/p>
街上漆黑漆黑,靜得只有蟲子的鳴叫。柱嫂懵懵懂懂、跌跌撞撞找到了自家門口。虎子坐在門口,見媽媽走來,撲上去抱住了媽媽:“媽,你去哪了,怎么才回來???”柱嫂進到家里,看著滿臉淚痕的兒子,猜測兒子還沒吃飯,急急地撲到廚房就要弄飯。兒子說:“早做好了,媽,你快躺床上歇歇?!眱鹤咏o媽媽盛來飯,有粥、有菜,還有饅頭。柱嫂吃著兒子做的飯,淚水不由得撲簌撲簌掉進了碗里。
兒子熟睡后,柱嫂看看表,凌晨一點。柱嫂瞅著房頂,舔了舔上顎,缺了兩顆門牙,柱嫂記不得自己是怎么磕掉的。
一陣疼痛襲來,是渾身的疼痛。
五
沒有了門牙的柱嫂,一張嘴就是一個黑洞,說話跑風(fēng),發(fā)音失真。柱嫂不由得走到鏡子前,她知道沒有門牙很難看,可越是知道難看越想摸摸看看。忽地有一股劇烈的疼痛從牙齦直貫雙臂,這是熟悉的疼痛,是被兩個小伙子架住的那種疼痛。他們手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勁呢?疼痛讓柱嫂感受到力量的可怕。更讓柱嫂害怕的,是曹主任。那天,曹主任談笑風(fēng)生,根本沒有發(fā)號施令,甚至連眼色都沒使一個。琢磨到這里,柱嫂覺得后背陣陣發(fā)涼,她警告自己,道歉這事不能再拖了,越拖事兒越多。本來,兒子打了曹主任女兒,這事到哪都說不過去,認了錯、道了歉,曹主任他大人不記小人過,興許會饒了他們母子,如果一直不認錯、不道歉,那可說不定有啥后果呢。
柱嫂呆呆地拿著鏡子,竟忘了給兒子做飯。兒子進來,看媽媽臉色不好,也沒打擾,默默地坐到桌前寫起作業(yè)來。柱嫂一會兒恢復(fù)過來,問:“虎子,今兒晚上媽給你包餃子吃,行嗎?”虎子點點頭:“韭菜雞蛋餡兒啊?!敝┑昧酥噶钏频?,立即精神百倍地擇韭菜、炒雞蛋、拌餡、和面。
包餃子時,虎子寫完了作業(yè):“媽,我搟餅兒吧?!睋{了幾個餅后,虎子說:“媽,班主任叫家長去學(xué)校?!?/p>
柱嫂正在包著的餃子掉在地上,餡撒在了身上。她只覺得心口怦怦跳得厲害:“兒子,你、你又闖禍了?”
“沒有啊,媽。”
之后,餃子包得不成樣子,柱嫂草草地煮熟,讓兒子吃了,早早躺下。但她無論如何睡不著。
兒子走在前邊,柱嫂遠遠跟著。她不能讓兒子的同學(xué)看見她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按說,不該這么急,等兒子上課了再去就是了,可她不知道是福是禍,心焦得不行,恨不得天不亮就起床跑到學(xué)校去。
班主任辦公室開著,沒人,她站在地當(dāng)央,像等待宣判一樣忐忑著。足足一節(jié)課,她不敢走,也不敢坐,就那樣站著等著。下課鈴聲終于響了,班主任夾著書本進來了。她朝著班主任立刻笑起來,使得所有的皺紋齊刷刷堆到了一起,綻開成一朵菊花,由皺褶組成的花瓣里,填滿了難堪、歉意、愧疚。班主任看著她,不無憐憫地為她倒了一杯水,并讓了座。柱嫂不坐,也不詢問。
班主任說:“叫你來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p>
柱嫂捧著水,認真聽著。
班主任繼續(xù)說:“學(xué)校要在虎子這個班級分快慢班,調(diào)皮搗蛋、不求上進的差等生都要放到慢班里,虎子也在慢班的名單上……”
柱嫂聽著,覺得頭腦嗡嗡地響,站立不穩(wěn),只好就近坐到了班主任對面的椅子上,垂著頭聽班主任的宣判。
“其實吧,虎子這孩子學(xué)習(xí)還是不錯的,表現(xiàn)也比較積極,很聰明、很懂事,就是打了那一架。被打的人如果是別人也許問題不大,可偏偏是曹欣欣……”
柱嫂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懸崖邊,下邊是萬丈深淵。
班主任又說道:“這都是岳副校長的主意,她是想邀功。你看這樣行不?我一同學(xué)在鎮(zhèn)中當(dāng)老師,他可以幫忙把虎子轉(zhuǎn)到他那個學(xué)校上學(xué),這樣既破解了虎子進慢班的難題,又擺脫了岳副校長,曹主任那里,也不用再怕了,他管不了鎮(zhèn)中。”
柱嫂覺得自己獲得了新生。柱嫂忍著眩暈,要給班主任磕頭。班主任急忙攙住了她。
接下來的日子,柱嫂享受著無比幸福的時光。鎮(zhèn)中離礦區(qū)不遠也不近,如果順著國道走,是十里,如果翻過青石嶺,是五里。柱嫂與兒子商量后決定走青石嶺。
青石嶺上都是青石。那些裸露在外的千萬年沒人動過的青石,變成了天空的顏色,圓圓潤潤,形狀各異:那些被人鑿開的青石,現(xiàn)出本來的深邃青色,敲一敲,還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不過,不管開采過的還是沒有開采過的,所有的溝溝壑壑,早已被茂盛的植被給覆蓋了,就連盤附在嶺上的那條曲曲彎彎的小路,也時隱時現(xiàn)。小路兩旁齊胸的荊芥草蒿密不透風(fēng),爭著向小路狹窄的空間伸展入侵,柱嫂和兒子走在里面,不免被劃著臉頰胳膊,活像有人故意撓他們娘倆的癢癢。虎子非常高興,一路蹦蹦跳跳??磧鹤痈吲d,柱嫂更高興,就邊走邊采些野花,插得兒子的書包姹紫嫣紅。兒子一顛一顛地跑,把野花抖落得滿路都是,柱嫂便再采再插。母子倆嘎嘎笑著,驚起路邊野蒿叢中很多小鳥。
柱嫂的快樂,源自逃脫和解放。曹主任管不到鎮(zhèn)中,兒子再不用害怕被使壞被報復(fù)了,她心底里那個莫名的恐懼消除了。心情一愉悅,再苦再累,也不覺得是苦是累了。其實,柱嫂現(xiàn)在比先前要辛苦好多倍?,F(xiàn)在,柱嫂得提前兩個小時起床,顧不上洗臉,顧不上梳頭,先給兒子做好飯,再給兒子備好中午的干糧,然后輕輕喚醒熟睡的兒子。待兒子吃完了飯,她也洗好了臉,梳好了頭,這才翻過青石嶺,送兒子到校門口。之后,她獨自返回,草草吃點剩飯,繼續(xù)坐到國道邊擺攤,下午,早早收攤,再翻過青石嶺,提前到鎮(zhèn)中門口,接兒子回家。晴朗天氣時沒什么,遇到風(fēng)雨交加,就麻煩了。
自兒子轉(zhuǎn)到鎮(zhèn)中后,柱嫂第一次遇到暴雨天氣。早晨睜眼時,就覺得天比往常要黑,撩開窗簾一看,天陰沉得厲害,柱嫂預(yù)感到可能要下雨,臨出門,找出一個雨衣帶上了。她原打算把兒子送到學(xué)校,雨衣留給兒子,自己趕緊跑回來,下午去接兒子時,自己再帶一個雨衣。不料,剛把兒子送進校門,大雨就來了。大雨沒有過度、沒有鋪墊,直接就潑下來了。兒子抱著雨衣,剛跑兩步,折轉(zhuǎn)身,把雨衣塞給媽媽,冒著大雨向教室沖去。柱嫂來不及抖開雨衣,急慌慌鉆進路邊一個小賣部里。不一會兒,小賣部的門口,嘩嘩地流成了小河。看守小賣部的是個上歲數(shù)的男人,柱嫂稱呼他“大爺”。柱嫂說,“大爺,俺在你這背背雨啊?!贝鬆斶f給她一個板凳,“背吧,出門在外,誰還沒個不方便的時候?”空中唰唰的大雨,毫無停歇的意思。柱嫂坐下來,望著遠處近處的雨線,有一搭無一搭地與大爺聊天,消磨著時間,等候著兒子。
中午,柱嫂從大爺?shù)男≠u部里買了兩盒方便面,用大爺?shù)拈_水沖泡了,穿著雨衣,揣著熱騰騰的方便面,蹚著水,送給兒子,回到小賣部,再慢慢吃自己的那一盒。老大爺感慨地說:“孩子上學(xué),不容易啊?!边€免費給了柱嫂一根火腿腸。柱嫂也不白吃大爺?shù)幕鹜饶c,在小賣部里為大爺收拾起衛(wèi)生來。
大雨季節(jié),學(xué)??粗鞖夥艑W(xué),下午大雨停歇的當(dāng)口,學(xué)校趕緊把學(xué)生們放走了。雖然天空基本不下雨了,但地上污濁的洪水照常洶涌著,柱嫂不敢走青石嶺了,山道上的洪水更洶涌,肯定是不能通行了,她就把雨衣給兒子穿上,拉著兒子的手蹚水走向國道。兒子把雨衣甩給媽媽,背著書包踩著積水,歡快地向前奔去。奔走不到半程,兒子慢了下來,歡快的勁頭漸漸消失,突然瘸拐起來,她緊跑向前,扶兒子靠在她的膝上,脫下鞋子一看,兒子的腳好幾處滲著鮮血,是被灌進鞋子里的尖利的砂礫磨的,柱嫂心疼地擦去砂礫、血水。偏在這時,雨又大起來,并且刮起了風(fēng)。柱嫂果斷地把雨衣披在兒子身上,把兒子背到她的背上。柱嫂背著兒子淋著大雨頂著狂風(fēng)順著國道向著家的方向艱難而行。
一輛龐大的卡車駛過,卡車寬大的輪胎帶起的雨水,巨浪一般遮蓋了柱嫂母子。柱嫂騰出一只手,抹著擋住眼睛的水。那卡車“吱”地急剎車,停在了前面。未待看清怎么回事,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二話不說扯過柱嫂背上的虎子,并一手拉著柱嫂,呼喊:“快,上車?!蹦缸觽z上了車,才看清這個人是“卡車王”。“卡車王”頭上滴答滴答淌著水,身上的衣服全部濕透,柱嫂母子更是像剛從河里撈起一般,渾身上下嘩嘩地往下流水。眼看著駕駛室里的座位被身上淌下的水弄濕,腳下也積起了水,柱嫂萬分地過意不去,一邊擦抹著濕淋淋的座套,一邊不住地說:“你看看、你看看……”
濕淋淋的“卡車王”放下濕淋淋的虎子,扭頭就要走,濕淋淋的柱嫂攔著,說什么也不讓走。柱嫂扯過一條毛巾,遞給“卡車王”,隨即麻利地打開一個箱子,翻出柱子的一身舊衣服,讓“卡車王”先湊合著換上,隨手又拿起一身兒子的衣服,囑咐虎子把濕衣服換下來,她則一頭扎進廚房。不一會兒,滾燙的姜湯就端過來了?!翱ㄜ囃酢焙突⒆咏舆^姜湯的空隙,柱嫂也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了下來。柱嫂換完衣服出來看見“卡車王”正在端詳著墻上的照片,并未怎么喝姜湯,便催促他趁熱喝。“卡車王”仍伸著脖子端詳照片,特別專注。那照片掛在墻上好多年了,那是一張長長的黑白照片,里面是很多人的合影,除了前排坐著的,其他人都站著,胸前掛著花,肩上披著綬帶。
柱嫂說:“你一直看那個干啥,快喝啊?!?/p>
“卡車王”沒接柱嫂的話,直問:“哪個是虎子爸?”
柱嫂將食指準確地點在一個人的臉上。
“他叫柱子?”
“看你說的,都叫我柱嫂,他還不叫柱子?”
“我早該想到了,看我笨的!”
“咋了?”
“卡車王”也用食指在緊挨柱子的一個人的臉上點了一下,“這是我爸。我家也有這幅照片,一模一樣。”
柱嫂吃驚地瞪著眼睛,想從“卡車王”臉上找出些端倪。“你爸叫大老奎?”
“對、對、對?!?/p>
“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p>
“卡車王”“撲通”就跪下了。
柱嫂慌了,拽著“卡車王”:“你這是咋了?”
“卡車王”不由分說,“咚咚咚”地給柱嫂磕起頭來。“我這是完成我爸的遺愿,我爸至死都在叮囑我,一定要找到柱嫂,當(dāng)面給柱嫂磕頭謝恩。你可能不知道,可不是嗎?柱子叔沒來得及給你講,你怎么能知道?。【轮鹉翘?,我爸和很多人爭搶著往風(fēng)門外邊跑,巷道很長,坑坑洼洼,我爸年紀大,腿又不好,好幾次摔倒,都是柱子叔回過頭扶起我爸。我爸最后摔倒了,崴了腳,怎么也跑不動了,眼看著大火就撲過來了,柱子叔攙扶著我爸,幾乎就是抱起了我爸,拼命沖到風(fēng)門跟前,拉開風(fēng)門,一把就把我爸推了出去??墒?,風(fēng)門里面,‘轟的爆炸了,風(fēng)門被沖得關(guān)死了,柱子叔就這樣……”
“卡車王”淚流滿面。
柱嫂也是淚流滿面。
“卡車王”說:“我在礦上跑些運輸,就是想著找找你,可是,一個熟人也沒了,都走了,你們原來住的家屬房也拆了?!?/p>
柱嫂擦干淚:“家里人都不愿意我在這住,可是,你柱子叔在這,我多守兩年吧,等虎子畢業(yè)了,我再走?!?/p>
“卡車王”說:“我爸說,你長得標致、俊俏,一條大辮子,能到腰那里???,現(xiàn)在怎么成這樣???誰敢認??!”
柱嫂苦笑:“歲月不饒人啊?!?/p>
接下來的事就不算事了,虎子在鎮(zhèn)中上學(xué),“卡車王”包管接送?!翱ㄜ囃酢闭f他天天跑運輸跑得就是這一段,接送個小孩順便的事,柱嫂只管把虎子的早飯、晚飯做好就行。
柱嫂騰出了時間,可以滿時滿晌地在矸石山對面擺攤了。柱嫂凝望著蒸騰的矸石山,默默念叨:“柱子,你可給俺積大德了,俺現(xiàn)在沒慮沒憂了,你放心吧,俺會把你的虎子培養(yǎng)成人的?!?/p>
有一天,“卡車王”悄聲對柱嫂說:“嬸兒,曹軍強調(diào)走了?!?/p>
“誰調(diào)走了?”柱嫂正在暖陽下縫著褲子,面色平靜得像一池春水。直到“卡車王”又重復(fù)了一遍,她才恍然說:“調(diào)走了?好啊、好啊,那咱啥也不用怕了?!?/p>
“他調(diào)到鎮(zhèn)里,當(dāng)鎮(zhèn)長了?!?/p>
“鎮(zhèn)里?鎮(zhèn)長?管鎮(zhèn)中嗎?”柱嫂手中的縫衣針突然停頓,她抬起像鉤子一樣的目光,死死盯著“卡車王”的眼睛。當(dāng)“卡車王”肯定地點點頭后,她半空中拿針的手才一下跌落到大腿上。
柱嫂的憂慮又霧霾一樣鋪天蓋地而來。
六
虎子哇哇地哭著,哭得驚天動地,哭得柱嫂心煩意亂。柱嫂熟練地解開懷,把虎子攬進懷抱?;⒆拥男∽旃爸?,找到了奶頭,一下子把奶頭含進嘴里,貪婪地吮吸,可怎么也吸不出奶水來,急得再次哇哇大哭。柱嫂無計可施,拍著哄著:“虎子虎子,別哭啊,你看你爸來了,你爸來看咱來了,別哭了啊。”虎子哭聲果然停歇了。柱子從遠處緩緩走來,穿著礦靴、窯衣,佩戴著礦燈,微笑著給柱嫂母子打招呼。忽然間,屋子被人從外面掀翻了、推倒了,呼啦啦沖進來一伙強盜,不由分說要搶奪柱嫂懷里的虎子,柱嫂牢牢抱著,不讓搶,強盜拽住虎子一只胳膊,“咔嚓”一聲拽掉了。強盜拽掉虎子的胳膊還不罷休,又七手八腳把已是血肉模糊的虎子扯走了。柱嫂正尋思出這么大的事柱子怎么還不快些跑來救他們啊,待往遠處一看,柱子被壓在了一堆巨石下,他伸出一只手來,拼命地喊叫著。柱嫂好像聽到,柱子喊叫的是:“你為啥不看好我的兒子!……”
好多天里,柱嫂每天都做這種夢,驚醒后,渾身汗水,心跳加速,之后,便緊偎身旁的虎子,輕輕地摩挲虎子的胳膊到天明。再后來,柱嫂干脆就不睡了,是不敢睡,也睡不著。
“卡車王”看出了柱嫂急劇的變化,安慰說:“嬸兒,你放寬心,別想那么多事,得照顧好自己,你身體要是再垮了,虎子怎么辦??!”
柱嫂哀嘆不止:“說到底啊,還是怨咱,常言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打了人家曹主任的女兒,咱虧著禮,咱不對?。 ?/p>
“那你就再試試?這事了不了,我看你也安心不下來。”
“卡車王”要陪柱嫂去鎮(zhèn)里,柱嫂不讓,柱嫂說這是她的事,“卡車王”不能摻和。
鎮(zhèn)政府的樓不高,但很威嚴,門樓的樣子有點像天安門。樓門前仿照護城河,弄了一條大水洼,水洼中心有一個噴泉,噴泉歇著,沒有噴水。鎮(zhèn)政府院子用圍墻圍著,圍墻是朱紅色。柱嫂沿著朱紅色圍墻,踩著水洼邊沿,來到大門口。柱嫂沒有貿(mào)然進去,先在門口張望著,希望能碰巧看到曹主任的身影,可門里有一面影壁墻擋著,看不到院子深處。柱嫂端詳了一會影壁墻的五個紅色大字“為人民服務(wù)”,決定往里走,剛邁進門檻,突然竄出一條大黃狗,汪汪汪叫著,柱嫂頓時魂飛魄散,扭頭就跑。大黃狗在后面追,脖子上還拴著長長的鐵鏈子,鐵鏈子的另一頭,是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用勁扯著黃狗,呵斥了幾聲,黃狗不叫了。柱嫂“撲通”跌坐在水洼邊,大口大口喘氣。
扯狗的男人說:“它光叫不咬?!?/p>
柱嫂嚇得說不出話來。
扯狗男人問:“你知道它為啥對你這么兇嗎?”
柱嫂喘著氣搖頭。
扯狗男人說:“都怨你的頭發(fā)白,皺紋多,穿得也邋遢。如果你穿得好、染染發(fā),再噴些香水什么的,我保證它不兇?!?/p>
柱嫂知道這人是在說玩笑話,咚咚的心跳慢慢平息下來。
扯狗男人摸著狗頭接著說:“如果你年輕四十歲,穿著連衣裙、高跟鞋,我保證它向你搖尾巴?!?/p>
柱嫂笑了,撩一把洼里的水洗洗手,問:“這個噴泉咋不噴水啊?”
扯狗男人說:“上邊沒來檢查噴什么水啊,多費電啊!”
柱嫂想也是,不過她無意在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上耽擱時間,她得辦她的正事。她對扯狗的男人說:“兄弟,俺看你是個和氣人,是個好人,俺求你幫個忙行不?”
扯狗男人說:“反正咱害人之心沒有,幫人嗎?看什么事了,你說說。”
柱嫂瞅著“為人民服務(wù)”說:“你讓俺進去,找一下曹主任?!?/p>
扯狗男人歪著頭想了想:“沒有,沒有曹主任這個人?!敝┱f:“才調(diào)來的,大名叫曹軍強?!?/p>
扯狗男人不說話了,蹲下來給狗撓癢癢。
“行不?兄弟?!?/p>
扯狗男人靜默了一會,斜愣著眼,試探著問:“曹鎮(zhèn)長收你錢了?”
柱嫂搖頭。
“糟蹋過你家閨女?”
“看你說的,多難聽!俺沒閨女,只有倆小子?!?/p>
“那,扣你家啥財產(chǎn)了?”
“也不算啥財產(chǎn),就是沒收過幾回西紅柿、黃瓜、鞋墊啥的,不算啥,那也不是曹主任沒收的?!?/p>
“是,這不算個事。我勸你甭費這事了,回去吧,好好做營生?!?/p>
“俺不是為這事,俺是來給曹主任當(dāng)面道歉的,俺小子在學(xué)校打了人家閨女……”
柱嫂沒說完,扯狗男人哈哈大笑起來,顯然,他是覺得柱嫂編出的這套假話太小兒科,他打斷柱嫂,指著柱嫂的后方:“回去吧回去吧,該干啥干啥。”
柱嫂急了:“真的,兄弟。”
扯狗男人說:“你再不走我放狗了啊?!?/p>
那狗果然向柱嫂吼了一聲,柱嫂嚇得一蹦,央求說:“真的啊,兄弟,俺不給曹主任當(dāng)面磕頭道歉,俺吃不下也睡不下??!”
扯狗男人端詳了柱嫂一陣,說:“實話告訴你吧,曹鎮(zhèn)長出國了,昨天剛走?!?/p>
“啥時候回來?”
“考察半個月,誰知道回來還拐彎不?”
有一個人站在“為人民服務(wù)”前沖外喊叫,扯狗男人應(yīng)了一聲拉著狗起身就走,走兩步回頭又對柱嫂說:“回去吧。”
站在影壁墻前喊叫的那個人,雖然身影只是一現(xiàn),但柱嫂看見了,四方臉、大背頭,是她那次到礦辦公大樓找曹主任時,勸阻她并建議她去找學(xué)校的保安隊隊長。
柱嫂回家路上正碰上“卡車王”接虎子放學(xué)回家,“卡車王”追問柱嫂找得怎么樣,柱嫂卻從一個塑料袋里抖出一件衣服,說她在鎮(zhèn)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挑了這個背心,讓“卡車王”回去試試,不合適了還能換。柱嫂把背心卷起來,讓虎子放在方向盤的前邊,就這樣轉(zhuǎn)移了“卡車王”的話題。柱嫂不愿意當(dāng)著虎子的面說這件事,她不想讓虎子知道,不想分虎子的心,所有的事情她要在虎子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自己扛起來。
七
柱嫂坐在石頭上,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她望著繚繞的矸石山,腦子里呈現(xiàn)的卻是礦辦公大樓前那個高高的臺階以及臺階上保安手里的電棒,還有穿干凈白襯衣的架她的小伙子以及她被塞進去的面包車,這些毫不相干的景象,縱橫交錯,翻騰不止。忽然,一個面孔時隱時現(xiàn),一會兒在上,一會兒在下,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慢慢清晰了,是那個保安隊長,是臺階上的保安隊長,也是鎮(zhèn)政府影壁墻前的保安隊長,顯然,保安隊長跟隨著曹主任到了鎮(zhèn)政府。昔日的曹主任,如今的曹鎮(zhèn)長,神力充盈在鎮(zhèn)里的每個角落。鎮(zhèn)中呢?當(dāng)然跑不了,那只是曹鎮(zhèn)長一畝三分地里的一個畦子。那么兒子呢?“兒子……”柱嫂突然喊叫一聲,胡亂地卷起攤子,急匆匆走了。擺攤的其他人看著極不正常的柱嫂,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柱嫂翻過青石嶺,顧不上欣賞漫山的紅葉,大汗淋漓來到鎮(zhèn)中門口。正逢下課時間,她直接找到虎子的教室。柱嫂撒謊說來鎮(zhèn)里買東西,順便來看看,并拉虎子到?jīng)]人的地方,鄭重問有沒有人來過,虎子說了沒有,柱嫂仍不放心,來回撥拉虎子的頭,像是要撥拉掉虎子頭上的不祥之物似的,再次追問:“啥事也沒?”虎子看著媽媽奇怪的樣子,一臉的疑問。柱嫂只好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只當(dāng)媽做了個噩夢。”
柱嫂雖這么說著,還是放心不下。萬一兒子出事怎么辦???真要出了事,可什么都晚了。于是她來到校門口小賣部里,微笑著與那位看守小賣部大爺套起了近乎。近乎的話說到了火候時,她適時地提出:“大爺,俺給你商量個事唄。俺在你門外邊擺個攤中不?”大爺說:“外邊不是我的地兒,你擺吧?!敝┱f:“大爺你真好,你賣的東西俺保證一樣不賣。”
第二天,柱嫂就把在矸石山國道旁的攤位移到了鎮(zhèn)中門口。來之前,她當(dāng)然與“卡車王”進行了商量?!翱ㄜ囃酢币寻阉?dāng)成了親嬸子,她也極其信賴這個年輕的大侄子。她把她的真實想法告訴了“卡車王”,她說她不放心虎子,她得看著虎子。“萬一有人使壞呢?萬一有人哄著虎子把他帶走呢?還有,咱有錯了,有把柄落人家手上了,咱就得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可不能到處亂跑,惹是生非,再有一點閃失,那樣人家就更容易整咱了,那樣咱可真的就沒救了?!薄翱ㄜ囃酢甭犞┑囊环碛?,覺得很可笑,但也知道拗不過她,索性由著她好了,反正跑運輸天天走這條路,捎上她也是順便的事。只是,“卡車王”知道了她有時近乎神經(jīng)的行為,很是不放心,就找話勸她:“嬸兒,你可甭天天去虎子學(xué)校里,影響他學(xué)習(xí)?!敝┱f得也敞亮明白:“嬸兒知道,嬸兒不會到學(xué)校里給虎子丟人的,嬸兒只在大門口坐著?!?/p>
一天,柱嫂看著虎子進了鎮(zhèn)中,轉(zhuǎn)身拍著司機樓子對“卡車王”說:“嬸兒還得麻煩你個事兒?!?/p>
“卡車王”怪道:“看你說的!”
柱嫂說:“明兒個,你去國道邊把嬸兒坐的那塊青石搬到車上,拉到這?!?/p>
“卡車王”就笑了:“一塊破石頭。鎮(zhèn)上河里有的是,再說,你也不要老坐一塊涼石頭了,我給你拿個帶靠背的馬扎,可舒服了?!?/p>
柱嫂臉色忽然一下就變了。
“卡車王”心里一驚,急忙熄火跳下車,防備柱嫂出啥意外。
柱嫂長出一口氣,給“卡車王”講了那塊青石的來歷,講完之后,“卡車王”一聲不吭走了,第二天那塊青石就隨著柱嫂來到了鎮(zhèn)中門口。
那塊青石方方正正。是井下大巷砌碹的專用料石,有一百多斤,柱子每班就是把這樣的料石一塊塊舉過頭頂,砌成能通車走人的拱形巷道的。有一回,快到下班時,柱子要舉起最后一塊料石封頂口,可怎么也舉不起來,試了好多次,料石到胸口就舉不動了,柱子只好把料石放下,想歇一歇,喘口氣再舉。恰在此時,頂板“嘎巴”幾聲響,柱子大喊一聲“不好”,率眾工友撤避,剛跑出幾步,轟隆隆冒頂了。如果繼續(xù)封口,柱子和下邊的小工定會被巖石埋住,看著那堆巖石,柱子驚出一身冷汗,事后清理冒頂?shù)膸r石時,柱子找到了那塊料石,很認真地用鐵鎬在料石上刻下一個“柱”字。后來,隨著矸石,那塊料石被運到了井上,傾倒在矸石山上。柱子建小房時,在矸石山上撿建房的材料,沒想到竟然又遇上了這塊救命的料石,柱子把它搬到建小房的地方,猶豫了好久也沒舍得用,就把它擺在院子的桐樹下,吃飯的時候?qū)⒕迫馐澄锓派先?,一來供奉著它,二來?dāng)飯桌用。礦井關(guān)閉后拆小房建農(nóng)貿(mào)市場時,桐樹被連根拔起燒掉了,青石卻讓柱嫂護住了,留下了。再后來,柱嫂把它搬到國道邊,天天坐著,觀看蒸騰的矸石山。坐著的那一面已經(jīng)磨得光潤發(fā)亮,笨拙而深刻的“柱”字清晰可見。“卡車王”知道了青石的來歷,哪有不搬的道理,所以,“卡車王”送虎子進校門之后,把那塊青石搬下來,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柱嫂指定的地方。柱嫂則把塑料布展開,把黃瓜、西紅柿、鞋墊一一擺好。
看小賣部的大爺出來,幫著柱嫂擺攤。柱嫂拿起一雙鞋墊:“大爺,鞋墊都是俺自個兒做的,可耐了,這雙您墊著合適,您拿去用吧?!?/p>
大爺接過鞋墊:“這東西在這不好賣,都是孩子們,誰用這個啊。”
柱嫂說:“不要緊,俺在這兒就當(dāng)給您老做伴嘞?!?/p>
大爺呵呵笑著,招攬顧客去了。
自此,柱嫂與兒子天天坐著卡車,一起來,一起走。虎子進校門上學(xué),柱嫂鋪攤位擺攤。她的全部的精力都聚焦在學(xué)校門口。凡是出入大門口的,她一定要仔細看是什么人,特別是騎自行車、摩托車出入校門的,她立即全神貫注地盯著。不僅如此,她還調(diào)動全身的神經(jīng),注視著、傾聽著、感覺著校園里面的所有動靜。有時候,校園里很熱鬧,吵吵嚷嚷的聲音越過圍墻溢出來,她便豎起耳朵仔細聽,分辨有沒有虎子被欺負的聲音,有喊叫聲、嚷罵聲時,她就起身,邁進大門,伸著脖子往里瞅。
每天如此,她的生意肯定好不了。西紅柿、黃瓜偶爾能賣出幾個,鞋墊卻無人問津,所以每天剩的東西很多。開始的幾天,她還讓“卡車王”拉回去,后來她與小賣部老大爺說好,剩下的東西就寄放在小賣部里,大爺想吃就吃,想用就用。第二天,她只少帶一些作為補充。只是,每天收拾攤子時,“卡車王”總要把那塊柱嫂坐的青石搬進小賣部里,第二天再搬出來。大爺好生奇怪,問:“小伙子,莫非這塊料石里有寶貝?”
“卡車王”拍拍光滑的石面:“千金不換?!?/p>
柱嫂問:“大爺,您也知道這是料石?”
“煤窯里砌碹用的,誰不知道?”
“您也知道俺們那煤礦?”
“方圓十幾里,誰和那煤礦沒瓜葛???”大爺指著那塊料石,“說不定,這還是我鑿的嘞?!?/p>
柱嫂、“卡車王”很驚訝。
“想當(dāng)年,我在料石場可是這個。”大爺豎著大拇指,“咱們這一片可都是靠著煤礦養(yǎng)活下來的,只可惜啊,前人把子孫的飯都給吃光了?!?/p>
柱嫂看著坐在卡車里的兒子,不無惆悵地附和:“是?。≌l說不是呢!”
車開動后,“卡車王”便問柱嫂:“嬸兒,我今兒搬那青石才發(fā)現(xiàn),怎么上邊多了很多道道?”
柱嫂說:“曹主任出國十三天了,再有兩天就回來了。每過一天,俺就在上邊劃個道,怕忘了?!?/p>
柱嫂在石頭上劃夠十五道后,又來到鎮(zhèn)政府門前。這次,為防備黃狗突然竄出,她吸取上回教訓(xùn),早早找了根樹枝,站在離大門口兩丈遠的地方,啪啪地拍打。拍打了一陣,不見黃狗動靜,便大著膽子,舉著樹枝,試探著向大門口邁進。一只腳剛邁過門檻,上次那個扯狗的男人從“為人民服務(wù)”的一側(cè)出來,背著手堵在面前:“怎么又是你?。俊?/p>
柱嫂看他手里并沒有牽狗,立即把樹枝扔掉,微笑著說:“你不是說曹主任半個月回來。今兒是第十六天?!?/p>
“什么曹主任曹主任!鎮(zhèn)長!”扯狗男人不高興了。
“對對對,曹鎮(zhèn)長。在里邊吧?”柱嫂斜著身子往院里瞅。
“我說過半個月?”扯狗男人邊說邊用身體將柱嫂往外攆。
柱嫂且笑且退:“大兄弟,你行行好,讓俺進去找一下曹鎮(zhèn)長,就兩句話?!?/p>
“你是不是想砸我飯碗??!”扯狗男人一直把柱嫂攆到水洼邊。
“俺可沒那意思啊,大兄弟?!敝┤匀恍χ?/p>
“沒那意思?沒那意思你硬闖?你說,你這不是害我嗎?我容易嗎?我不容易??!礦上關(guān)閉破產(chǎn),我失業(yè)多年,好不容易托關(guān)系找了這個差事,你可倒好,一下子就把我毀了。你要硬闖進去,不到天黑我就得卷鋪蓋滾蛋,知道嗎?”
柱嫂心里怪覺歉疚的:“俺真不知道還有這么多利害。大兄弟你在礦上千過???俺就是礦上家屬,這會兒還在礦上住著呢?!?/p>
扯狗男人看柱嫂的眼神立即不一樣了:“是嗎?我就說嘛,怪不得呢!咱礦上出來的人都這么拗。你男人是誰啊?”
“柱子,大家伙兒都叫他柱子。”
“柱子?哦,知道知道,掘進區(qū)的,黑丁黑丁的,敦實著呢,那可是名人兒啊……好人、好人,我服這樣的人?!?/p>
柱嫂覺得與扯狗男人近了一層。
扯狗男人也明顯顯示出親近,往柱嫂跟前湊了湊,壓低些聲音說:“大嫂子,我告訴你實話啊。要不是看在咱是一個礦上的,要不是看在柱子的面子上,我不會說實話。我告訴你啊?!背豆纺腥嘶厣碇钢告?zhèn)政府圍墻側(cè)旁的一個門,“看見了嗎?那里的汽油味還沒散呢,曹鎮(zhèn)長坐著小汽車剛剛出門。昨天,曹鎮(zhèn)長風(fēng)塵仆仆回來,連夜召開會議,安排部署了一下鎮(zhèn)里的工作,今天上午又匆匆走了?!?/p>
“去哪了?”
“進京了。上黨校?!?/p>
“那得多會兒回來?”
“估計短時間回不來,最少得一兩個月吧。老嫂子,這樣吧,你先回去等著,我下來給你打聽個準信,等曹鎮(zhèn)長回來了,我告訴你?!?/p>
柱嫂趕緊點頭:“俺在鎮(zhèn)中門口擺攤呢,有信了麻煩兄弟言語一聲。”
“沒問題!哦,等會、等會?!背豆纺腥诉吅斑呣D(zhuǎn)身向大門里跑去,一眨眼又跑出來,攥著一瓶礦泉水,“嫂子,你拿上,渴了抿兩口兒?!?/p>
柱嫂謝過后,心里暖暖地回到鎮(zhèn)中門口,穩(wěn)穩(wěn)地坐在自己那塊青石上。太陽快要親到山尖的時候,柱嫂又在石頭的另一面劃了一個道。每天劃這一道,成了柱嫂終結(jié)一天的儀式。她每天早早起床,爬上卡車跑過來,好像為的就是在石頭上劃上這一道。開始沒覺著怎么樣,過一天劃一個道而已,扯狗男人說一兩個月,那就再等一兩個月,可當(dāng)劃到第二十天的時候,柱嫂心里的平和開始被打亂,莫名其妙的焦躁鋪天蓋地襲來了。她坐在石頭上,老覺著屁股疼、腰疼,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穩(wěn)穩(wěn)地坐上半天了,每隔一會兒,就得扶著墻起來,捶捶腰,看看天。天上那個亮光光的太陽,怎么粘在那里不動了?等會兒看看,還在那里,再看看,還是在那里??偹惆烟柊镜缴胶螅瑒澩甑?,回到家,柱嫂又嫌夜長了。給兒子做好飯,收拾完鍋碗,洗完衣服,待兒子熟睡后,累得渾身酸痛的柱嫂,衣裳顧不得脫,拉條被子躺床上就睡,可剛睡一會兒,激靈一下又被什么驚醒,之后再也睡不著,看看表,才一點。早著呢,睡吧,甭想了,啥都甭想了,想也沒用??赡切┯康侥X子里的東西,不聽柱嫂的,橫沖直撞,翻江倒海。一會兒是小兒子被人明里暗里的使壞,一會兒是柱子千叮萬囑的眼神,一會兒又是見到曹主任,不,見到曹鎮(zhèn)長賠禮道歉的演練,一遍又一遍的演練。柱嫂睜大了眼睛,盯著黑洞洞的房頂,努力不去想那些一直重復(fù)的細節(jié)。天亮吧,太陽趕緊出來吧。柱嫂爬起來,撩開窗簾,看著滿天的星斗。
大爺說:“前兩天,鎮(zhèn)政府一個看門的人過來,打聽你來著。”
柱嫂說:“俺就說那人是講信用的。俺這就過去看他?!?/p>
柱嫂來到鎮(zhèn)政府門口,扯狗男人迎出來,柱嫂遞上去秋衣秋褲:“大兄弟給俺操心,也沒啥送的,別嫌賴啊?!?/p>
扯狗男人接過秋衣秋褲,反正端詳:“呵呵,行啊我,還有人給我行賄啊?!?/p>
柱嫂笑了:“這也不值個錢,只是個心意。”
扯狗男人說:“笑納了。我去找過你,你沒在。我想告訴你,曹鎮(zhèn)長回來了。”
“回來了?”柱嫂盤算著要不要再去找曹鎮(zhèn)長。
“不過又走了,昨天正式走的。走時那場面!嘿,都來送行?!?/p>
“又去哪了?”
“高升了,調(diào)縣里,當(dāng)縣長了,副的,不過聽說很快就能升成正的。有啥事找他吧,準能辦成……”
再往下,柱嫂聽不清了,她只覺得雙眼發(fā)黑,頭腦轟鳴,癱軟在地上。
柱嫂被扯狗男人弄到鎮(zhèn)里的醫(yī)院,輸上液,不到一個小時就醒了。柱嫂看到扯狗男人抽著煙,在地上來回地走,一副著急焦躁的模樣,便叫了聲“大兄弟”。
扯狗男人轉(zhuǎn)回頭,看著柱嫂,長出一口氣說道:“你可嚇死我了!”
柱嫂扯著嘴角笑了笑。
扯狗男人把煙頭扔地上,用腳碾碎,鄭重地說:“你可別訛我??!我有老婆孩子?!?/p>
柱嫂又笑了笑:“你是好人,俺感激還來不及呢,怎么能訛?zāi)惆。 ?/p>
“我想問個明白。咋我一提曹鎮(zhèn)長你就有反應(yīng)?莫非,莫非你倆有啥故事?”
“你想哪了,大兄弟。俺也不知道咋回事,俺也不想這個樣?!庇谑?,柱嫂又把說過了無數(shù)遍的兒子打曹鎮(zhèn)長女兒,她要賠禮道歉,卻無法如愿的事詳細說了一遍。
扯狗男人哈哈大笑:“扯淡,就為這事???你也不求他,你也不告他,就為這事三番五次地找?。 ?/p>
“說到底,還是俺不好。俺以為孩子轉(zhuǎn)到鎮(zhèn)中,不在礦上上學(xué)了,曹主任管不了,就不用道歉了,可人家緊隨著俺升到鎮(zhèn)里,當(dāng)了鎮(zhèn)長;俺以為轉(zhuǎn)到縣中,曹鎮(zhèn)長管不了了,人家這又緊隨著俺升到了縣里,當(dāng)了副縣長,你還說要當(dāng)縣長的,俺可是再也沒法往別處轉(zhuǎn)了。這都是報應(yīng),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掉啊。做了錯事,不賠禮道歉咋成啊?!?/p>
“你可真擰。其實曹縣長人不壞,胡隊長也可以,你愿意見見他們就到縣里找吧?!?/p>
“俺發(fā)憷、發(fā)愁?。】h里那么大,怎么找到人家?。俊?/p>
扯狗男人到外面找來一支筆、一張紙片,寫下一行數(shù)字,“這是我電話號碼,到時候你打我電話,我從胡隊長那里側(cè)面幫你打探一下,看看咋著能找到曹縣長?!?/p>
“你說的胡隊長,可是從礦上過來的,四方臉,梳著背頭?”
“是啊,胡隊長可是曹縣長的心腹,曹縣長走哪帶哪?!?/p>
九
柱嫂拔掉針頭,結(jié)完賬,趕最后一班車回到了縣城。她回到縣城的首要任務(wù)就是找曹副縣長。她先找到了縣政府所在地,隔著大門往里看,里面很亂,大車小車在院里輾軋,塵土飛揚,轟隆作響。她試探著往里走,傳達室里有人喊叫,她停下來,打聽曹副縣長在不在,傳達室的人說縣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都不在這里辦公,這里要開發(fā)、要改造,縣政府臨時搬到了鴻運賓館辦公。她找到了鴻運賓館。鴻運賓館雖是賓館,但沒有一個宿客,進出的都是干干凈凈的公務(wù)人員。柱嫂站在初冬的寒風(fēng)中觀看了一陣,發(fā)現(xiàn)公務(wù)人員都是從一個旋轉(zhuǎn)門里進出的,一會卷進去幾個人,一會又卷出來幾個人,變魔術(shù)一般。她壯了壯膽子,尾隨著幾個人,一頭撲進了旋轉(zhuǎn)門,沒想到,因為沒有過旋轉(zhuǎn)門的經(jīng)驗,加之她與同進的人步伐不一致,“咯噔”一下,絆住了旋轉(zhuǎn)著的玻璃門,大家齊刷刷地看她,什么樣眼神都有。她很緊張,很慌亂,連連地磕絆,門子轉(zhuǎn)轉(zhuǎn)停停??慕O著,臉上感到一股熱烘烘的氣流,她知道那是賓館的氣息,心說可進來了,可還沒來得及跨出一步,竟又隨著旋轉(zhuǎn)門轉(zhuǎn)了出來,重回到室外的寒流中。正在她暈頭轉(zhuǎn)向準備再次進入的時候,有位穿制服的人把她叫到了一邊,她急忙送上微笑,說找曹副縣長。叫她的人沒聽見一樣,把她直接請到旁邊很遠一個小屋里,甩下一句“登記”就沒影了。屋里還有幾個人,趴在柜臺上填寫著表格。柱嫂走到前邊,向柜臺后的一個管登記的人要表格,管登記的人一連揚了幾回下巴,柱嫂才明白,這是要她排隊。原來,后邊還站著好幾個人呢。柱嫂只好走到最后,老老實實排隊。排隊的人慢慢往前蹭著,好不容易輪到了她,管登記的人向她要身份證,她沒帶,想解釋,管登記的人便不再理她,后邊的人麻利地一擠,不客氣地占了她的位置。一直有人來,一直有人擠占她的位置,她就一直被晾著??纯赐膺叺奶炜旌谙聛砹?,還得趕著給兒子做晚飯,她就默默地出去了,出門時自言自語:“明兒,可得找出身份證帶上?!?/p>
第二天兒子上學(xué)一走,柱嫂帶著身份證,直接來到了旁邊那個小屋,管登記的人查驗過身份證,一邊遞表格一邊詢問她什么事。柱嫂說找曹主任。
管登記的人抽回表格,加重了語氣再問:“找誰7”
柱嫂意識到叫錯了,趕緊更正:“不是曹主任,是曹副縣長啊,俺是礦上的,找曹副縣長?!?/p>
管登記的人放下表格:“你讓曹副縣長打個電話吧?!?/p>
柱嫂說:“看你說的,人家咋能聽俺的啊?!?/p>
管登記的人說:“那你把你的材料留下吧,我們會反映給有關(guān)部門的?!?/p>
柱嫂說:“俺找曹副縣長就兩句話,說了俺就走?!?/p>
管登記的人招招手不再說話。這時過來兩個年輕人,一左一右禮貌地要請柱嫂到別處,柱嫂一下子想起了在礦上被兩個小伙子架到面包車上的情景,急忙掙脫,跑出小屋。
柱嫂回到租住房里,沮喪、愁悶、苦惱,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她突然想哭,就趴在床上哭起來,剛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場,聽到有人敲門,強止住哭,打開門,是“卡車王”。“卡車王”拎一袋面進來,看一眼柱嫂哭腫的雙眼,“嬸兒,甭去想那事了。甭管他!愛咋咋吧?!敝]有言語。“卡車王”知道柱嫂越是不言語主意越堅定。果然沉默了一陣,柱嫂說:“你說,曹主任咋就這么難見???”
“卡車王”了解了大致經(jīng)過,靈機一動:“嬸兒,甭去跑了,也甭去找了,咱寫個道歉信算了?!?/p>
柱嫂眼睛一亮:“中嗎?”
“中!肯定中!”
柱嫂找出兒子的作業(yè)本和筆,對“卡車王”說:“你念過高中,你會寫,你寫吧,就說都是俺的錯,俺認打認罰,叫俺勞改俺也沒有二話?!?/p>
柱嫂去做飯,“卡車王”趴在小飯桌寫道歉信,寫完,給柱嫂念了一遍,柱嫂說:“比俺說得好。”
“卡車王”從作業(yè)本上撕下道歉信,“縣里邊有個熟人就好了?!?/p>
“卡車王”的提醒,讓柱嫂猛一下想起了鎮(zhèn)上的扯狗男人,她慌忙從床底下翻找出一張紙片,“打這個電話,我問問?!?/p>
“卡車王”跟著柱嫂,跑到街上一個書報亭。柱嫂照著紙片上的號碼撥通,把給曹主任寫道歉信的事說了一遍,說完問:“你看這中不?大兄弟?!?/p>
電話那邊沉吟了一會,說:“中是中,就是覺著不那么嚴肅,也不知道縣里邊辦事的人扣不扣信件?!?/p>
柱嫂說:“大兄弟啊,你不是和胡隊長熟啊,托他遞給曹主任中不?”
那邊說:“不中,不中啊,你不給胡隊長還好,你給了胡隊長,他肯定給扣下。你想想,胡隊長什么人?曹副縣長的把門人。他得給曹副縣長把好關(guān),托他傳信,他必須問你個底朝天,這事,他一聽就給你堵住了,再說,咱這小人物,他能白白給你傳信?”
“卡車王”在一旁聽著,倒不擔(dān)心這事的成敗,怕的卻是那邊扯狗男人的話動搖了柱嫂的主意,所以極快地湊上去說:“大哥,你能打聽一下曹副縣長的電話嗎?不行我們在電話里給他道個歉?!?/p>
那邊說:“咱一個臨時工,咋能打聽到曹副縣長的電話?。〔贿^他的車牌號我知道,四個圈的轎車,黑亮黑亮的,后邊兩個數(shù)是8,前面都是0?!?/p>
最后,道歉信還是寄了出去?!翱ㄜ囃酢闭f寫都寫了,寄出去再說吧。柱嫂說寄就寄吧,可道歉信寄出之后,柱嫂就惴惴不安起來。她一遍又一遍地反芻著扯狗男人的每一句話?!安粐烂C”,不嚴肅是啥意思?是不是用寫封信代替道歉太不正式了,太敷衍了?準是,道歉就得面對面誠心誠意,怎么用片紙去糊弄人家??!柱嫂忽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急慌慌拿起兒子的作業(yè)本,翻開一看,寫道歉信的那頁紙撕得很不整齊,留下的根部不但很斜,而且豁牙鋸齒一般,特別難看。那么寄給曹主任的那張紙,也是極不整齊,極為丑陋的。對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在柱嫂的腦子里爆炸了,她想起來,道歉信里稱呼的都是“曹主任”。扯狗男人笑過她,給她糾正過,她怎么就改不過來啊。人家一直往高處升,你反而一直往低處叫,這不是咒人家嗎,這人家能高興嗎?這哪是道歉信啊,這分明就是罵人的信嘛。想到這,柱嫂的冷汗一身一身地往外冒,再也安平不下來了。她存著一絲絲的僥幸,那是她回憶起扯狗男人說的話,有些信件辦事人員也會扣下,但愿把這封道歉信扣下吧,甭讓曹副縣長看到,可扯狗男人說的話是活話,不一定就能扣下,萬一扣不下曹副縣長看到呢……
柱嫂又添了新的惶恐,那占據(jù)了全身心的惶恐一天甚過一天。
十
在惶恐中度日的柱嫂,每天都準時來到鴻運賓館大門口。她無法名正言順進入旋轉(zhuǎn)門,只能在外面守候。她想,只要曹副縣長在這座賓館里上班,就不能不進出旋轉(zhuǎn)門,因此她每天風(fēng)雨無阻堅守在旋轉(zhuǎn)門的不遠處??墒?,好多天過去了,就是不見曹副縣長的身影。這是怎么回事呢?思考過后,她擴大活動范圍,繞著賓館轉(zhuǎn)尋,轉(zhuǎn)尋了兩天,終于發(fā)現(xiàn),賓館的一側(cè),還有一個大口子。那大口子儼然巨大的洞口,張著嘴沖灰蒙蒙的天空狂笑。柱嫂觀察到,洞口有欄桿,欄桿起起落落,小轎車進進出出,原來,這是通向賓館的地下停車庫。柱嫂恍然明白,曹副縣長上下班都是坐著小車從這里進出的。發(fā)現(xiàn)了這一秘密,柱嫂很高興,不禁在心里說了句玩笑話:每天從地下鉆到辦公室,再從辦公室鉆到地下,咋像老鼠一樣啊!這么想著,柱嫂就把守候的地點改在了地下車庫出入口。只要找對了地方,就不怕等不到曹副縣長,柱嫂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時間。兒子上學(xué)早,放學(xué)遲,天天起早貪黑,給柱嫂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因此她每天都能早早過來,比公務(wù)員們上班的時間還早,為防止不小心漏掉曹副縣長的車,柱嫂往往中午不吃飯,瞪大著眼睛,一點不敢松懈。
一天下午,柱嫂突然眼睛閃亮,發(fā)現(xiàn)曹副縣長的車正鉆出地面。那車黑亮黑亮的,四個圈,車牌也清清楚楚,后邊兩個8,前邊都是0。就在欄桿抬起,車身緩緩駛出時,柱嫂一個箭步跳起來,就像黃繼光堵?lián)屟勰菢?,奮不顧身撲倒在了前機蓋上,“曹縣長,俺給你磕頭了!”柱嫂的頭嘭嘭往前機蓋上碰,碰了三聲響,仰起臉瞅著車里的曹副縣長。柱嫂以為曹副縣長會走下車,會來到她跟前,會扶起她,會詢問怎么回事,到那時,她就一五一十地告訴曹副縣長,她就真誠地跟曹副縣長道歉。誰知,車門一直未開,黑乎乎的車窗玻璃也未降下。不一會,跑過來兩個穿制服的小伙子,一左一右把柱嫂架起來,架到一邊,然后曹副縣長的車“轟”的一下竄走了,好像帶著巨大的怒氣。
柱嫂理所當(dāng)然地被架走了。
柱嫂是叫一陣饑渴弄醒的。她口干舌燥,嗓子干裂,她動了動舌頭,口里沒有一點津液,上顎、雙唇卷起了一層一層的白皮。她睜開眼,觀看四周,從一扇小門的門縫里,透進來一絲光亮,使得她隱約分辨出了四壁。這是一個沒有窗戶的陰暗的小屋,屋里什么也沒有,只有光光的水泥墻。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破爛的墊子上,身旁扔著半瓶礦泉水,她想拿起水灌進嘴里,可伸了幾次手都不行,雙臂像斷了一樣,任她怎樣努力都動彈不得。有人打開了小屋的門,外面的光亮“嘩”地傾斜進來?!翱ㄜ囃酢迸苓M來:“嬸兒!嬸兒!”
“卡車王”背出柱嫂,柱嫂才看清,原來這是一個套間,外間很寬敞、明亮,里間是關(guān)閉她的陰暗的小屋。扯狗男人在旁邊擰開一瓶水,往柱嫂嘴里灌了幾口,然后幫著“卡車王”一起把柱嫂送到了租住房。
一安置好柱嫂,“卡車王”就興高采烈地說:“咱放掛鞭吧!”
“放鞭干啥呀?又不是啥光彩事?!敝┨稍诖采希崛醯卣f。
“卡車王”說:“告訴你一個特大消息。曹副縣長被‘雙規(guī)了?!?/p>
“卡車王”跑著買鞭炮去了。
柱嫂并沒有因曹副縣長被“雙規(guī)”而徹底釋懷。好多年里,她雖然不再為曹副縣長的權(quán)勢害怕了,但兒子扇過人家女兒曹欣欣的耳光這件事卻一直讓她自責(zé)。她為最終未能向曹副縣長賠禮道歉而心生塊壘。柱嫂分明感覺到,這塊壘已經(jīng)變成了惡性腫瘤,并且隨著時間的延長,腫瘤在不停地膨脹、擴散,把她的七竅一點點地堵塞了,堵得她難受無比,每每難受到極點,她就張著嘴,大口大口喘氣,以減輕一點難受。
很多年后的一個夏日的午后,柱嫂在縣城的新家里,又張著嘴大口喘氣。無意中,她踱步到了玄關(guān)處的鏡子前,她努力張了張空洞的嘴,極專注地一顆一顆查看自己的牙。下邊的牙還好,除了一邊一顆腮牙脫落,其它的還在。上邊的牙就不行了,稀稀拉拉綴著幾顆蛀空的牙根,前門牙則全部豁著,裸露的缺少血色的牙床,就像泡在防腐液里一條扭曲的蟲子的標本。柱嫂舔了舔門牙牙床,心想,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人呢,可不能去欺負人,欺負了人,別人不好受,自個兒也不好受。正胡亂地感慨著,門鈴響了。她聽出是小兒子虎子回來了,急忙給虎子開了門?;⒆由砗螅€跟著一位俊姑娘。
虎子一進門就拉著姑娘到媽媽面前:“媽,你的準兒媳婦,曹欣欣。”
柱嫂瞠目結(jié)舌,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
“曹欣欣,你的準兒媳婦?!?/p>
“姨!”
“???誰?”“曹欣欣”這個名字在柱嫂心里早已深深地扎根。
“曹欣欣啊,原來我們是同學(xué),都在礦上學(xué)校上學(xué),后來考進了一個大學(xué)、一個系、一個專業(yè)?!眱鹤影驯嘲锏臇|西一件件往外掏。
“你爸可是曹主任、曹鎮(zhèn)長、曹副縣長?”柱嫂拉著曹欣欣的手問。
“那是過去了?,F(xiàn)在我爸在縣城里開著一個超市,軍強超市?!辈苄佬捞鹛鸬卣f。
“虎子、虎子。”柱嫂把兒子叫到跟前,“媽一塊心病今兒可得解了??欤旖o欣欣賠禮道歉,你上學(xué)時打過欣欣一耳光,快賠不是?!?/p>
曹欣欣認真地說:“阿姨!不是的,沒有打耳光。那會兒是我不對,我追著虎子罵,罵了好多句,最后我罵了虎子是沒爹的孩子,還當(dāng)著那么多同學(xué),虎子火了,才打了我,那都是我的錯,也沒有扇耳光?!辈苄佬篮每吹碾p眸盈著汪汪的淚,“后來,我聽我媽說了,虎子的爸是勞模,是因公犧牲的,在礦上很出名。我為此感到很內(nèi)疚,一直想找機會給虎子道歉。沒想到我們考進了一所大學(xué),成了親密無間的同學(xué),我終于有了道歉的機會?!?/p>
柱嫂驚訝地瞅著曹欣欣:“你媽怎么知道虎子爸爸?你媽不是因為你挨打才把你轉(zhuǎn)走的?你媽咋樣啊?”
曹欣欣說:“我媽也是礦工的子女,我姥爺是礦工,早去世了。我小時候,我媽我爸一直鬧矛盾,我媽把我轉(zhuǎn)走,就是想把我弄到她的身邊,氣我爸爸。”
虎子插話說:“欣欣媽退休了,接下來我們計劃把欣欣的爸爸和媽媽往一起撮合撮合,這是我們的一項愛心工程?!?/p>
在一個陽光和暖的午后,柱嫂找到了軍強超市。超市正在搞活動,購物的人熙熙攘攘、比肩接踵。盡管很難擠進去,柱嫂還是很順利找到了要找的人。在服務(wù)人員的指引下,柱嫂來到了超市的樓上。樓上的屋子向陽明亮,養(yǎng)著各種綠植花卉,像個大花房。在一棵碩大的發(fā)財樹下,放著一個很大的魚缸,魚缸的旁邊,安放著一張大大的紅木茶臺,茶臺旁,一位頭發(fā)花白的男人,一邊觀賞著魚缸里的魚,一邊優(yōu)哉游哉地品茶。柱嫂端詳了一會,走進來,輕聲地問:“您是曹主任?”
品茶的男人抬起頭:“我是曹軍強。你有什么事?”
“跟你說句話,可真難??!”柱嫂百感交集,坐到了曹軍強的對面。
“是嗎?你這不是說著話嗎?這不是很容易嗎?”
“容易?哈哈。好一個容易!”柱嫂把這么多年她的擔(dān)心、驚恐、懼怕、煎熬以及千方百計道歉的遭際給曹軍強一一道來。柱嫂也奇怪,自己怎么忽然間這么能說,她的嘴就像觀音菩薩手里的凈瓶,那些話變成了不竭的泉水,擠擠撞撞地從凈瓶噴涌而出,不一會兒就流成了小溪,流成了小河,河水時而湍急、時而舒緩,湍急時有浪花、舒緩時有漩渦,浪花急濺時,便是她激烈的哭訴,漩渦洶涌時,正是她的哽咽嘆息。河水流得好長好長,流過了礦上的繁榮,流過了礦井的關(guān)閉,流過了礦校,流過了鎮(zhèn)中,流過了縣中。柱嫂覺得,她述說了她的一生,以至于茶臺下面的水桶都被喝干,有服務(wù)人員上來匯報事情,柱嫂才不得不止住傾倒。
柱嫂沒料到,曹軍強聽后,竟然吃驚不已,連連地說:“還有這事?竟有這事?我可是一點不知情??!”
“什么?”
“我對天發(fā)誓,我一絲一毫也不知情??!”
“什么?你一絲一毫也不知情?!”柱嫂的雙目瞪得快裂開了。
“欣欣也從來沒有給我講過她挨打的事,我老婆也沒給我說過,她懶得跟我說話啊。”
柱嫂托“卡車王”把那塊青石搬到了新家,放在了陽臺上。柱嫂天天坐著青石,往礦上矸石山的方向瞭望。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