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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小們的病

2018-03-04 07:21李延青
長城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剪子

李延青

1

張?zhí)烀癫×?,這消息是逢時告訴我的。

距清明還有半個月,逢時打來電話說:“青山,你準(zhǔn)備哪天回來上墳呀?定了日子提早告訴我,我叫上天民咱一起聚聚。”

我說行。

奶奶去世后我家老宅就空了,再回村不是吃住在天民家就是逢時家,算起來還是在逢時家的時候多。天民常年打工,孩子們在外上學(xué),家里就他媳婦桂英。每每看著我跟逢時往他家走,桂英就一臉不滿地說:“去吧,去吧,人家支書家飯好!”

說歸說,一會兒她就跑過來和逢時媳婦剪子一起做飯了。

“不是你做的飯差,”我和逢時喝著酒逗她,“是你不和我喝酒嘛?!?/p>

桂英初中畢業(yè)就輟學(xué)回家?guī)湍锝o一家人做飯。在此之前她、天民和我一直同班。她一直把我當(dāng)自己人,我和她說話也隨便。

“算了吧,你是和我沒話說,他要在家喝涼水也攆不走你!就你那點酒量兒還喝不住我哩。”桂英是那種潑辣干練的女人,果真端起一杯酒說,“來,我替天民敬你一杯。”

剪子在鍋臺那兒就笑出聲來:“看看,惹禍了吧!”

要是碰上逢時不在家,我就讓桂英給做飯。她娘家姊妹多,她是老大,磨煉得家里地里都是把好手。等她把飯做好,我坐著圈椅在方桌上吃飯,她卻拿個機床兒到門口坐下,手里不定找點什么活兒,開始和我不住嘴拉呱村里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人和事。我喜歡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趣聞軼事,它們會和我的記憶融在一起,打消我對村里的陌生感。剪子溫順,不愛說話,我私下想或許逢時囑咐過,不讓她跟我亂說。逢時已經(jīng)干了好幾屆支書,村里說這說那的都有。每逢我在天民家吃飯,剪子都會拎著一瓶酒過來坐會兒,說:“讓桂英嫂子陪你喝,她能喝。”

“你給逢時留著吧,沒人陪他喝,有飯吃就不賴了!”桂英拿出嫂子的架勢來。其實天民才比我大兩個月,逢時小我們一歲,低一年級。但上學(xué)那會兒,無論勤工儉學(xué)還是假期勞動我們仨總是在一塊兒。他倆是我在村里最要好的發(fā)小。

我當(dāng)然不喝酒,剪子走了,那瓶酒就留在天民家。

“逢時,還有別的事嗎?”我知道逢時不會無緣無故打電話,長年擔(dān)任村干部他已歷練得頗有城府。

果然,略頓幾秒鐘他說:“天民,怕是……腦子出了毛病……”

“???”我心里一驚,追問道,“腦血栓還是腦溢血?前天才和他通話……”

“他說你讓他幫著找棵小核桃樹……”逢時打斷我的話。

“嗯,我想在墓地空閑處栽……我這就聯(lián)系醫(yī)院,你馬上把他送過來!”我知道逢時有輛別克轎車。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是……精神上的事兒?!狈陼r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你回來問問桂英就知道了?!?/p>

年過半百,最怕聽說哪個親朋故友突然病倒,這“突然”之后多半是悲劇性結(jié)果。但聽逢時這么一說,我反倒放下心來。

桂英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她的話當(dāng)不得真。這兩年每次回村她的保留節(jié)目就是控訴天民,張口閉口“精神病”,說他在外打工打得不通人情世故了——人家掙回錢來都是首先改善生活,他們家正相反。前些年是為供孩子們上學(xué)省吃儉用,如今孩子都上班了,天民卻越發(fā)摳門,自己不花錢也不讓別人花,該添置的東西不讓添。她趕集買了件羽絨服,天民竟嘮叨她半天:臘月她給娘家買了一捆粉條,天民也嫌沒跟他商量: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建起新房,他們家仍住著老房子……說著桂英眼圈竟紅起來。我就一本正經(jīng)揭她的短,說這份委屈你可是自找的。大學(xué)二年級那年我放暑假回來,她和天民剛訂婚,逢時請我們吃飯。那時我和桂英說:“天民可是牛脾氣呀,表面隨和,心里卻有老主意?!彼齾s喜眉俏眼地瞅著天民說:“沒主意那還是大老爺們兒?”桂英大概也想起當(dāng)初的情景,撲哧一笑抹抹眼連我也罵上了:“早知道跟你說屁用不頂,你們倆還不是穿一條褲子!”下次,她好像把這茬忘了,又開始從頭訴說。

玩笑歸玩笑,背著桂英我還是拉下臉批評天民,說你怎么這樣不通情達(dá)理呢?桂英又是家里又是地里多不容易!一件衣服、一捆粉條才值幾個錢呀,貴了她舍得買嗎?人家年輕時可是村里一朵花,看看現(xiàn)在,滿臉皺紋、一頭灰發(fā),都成老太太了。天民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青山、青山我有我的考慮哩。”

天民就是這么個貨!村里人背后都說他一根筋。

想到這些,我笑著說:“逢時,他們兩口子吵嘴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桂英的話你也信?”

“這回和以往不同!”逢時口氣鄭重地說,“如今天民不分白天黑夜地去外面轉(zhuǎn)悠,白天上山,晚上在村邊:不是東游西逛,就是在什么地方一坐半天,好像孤魂野鬼,常把遇上的人冷不丁嚇一跳。有一回傻歹貨去山上拾柴,碰見天民坐在一個樹疙瘩上無聲地流淚,歹貨問他哭啥呢,他說哭屁股底下那棵樹哩。歹貨說那可是一棵大櫟樹,他小時候上去砍過羊草,后來粗得摟不住就上不去了。天民說他每年秋天來樹下拾橡子。歹貨問他,不是想上吊吧?天民說,樹都沒了我上哪兒去上吊?歹貨說,你不上吊我就放心了?;氐酱謇锎踟浐蛣e人一講,逗得人們到處笑傳:歹貨傻天民可不傻,不是發(fā)神經(jīng)是什么!桂英起先只是覺得敗興,前些天她夜里一覺醒來,聽見天民在自言自語,以為他說夢話哩,拉開電燈發(fā)現(xiàn)他大睜兩眼瞅著屋頂。問他怎么了,天民卻一翻身閉上眼睛睡去。桂英擔(dān)心出啥意外,就悄悄跟我說了。我裝著啥都不知道,問他是不是正在琢磨啥項目?你猜他怎么說,他說琢磨項目是你們村干部的事,我是在尋找記憶里的風(fēng)景……”

記憶里的風(fēng)景……這確實不像天民的語言。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孑然一身在空曠的山梁上、在漆黑的村外出沒的身影,心里不禁疑惑起來……

這兩年,盡管這倆發(fā)小在我面前依舊有說有笑,但我還是隱隱覺出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隔閡。他們都盡量回避談?wù)摯謇锏氖?,假如我不小心提起什么,說著說著他倆就開始拌嘴,倒弄得我不好意思地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歹貨是個半傻子,有七十多歲了吧,但他不說謊。土地承包那年,一隊原來的副隊長金權(quán)去趕集買山藥芽,嫌價漲了沒買,回到村邊又后悔,怕下集再漲價,就坐在路邊哭起來。就為這點事他竟然在路邊一棵樹上上了吊。歹貨是最后一個見到金權(quán)的人,這之后見到誰哭歹貨都疑心人家要上吊!若是連桂英都擔(dān)心起來,天民莫不是真出了什么問題?年前見面他跟我說,人不服老不行,今后就在家里種種地、侍弄侍弄果樹,不再出來打工了。挺明智的打算呀,莫非受了什么刺激?

“你吃了摩羅丹見效不?要有效果,回去時我再給你拿點。”

我想反正過幾天見到天民就真相大白了,就轉(zhuǎn)了話題。別看逢時只是個村支書,卻天天在酒里泡著,落下了胃疼的老病根兒。

“時好時壞,你甭惦記,上次你拿回來的我還沒吃完呢?!彼坪跤惺裁丛挷槐忝髡f,“……你這回回來咱倆先見個面。”

“好。叫我說,你還是把酒戒了吧!”這話說過無數(shù)遍,明知逢時做不到我還是忍不住要說。

掛了電話我就想,逢時想和我說的事八成與天民有關(guān)。

晚上八點來鐘,天民也打來電話:“青山,核桃樹我給你找好了。”

“人家要多少錢?”我問他。

“不要錢?!碧烀竦昧硕啻蟊阋怂频恼f,“人家當(dāng)初栽得密,樹長大了,誰要誰去刨,就是沒嫁接?!?/p>

我心里裝著逢時的話,沒話找話和他閑扯了半天,最終也沒聽出有什么異常。精神出問題的人多數(shù)是思想上有了解不開的疙瘩,我?guī)状蜗雴枂査遣皇切睦飰褐裁词聝?,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哪天回來提前說一聲,我先去把樹刨下來。”天民考慮得很周全,“樹不小了,省得耽誤你回市里的時間。”

“嗯,初步定在26或27號吧?!崩霞绎L(fēng)俗是長輩去世后頭三年清明祭奠,新墳燒紙早于老墳。我一面接著電話一面踱到客廳的掛歷前看日期,26號是周六,27號是周日,就說:“具體哪天定下來我再告訴你?!?/p>

掛斷電話,我立在那兒怔怔愣了半天。

2

我老家在太行山區(qū)一個叫鯉魚川的深山里,山高地寒,春夏總比川外遲到半月二十來天。臨近清明,川外的柳樹早已掛滿綠芽,返青的麥苗也已淹沒蹦跳覓食的老鴰,川里卻依舊是冬季模樣:遠(yuǎn)山灰蒙蒙的,麥苗僵枯著,青草更不肯露芽……只有杏樹不管不顧開出滿樹花來,在田邊、坡腳、山洼遠(yuǎn)遠(yuǎn)近近隨風(fēng)招搖,不到近前任誰都不相信那是真花:村南村北的山坡上,叢生的野杏山桃粉粉白白地連成了片,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似云霞散落在那兒。

把車在村口停下已是十點多鐘。原想早點趕回來,與逢時見過面好和天民去刨樹,沒料到星期天出游踏青的人那么多,市區(qū)車輛擁塞,結(jié)果“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

村西遠(yuǎn)處的河灘散放著幾頭牛,它們一動不動,像畫家畫在那兒來點綴風(fēng)景,可這時節(jié)家鄉(xiāng)還沒風(fēng)景:河壩內(nèi)那幾棵核桃樹下有兩個老人,看不清他們是在栽樹還是刨樹:村北山腳下有人正在新辟出的一片空地前用三馬車?yán)^壘石堵,是準(zhǔn)備蓋新房的樣子……如今,在外打工長了見識的人們感覺出老宅院的狹窄,都跑到村外建新房,新房是臥磚到頂、水泥澆筑,外墻貼著瓷磚,和老宅院形成鮮明對比,村子看上去就似錦盒包裝著一件老古董。村落靜悄悄聽不見任何響動。飛速擴(kuò)張的城市仿佛魔力十足的磁鐵,將農(nóng)村充滿活力的青壯年像一粒粒鐵粉一樣悉數(shù)收攏進(jìn)城里,昔日鄉(xiāng)間的喧鬧和生氣已蕩然無存。

“青山?!币粋€低矮黑瘦的女人拉著個四五歲的男孩像從地下冒出來,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丙寅嫂!”我認(rèn)出她來。

“還認(rèn)得我哩!”女人笑出滿臉皺褶,缺了上下門牙的大嘴咧著像個黑洞。

她叫多霞,是我家鄰居,鄉(xiāng)親輩叫她嫂子。在我記憶里她還是當(dāng)年那個嬌小白凈的中年婦女,夏天愛穿一件月白色碎花褂子,冬天則是天藍(lán)色罩衣,顯得干凈利落。現(xiàn)在她穿著一身陳舊臃腫的黑色棉襖棉褲,完全變成了一個邋遢窩囊的老太太。丙寅哥年輕時在縣里當(dāng)郵遞員,上世紀(jì)60年代初國家動員干部職工回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從川外把她帶回來。她天生嬌小,做的一手好營生,卻干不來地里、山上的活兒,很少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土地承包后村干部發(fā)不了補貼,就把祖輩幾十年養(yǎng)護(hù)起來的山林劃分成片,十萬元、八萬元讓人頂下來砍伐了賣窯木,今天賣一條溝,明天賣一面坡。那年冬天丙寅哥上山替人砍樹,被別人踩落的一塊滾石砸死,給這個弱小女人留下一兒一女,還有半輩子的艱難時光。

我指著那孩子問:“嫂子,這是誰家的呀?”

“黑子家老三。黑子,你還記得他不?”她說著把孩子往前推,孩子卻使勁往她身后躲。

“黑子……記得+”黑子是她兒子,我在家那會兒也就比眼前這孩子大一點兒。

“他們兩口子都出門去打工,把孩子們?nèi)咏o了我?!彼幻嬲f,一面又去拽那孩子。

我問:“你這是去干嗎呀?”

“等你哩?!彼樕巷@出幾分得意。

我詫異道:“你知道我今天回來?”

“天民告訴我的?!彼泵娴臈顦錅弦恢刚f,“吃過早飯我遇見他拿著鐵锨镢頭說是去給你刨核桃樹?!?/p>

初春柔弱的太陽正在靠近中天,我不想再耽擱時間,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澳愕任矣惺???/p>

“嗯,嫂子這回求你一件事?!彼覇栐兊难凵?,有些羞澀地說,“想讓你跟逢時說說給我把低保辦了?!?/p>

我說:“嫂子,低保是有條件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說,“嫂子不是當(dāng)年的嫂子了,又是胃病,又是心臟病,就是不敢去醫(yī)院。你丙寅哥留下這一攤屎,我得拼著老命擦呀?!?/p>

我說:“你沒找過逢時?”

“找了。逢時也不說不給辦,可就是總輪不上我?!彼f著臉色尷尬起來,“嫂子一個婦道人家,不定哪里就得罪了逢時哩?!?/p>

我笑道:“你和逢時有過節(jié)兒?”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過節(jié)兒,從前年起逢時就想賣了俺家的地蓋房子,我沒答應(yīng)。嫂子不是有意為難他,是覺得自己一個孤寡老婆子,有那二畝地心里踏實。”

我說:“我理解嫂子。逢時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見了面我問問他吧?!?/p>

說著我抬腿就往村里走去。老太太撒開孩子一溜小跑追著我說:“青山,我知道逢時聽你的,嫂子這事就靠你了!”

我又隨口問了句:“你家承包地在哪兒?”

“八畝地。”她說。

一聽說是八畝地,我心里頓時輕起來。鯉魚川山多地少,連片成畝的莊稼地更少。八畝地緊靠村邊,老輩子屬于大地主侯家,是全村最大的一塊水澆地,有條一尺多寬的水渠直通村西的月亮坑。兩畝大小的月亮坑像是天然為八畝地生成的,坑底有泉,四季不干,春天一解凍坑里的水自然就流進(jìn)水渠,途經(jīng)八畝地潺潺流向村東。婦女們盡情地在渠里洗菜、浣衣,孩子們能從中捉到魚蝦,誰家的狗冷不丁會跑到渠邊,伸出粉紅色的長舌頭嘩啦嘩啦地喝水。當(dāng)然也有人家可以借此澆地澆園,卻都是磨盤或土炕大小的地塊,最受益的自然要數(shù)侯家八畝地。我想,逢時好歹是村支書,絕不可能去八畝地蓋房,除非他瘋了。

大約瞧著我神態(tài)異樣,多霞緊張地說:“青山,嫂子要有惹逢時不高興的地方,你給嫂子圓圓場,讓他別跟我老婆子一般見識。”

走進(jìn)村街,我一路和門前的鄉(xiāng)親打著招呼,他們多數(shù)是和多霞年歲不相上下的老人。年輕的婦女和孩子們則好奇地瞅著我,他們不認(rèn)識我,我也不認(rèn)識他們。光陰用它看不見的魔力,不知不覺就把人們磨得老去,當(dāng)年生龍活虎的壯年人已逐漸消逝:而草芽似的孩子們卻一個個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不禁就想起那首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边^去一直以為這是在描寫落葉歸根的自我生活狀態(tài),這會兒倏然意識到他是在說冷漠無情的時光,就看到一絲無奈悲涼的笑容掛在詩人蒼老的臉上……街面上老輩子鋪的鵝卵石如今已被水泥路面取代,不知為何反倒讓人覺得街道變窄了、空落了??斓椒陼r家我才意識到,進(jìn)村后沒在街上看見四處覓食啼叫的雞和亂跑的小豬。

3

拴在鐵梯子上的那只大狼狗狂叫了一聲就沖我搖起尾巴,眼里流露出親昵的神態(tài)。前年,逢時家那只黑背在發(fā)情期跑丟了,他托我再給他找一只好狗。我從一個搞養(yǎng)殖的朋友那兒給他要來一只幼犬,喂養(yǎng)了兩個多月才抽空送回村,沒想到時隔那么久它仍能認(rèn)出我來。

逢時家的暖氣還沒停,客廳顯得暖意融融。一盆迎春花在方桌后面的條幾上開得金黃燦爛,春天就這樣提早走進(jìn)主人家。

逢時面色蠟黃、無精打采地蜷縮在床上,顯然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逢時,到底誰病了?你還說天民,我看你病得比人家還厲害!整天就剩下喝喝喝,都什么歲數(shù)了,你不要命了!”不用猜就知道逢時又喝大酒了,一見面我就劈頭蓋臉數(shù)落他。回過頭去又埋怨剪子,“他都這樣了,你怎么不送他去醫(yī)院?”

“人家聽我的嗎?!”剪子眼圈一紅竟落下淚來說,“昨天夜里都暈過去了,死活也不上醫(yī)院檢查,就知道吃止痛藥?!?/p>

顯然一夜沒睡覺,剪子兩眼像白兔一樣紅。

“你倆別大驚小怪的行不?”逢時不耐煩地欠身坐起來,“病在我身上,我心里有數(shù),不就是胃炎嗎?唉,人不服老不行,這不是趕上村里出事了嗎,多喝了兩場……”

他說的“事”電視新聞報道了。前幾天我們村發(fā)生了一起殺人縱火案。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哪贻p人半夜從外村喝酒回來,走到距我家一百多米、距天民家三百米那個臨街的商店前停下摩托車來敲門買煙,女店主帶著剛滿一歲的孩子住在店里,說睡下了不賣了。年輕人不由分說撬開窗戶鉆進(jìn)去,強奸并打死了店主,然后放了一把火。

村里發(fā)生這種事,當(dāng)支書的自然輕松不了。雖說案件有派出所、公安局負(fù)責(zé),但兩家當(dāng)事人恐怕都要找他,喝酒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

“如今的年輕人咱真是理解不了,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會發(fā)生這種事。唉——打人的木棒都燒毀了,他要一走了之,這案還真不好破。算了,不說這些破事了,本來今天想等你好好喝一壺,喝不成了?!狈陼r苦笑起來。

聽他張口閉口不離喝酒,我就沉下臉來說:“剪子,你收拾一下,下午你們跟我一塊走,去省醫(yī)院住下給他徹底檢查一下?!?/p>

“剪子把酒和菜都送到天民家了,中午你們哥倆喝吧。我說讓你回來咱倆先見面,是有事托付你哩?!狈陼r話鋒一轉(zhuǎn)切入正題,思忖了一下說,“這幾年種莊稼不掙錢,家家戶戶都靠打工過日子,人們越來越不拿承包地當(dāng)回事。從小咱倆都覺得天民是個老實耿直的人,哪知道他還挺有心計,竟然不顯山不露水把八畝地買下了六畝……”

逢時剛說到這兒,院里的狗猛然狂叫起來,門簾一撩走進(jìn)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看見我他愣了下,隨即叫道:“青山回來啦?”

“是三棒哥啊?!蔽艺J(rèn)出來人,忙站起身去兜里掏煙。三棒年輕時是大隊的拖拉機手。

“你坐,你坐?!彼幼燑c上,轉(zhuǎn)向逢時說,“我上回和你說的事,你給問了鄉(xiāng)里沒?”

“啥事?”逢時耷拉著眼皮并不看三棒。

“就是我們幾家湊錢從南溝引自來水那事,你還拿手機照了相?!比粢膊煌陼r跟前走,就遠(yuǎn)遠(yuǎn)地立在屋里地上,“聽外村說這樣的工程能向上面申請補貼?!?/p>

逢時黑著臉說:“鄉(xiāng)里說問問縣里,還沒給回話哩?!?/p>

三棒瞅了逢時一眼,陰沉著臉張了張嘴沒再說話,轉(zhuǎn)身一甩門簾走出屋,人到門外又撂下句:“胡宅口村都有人領(lǐng)到這份錢了!”

逢時愣了會兒,自失地一笑說:“當(dāng)個支書就像欠了全村的,人人都是你的債主。你看看,這還是我本家叔呢!心里就自家針尖大那點事,哪管你是死是活!”

我瞅著病在床上的發(fā)小,同情地說:“越是基層工作越難干,每天要面對一個個具體人、具體事,又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唉!”

“村干部是老鼠進(jìn)風(fēng)箱——夾在老百姓和鄉(xiāng)里之間,兩頭受氣。”逢時搖著頭笑了笑,接上剛才的話茬說,“還說天民吧,他供孩子上大學(xué)那是正經(jīng)事,可你說他買地干嗎呢?兒子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你看看他那家,現(xiàn)在村里誰還住老房子?我想從他手里把地買過來,有錢了他好蓋處新宅院,不承想我把地價都出到行情的兩倍了,天民愣是不賣,氣得桂英都罵他精神病!桂英和他一生氣,他就去蹲在地頭上抽煙。那地他要真有用我也不張這個嘴,問題是他啥用沒有。我問他,你弄那么多地干嗎?他說種莊稼。我說你看看如今誰還種地哩!他反問我,沒莊稼農(nóng)村還是農(nóng)村嗎?你聽聽這叫什么話!如今是見到我躲著走,天天去山上、村外轉(zhuǎn)悠。咱仨是光屁股長大的發(fā)小,我想讓你做個中間人,價錢你說了算?!?/p>

莫非天民的病和這件事有關(guān)?又想到剛才多霞的話,我問逢時:“你買他的地想干嗎?”

“我想把八畝地整個買下來,建座帶花園的院落。”逢時眼睛一亮,直言不諱說出自己的打算。果然有這么回事!

“逢時,那可是基本農(nóng)田。你是村干部,又不是不知道政策,你在那兒蓋房子,就不想想上級和群眾會怎么看你,怎么說你?再說現(xiàn)在這房子不挺好嗎?”逢時的四合院過去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馬號和羊圈,也有一畝多地,臥磚到頂,打著圈梁。門前的道路直通村中央大街,街堵下面是一方方豆腐塊似的麥田,再遠(yuǎn)處則是河灘。屋后是面一丈多高的土石崖,崖上就是著名的八畝地。

“青山,你別著急,別看你成天編書哩,如今農(nóng)村的事你不了解?!狈陼r笑著說,“這會兒上級提倡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我是想帶個頭兒。我喜歡八畝地居高臨下,敞亮。咱這里自從2000年劃為林業(yè)區(qū),土地的事上級就統(tǒng)得不那么死了。過去大隊還有個房基地審批權(quán),現(xiàn)在土地、荒山都分到個人手里,有了條件人家直接就去承包地或是換地、買地建房。要是上面有關(guān)系,鄉(xiāng)里縣里都裝聾作啞;要是沒關(guān)系,頂多也就罰個錢了事。如今的事,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

或許劃為林業(yè)區(qū)后國家放寬了土地使用權(quán)限的管理?這我還真不清楚,心里惦著天民那頭的事,就說:“這件事兒我可以做天民的工作,但你可不能犯錯誤。剪子,你準(zhǔn)備一下,下午你們和我一起走?!?/p>

趕到天民家,他已經(jīng)把那棵核桃樹扛回來。酒和菜擺上了桌,桂英也做好了腌肉鹵、搟好了面條。

我跟天民喝著酒說起逢時的病情,桂英在鍋臺前笑道:“聽他蒙你呢,他是昨天喝倒的。鄉(xiāng)長家閨女出嫁,昨天回請各村的支書和主任。支書見支書無非是喝大酒,我看見是鄉(xiāng)里的人把逢時從車上背回家的?!?/p>

聊著聊著,自然又說到剛剛發(fā)生的那個案件。天民是最早趕到現(xiàn)場的人,他一到就說:“打110和120吧。主動報案算自首,救人算是悔過表現(xiàn)。”

那年輕人的父親一聽趕緊撥打了這兩個電話。

“咱村也出殺人犯了!”天民喝下一杯酒喟嘆。

我看了看他沒做聲,從見面起我就在默默觀察他。

面對這樁突如其來的慘案,我相信村里人人都會震驚,替受害者惋惜、對殺人者憤怒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作為街談巷議人們肯定會議論很長時間。但天民感慨的卻是這一惡性事件發(fā)生在我們村——我們村居然出了殺人犯!在他心里好像這種事不該發(fā)生在我們這個民風(fēng)淳樸的村子,或是遺憾我們村的風(fēng)氣也變了!

天民從小就這樣——舉止言談常常出人意料。

中秋節(jié)夜晚,他一抬頭望見陰霾的天空,也不管大家正干什么,突然就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不信看吧,準(zhǔn)哩!”還有一次,大伙在綠油油的谷地邊撒尿,他異常欣喜地叫道:“快能吃著新米啦!‘六月六見谷秀,七月七吃新米?!惫忸櫢吲d結(jié)果尿了自己一褲腿。另外,街上誰家的老人夜里死了,第二天他就說:“昨天晚上,‘呱呱幽(貓頭鷹)叫喚了?!编l(xiāng)俗認(rèn)為貓頭鷹能嗅到死亡的氣息。

上初中時,天民露過一次臉。我們隊將原來位于村里的羊圈改造為倉庫,在村西口的馬號旁新建了一處羊圈,這樣不但羊群進(jìn)出方便,街上也沒了臟兮兮的羊糞。不料羊群習(xí)慣了舊圈,放牧歸來仍然是奔舊圈跑,一連幾天放羊漢揮舞鞭子?xùn)|奔西跑往新圈驅(qū)趕,累得滿身臭汗。晚上,天民把幾塊光溜溜的鵝卵石散擺在新羊圈,每塊石頭上撒一層鹽末,羊們爭相舔食。第二天放牧歸來,羊群自動就往新圈跑去。這事連大人們都驚奇不已。

靜靜的夜晚,孩子們摸黑坐在街上聊閑天,天民莫名其妙就冒出一句,今年七月立秋,蕎麥得晚種——六月立秋,提前十天種,七月立秋,錯后十天種……

誰也說不清他腦子里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從哪兒來的。但我知道除了從大人們嘴里拾話,他還藏有一本線裝的《四時纂要》,遇到雨雪天氣就在家板著字典翻看。那本書裝在一個專門的木盒里,我猜是他爹當(dāng)農(nóng)會干部時從侯家得來的。他私下借我看過,除了占候、擇吉、禁忌等封建迷信的東西,書中大量記載著四時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知識。然而,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識”距離孩子們的生活和年齡是那么遙遠(yuǎn),極少得到同伴的共鳴,而他卻樂于去生活中體驗印證。

不過,我們村確實沒出過殺人犯。

我和天民都是1961年生人,從記事起我們村一共出過兩個犯罪判刑的,但都不是死刑。一個是1966年畢業(yè)的高中生,回鄉(xiāng)后不安心務(wù)農(nóng),仗著點一知半解的中醫(yī)常識,時常裝扮成醫(yī)生跑到山西偏僻的山村去行騙。為了維持生計,他偷盜了一個孤寡老人家,案件偵破后被判刑。另一個是烈士子弟,快四十歲還打著光棍,村里派他去修水庫,他竟然想炸毀戰(zhàn)備公路上一座橋梁,嫁禍給房東,從而得到人家妻子,結(jié)果東窗事發(fā)被捕入獄。前兩年倒是還有一個入獄的,卻是因為意外事故:村里幾個人合伙給外村修建一座石拱橋,有個人開著自家的三馬車負(fù)責(zé)接送大伙,不料剎車失靈出了車禍,一死兩傷。死傷者家屬說坐車是出了油錢的,要么賠償,要么就起訴。車主人賠不起錢,中間人又說和不下來,他就選擇去住監(jiān)獄。村里人“哎呀,哎呀”感嘆如今的世態(tài)炎涼。這件事還是有一次吃飯?zhí)烀窠o我講的。

說到這起案件,桂英又開始埋怨天民多事——現(xiàn)在村里人都說打人的棒子都燒沒了,只要人一跑這案準(zhǔn)破不了。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天民把酒杯往桌上一暾,激動地大聲責(zé)問,“他能跑到哪兒去?”

我嚇一跳,以前天民可不這么外露!

桂英撇了撇嘴,轉(zhuǎn)身將肉鹵面端上桌。

4

老家風(fēng)俗是正午十二點過后上墳祭奠。

吃了午飯,我和天民把那棵核桃樹運到墓地。祭奠完畢,我們一人點起一支煙,想稍稍喘口氣再打樹坑。

這是一塊約四分大小的長方形山坡地,村里人管這片兒叫“坑坑地”。父親在世時花七千多元從三戶人家手里買下來,我又雇人對墓地前后的石堵進(jìn)行了修整?,F(xiàn)在爺爺、奶奶和父親安眠在墓地東邊,西面約三分大小空閑著。我就是想在那片空地中央栽下這棵核桃樹。

我一面抽煙,一面打量這棵核桃樹。刨樹前天民已把亂蓬蓬的枝杈全部砍去,只留下主枝主干。這會兒它光禿禿躺在干土地上,就像一條小腿粗細(xì)的蟒蛇。過一會兒就有一陣風(fēng)攜裹著枯葉沙土吹過來,晃動著后面山洼和山坡上的核桃樹、栗子樹,只是失去了嚴(yán)冬的冷冽,那嗚嗚的呼嘯像是虛張聲勢。風(fēng)轉(zhuǎn)瞬即逝,山野便陷入明凈的沉寂,一只鳥在樹林深處清亮地啼鳴,過一會兒叫一聲,過一會兒又叫一聲,大約間隔半分鐘,直到下一陣風(fēng)再次吹來。

“這是什么鳥?”我問天民。

天民蹲在墓地南邊的石堵邊上,側(cè)耳聽了聽說:“不知道——如今好多外來的東西連我也陌生?!?/p>

蹲著的天民像個老頭,他已經(jīng)幾天沒刮胡子。本來幾個發(fā)小就數(shù)他身體壯實,今天一見面我發(fā)現(xiàn)他的背也駝了,想起少年時眼里那些老人,可不就是我們?nèi)缃襁@歲數(shù)!

對面不遠(yuǎn)處的麥田隆起一座新墳,在尚未返青的麥苗中間那堆黑褐色的濕土顯得異常醒目。

“那就是女店主的墳?!碧烀裾酒鹕韺ξ艺f。

他抄起镢頭開始打樹坑。等他把土刨松,我就用鐵锨把暄土鏟到樹坑周邊,然后他再刨。

“孩子就在旁邊哭著,他竟能做出那種事來!孩子再小也是個人哩。這個畜生!”天民把镢頭狠狠刨進(jìn)地里,用力將土翻起來,再狠狠刨下去,罵道,“還殺人滅口,豬狗不如!”

我從樹坑里往外鏟土,天民拄著镢把站在旁邊說:“有人說他喝醉了,有人說他是玩電子游戲玩的——把殺人不當(dāng)回事了。我說,那他怎么不拿著棒子打他爹打他娘呢!”

天民骨子里是個一根筋,做事說話總不免讓人覺得“認(rèn)死理”。

我換了個話題,問:“這回真不再出去打工了?”

他愣了下,旋即一笑說:“不去啦。兒子一上班,我就在心里給自己辦了‘退休。待在家種種地,打理打理荒山上的果樹,也算是頤養(yǎng)天年!”

我點頭說:“這就對了,年歲不饒人哩!”

天民在建筑工地干的是架子工,三十來年他一直干這個職業(yè)。有一回請他吃飯,我說他能在架子工上顯示出自己的優(yōu)勢,肯定與我們從小爬樹砍柴有關(guān),天民就開心地笑起來。我們少年時別說整棵樹,就是樹枝大隊也不讓砍,林業(yè)隊每天在村口檢查。星期天或假期我們常常鉆進(jìn)遠(yuǎn)山上濃密的青杠林、櫟樹林里去砍樹上干枯的死枝。遮天蔽日的茂密森林中,檁條粗細(xì)的青杠樹、櫟樹通常都有兩三丈高,而一棵樹上或許只有一根兩根枯死的樹枝,我們總是從這棵樹上下來再去攀另一棵樹。大家比賽似的把褲襠磨破了縫上,縫上又磨破。

樹坑打好,天民和我把那棵核桃樹抬進(jìn)坑里,扶正樹干,然后填土踩實,又用事先預(yù)備的幾根木桿,呈三角形捆綁在樹干上——這樣可以防止樹身歪倒。

“等麥地澆頭水,我記著再來澆澆,一準(zhǔn)兒能活。”天民拍著手上的土自信地說,“找樹的時候我跟他們說,青山栽核桃樹可不是為著吃核桃,他是不愿斷了和村里這份感情。我說得對吧?”

天民這家伙生就一副簡單、執(zhí)拗的脾氣,卻偏偏懂得你心思。成年后,我發(fā)現(xiàn)兩個發(fā)小的區(qū)別在于天民喜歡形式和過程,逢時則注重結(jié)果。每年農(nóng)歷七月,天民不定哪天就會給我打電話說:“回來吧,該打核桃了?!彼皇墙形?guī)兔Γ窍胱屛以谶@個不冷不熱的季節(jié)去體驗收獲的過程,重溫熟悉的家鄉(xiāng)生活。而入冬前后我總能陸續(xù)收到逢時捎來的一袋袋核桃、栗子和柿餅,他在電話里說東西不值錢,總是老家的物件。

我和天民收拾家伙下了坡,沿田邊一條小路往村里走去。路兩邊都是水澆地,過去生產(chǎn)隊一律種麥子,現(xiàn)在許多上好的地塊閑置著,有的甚至丟棄著去年秋收后的玉茭秸。我不解地問起天民,他說:“那是準(zhǔn)備過一陣種土豆,或許干脆啥都不種——怕賠本?!彼庵割^從麥種、澆水、施肥、滅蟲到收成和價格一項項算給我,最后得出結(jié)論:弄不好每畝地要虧一百元。

說話間來到八畝地,看上去整個地塊至少有一半種著麥子,另外約四畝大小空閑著,我猜想那該是準(zhǔn)備種土豆吧。不知道哪些屬于多霞。天民走進(jìn)麥田,彎腰去土里捌了捌,干澀的土層下面露出一簇綠芽,他滿意地將土埋上,將軍檢閱隊伍一樣打量著整個麥田,一臉嘚瑟地說:“再晚回來半月二十天,你就能吃上新鮮菠菜了。我在麥壟里套種著菠菜哩!”

“種麥子不是賠本嗎,你還種?”我問他。

“我喜歡,”他遞給我一支煙,瞅著我認(rèn)真說,“小時候,你愛看小說、抄字典、背古文,你覺得書本里有樂趣:逢時領(lǐng)著一幫孩子捉迷藏、抓特務(wù)、‘打鬼子……他覺得那是快樂;我呢,喜歡獨自到村外的莊稼地邊轉(zhuǎn)悠,聽玉茭的拔節(jié)聲,呼吸莊稼吐出的清新氣息和成熟味道……心里就感覺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享受的事兒了。”

“孩子們大了,你也該考慮蓋處新房了?!蔽议_始往逢時托付的事上引,“要是手頭緊,我先給你拿點錢?!?/p>

“你見過逢時了,這六畝地他都出到三十萬了,蓋處新房綽綽有余,我敢說就是再多要上五六萬他也出?!碧烀裣乱庾R搖了下頭,頓時神色黯然下來,“青山,我不賣給逢時不為別的,就是心里覺得農(nóng)村沒有莊稼就不像農(nóng)村了!”

果然是這話!

“你看看山上?!碧烀裉种钢迥戏鍘n起伏的群山說,“和過去有啥不同?”

村南的汦河是小時候我們游泳、摸魚的地方,現(xiàn)在夏季還沒到來,河水干枯,裸露著滿河床或青或白或赭紅色的鵝卵石。河灘南岸的山腳蜿蜒著一條公路,路南就是重巒疊嶂的群山。近處稍低的山坡多半截呈土黃色,我知道人們已在那些地方開發(fā)栽種了核桃、板栗等果樹:而山頭則一律是灰色,那是瘋長的荊棵、黃櫨、山榆等榛莽灌木。這些山上過去遍布或疏或密的青杠林、櫟樹林。哪個山頭有幾棵樹,哪面山坡是森林我們都熟悉,就像熟知村里誰家有幾口人、是老是少一樣。幾十年來它們一直生長在那兒,已成為那座山、那條溝的標(biāo)志。節(jié)假日我們結(jié)伴到山上打柴、割荊條、拔藥材……拿著荊籃、布袋去櫟樹林里撿橡子喂豬,拾橡殼賣到公社收購站……森林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初夏,人們聚到我家門前的“飯場”吃飯,聊著耳聞目睹或道聽途說的各色話題。此時,南山上的森林在隨風(fēng)起伏,剛剛伸展的櫟樹葉背面還是淺白色,整面山坡在風(fēng)中一會兒是嫩綠色,一會兒又變成淺白色,那情景真是好看!

沒等我回答,天民又接著說:“看著如今這光禿禿的荒山,我腦子里總是蹦出四個字:窮山惡水!過去‘人定勝天喊了多少年,大隊每年冬天讓社員們頂風(fēng)冒寒在河灘里墊地修農(nóng)場,如今那些地哩?不都叫洪水沖毀了!現(xiàn)在,森林砍光了,遠(yuǎn)山?jīng)]辦法,人們就動用鉤機、挖掘機去開墾村邊的荒山,那么陡的山坡,遇到雨水大的年份不弄泥石流才怪哩!現(xiàn)在你去山上走走看看,你不知道那種感覺:你就覺得你是走在一座死山上——有樹木、有森林山才是活的——那是一個世界,生育滋養(yǎng)著各種生命,動物也好植物也罷,該生長的生長,該死亡的死亡,一年四季有著不同的模樣、氣味和聲音,那里存在著生命?,F(xiàn)在可好,一座座山光禿禿的無遮無攔,走上去你覺得人活在天地間無以為伴,孤立無援……這些日子我經(jīng)常上山,看著那一片片被荒草淹沒或長滿苔蘚的樹疙瘩,就像看到一片片墳頭!有的我能想得起那棵樹當(dāng)年的模樣,我攀上去砍過柴,在樹下拾過橡子:有的我已記不得它的模樣了,就像面對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卻無論如何叫不出他的名字……過去,夜晚站在莊稼地邊能聽到莊稼生長的動靜和它們交頭接耳似的窸窣聲,現(xiàn)在……”

天民一張嘴就如打開了水閘,洶涌的洪流向我涌來。

家鄉(xiāng)如同一張新拍的照片,已無聲無息地改變了我熟悉的背景。這陌生令我不舒服,但我卻沒想過為什么。這會兒,天民似乎正在給我解析那“不舒服”的原因……

“我是覺得沒了莊稼農(nóng)村就沒了魂兒,也許是沒了莊稼我就沒了魂兒。說不清,反正那感受就像這山上失去樹木森林就會令人內(nèi)心孤獨、難受一樣。和桂英一嘮叨這些,她就說我精神?。∵B逢時也說我古怪,大概村里人都這么看吧。青山,我就想找一天和你念叨念叨,讓你幫我分析分析,是不是我精神上真出了問題?”天民那雙像牛一樣溫和的大眼瞅著我,等待著我評判。失落、傷感和憂郁在他的眼里無聲地流溢。

家鄉(xiāng)是深山區(qū),缺乏可開發(fā)資源,過去守著青山綠水,卻過著窮苦的生活!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家經(jīng)濟(jì)條件好起來,卻又失去了原來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得也,失也?

“如今人們手里有了倆錢不假,吃喝穿戴也跟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但老祖宗留下的耕地和山林也毀了!”天民顯然不知想過多少遍,他有板有眼地說,“想來想去,村里的事既是壞在逢時身上,又是壞在大家身上。土地荒山一分,各家都關(guān)門過起自己的日子,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心里眼里只剩下錢!青壯年整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剩下老人、病人、婦女孩子和村干部,村子就成了逢時的天下。上面很多政策精神他不傳達(dá),大家也不知道、不關(guān)心。我對逢時的意見就在這兒,可咱仨好了一輩子,我張不開嘴說啊。就說這蓋房吧,村里怎么就不能統(tǒng)一規(guī)劃一下?祖宗留下的山林為啥就非砍不可——這是在吃子孫飯哩!”

“天民,你都成社會學(xué)家了!”我心里涌起由衷的感動,終于說出我的評價。

過去不管村里人如何議論他、看待他,我覺得都能把握他,我清楚他探究生活的目光能夠看多遠(yuǎn)?,F(xiàn)在,縈繞在他心里的這些精神和現(xiàn)實層面上的思考都是我不曾慮及的,我發(fā)現(xiàn)我已追不上他的目光了。

“你可不興笑話我?!碧烀耦D時緊張起來,尷尬地看了看我,趕緊把臉扭到一旁。

“不是笑話,是佩服你?!蔽亦嵵氐卣f,“這些年,在我遇到的農(nóng)民里,你是頭一個有‘魂兒的人!”

“課文上那句話怎么說來?‘肉食者謀之。我一個小老百姓,也就自己想想,跟你說說?!蔽乙徽J(rèn)真天民反倒靦腆起來,他紅著臉扭捏道,“我知道不管對錯,反正你不會笑話我?!?/p>

我張不開嘴再和天民談賣地的事了。記憶中那隨風(fēng)起伏的森林永遠(yuǎn)消失了,我覺得村邊有一片綠油油的莊稼遠(yuǎn)比一座花園式莊院更美好。我在心里背叛了逢時,卻沒有絲毫歉意。

“給你看個物件?!碧烀竦靡獾匾恍Γ统鲎约旱氖謾C,打開相冊。照片是一副陳舊的木刻對聯(lián),盡管油漆剝落、滿是污漬,但基本完好無損,估計能算得上古董。聯(lián)語是:“漁樵以樂勤儉傳家久,耕讀為本詩書繼世長。”

他自得地說:“這是老侯家的物件!老五媳婦翻出來準(zhǔn)備賣給文物販子,我看到了就花三百塊錢買下來。咱村里的大戶人家為什么都送子孫去讀書?這些年工地一停工我就去裝飾公司打零工,見識過各式各樣的房屋。不是跟你吹牛,一看裝修風(fēng)格,我就把主人的年齡、身份、文化程度猜個八九不離十——人啊,愛好、趣味不同,說到底是教養(yǎng)素質(zhì)不同。人活一世,畢竟不只是吃喝?!闭f到這兒他看看那副對聯(lián),試探著問我,“等再過兩年我把老宅翻蓋成二層樓,到時找個油匠重新把它清洗油漆一遍掛在門口。你說這樣做好不好?”

幾只喜鵲打我們頭頂飛過,落在北面一棵碩大的黑棗樹上,蹦跳著叫個不停。鄉(xiāng)俗認(rèn)為老鴰、貓頭鷹晦氣,喜鵲則會給人帶來祥和喜慶信息。喜鵲飛走了,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啄擊樹干的“砰砰”輕響,看到我在傾聽,天民孩子似的一笑說:“啄木鳥!”

5

逢時說什么也不跟我去住院檢查,嫌我小題大做。

然而,剛過去半個月剪子泣不成聲從縣醫(yī)院打來電話,說逢時得的不是胃炎是肝癌,已到晚期。我當(dāng)即聯(lián)系省腫瘤醫(yī)院安排他住下,并找最好的大夫給他做了手術(shù)。我、剪子和大夫串通好,告訴逢時做的是胃穿孔手術(shù)。

出院那天我專門去送逢時,都坐上車了,他又落下車窗對我說:“你也沒做通天民的工作吧?唉,這家伙真是個怪物!”

“你先養(yǎng)病吧?!蓖嚧袄锬菑埲珶o血色的面孔,我撒了謊,“天民說他考慮考慮?!?/p>

都到這地步了逢時還惦著八畝地!我心里驟然翻起莫名的悲哀,不僅對逢時,而是對所有人,包括自己。

好像整個秋天都在下雨,每天都是踩著濕漉漉水唧唧的柳葉、梧桐葉上班下班。秋雨秋風(fēng)帶來了寒氣,似乎冬天已到眼前。這天中午,天民把電話打到我辦公室,難過地說:“你回來和逢時見個面吧,他……怕是不行了?!?/p>

盡管心里有準(zhǔn)備,望著窗外濕漉漉的法國梧桐,我還是產(chǎn)生了一種恍惚虛脫的感覺。

第二天趕回村,逢時已昏迷不醒。他仰臥在床上,露出一張枯瘦黃黑的臉,原本五大三粗的人縮成了一個孩子模樣。村里的醫(yī)生默默坐在一邊。

我進(jìn)門時,臥在梯子后面的狗嗚咽著搖了幾下尾巴,顯然已經(jīng)好多天沒人好好喂它了。

天民正和吳家長輩商量逢時的后事。見我來了,把我拉到另一間屋,說逢時這段時間疼得清楚一陣昏迷一陣。醒過來就說疼死了,黑白無常在輪番打他,靜靜的深夜街坊鄰居都能聽到他痛苦的叫喚。

天民臉上露出駭異的神情。

這時,神色憔悴的剪子走進(jìn)來,說出一件誰都沒想到的事情:逢時家的老墳已經(jīng)葬不下后人了,得另找墓地。近兩年逢時先后請過好幾個陰陽先生勘找新墓地,這個說這兒好,那個說那兒好,逢時正值壯年,并不急于下結(jié)論,此事一直懸而未決。

我問剪子:“他說過傾向哪里嗎?”

剪子想了想,木然搖了搖頭:“他什么事也不和我商量。”

我瞅了眼沉思的天民,剛要問逢時和他提沒提過這事,就見他把手里的煙頭往地上一扔,果斷地說:“不用想了,就在八畝地吧,逢時準(zhǔn)喜歡!”

說著他走出屋,一會兒工夫拿著一張紙返回來遞給剪子。我湊上前,就見上面寫道:“張?zhí)烀褡栽竻欠陼r安葬在自己所屬的八畝地,位置、面積由其家屬決定,張家后人不得異議。張?zhí)烀?。”名字上還按著一枚鮮紅的指印。

那張紙在剪子手里抖動起來,她捂住嘴無聲地哭了。

6

光陰來得分明,人卻過得糊涂,轉(zhuǎn)眼就到了逢時一周年祭日。

這期間,我聽到不少閑言碎語:有人說逢時的病生是讓天民氣的——人活著他不肯賣地,死后又假惺惺出讓墓地;還有的說,鄉(xiāng)里在動員天民當(dāng)支書……

天民變得深沉而憂郁,一支接一支抽著煙。

午后,我倆一起來到逢時墳上。這墓址是剪子托我選定的,位于八畝地北端,背后是山,前面是開闊的八畝地和那條水渠。沒有風(fēng),太陽把人曬得渾身暖烘烘的。霜一打,山前幾棵柿樹的葉子都掉光了,露出滿枝紅柿:山坡上高低錯落的黃櫨紅黃斑斕,秋天正燦爛地向人們告別。我把酒、菜和酒具從塑料筐里一一拿出來擺到墓前,與天民席地而坐,倒上酒說:“逢時,我和天民來看你了,今天咱哥仨喝一壺?!?/p>

說著我將一杯酒倒在逢時墓前,又端起一杯沖天民說:“喝!”

天民手哆嗦了一下,杯里灑出些許酒來。

我說:“老規(guī)矩,先喝仨?!?/p>

三杯過后,天民兩腮紅潤起來。他說:“唉——咱不該……逢時就傷在這上面?!?/p>

“放心喝吧!”我自信地說,“那邊沒肉身,酒再也傷不了逢時了?!?/p>

幾杯酒下肚,天民的神情明顯放松下來。

“青山,我是不是過于較真了?不就幾畝地嘛,何苦惹逢時不高興……”天民終于說到自己心病上。

我沒接他話茬,站起身將目光投向前面的八畝地。破土而出的麥苗平平展展,宛如鵝黃色金針閃爍著一派嫩光。天空藍(lán)得沒有一絲云,兩只喜鵲穿過偏西的陽光,從麥田上空悄無聲息地滑落在南面的楊樹上。

“今年套種菠菜了嗎?”我問天民。

“沒?!碧烀竦痛寡酆熣f,“逢時一沒,我覺得自己真是有?。 ?/p>

“天民,”我用手按著他的肩膀朗聲說,“逢時要有意見也是對我有意見。今天在這里我把話說開,他托我和你說買地的事,是我沒辦。從心里說,我不贊成他在這兒蓋房……”

一個中年婦女從八畝地南頭的路上走過,看到我們她停住腳朝這邊望了望,又向東邊走去。

“天民,逢時也會覺得這片莊稼地遠(yuǎn)比一座莊院好!你信不信?”我繼續(xù)說,“你想想,孩子不在家,剪子要那么大一片莊院干什么?‘居高臨下那是他當(dāng)支書的感覺,不是剪子的感覺?!?/p>

“青山,不賣給逢時地還有一條原因,我一直沒跟你說?!碧烀駜裳郯爻蛑h(yuǎn)處說,“我是不愿他的名聲再壞下去,在村里留下一輩子罵名!”

“你做得對?!蔽尹c著頭贊許道,“要是我也會這么做。誰讓咱是好了一輩子的發(fā)小呢!”

“到‘那邊該什么都明白了吧?”不知天民這句話是在問我、問逢時還是問自己。

“逢時會理解的。就是逢時不明白,剪子也明白?!蔽覍λf,“剪子私下跟我說,幸虧你沒把地賣給逢時。真要建起那么大一座莊院,她一個人可不敢住,鄉(xiāng)親們還不在背后戳一輩子脊梁骨??!”

天民長長噓出一口氣,忽然問我:“你能和農(nóng)大的教授聯(lián)系上嗎?”

我心里一動:“你真要接支書?”

“前段時間我去前南峪和崗底看了兩個典型村,都是在農(nóng)大教授具體指導(dǎo)下一步步發(fā)展起來的。那都是科學(xué)和眼界。我想讓人家?guī)驮鄞灏阉?、氣候等條件做個調(diào)查,看看到底該發(fā)展什么,怎么發(fā)展,再幫著搞個規(guī)劃,請人家指導(dǎo)著干。從前咱們的森林面積倒是不小,但多是雜木,莊稼種植也太單一,經(jīng)濟(jì)效益差人們就不珍惜,就沒了種植的積極性。咱得找到自己的優(yōu)勢,取長補短?!碧烀裉魍迥系纳綆n堅定地說,“這一陣我想通了,當(dāng)年的森林不也是由小樹長大的嗎?逢時砍了,咱重新栽!咱這輩人欠子孫的債咱還,而且要還得更好!”

我眼里一酸幾乎涌出淚來,彎腰倒?jié)M兩杯酒,和天民一碰杯說:“就憑這份心地和謀劃,這支書你能當(dāng)好!”

“鄉(xiāng)里新來的馬書記也這么說?!碧烀竦恍?,“我逗他說,每張選票一百元,我可出不起這個錢。他說,誰敢賄選拉票我開除他黨籍!年輕人比我還著急哩?!?/p>

“哈哈哈……”我充滿信心地說,“你用不著錢。就憑你的心地,就用你的規(guī)劃,這支書非你莫屬!只是……你‘退休的計劃怕是要泡湯了。”

“呵呵呵……”天民站起身,幽默地說,“用你們公家的話,這叫‘轉(zhuǎn)崗?!?/p>

太陽的余暉照在這個莊稼人身上,使他看上去就似一尊銅像。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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