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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栗子“決絕花”

2018-03-04 07:21梅里
長城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栗子

梅里

昨天夜里下了一場大雨,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露出了滿天星斗。隨著一聲雞叫,東方的馬蹄山上露出一個紅日頭,圓溜溜、紅嘟嘟的,活像個剛過滿月的娃子的笑臉。陽光照在對面的山頭上,山石、森林、長城都被染上了橘紅色。一群野鳥突然從森林中飛起,向南,然后又一個急轉(zhuǎn)彎,迎著朝陽向東方飛去。長城橫亙在遠方,巋然不動,顯示著莊嚴、正義和不可侵犯。山的半腰上還飄動著幾朵白云,見了太陽,它們便東躲西藏地尋求著庇護。一會兒逃到山梁上,一會兒又隱遁到山洼處,樣子十分倉皇。山坡上生長著漫山遍野的栗子樹,樹冠密密匝匝,橢圓形的樹葉,湛綠油潤。整個樹林里充滿著生機,升騰著希望。

栗子樹下有一個用紅磚壘建的低矮的窩棚,那是看青人住的。梁田發(fā)貓著腰從窩棚里鉆出來,他揉了揉黑栗子一般的眼睛,然后蹺起后腳跟,向四周打看了一圈,四周一片蒼茫雨潤,各種鳥雀唧唧喳喳地鳴叫著。對于這樣的美景,梁田發(fā)仿佛并不在意,他已經(jīng)看慣了,正所謂,熟透的地方無風景。梁田發(fā)的臉比常人短,額上橫臥著三條皺紋,而且很深,就像一條條滄桑的歲月河,里面淌滿了苦辣酸甜的河水。他留著小平頭,頭發(fā)花白相間,頭茬子濃密而犟性。梁田發(fā)收回目光,一伸右手,從左肩上抻下那件灰布汗禢子,一掄,披在身上,伸上袖子。梁田發(fā)先伸的是左胳膊,可是,左袖子里并沒有伸出手來,因為他的左手早在四十年前就被他給貢獻出去了,如今左胳膊上只有一個禿榔頭,因此,村里人都叫他禿爪子,或梁禿子,前村后店的人也有叫他梁大禿子的。梁田發(fā)習慣了,他并不覺得不好聽,或者很諷刺,現(xiàn)在他還覺得這外號比真名字還好聽,還親切。禮貌一點的人叫他禿書記,禿主任,禿叔,禿大大。還有,他的外甥外甥女兒們竟然叫他禿舅。第一次叫的時候,他的大外甥是叫禿嚕嘴喊出來的,他知道叫錯了,對不起梁田發(fā),于是趕緊給梁田發(fā)賠禮道歉。他以為梁田發(fā)一定會急眼發(fā)脾氣的,不料,梁田發(fā)看了外甥半天,然后撲哧一下笑了,說:“沒事沒事,叫啥都是個代號,別說叫我禿舅(鷲),就是叫我貓頭鷹都行,但你們可別說我不是好鳥。”

昨天夜里,梁田發(fā)他爹梁正又到窩棚里來“找”他,梁正還是那么正經(jīng)八百地說:“發(fā)子啊,記住你爺爺?shù)脑?,當別人有困難的時候,你要是有一分錢,你就得分給他半拉。人要知道報恩啊!”梁田發(fā)有點不耐煩了,這話他老人家都重復(fù)一千回了,老掉牙了,梁田發(fā)也都刻骨銘心了,可他爹還經(jīng)常來嘮叨,真是的。梁田發(fā)說:“知道啦?!绷赫采鷼饬耍檬种钢钢禾锇l(fā)的腦門說:“你煩了是不?”說完,梁正就不見了。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閃過一道電光,接著響起了一個炸雷。梁田發(fā)一下坐起來,原來他又在做夢。梁田發(fā)趕緊跪在床上,雙手合十說:“爹呀,我錯了,您別生氣,您的話我都記在心里呢,我要是敢錯一點兒,你就讓這雷公把我劈了……”

這話是梁正臨走的時候握著梁田發(fā)的小手,喘著粗氣,一字一句艱難地說出來的。那年梁田發(fā)才只有十一歲,可是,他把他爹的模樣,還有他說的話都記得特別牢靠。如今梁田發(fā)都六十七歲了,他一個字都沒有忘。梁正還說:“這是你爺爺臨走的時候囑咐我的話?!绷禾锇l(fā)雖然把這兩句遺囑銘記在心里了,但那時他還小,對他爹的話還理解不透。

穿上汗禢子,梁田發(fā)伸手從窩棚旁抓起一把大板鍬,扛在了右肩上。從前,他習慣用左肩,比如挑水、扛麻袋等等,可是自從他失去了左手,他只能用右肩了。梁田發(fā)邁開大步,甩著左胳膊上的襖袖子,一直向山上走去。他想起來了,北山溝山里的土坎子上,村民張成林家有五棵栗子樹,正對著溝子口上,這幾年洪水把那里的土都沖跑了,今年洪水再一沖,非塌下來不可。梁田發(fā)早就想好了,過幾天拉幾車石頭,給那地方護上坡。可是,還沒等他護坡,昨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場暴雨。如果土坎子被沖毀,樹就倒了,對于張成林來說,那可是一筆巨大的損失啊。

栗子樹上的花都開糨了,一坨一坨的。蜜蜂們更是勤快,一群一群的,嗡嗡嚶嚶地來采蜜。它們圍住栗子花,就像把一碗黃豆子扣在了花上,一個個亂翻亂滾,你搶我奪,互相間一點面子都不講。往常,梁田發(fā)對這景致是情有獨鐘的,他喜歡看栗子樹,聞栗子花香,喜歡聽鳥兒們的狂吵亂叫,更喜歡看蜜蜂們對栗子花的纏綿??墒墙裉欤哪樕喜坏珱]有一絲笑容,反而寫滿了惆悵,更無暇看鳥們與蜜蜂們的胡鬧。

昨天夜里,天上烏云滾滾,接著便下起了大雨。梁田發(fā)坐在窩棚里,心中也是電閃雷鳴,焦灼不堪。前幾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梁田發(fā)按捺不住了,下山回到家里。老伴李玉香見他回來,心中十分歡喜,但臉上卻無任何表情,仿佛是他來他去,就跟一只家雀子飛來飛去一樣。李玉香給他做了米飯,攤了雞蛋,還炒了一盤土豆、胡蘿卜肉。梁田發(fā)心中挺高興,喝了二兩二鍋頭。梁田發(fā)覺得這酒勁兒大,是真品。從前梁田發(fā)沒少從超市或村里的小賣部買這種酒,也是白玻璃瓶的,A標,可是喝了之后口發(fā)干,頭暈,有時眼眶子里頭都疼。今天他喝的這酒是真的,他一喝就知道。這是兒子梁洪祝從秦皇島的一個大超市買回來的,價錢還比村里小賣部便宜了兩塊,一瓶才十三塊。梁田發(fā)呷了一口酒,又挾了一片雞蛋,放下筷子,對李玉香說:“玉香,這酒是真的,兒子買來的,你嘗嘗!”

李玉香說:“沒胃口,你喝吧?!睉B(tài)度仍舊不冷不熱。

梁田發(fā)看著李玉香,撲哧一下笑了,額頭上的三條橫紋,還有眼角上的栗子毛般的細紋,都笑到一起去了,他的臉真的一下子就變得像深秋里的一朵墨菊了,那花瓣怒放得拉拉扯扯不可開交。李玉香年輕那會兒,長得丟秀、寡凈、洋氣,一身的富態(tài)相,而且長了一雙巧手,能干,家里的家外的,地下的炕上的,都是一把好手?,F(xiàn)在她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但一點都不像,就跟五十歲的人一樣,也不那么黑,臉上也沒那么多褶子,村里人都說她年輕,比梁田發(fā)那褶子巴巴的強多了。梁田發(fā)愛李玉香,別人夸李玉香,他心里也美滋滋的,可他嘴上卻說:“白啥呀白,純粹是狗層層下霜?!?/p>

李玉香瞪他一眼說:“別放煙兒屁?!逼鋵嵗钣裣悴⒉簧鏆?,她太了解梁田發(fā)了,他那是美得不知道說啥了。

梁田發(fā)憨憨地一笑,走了,給栗子樹剪枝去了。

李玉香平時讓梁田發(fā)給熏陶得也總愛陪他喝兩盅,可是今天她卻說沒胃口。

梁田發(fā)心里明明白白,李玉香是偏向兒子梁洪祝的,她是想孫子梁松了。一晃一個月過去,梁洪祝一家三口走了,回秦皇島去了,音訊皆無,她能不想嗎?梁田發(fā)今天下山干啥來了?他也是想孫子了,他裝了一個月,那心啊,就跟貓抓似的,又癢又疼,又疼又癢,真叫難受啊。梁田發(fā)說:“玉香,我知道你想孫子了,這樣,明天我把你送到汽車站去,你到秦皇島去看看他們,咋樣?多帶點錢,給孫子多買點好吃的,再買一套大黃蜂變形金剛,對,還得買一盒恐龍?!?/p>

李玉香說:“我不想,誰想誰自個兒去?!?/p>

梁田發(fā)又一笑,說:“別嘴硬了,老娘們兒家家的,你那點心思,還能瞞過我的眼睛了?”

一個月前,梁洪祝跟梁田發(fā)生了一場大氣,氣得梁洪祝七竅生煙。第二天,梁洪祝就帶著媳婦劉卉、兒子梁松回秦皇島去了。然后兩口子都關(guān)了手機,從此音信杳無。開始,梁田發(fā)端著架子,拿著豪氣,一副絕不低頭的模樣。李玉香心想,你就裝吧,有你軟的那一天?,F(xiàn)在咋樣?軟了沒有?小樣兒,老賤種。今天他下山來,就是堅持不住了,他想讓李玉香去秦皇島把兒子、兒媳、孫子都接回來,可是他又愛面子,不說自己想孫子,不承認自己錯了,他想讓李玉香去。李玉香仍板著臉說:“梁田發(fā),你既然頂天立地,像個英雄好漢,那么你就應(yīng)該敢作敢為。有種你自己去秦皇島,把孩子們接回來,讓我去算啥英雄?我不去,誰的屁股誰擦,不然他就臭著,臭死拉倒。告訴你,我誰都不想,我心里只想我們梁家夼子,只想栗子樹?!?/p>

梁田發(fā)翻白眼,心里很不是滋味,沒說話??雌饋恚叶紝λ幸庖姡B朝夕相伴的老伴對他都這么冷冰冰的,他還有啥話說。撂下筷子,梁田發(fā)二話沒說,冷鍋貼餅子,溜了,獨自上山去了。他想,沒人要更好,他就以栗子樹為伴,倒省著你們氣我。

這是一個月來,梁田發(fā)第一次下山來。梁田發(fā)躺在那個黑洞洞的窩棚里,仍舊那么貓抓似的想孫子:想孫子那張可愛的小臉蛋,想孫子騎到他肚皮上抓他胡須的調(diào)皮勁:想孫子把他們家那盆長壽菊花瓣揪得七零八落的壞模樣:他還用畫筆把家里的一張美女畫畫上了胡子,然后拿給梁田發(fā)看:“爺爺,爺爺,你看這姐姐長胡子啦……”梁田發(fā)樂得差點背過氣去。

梁田發(fā)給兒子梁洪祝、兒媳劉卉打了一個多月電話都沒打通,現(xiàn)在梁田發(fā)想明白了,他們不開機就是為了躲他呢。梁田發(fā)中午打,晚上打,結(jié)果還是沒打通。那么,怎樣才能把兒子叫回來呢?李玉香不去,他自己去?他坐起來,搖搖頭,心話,不能,絕不能在兒子面前低頭,不然這梁家夼子將來還不翻了天??!最最重要的是,梁田發(fā)認為自己沒錯,如果是他錯了,他給梁洪祝叫爹都行。梁田發(fā)想,李玉香心里比他還急呢,她恨不得馬上就讓兒子兒媳回來呢。她也十分心疼梁田發(fā),可是她嘴上卻不說,女人吶,就是好面子,喜歡聽好聽話。忽然,梁田發(fā)想起了李玉香前天埋怨他的話,我心里就有梁家夼子,就有栗子樹。這是啥意思?噢,對了,這是李玉香想他了,怪他總不回家陪她呢。梁田發(fā)笑了,搖搖頭,心里說:“這老娘們兒,有話咋不直說呀?!蹦翘熘形纾禾锇l(fā)又下了山,李玉香又給他做了好吃的,還給他燙上了二鍋頭。喝了幾杯后,梁田發(fā)說:“玉香啊,我跟你商量個事。”

“啥事兒?”

“我想把咱家的栗子樹全賣了。賣了錢,咱都搬到秦皇島去住。咋樣?買家我都找好了。”

“為啥?”

“咱都老了,干不動了。”

李玉香忽然明白了,梁田發(fā)是在跟她玩心眼兒呢,那栗子樹就是他的心,他的肝,就是他爹,他舍得賣嗎?他只不過是拿這作說,他想讓兒子快回來就是了。于是,李玉香滿不在乎地說:“賣呀,我沒意見?!?/p>

梁田發(fā)眨著栗子皮一樣的睫毛,瞪了李玉香一眼,把筷子往飯桌上一扔,沒吱聲,骨碌一下躺在了炕上,又用右手抻過灰布汗榻子,蓋在了頭上,睡起覺來。

李玉香沒搭理梁田發(fā),心說,小樣,跟我斗?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幾疙瘩糞。有種你賣去吧!

梁田發(fā)這一覺睡得很死,太陽壓山的時候他還沒醒。李玉香坐在炕沿上說:“梁田發(fā),天黑了,上山去吧。”

梁田發(fā)醒了,但沒有動,仍瞇著眼睛。

李玉香站起來,她一伸右手,想去撥梁田發(fā)的腳丫子,把他叫醒,可是,李玉香剛伸出手去,就發(fā)現(xiàn)梁田發(fā)的左小腿上有一條深深的口子。李玉香心一顫,心疼死了。她驚叫起來:“田發(fā),田發(fā),這是咋整的?快起來到馬玉芹家上點藥去。”

梁田發(fā)坐起來,滿不在乎地說:“沒事,上樹劃的。就馬玉芹那個村醫(yī),純粹是個蒙古大夫。去,把櫥子里的創(chuàng)可貼拿來?!?/p>

李玉香說:“這么大口子,創(chuàng)可貼太小了?!?/p>

“沒事,貼兩個?!?/p>

李玉香給梁田發(fā)貼創(chuàng)可貼,又埋怨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沒事上啥樹?真是的?!?/p>

“給張成林家的樹拉枝,我上樹拴繩子去了,樹杈劃的。

給梁田發(fā)貼完創(chuàng)可貼,李玉香說:“天黑了,吃點啥?吃完你好趕緊上山去?!?/p>

梁田發(fā)聽出了李玉香的話外音,聽者是在攆他走,其實她是在留他。梁田發(fā)很豪氣地說:“大米粥烙餅,炒豆片,切點兒肉絲兒。”

吃完晚飯,梁田發(fā)穿上汗榻子就要走。李玉香看著他,一聲不言語,可是心里特別難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梁田發(fā)走到院里的栗子樹下,李玉香突然追了出來,喊道:“田發(fā),傷口還在流血,行嗎?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梁田發(fā)站在院里,忽然,他發(fā)現(xiàn)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而且插得很結(jié)實。他明白了,李玉香今晚壓根兒就沒想讓他走。梁田發(fā)說:“你去干啥?”

李玉香站在梁田發(fā)身后,悄聲說:“我想去跟你說說兒子、孫子的事?!?/p>

梁田發(fā)哈哈一笑,一甩左袖子,猛地回過頭來,沖上去,緊緊地抱住李玉香,使勁地親了她一口,說:“玉香,走,咱回屋說去?!?/p>

進了屋,梁田發(fā)就把燈關(guān)了,他還說了一句:“關(guān)了燈省得招蠓蟲?!?/p>

李玉香笑了。

梁田發(fā)除了左手成了禿爪子之外,身體好著呢,跟個牛犢子似的,因此,李玉香感到十分滿足,并且她答應(yīng)梁田發(fā),明天一早就去秦皇島接孫子。

春天真是個好季節(jié),天不冷不熱的。梁田發(fā)摟著李玉香的胸,仍然十分纏綿。他說:“玉香,明天你見到了孫子,第一件事就是讓他給我打個電話,就說爺爺忒想他了?!?/p>

李玉香說:“行,行。老賤貨!”

梁田發(fā)扛著大板鍬,甩著袖子,大步流星地向著北山溝走去,一邊走著還一邊哼唱起了歌子:“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走了一陣兒,突然他感覺到腳上的迷彩膠鞋要往下掉,梁田發(fā)一看,原來是鞋帶開了。梁田發(fā)放下板鍬,把它靠在路旁的栗子樹上,然后抬起左腳,踩到一塊山石上,貓下腰,用左胳膊頭上的榔頭摁住鞋,右手嫻熟地系上了鞋帶。梁田發(fā)還一咧嘴,使了使勁,心里說,我看你還開不開!梁田發(fā)直起腰,扛起大板鍬,剛要繼續(xù)前行,突然,從眼前的栗子樹上竄出來一只花棱棒子(松鼠),它站在樹杈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梁田發(fā),一點怯生感都沒有。然后,它又抬起前爪,站了起來,其實,它站起來腰也是彎的,它用雙手捧起一個栗子,也許是一只花生什么的,遞到嘴里,頻率極高地啃起來,花尾巴還翹得高高的,并且還得意地搖了幾下,好像是對梁田發(fā)說,大哥,饞嗎?過來吃一口不?梁田發(fā)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只花棱棒子,他覺得很面熟。這幾年,也就是打梁田發(fā)帶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把漫山遍野都栽上栗子樹以后,這林子里的花棱棒子就多了起來,它們從山上搬到了田里、樹上、地下、溝旁,到處都有它們的身影。說心里話,梁田發(fā)打心眼兒里喜歡這種小東西。它們不僅長得俊眉俊眼的,還十分乖巧??墒?,有時候梁田發(fā)也非常痛恨它們,恨得牙根直癢。每年秋天,栗子熟了,這些壞家伙們,比村里的男女老少還勤奮、還忙活,天天在樹上把栗子咬下來,然后跑到地上,叼起來到處藏到處埋,最后,連它們自己都找不到埋藏的地方了。有一年春天,梁田發(fā)從他住的看青窩棚旁的石洞里,挖出了一筐頭子栗子,都是頂好頂大個的,可惜栗子已經(jīng)腐爛發(fā)霉了。恨歸恨,但是,梁田發(fā)從來沒有傷害過花棱棒子,而且他也不允許鄉(xiāng)親們對花棱棒子下“黑手”。梁田發(fā)說:“這山這地和這樹本來就有人家一份,你們憑啥不給它活路?對不?誰要傷害了它們,誰就遭報應(yīng)。”鄉(xiāng)親們覺得梁田發(fā)說得有道理,多少年來,梁家夼子的人當真就沒有一個人傷害過花棱棒子??墒?,去年春天,梁田發(fā)在清理堆在窩棚后邊的亂草和破紙箱子的時候,他抓到了一只小花棱棒子。梁田發(fā)看著它,喜歡死了,怎么也舍不得放了它。他把它放在一個網(wǎng)子里,他想,他要把它帶回家去,給孫子看看??吹叫』ɡ獍糇?,小梁松一下就手舞足蹈起來,喂它栗子、花生、大豆,可是,小花棱棒子什么也不吃,不停地亂竄亂跳。吃過了晚飯,小梁松突然跑到梁田發(fā)跟前,很郁悶地說:“爺爺,小松鼠哭了,天黑了,它肯定是想媽媽了。爺爺,你趕快把它送回家去吧!”梁田發(fā)一愣,全家人都一愣,他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梁田發(fā)說:“對,對,小松鼠肯定想媽媽了。走,咱們一起把它送回家去?!绷禾锇l(fā)帶著小梁松,連夜把小花棱棒子送回了樹林。

現(xiàn)在梁田發(fā)確定,眼前這只花棱棒子,就是去年春天他跟孫子一起放走的那只,不然,它怎么會向他眨巴眼睛,朝他搖晃尾巴呢?它是在感謝他呢。想到這里,梁田發(fā)笑了,他想跟小花棱棒子親熱一下,打個招呼。他掄起大板鍬,扛在肩上,然后鬼聲鬼氣地叫了一聲:“哇塞,你好!”不料,話音未落,小花棱棒子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梁田發(fā)并不很在意花棱棒子的態(tài)度,他知道,就他這一嗓子,鬼都得嚇跑了。

梁田發(fā)繼續(xù)向山上走去。他邊走邊想,孫子太可愛了,他情不自禁地罵了一句:“真是個可愛又搗蛋的壞家伙!”突然他又把臉繃起來,他想起了兒子梁洪祝,然后也罵了一句:“你想入黨,沒門兒。”

梁洪祝是個聰明好學的孩子,從小就對生物感興趣,他是梁家夼子村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河北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在秦皇島市里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而且結(jié)婚成家,小兩口甜甜蜜蜜,恩恩愛愛,就跟生活在蜜罐子里似的。梁家夼子村的栗子產(chǎn)業(yè)發(fā)展起來后,梁田發(fā)又想出了新招,想在樹下種苜蓿草,發(fā)展絨山羊。鄉(xiāng)親們都說好,這才叫科學發(fā)展??墒丘B(yǎng)殖絨山羊,沒技術(shù)哪成啊。于是,梁田發(fā)帶著李玉香悄悄地去了秦皇島,黑天白日的,磨破了嘴皮子,硬是把梁洪祝和劉卉小兩口子給動員回村了,當了技術(shù)員。梁洪祝帶著劉卉天天山上山下地跑,還去寧夏、內(nèi)蒙古等地拜師學習,累得腰酸背痛的。村里一分錢報酬都不給他們,可是,他們一句怨言都沒有。幾年過去了,梁洪祝、劉卉不僅幫村里的鄉(xiāng)親們把絨山羊、藏香豬養(yǎng)殖發(fā)展起來了,而且還引進了利用栗樹枝菌棒種植栗蘑等多項技術(shù),給梁家夼村的鄉(xiāng)親們帶來了巨大的收入。梁洪祝熱愛鄉(xiāng)親,熱愛梁家夼的青山,梁家夼的綠水。他不再想離開梁家夼子,他想一輩子為鄉(xiāng)親們服務(wù),當個貼心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于是,他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交給了村黨支部書記梁田發(fā)。

梁田發(fā)有些驚訝,拿著申請書看了很久,因為他從沒想過讓梁洪祝入黨的事,所以他才驚訝。梁田發(fā)沒說話。

兩個月之后,一天,在看青窩棚里,梁田發(fā)突然叫住梁洪祝:“洪祝,你的申請書我看了,寫得真好,不過……”

“咋的?”梁洪祝一聽“不過”二字就笑了。

梁田發(fā)一點都不笑,往日,他看梁洪祝就跟眼前花兒似的,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兒子。他懂事,能干,聽話??墒墙裉欤粗汉樽?,就跟看個陌生人似的。梁田發(fā)說:“洪祝,你還年輕,再磨煉磨煉,不著急。再有,祝頭(梁洪祝乳名),你要學三篇文章,《為人民服務(wù)》《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這叫‘老三篇,我就是學著‘老三篇長大的?!?/p>

梁洪祝說:“我早就看過了?!?/p>

“看過了?里邊的道理你懂嗎?看懂了再說?!绷汉樽|c頭,臉一紅,一摸腦袋,啥都沒說,干活去了。

第二年,梁洪祝又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交給了梁田發(fā)。這一回梁田發(fā)當時就板上了臉,讓梁洪祝坐在了馬扎上,問:“洪祝,你入黨怕吃虧嗎?”

梁洪祝一愣,說:“爹,這幾年我吃的虧還少嗎?我跟劉卉給大伙做的貢獻還不夠多嗎?”

梁田發(fā)想了想,說:“不少不少,不多不多。”

梁洪祝站起來,瞪起雙眼:“啥不少不少,不多不多的?”

梁田發(fā)說:“吃的虧不多,做的貢獻也不多。都不多,都不多?!?/p>

梁洪祝說:“還不多???爹你說,咋著叫多?多少叫多?”

“你覺得多嗎?”

“不少唄?!?/p>

“那你就是怕吃虧?!?/p>

梁洪祝不語。

梁田發(fā)用一雙慈愛的眼睛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洪祝,再練練,不著急。”

梁洪祝點點頭,笑了。

梁田發(fā)說:“祝頭,你太爺和你爺爺說的話你還記得不?”

“都說了一萬回了,咋不記得。”

“咋說的,你背背!”

梁洪祝說:“當別人有困難的時候,你要是有一分錢,你就得分給他半拉。人要知道報恩?!?/p>

梁田發(fā)說:“好,好,沒錯。但你知道報誰的恩嗎?”

“知道。報共產(chǎn)黨、毛主席的恩。…

梁田發(fā)說:“對,對??墒悄阕龅貌缓茫窃鄄皇嵌鲗⒊饒罅藛??”

梁洪祝說:“爹,看你說的,有那么嚴重嗎?”說完又干活去了。

第三年,那是個夏天,天下起了小雨,梁洪祝又問梁田發(fā):“爹,我入黨的事你到底咋想的?咱村的梁廷寶、韓俊都是積極分子了,王林還轉(zhuǎn)成了預(yù)備黨員呢。”

梁田發(fā)抖抖左胳膊上的袖筒,停了很久才說:“洪祝,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啥問題?”

“你為啥入黨?”

梁洪祝一笑,他想說讓梁田發(fā)高興的話:“爹,我入了黨,將來好當書記,接您的班啊?!?/p>

不料,梁田發(fā)圓而短的臉一下子拉得老長,就跟長城上的大黑板磚似的。他二話沒說,霍地站起來,拿起柜子上的草帽,扭身就出了屋門。走到院子里,他又突然停下來喊:“洪祝,洪祝?!?/p>

梁洪祝跑出來:“干啥?”

梁田發(fā)站在小雨中,頭也不回地說:“洪祝,我告訴你,你是梁田發(fā)的兒子,咱不能讓鄉(xiāng)親們和黨員們說出閑話來,知道不?再練練!”

說完,梁田發(fā)上山去了。

梁洪祝明白,但卻想不通。他比別人做得都好,可他為什么就不行呢?小雨把梁洪祝的身子都淋透了。

其實,梁田發(fā)這幾年始終在翻來覆去地想梁洪祝入黨的事。只要他合格,他舉賢絕不避親,但是,他身上如果有一點瑕疵,就堅決不能生把他拉進組織,收個殘次品。這些年,風氣好像變了,農(nóng)村干部當中,地痞流氓、假大款多了,誠實能干的人少了。他們剜窟窿,盜洞子,想方設(shè)法把自個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拉進黨內(nèi),培養(yǎng)家族勢力,妄圖長期把持村里政權(quán)。梁田發(fā)最擔心的是,他已經(jīng)看到了許多村子由紅變灰,甚至變黑了。農(nóng)村基層政權(quán)是共產(chǎn)黨執(zhí)政的基石,怎么能這樣任其腐爛下去呢?梁田發(fā)想,萬里長城,它為什么幾千年不倒呢?因為它的根基筑在了群山之上。秦始皇的政權(quán)為什么早已垮塌了呢?因為他的政權(quán)不屬于人民,他的政權(quán)沒有筑在人民的心里。梁田發(fā)早就想好了,他管不了別人,管不了整個社會,但他必須管好自己,管好自己的老婆孩子。

梁洪祝是個很向上的孩子,他不僅沒恨梁田發(fā),相反還挺佩服梁田發(fā)的那股子憨勁兒。他處處好好干,帶頭干。第四年的時候,梁洪祝沒再敢直接跟梁田發(fā)提入黨的事,他找到母親李玉香,說:“媽,我是不是您和我爹親生的?我爹對我咋就那么吹毛求疵?我哪兒落后了?我是偷了還是搶了,還是搞破鞋了?李希家的母豬難產(chǎn),我守了一整夜。大冬天的,差點兒凍死我了。我是吃他一口面了,還是抽他一根煙了?王會生家羊打防疫針,他手頭緊,我照樣給打了,一分錢沒要……媽,要是趕上戰(zhàn)爭年代,我肯定都成了楊靖宇、董存瑞那樣的英雄了?!?/p>

李玉香笑,不說話。

“媽,今年你得在我爹面前吹吹風了?!绷汉樽Uf完,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李玉香。李玉香還是光笑不說話。梁洪祝急了,他想,李玉香肯定是跟梁田發(fā)一條心的,也沒看上他。這時,李玉香說話了:“洪祝,你可千萬別在你爹面前顯擺這些事,你顯擺這些,說明你還不成熟,不夠格。做這些事是你應(yīng)該的,你應(yīng)從心里愿意,這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更不是掛在嘴上說的。聽見沒?不過,你的事,媽一定跟你爹說,放心!”

梁洪祝一愣,心想,不光他爹那樣,原來他媽也那樣啊。

當天夜里,李玉香上山去了。她跟梁田發(fā)坐在看青窩棚前,看著月牙,聽著幽蛉在歌唱。李玉香說:“田發(fā),洪祝的事差不離兒了吧?”

梁田發(fā)用左袖子轟了轟飛蟲,說:“差不離兒了。不過,差一蛤蟆毛也不行啊。這樣,趕明個兒我再跟他嘮嘮。”

兩天后,中午吃飯,梁田發(fā)突然對梁洪祝一本正經(jīng)地說:“洪祝,我跟你商量點事。”

“啥事兒?爹,您說?!?/p>

“你瞧,張成林、王克榮那兩家人,咋整啊,黃鼠狼專咬病鴨子。這兩年,在大伙的幫助下,好不容易見著點亮光了,又出事兒了?!?/p>

張成林今年五十多了,上有一個瘸爹,一個快八十的老支氣管炎的媽,還有一個傻哥。媳婦倒是挺硬實,大兒子也挺光滑能干??墒?,去年臘月,張成林開著三馬子車去縣城里賣栗子,路上有冰雪,翻車了,兩口子雖然沒死,可是腰折骨斷的,現(xiàn)在還不能干硬活。王克榮屬于紅顏薄命那一撥的,小媳婦長得有紅似白的,跟畫兒上畫的似的。結(jié)婚第五年,她的老爺們兒梁守東就得了急病死了,后來村醫(yī)說是心肌梗塞。王克榮沒有改嫁,領(lǐng)著一兒一女,咬著牙照顧年邁的婆婆公公。今年正月一開學,閨女上體育課時,跟一個同學追著玩,摔倒了,結(jié)果是腦震蕩,現(xiàn)在雖是出院了,可還沒完全恢復(fù)。

梁洪??粗禾锇l(fā)。

梁田發(fā)說:“洪祝,我想把北山河溝子旁邊上的栗子樹給張成林和王克榮家分了。我數(shù)過,正好三十棵,一家十五棵?!?/p>

梁洪祝眼睛有點發(fā)直,愣住了。

李玉香說:“那可是咱家最好的幾棵樹啊,又粗又大,正是盛果期。給他們了,咱吃啥喝啥?”

梁田發(fā)說:“咱養(yǎng)藏香豬、絨山羊、種栗子菇……有的是事兒干。”

梁洪祝半天沒吱聲,也沒吃飯,臉繃得很難看。突然,他站起來說:“爹,咱這日子沒法過了?!闭f完走了。

梁田發(fā)心里說,沒法兒過你還過啥?在我這兒你更過不了。

今年正月十五那天,梁田發(fā)的好哥們兒,村民劉永忠來找梁田發(fā)閑嘮。當嘮到梁洪祝的事時,劉永忠說:“大哥,不是我埋怨你,都啥年月了,不近不離兒就中啦。你睜眼看看,前村后店的,誰沒拉親戚,扯朋友,咋的了?就你馬列?”

梁田發(fā)說:“兄弟,你說的也是事實。不過,你說,我要是把大小子拉進來,結(jié)果他還是個殘次品,你罵我不?大伙罵我不?我還是人不?”

“他怎么殘了?怎么次了?”劉永忠有點急。

“他沒有擔當精神。”

“他咋沒有擔當精神了?你讓他擔啥了?”

“我想把北山溝里的三十棵栗子樹分給張成林、王克榮家,他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這是擔當精神嗎?

“別說他,全村二十五個黨員,包括優(yōu)秀黨員,請問你讓哪家三十棵栗子樹白給人家他干,你說?!?/p>

“我干。”

“你?”劉永忠瞪著梁田發(fā)。

梁田發(fā)說:“我年輕那會兒,組織上讓干啥就干啥,挖渠、植樹、打蒿子墊圈、起糞……事事沖在前面,鉆冰窟窿下油鍋眼都不眨,信不?別說三十棵破栗子樹了?!?/p>

劉永忠煩了,說:“得得得,又是老一套,過時了。那時候的人都是神經(jīng)病,現(xiàn)在哪個還那樣干?”

梁田發(fā)急了,霍地站起來吼道:“別人愛干不干,梁洪祝他就得干!”

劉永忠也急了:“你這叫橫行霸道,拿不是當理說。有種你總當書記,你別下課,你別死,你是千年王八萬年龜呀?”劉永忠氣跑了。

梁田發(fā)并沒生氣,還樂了,心里說,梁洪祝,你找來的說客還挺賣力氣。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正月十六那天中午,李玉香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人吃完飯后,梁田發(fā)對梁洪祝說:“開春了,我想給上山的路打上水泥,再修一座揚水泵站,打一眼深井,這樣,全村山上的栗子樹就都能澆上水了?!?/p>

梁洪祝緊著說:“這個主意好,其實那路和揚水站都早就應(yīng)該修。你看年年春天旱的,樹都死多少了?!?/p>

梁田發(fā)說:“我也早想修,可是村里沒銀子啊?!?/p>

梁洪祝問:“現(xiàn)在有了?”

“沒有。這不跟你商量嘛。把咱家那二十萬先借給村里,咋樣?”

梁洪祝的眼睛一下就直了,他說:“爹,當年咱家的企業(yè)給村里抵押貸款七萬多塊,到現(xiàn)在還沒還咱呢,這幾年,你給村里墊付的十幾萬也沒還,你還往里墊???我反對,而且是堅決反對。”

梁田發(fā)笑了,甩甩袖筒子,說:“你反對就算了,我另做打算?!闭f完,梁田發(fā)站起來走了。心里說,你堅決反對我,我還堅決反對你呢。

讓樹、借款都是梁田發(fā)布置的軍事演習,可是,梁洪祝就是沒有整明白他爹葫蘆里賣的到底是啥藥。

三月三那天,劉永忠在栗樹林里找到了梁洪祝。劉永忠還在生梁田發(fā)的氣,他原原本本地把梁田發(fā)的話一股腦地都告訴了梁洪祝。梁洪祝忍無可忍,一下爆發(fā)了。他哭著對劉永忠說:“二叔,五年了,我還等咋的?我覺得我做得不大離兒了,難道還非得等我抗洪或者救火去死了再追認嗎?”

劉永忠說:“對,你爹就是那個意思?!?/p>

梁洪祝一瞪眼睛炸了:“啥?”

劉永忠知道說走了嘴,趕緊更正說:“不是,不是,你爹不是那個意思,他就是腦筋老?!?/p>

當天夜里,梁洪??拗鷦⒒苌塘苛艘凰?,天亮的時候,他們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離開梁家夼子,跟梁田發(fā)決裂,永不回頭!

早晨,梁田發(fā)早早就上山了。梁洪祝、劉卉領(lǐng)著兒子梁松來跟李玉香辭行。劉卉說:“媽,我們到市里去看看老爹老媽?!?/p>

李玉香問:“有事嗎?給表兄表嫂帶點栗子去。”

劉卉說:“沒事,沒事?!?/p>

梁洪祝開上車,又到山上去了,他看見梁田發(fā)正在給張成林家拉樹條子。梁洪祝停下車,教給兒子梁松說:“兒子,你喊,梁田發(fā),我恨你?!?/p>

梁松說:“不,他不叫梁田發(fā),叫爺爺?!?/p>

梁洪祝說:“兒子,你喊,爺爺,我恨你?!?/p>

梁松喊了:“爺爺,我恨你——”

“我永遠不想見到你!”

“我永遠不想見到你——”

說完,梁洪祝一踩油門,汽車嗚地一下開出老遠,沒了蹤影。

梁田發(fā)穿過一片栗樹林子,翻過一道山坡,來到北山溝里。因為剛剛下過一場雨,山上的水還在往下淌。一道河溝擋住了梁田發(fā)的去路,他停下來,放下肩上的大板鍬,拄在河溝里,一悠,飛了過去。這時,一只大癩蛤蟆突然從草叢中蹦了出來,站在了梁田發(fā)的面前。梁田發(fā)嚇了一跳,啊,這只癩蛤蟆個頭太大了,跟一口小鍋蓋似的,渾身上下長滿了棒粒大的黑疙瘩。好像是梁田發(fā)攪了它的好事似的,它很生氣,肚子膨脹得大大的,鼓鼓的,像要爆炸了似的。再看它的嘴巴,大得一直延伸到了腦袋后邊。噢,再看它的眼睛,由金黃突然變成了血紅。梁田發(fā)有點發(fā)疹,頭發(fā)根發(fā)穸。前幾天,他在聽收音機廣播的時候,他聽到了關(guān)于赤血寶蟾一類的神話故事。那可是世上的天靈地寶之一,是靈怪,也是天下神藥之一種呀。想到這里,梁田發(fā)趕緊扔下板鍬,雙手合十,貓下腰,閉上雙眼,十分虔誠地說:“寶蟾爺爺奶奶,原諒?fù)磔叞?,晚輩不是故意的。”念叨完,梁田發(fā)一睜眼,那癩蛤蟆卻沒了蹤影。此時,梁田發(fā)更覺得那癩蛤蟆神了,于是他又雙手合十念叨起來:“寶蟾爺爺奶奶,保佑我們梁家夼子人平安,連年豐收,發(fā)財發(fā)大財呀!保佑我們家幸福平安,讓我的兒子梁洪祝一家早日回村來吧!”

梁田發(fā)扛起板鍬,慌里慌張地向前走去。走出去丈把遠的時候,他又勾回頭來往癩蛤蟆出現(xiàn)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又抬頭往山上、天空中望了望,他生怕那癩蛤蟆追他而來,或飛到半空中,落到他的頭上去,抑或落到他的前邊再攔住他的去路。梁田發(fā)并不相信世間有什么靈怪之類的,但是人都是那樣,遇到了都會害怕,都會瞎想。

梁田發(fā)又往溝里走去,來到了張成林家的栗子樹林旁。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張成林家栗子樹下的土坎子被沖垮了,如果不護上坡,再下大雨,那幾棵栗子樹肯定就沒命了,張成林家就會遭受巨大經(jīng)濟損失。

山洪還在沖刷著栗子樹根,幾條根須已暴露在外面。梁田發(fā)掄起鐵鍬在一旁挖溝,他想把水引走,可是他卻挖不動,土太薄,下面盡是石頭,他沒有帶鎬頭來,水也太大。于是,他放下板鍬,從山坡上搬來幾塊山石,蹬著水,把石頭壘在了樹根下,擋住了洪水的直接沖刷。梁田發(fā)的鞋、褲子都濕了,臉頰上流下來好幾串汗珠子。然后,他坐在一旁的山石上,用左衣袖子擦臉上的汗,他一邊擦汗,一邊又情不自禁地勾過頭去,向赤血寶蟾出現(xiàn)的地方望了望。此刻他不再害怕,他認定,那赤血寶蟾是吉祥的象征。這么多年來,梁家夼子村能過上好日子,說不定就是它在暗中保護著呢。今天他們在這里相遇,它會給他帶來好運的。想到這里,梁田發(fā)自己笑了一下,那對栗子眼還緊眨巴了幾下,擠出了一對淚珠子。他想,老伴李玉香肯定會把梁洪祝一家三口接回來的,對,說不定他們現(xiàn)在都走到“三家人”那疙瘩了呢。梁田發(fā)激動、興奮,他站了起來,雙手合十又向赤血寶蟾拜了拜。

山洪還在沖刷著張成林家栗子樹的根,梁田發(fā)雖然往樹根下壘了一些石塊,但水仍然漫了過去,還是無濟于事。梁田發(fā)走過去,腳下發(fā)出呱唧呱唧的響聲,水從迷彩膠鞋里擠了出來。梁田發(fā)站在栗子樹下看了一會兒,他想,要想擋住這股山洪,必須壘上去幾塊大的石頭,可是他只有一只手,搬不動,還是等梁洪?;貋硪院螅俳猩蟿⒂乐业热?,拉上一車水泥,一次性把這坡都護上才是。

那么,梁洪祝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梁田發(fā)搖頭,嘆息。此時,他又恨起李玉香來。她去秦皇島的先天晚上,他跟她說得好好的,到了梁洪祝那里首先要打個電話來,讓孫子梁松接,在縣城上汽車前,他還這樣叮囑過,可是,到了市里,她只發(fā)來了兩個字信息:到了。然后就關(guān)了手機。這搞的都是啥名堂?難道她一到市里就讓梁洪祝和劉卉給“挾持”了?然后她就變節(jié)投降了?不能啊,知妻莫如夫,這么多年,梁田發(fā)對她太了解了,李玉香可是個有定力、有大主意的人,從他們到公社領(lǐng)結(jié)婚證那天起,梁田發(fā)就是這么認為的。

說來話長了,那還是1974年的事。那時梁田發(fā)跟李玉香訂婚不久,梁田發(fā)就被縣里選為青年干部,到公社任黨委副書記,工分加補貼,每月十五塊錢。那時正是麥收季節(jié),明天就要到公社上班去了,梁田發(fā)興奮啊,當天夜里,他又到生產(chǎn)隊幫著鄉(xiāng)親們打麥子去了??墒?,由于勞動熱情太高了,他拼命地往打麥機里填麥子,一不小心,打麥機將他的左手給絞傷了。當梁田發(fā)從昏迷中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縣城的醫(yī)院里,他的左手沒了。未婚妻李玉香正站在床邊上,眼淚撲撲簌簌地往下直落。李玉香陪了梁田發(fā)兩天兩夜,形影不離??墒牵谌斓臅r候,李玉香忽然不見了蹤影。怎么回事?她為什么不辭而別?后來,梁田發(fā)終于明白了,他現(xiàn)在是個禿爪子了,李玉香后悔了,要退婚,因此她才……梁田發(fā)陷入到萬分痛苦之中。第三天,他拔下輸液針頭,跑回家里,翻出李玉香給他做的那雙布鞋,夾在腋下,氣沖沖地直奔大洼子村李玉香家走去。

進了李玉香家,卻不見李玉香其人,只有她的妹妹出來了,冷冰冰地說:“我大姐不在家,以后你不用找她了。”

梁田發(fā)并不驚訝,他把那雙布鞋往狗窩上一放,說:“拿去吧,別讓它粘了狗屎?!闭f完,他一扭身,頭也沒回就走了。梁田發(fā)陷入到巨大的痛苦之中,但他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他想,這是人之常情,算得了什么?于是,他挎著胳膊到公社上班去了??上В麤]有再被安排為公社黨委副書記,而是當了一名普通的輔導(dǎo)員。

一天早晨,李玉香戴著草帽,騎著自行車,突然來到了梁田發(fā)家,梁田發(fā)和父母都愣住了。李玉香站在了梁田發(fā)面前,氣喘吁吁地說:“田發(fā),走,咱們上公社去?!?/p>

梁田發(fā)傻了,他的父母也蒙了。梁田發(fā)干啥壞事了嗎?到公社干啥去?梁田發(fā)瞪大栗子眼兒說:“到公社干啥去?我可沒招你惹你呀?!?/p>

李玉香板著臉,一把將梁田發(fā)拉到一旁說:“咱上公社起結(jié)婚證去。”

“啥……啥?”梁田發(fā)磕巴了,他不相信李玉香說的話是真的。

李玉香拉起梁田發(fā)就走。兩個人走到村西的河溝旁,梁田發(fā)才轉(zhuǎn)過神來,相信這是真的了。他說:“玉香,你等會兒,我去大隊開個證明。”李玉香想起來了,原來她也沒有在大隊開證明。她說:“田發(fā),我也沒開證明。這樣,我先回大洼子去,咱們在公社大門口集合?!?/p>

梁田發(fā)說:“好。我等你。”

原來,聽說梁田發(fā)成了禿爪子之后,李玉香的爹媽、兄弟姐妹就都反對李玉香再嫁給梁田發(fā),于是,他爹和兩個妹妹騎上自行車,偷偷地到縣醫(yī)院把李玉香叫出去,把她挾持著回家了。他們怕梁田發(fā)來找,就把李玉香藏到了本村她二姨家去了。李玉香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她認為梁田發(fā)是個行得正、做得端的正派人,是個拿得起、放得下、干啥啥中的能耐人,他的一只手雖然殘了,但他的心并沒有殘,他的人格并沒有殘,他的意志并沒有殘。經(jīng)過反復(fù)的思想斗爭,她認為,她的眼睛不會看錯人的,因此她決定,她要嫁給梁田發(fā)。今天早晨,她趁二姨一家人正在吃飯,騎上院子里的自行車就跑了出來。

起了結(jié)婚證,父母還是反對,他們從心里容不下這個禿爪子女婿。她爹說:“愿意嫁,你就嫁,但是我不送,不接,不陪,從此你也不許回家?!?/p>

李玉香點了頭,流了淚,給爹媽磕了頭,夾著包就來到了梁田發(fā)家,跟梁田發(fā)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那時的李玉香,心像一盆火似的,身體壯得跟一頭騍馬似的。腳上整天穿著一雙帶腰兒的齊口條絨布鞋,走路風風火火的。頭上扎著一對齊肩短辮,一排流海兒下,閃著一雙會說會笑的大眼睛。再配上一副雙眼皮兒,漂亮死個人啦。那時的梁田發(fā)讓她給迷的呀,形影不離,整天樂得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跑。

梁田發(fā)想,就李玉香這種人,她能輕易讓兒子梁洪祝給俘虜了嗎?不可能??墒?,她到底是咋的了?她為啥就關(guān)了手機?為啥就不給他打個電話呢?氣死人了。這老娘們兒真是短揍。

山色空瀠,一片沉靜。山泉在嘩嘩地流淌著,一只長尾巴喜鵲從天上振翅飛過,還喳喳地叫了兩聲。梁田發(fā)扛起鐵板鍬,沿著山路向前走去。他想再去前面察看一下還有沒有被毀的樹木,山路還有沒有被洪水沖壞的地方。梁田發(fā)甩著左袖子,腳下的膠鞋發(fā)出呱唧呱唧的響聲。山路坑坑洼洼的,到處都是積水爛泥。梁田發(fā)一會兒繞行,一會兒踩著山石,扭著身子走,一會兒又不得不像兔子那樣跳起來,跨過積水或黃泥坑。梁田發(fā)站在一塊鼓起的石頭上,回過頭,前后瞅了瞅。他想,這條路還得修,這是村里群眾上山收栗子的唯一道路,可是,年年修,年年被山洪沖毀了。這一回必須修上水泥路,要一勞永逸的。村里沒錢,就是他自己先墊上也得修。從前,他說修揚水站,從自家拿二十萬,那只是考驗考驗梁洪祝,今天他決定,揚水站得建,路也得修,而且這兩件事還必須得來真格的。還是那句話,梁洪祝同意了你就合格,不同意了,你就東南一指,玩兒蛋去。你愛回來不回來,梁家夼子有你不多,沒你不少。咋的吧?

梁田發(fā)在樹林子里走著,想著,不料,他倔脾氣又上來了,腰桿子越走越硬了,跟路邊上的栗子樹似的,寧折不彎。說實話,真要急眼了,梁田發(fā)是不會把梁洪祝放在眼里的,老子決定的事,還輪不到他當家,當?shù)闹皇窃诳简炈?。不過,現(xiàn)在梁田發(fā)最擔心的是李玉香這一關(guān),她雖未表態(tài),但她關(guān)機,不給他打電話,這足以說明她是反對他的,或者說李玉香對他給王克榮家送一車煤的事還解不開疙瘩呢。如果他們串通了,說定了,都不回來了咋整?那么梁田發(fā)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他可真傻眼了。

那年冬天,天冷得嘎巴嘎巴的。李玉香說:“田發(fā)啊,趕快去煤站買一噸煤來,要不這孩子大人的非凍死不可。”早飯后,梁田發(fā)趕上驢車,到鄉(xiāng)里的煤站,買了一噸唐山小窯煤。走到村西頭時,他碰見王克榮背著花簍,抱著鐵絲耙子,頭上扎了一個綠頭巾去拾柴。梁田發(fā)說:“大妹子,這大冷的天還去拾柴火呀?”

王克榮沒說話,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梁田發(fā)驢車上的煤。

梁田發(fā)心里好生奇怪,心說,這老娘們兒今天咋的了?他又說:“大妹子,回家吧,多冷啊?!闭f著,梁田發(fā)已經(jīng)走出去了丈把遠。

不料,王克榮突然跑著追了上來,眼里含淚地說:“大哥,借我一筐煤行不?我家你大叔、大嬸、還有孩子都快凍死了,家里一捆柴火都沒有了。”說完,王克榮就用那雙注滿哀求的眼睛看著梁田發(fā)。梁田發(fā)仿佛第一次看見王克榮的眼睛,他震驚了,那眼神攪動了他的心。王克榮家的境況他太清楚了,怎么辦?怎么辦?一頭是受苦受凍的群眾,一頭是同樣受苦受凍的爹媽和妻兒。不料,王克榮突然跪在了地上,哀求說:“梁書記,借我一筐煤吧!”

梁田發(fā)猶豫了。這時,他突然聽見他爹在半空中朝他喊道:“當別人有困難的時候,你要是有一分錢,你就要分給他半拉……”于是,梁田發(fā)立刻俯下身子,扶起了王克榮,堅定地說:“妹子,起來,走,這煤先送你家去?!?/p>

王克榮一家老小感激涕零。

梁田發(fā)趕著空驢車回家了,李玉香一看,眼睛就直了,她問:“咋回事?”

梁田發(fā)如實說了。李玉香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她知道,她家想再買煤都沒錢了。

梁田發(fā)說:“玉香,我有的是力氣,我去拾柴,凍不著你。王克榮有困難,咱幫一把也是應(yīng)該的?!?/p>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梁田發(fā)拿起鐮刀就上山拾柴火去了。下午,他背著一大捆山柴回來了,可是,卻不見了李玉香和兒子祝頭。原來,李玉香出不來這口氣,她抱著祝頭回娘家去了。

梁田發(fā)趕到了大洼子村,可是,任憑他好說歹說,李玉香就是不回來。她把梁田發(fā)叫到院子里,十分決絕地說:“梁田發(fā),老實說,你跟王克榮是啥關(guān)系?啥時候開始的?”

梁田發(fā)驚訝得眼睛都直了,栗子眼直翻騰:“玉香,別糟踐好人,瞎說啥呀?”

“你老婆孩子都在挨凍,你卻把煤送給人家,你自個兒說是啥關(guān)系,啥關(guān)系能這么讓你牽腸掛肚?”

“唉呀,媽呀,這都是哪兒的話呀。不就是一車煤嗎?能咋的?”此刻,梁田發(fā)越抹越黑,一切解釋都是那么蒼白無力。李玉香說:“梁田發(fā),我不跟你打,也不跟你鬧。王克榮是個騷狐貍精,都窮掉毛了,你喜歡你就去跟她過,她正好還在守寡,我成全你們,咱們離?!?/p>

梁田發(fā)黑天白日地往李玉香家跑了沒數(shù)回,可是,李玉香一點活口都不給,態(tài)度依舊那么決絕。眼瞅著進入了臘月,要過年了,咋整?他絕不能讓李玉香在丈人家過年啊。于是,他想出了一個鬼主意。小年那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梁田發(fā)頭上扎了一塊圍巾,悄悄地來到了大洼子村。他在李玉香家門口走來走去,裝成過路人的模樣,小栗子眼眨巴眨巴的卻總是往李玉香家院子里瞄。大街上沒人,李玉香家院子里也沒有人。咋辦?眼看就晌午了。梁田發(fā)正在發(fā)愁,突然,小祝頭從李玉香家門口跑了出來。梁田發(fā)樂壞了,摘掉頭上的圍巾,低聲喊道:“祝頭,祝頭……”小祝頭一看是爸爸,呼喊著:“爸爸,爸爸。”一頭就撲到了梁田發(fā)的懷里。梁田發(fā)一看四周沒人,抱起小祝頭就拐進了一個胡同,然后就往梁家夼子的家里跑。

前幾年,梁家夼子村隊部塌了,梁田發(fā)就把電話線扯到了自己家,抱著祝頭一進屋,梁田發(fā)就盯著電話眼巴巴地等。他知道李玉香找不到祝頭,肯定會去娘家村隊部打電話過來。果然,剛進家沒一會兒,李玉香就把電話打進來了,魂飛魄散地哭著喊道:“田發(fā)啊,你趕快過來吧,祝頭不見了……”

梁田發(fā)故作大驚失色說:“???趕快找?。 绷禾锇l(fā)掛了電話,心里卻樂得直冒泡。

一會兒,李玉香的電話又打來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嚇成了一攤泥:“田發(fā)啊,祝頭真丟了,哪兒也找不著啊……”

梁田發(fā)卻洋洋得意地說:“沒事兒,丟不了,趕緊找?!?/p>

過了一會兒,梁田發(fā)又心疼起李玉香來,這靠年幫節(jié)的,別把她急出個好歹的。于是,他拿起電話給李玉香撥過去,報喜說:“玉香,祝頭找到了?!?/p>

“在哪呢?”李玉香大驚大喜。

“在家。我去大洼子的半路上,看見一個人抱著祝頭跑。我追過去,他就把祝頭扔下跑了?!绷禾锇l(fā)說得跟真的一樣。

不管真的假的,找到兒子就好。李玉香、她爹、她媽、她妹妹、弟弟一家子全窩出動,瘋子似的跑到了梁田發(fā)家。李玉香抱著祝頭哭得死去活來的。

那天晚上,李玉香還在拿勁兒,要回娘家。梁田發(fā)豈能容她,他攔在了大門口。

其實,李玉香也不相信梁田發(fā)跟王克榮真有那勾當。她認為梁田發(fā)不是那樣的人。平時里一點閑嗑淡屁都沒有,哪能突然就學敗道了呢?再者,如果梁田發(fā)真的跟王克榮有勾當,他還敢明目張膽地把一車煤送到她家去?大白天的,他傻呀?其實,這么多年,梁田發(fā)往外借的錢物,何止是這些呢。夜深人靜的時候,李玉香就翻來覆去地想那些往事。她們剛結(jié)婚不到半年光景,梁田發(fā)就從公社辭了正式工作,扔了鐵飯碗。李玉香堅決反對,可是梁田發(fā)卻說:“我是個殘疾人,不能干啥,在公社白掙工分,白拿補貼,咱心里不踏實?!彼闳粵Q然地回到了村里。不久后,他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那時的梁家夼子村窮得掉面兒,人們吃不上,穿不上,一碗稀粥照月亮。梁田發(fā)坐在山坡上一個人發(fā)呆,怎么才能讓村里人都能填飽肚子呢?梁家夼子村只有四百畝山坡地,想提高產(chǎn)量難啊,要致富更難。一天,梁田發(fā)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梁家夼子村坐落在一個山坳子中,一條季節(jié)河從村子兩邊流過。能不能把河道改到一邊去?既方便鄉(xiāng)親們出行,又可以墊出百畝農(nóng)田啊!經(jīng)過多方征求意見,鄉(xiāng)親們一致支持梁田發(fā)。那年冬天,梁田發(fā)帶領(lǐng)著大家,向河槽開戰(zhàn)了,男女老少齊上陣,掄鎬揮鍬,肩扛手推,一冬一春,他們搬運了十萬多方淤泥亂石,硬是把村西的季節(jié)河改到了村東頭。那些日子里,梁田發(fā)揮著殘臂,像好人一樣干活。他左胳膊夾著鍬把上端,右手握著鍬把的下端,照樣翻石倒土。可是不久,他的左肋骨就被磨破了,皮肉跟棉衣粘在了一起,鮮血淋淋……晚上,李玉香含著淚給他慢慢地往下脫衣服,脫不掉的地方,李玉香就用鹽水慢慢給他浸濕了。梁田發(fā)疼得滿頭大汗,可是他卻一聲不吭。李玉香勸他:“田發(fā)啊,你不要命了,身體都這樣了,明天就別去工地了。”梁田發(fā)一笑說:“沒事,咱這身子骨,就跟長城磚似的,結(jié)實著呢?!惫さ厣?,他用不了鐵鍬,就拉車,挑擔子……經(jīng)過一個冬春的苦戰(zhàn),梁田發(fā)帶著全村的鄉(xiāng)親們改造了河道,造出一百二十畝良田。梁家夼子村有個人稱山貓老叔的老頭,那年七十九歲,他一輩子沒服過誰,天天有怨氣,因為他受了一輩子窮,一輩子都沒吃上過幾頓飽飯??粗@一百二十畝黑土地,老人樂了,他看到了希望,跟看到了一碗碗紅高粱米粥一樣興奮。他對梁田發(fā)說:“小子,咱的祖先自打修長城開始就住在梁家夼子,可是這幾百輩子的祖宗就沒人想到要改變這條河,你小子辦到了。不簡單啊,不簡單!”

梁田發(fā)哭了。他一把抱住了山貓老叔。

跟前的幾個鄉(xiāng)親也哭了。

一百二十畝土地的意義太重大了。那一年,全村每家每戶就多分了幾袋糧,盆里就多了一碗粥,梁田發(fā)在鄉(xiāng)親們心里也就多了一分信任。那一年,梁家夼子告別了“返銷糧”,甩掉了“窮隊”的帽子,糧食增產(chǎn)全縣第一。

這一切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李玉香都歷歷在目。

就在大家剛剛填飽肚子的時候,梁田發(fā)又開始琢磨起新路子。他想,無工不富。梁家夼子人要想富,光靠種地是不夠的,必須要有副業(yè)。于是,他決定創(chuàng)辦一個小五金廠。沒想到的是,廠子剛建完,就被公社勒令查封,說梁田發(fā)光拉車,不看路。不久,連村支書也被人家給擼了,還給他關(guān)進了學習班。

后來,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梁田發(fā)借錢自己創(chuàng)辦了一個小五金廠,生產(chǎn)抗磨材料。第一年他就掙了十二萬塊。小山村里一下子就炸窩了,梁田發(fā)一夜間變成了萬元戶,成了名人,成了神仙。

那天晚上,梁田發(fā)偷偷地對李玉香說:“玉香,這錢咱不能都自己花呀。”

李玉香不解,瞪大眼睛問:“不自個兒花,還給別人花呀?給誰花?”

梁田發(fā)說:“我想給咱莊的路修修。你沒看見啊,這路狼走都得打鐵掌子啊?!?/p>

李玉香心里不同意,但她覺得梁田發(fā)說的在理,然后點了點頭。

梁田發(fā)心腸好,村里人都知道他有錢,于是,鄉(xiāng)親們就都來跟他借錢。那一張張栗樹皮一般的老臉,那一雙雙向往美好生活的眼睛,梁田發(fā)真的無法拒絕呀。全村九十九戶人家,其中有四十三戶人家向他借了錢。

李玉香想,家里那么多錢他都舍出去了,何況是一噸煤呢?他骨子里就是那么個人,他爹種的就是那么個種子。一句話,梁田發(fā)跟王克榮絕對沒有那么一回事。因此,李玉香既然回來了,她還能真走嗎?不可能的事。

梁田發(fā)站在一棵大栗子樹下看滿樹的栗花,一朵朵長得又細又長,里邊的花柱好像狗尾巴花似的。剛剛開放的呈淡綠色,被太陽曬過的變成了淡黃色,敗落在地上的卻變成了黃褐色。梁田發(fā)擺弄栗子二十來年了,他對栗子這種東西感到好笑。世上萬物都有雌雄公母之分,可是栗子卻雌雄同株。梁田發(fā)搖頭,笑,怪,真是奇怪,造物主也真是怪。

梁田發(fā)抬起頭,望了望滿山遍野的栗子樹,如傘,如云,郁郁蔥蔥,看這滿樹的花朵,密密匝匝的,今年又是個豐收年啊??墒?,今年這花朵開得卻讓他感到十分決絕,都是梁洪祝這個狗東西給鬧騰的。

梁田發(fā)正在看栗樹花,忽然,從東山坡的小道上跑過來一個人。梁田發(fā)的眼睛比老鷹的眼睛還聚光,還看得遠,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人是劉永忠。劉永忠跑過來,把一個塑料袋兒遞給梁田發(fā),說:“趁熱吃了吧,你肯定好幾頓沒吃飯了?!?/p>

梁田發(fā)接過塑料袋一看,里邊有一袋漿子,兩根油條,還有兩塊菜盒子。梁田發(fā)樂了,抓起一根油條,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填,然后一伸脖,使勁往下咽。嗓子上有點噎,他又趕緊抓起漿子,用牙從一個角上咬開一個洞,可是,袋子是軟的,那個洞洞剛一咬開,漿子便嗞的一下噴了出來,滋了梁田發(fā)肚子上、褲襠上全是。梁田發(fā)趕緊用手撣了撣,嘴里還在說:“靠,這事整的?!绷禾锇l(fā)邊吃邊問劉永忠說:“多少錢?”

劉永忠說:“拿一百吧?!?/p>

“你還挺黑,敲詐呀?”

“你先說給錢的,不是我先要的。要給就多給點兒?!?/p>

梁田發(fā)笑了,說:“大早起來就干這個去了?”劉永忠說:“沒有。王克榮家的羊圈塌了。我給清理了一早晨?!?/p>

“真的?傷著牲口沒有?”

“就有一只羊羔子腿被砸折了,得抓緊給接上。還有,馬上該到連雨天了,那羊圈棚子還得趕緊搭起來?!?/p>

梁田發(fā)點頭。突然,他笑了,神秘地說:“永忠,王克榮那老娘們兒長得生古,你小心點兒?!?/p>

劉永忠也樂了,說:“別瞎扯了。有你呢,她看上我了?”

梁田發(fā)說:“我這個老禿爪子,更沒人看上?!?/p>

劉永忠說:“你手禿鳥不禿啊?!?/p>

梁田發(fā)說:“滾犢子吧,我啥都禿了?!?/p>

劉永忠說:“就我長這連王八蛋都看不上的樣兒?更不可能?!?/p>

梁田發(fā)一愣,心想,這話說得挺哏氣,智慧,幽默。他眨巴著栗子眼看劉永忠,扁身子,扁臉,跟個大板鍬似的。個頭從腳下到頭頂上,最多能到梁田發(fā)肚臍眼兒上邊一點點,胖胖乎乎的,挺壯實,像個滾刀肉,沒想到他還能說出這么藝術(shù)的話來。這小子心眼不壞,但就是直性子,一根筋,原來跟梁田發(fā)是死對頭,現(xiàn)在呢,跟梁田發(fā)好得像一個人似的,而且那思想境界都快趕上雷鋒、孔繁森了,可是梁田發(fā)卻總說,劉永忠可別跟那些英模人物似的早早死了。梁田發(fā)說:“永忠,我看你挺好的呀?!?/p>

劉永忠很不在意地說:“那說明你是好人,不是王八蛋?!?/p>

兩人都哈哈地笑了。梁田發(fā)說:“這人都愛往邪了想,那年我給王克榮家拉了一車煤,唁,謠言馬上就出來了,就連你嫂子都懷疑我了。真是的?!?/p>

劉永忠說:“大哥,別聽那個,身正不怕影子歪?!?/p>

“對。我要是怕那個不早就讓人給害巴了?再說,咱要真那樣,還咋在莊里混?走,咱去看看?!?/p>

劉永忠在前,梁田發(fā)在后,他們一起往山下走。走在山路上,看著眼前的劉永忠,梁田發(fā)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跟劉永忠的那場生死對決。那年,梁家夼子村的栗子樹都長大了,栗子連年豐收,可是隨之也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那便是,上山?jīng)]有路,鄉(xiāng)親們收了栗子沒法往家運,只能靠驢馱、人扛。收栗子的老客來了,也上不了山,群眾苦不堪言。梁田發(fā)組織村兩委班子成員、群眾代表討論了好幾天,決定修一條上山的路。這時,修路的最大障礙不再是出工出力出錢的問題,而是路從哪里走的問題。要修路,就得先放樹。栗子樹都到了盛果期,放誰家的樹就跟剜誰的心一樣疼啊。梁田發(fā)把修路的圖紙改了又改,讓路線最大限度地從自己家的樹林里穿過??墒?,就是把他家的栗子樹都砍了,也修不成上山的路啊。路線圖最終定下來了,人們雖然有些惋惜,可是,為了全村的利益,大家也都忍痛割愛了,流著眼淚把樹砍了。但仍有個別人想不通,就是不放樹,不讓上山的路從自己家地里過。劉永忠就是其中的一個釘子戶。梁田發(fā)坐到他家炕頭上來做工作,苦口婆心地說:“大兄弟,修這上山的路是為了大家的利益,我家也放了十幾棵樹,說心里話,誰都心疼?!?/p>

劉永忠一瞪眼說:“放你家的樹活該,誰讓你當書記。”

梁田發(fā)一笑說:“那是,那是。大兄弟,咱修這路已經(jīng)改了十幾次路線了,現(xiàn)在沒辦法了,只能從你家這里過了?!?/p>

劉永忠說:“辦法有的是,你不會飛過去,天上有的是地方。”

梁田發(fā)氣得直搖頭,沒辦法。

黨員、群眾代表去劉永忠家做工作,他卻說:“放我家一棵,你們賠我十棵,否則,沒門?!?/p>

梁田發(fā)決定,修路工程開始,邊修邊做工作。那天,路終于修到了劉永忠家的樹下,可是劉永忠的工作仍然沒有做通。他天天握著一把鎬頭,坐在栗子樹下,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揚言:“誰敢動我家栗子樹一個手指頭,我就活釘死他!”

梁田發(fā)決定,繼續(xù)做工作。梁田發(fā)跟劉永忠一起坐在栗子樹下,說:“大兄弟,放了你家這三棵樹,然后從我家樹林里給你十棵,咋樣?你自己挑,行不?”

劉永忠一翻眼皮,吼道:“不要。”

梁田發(fā)說:“嫌少?三十棵,照你說的辦?!?/p>

劉永忠由于內(nèi)心無理,也很愧得慌,現(xiàn)在下不來臺階了,因此他跟梁田發(fā)牛上了,他決心跟梁田發(fā)對抗到底。他手拄著鎬頭,霍地站起來,罵道:“誰稀罕你家那玩藝兒?我嫌臭!”

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啊,真是渾不講理呀,梁田發(fā)無可奈何。

工地上整天人山人海,都是來看劉永忠耍猴的。那天,梁田發(fā)又來了,他大義凜然地走到劉永忠面前,十分嚴肅地說:“劉永忠,你還不讓???”

劉永忠說:“不讓,你想咋的吧?”

梁田發(fā)也急了,一字一句地說:“那我要是強放呢?”

“那我就活釘死你?!眲⒂乐覔]了揮手中的鎬頭。

工地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一些黨員、群眾趕緊過來拉梁田發(fā),生怕他吃虧、出事。梁田發(fā)一轉(zhuǎn)身,一揮右手,一甩左臂,堅定、凜然地說:“大家都看著呢,修這條路是給大家造福,為了大家的利益,犧牲我一個能咋的?!闭f著,他脫掉了上衣,露出了赤條條的上身。“鄉(xiāng)親們,今天就讓劉永忠一鎬釘死我,但是你們記住,我死了之后,這條路也要繼續(xù)修,你們踩著我的尸體也要修?!闭f完,梁田發(fā)一頭躺在了劉永忠面前。

劉永忠瞪直了冒火的眼睛,舉起了鎬頭。大家的心跳得好像要從嘴里吐出來。有人還“啊”地一下捂住了雙眼。三分鐘過去了,等人們偷偷地挪開雙手,睜開眼睛時,劉永忠早已把鎬頭扔到了一邊,他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這時,梁田發(fā)也坐了起來,一揮禿爪子喊道:“放樹!”

樹放倒了。這時,劉永忠突然一把拉住梁田發(fā)的衣襟,對著鄉(xiāng)親們高聲喊道:“梁田發(fā),你說話算數(shù)不?三十棵樹,你給不給?”

梁田發(fā)一揮左面的禿臂,擲地有聲地說:“我梁田發(fā)從來不放無聲的屁,說話算話。鄉(xiāng)親們都聽好了,頭上有日頭,我給劉永忠三十棵栗子樹,一棵也不少?!?/p>

過了一個山灣子,劉永忠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對梁田發(fā)說:“大哥,嫂子來電話沒有?”

“沒有。這個死老娘們兒,真氣人?!?/p>

劉永忠說:“我看啊,要想把洪祝接回來,非得你去不可,要不,沒門?!?/p>

梁田發(fā)更氣了,吼道:“我接他?熬瞎眼吧!”說完又氣呼呼地往前走去。

劉永忠邁開小短腿,緊追兩步,說:“大哥,你純粹是老騍豬頂鐵鍋,裝硬呢。等著,有你軟的時候。你說,咱莊的那些牛羊要是病了,沒有洪祝,你能治?。俊?/p>

“事在人為嘛。”

“那好,王克榮家的小羊腳折了,今天你就給接上?!?/p>

“接就接。記著,沒有公雞叫,老天照樣亮?!?/p>

“吹牛去吧。把牛都吹死了,看過年種地咋整?!?/p>

梁田發(fā)不言語,右肩扛著板鍬,左袖子甩著,踏踏地往前走,而且繼續(xù)哼著歌子:“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劉永忠站在那里,看著他的背影,心里罵道,這個嘎巴兒的。于是,劉永忠邁開小短腿,騰騰地跑著跟了上去。

劉永忠罵歸罵,但心里非常服梁田發(fā),可以這么說,他們之間的感情是打出來的。自上次他跟梁田發(fā)在栗子樹下對峙之后,他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個多月,不知道為什么,他一點也恨不起來梁田發(fā),而且還盡想起他的好來,比如他為大伙打麥子失去了左手,他給王克榮家送煤,他帶領(lǐng)大伙修河墊地……一件件事都歷歷在目。最讓劉永忠不能忘記的還有一件事。改革開放后,梁田發(fā)自家辦了一個小五金廠,發(fā)財了,成了致富能人。于是,黨員群眾又把他推上了村黨支部書記的崗位。上任不久,他就按捺不住了,先后自費到山東科技大學、東北大學去拜訪專家,尋找致富門路。一個教授指引他說,現(xiàn)在國家煤炭、冶金行業(yè)正處黃金時期,根據(jù)你們的實際,可以上一個小型球磨機項目。梁田發(fā)深受鼓舞,就像找到了金元寶一樣興奮不已??墒?,想上項目,資金從哪兒來呀,村里不但沒有一分錢,而且還有一萬兩千塊的貸款。要想重新貸款,必須還清先前的不良貸款。無奈,梁田發(fā)只好從自己家拿錢,把饑荒還上了??墒?,行長又說,要貸款,先抵押。梁田發(fā)憨憨地一笑說:“那就拿我家的五金廠做個抵押吧?!?/p>

行長也笑了,說:“大哥,你的五金廠屬于私人企業(yè),不能抵押集體貸款。”

梁田發(fā)傻眼了,在家里轉(zhuǎn)了好幾天磨,左上邊從里數(shù)第三顆大牙疼了起來,那是顆火牙,疼得他半個臉都麻木了,頭幾天還聽到了嘎吱嘎吱的響聲,就跟從牙周圍往下撕肉似的,后來半個臉都腫了。這老天爺就是會作弄人,他的臉不腫,就是想不出道道來,他的臉一腫,第二天早晨他一醒來,在去廁所的時候,咕嚕一下子,他就想出來一個絕招,他要把他家的五金廠轉(zhuǎn)讓給村里。梁田發(fā)提溜著褲子就跑了,早飯都沒顧得上吃。梁田發(fā)跟黨員和群眾代表說了想法。大家一聽眼睛都直了,這么好的一個廠子,怎么能給村里呢?那可是他們家的全部家當啊。也有人露出了質(zhì)疑的目光,把廠子轉(zhuǎn)讓給村里?梁田發(fā)在耍啥陰謀詭計?是不是他經(jīng)營不下去了?是不是他要把饑荒、債務(wù)都要轉(zhuǎn)嫁給村里呢?他要多少錢?五十萬?一百萬?二百萬……梁田發(fā)肯定要獅子大開口了。

梁田發(fā)心里明明白白的,他走到屋地中間,一揮左袖筒子,堅定地說:“大家放心,坑人害人的事我梁田發(fā)死也不會干的。頭上有燈,心上有良心。我絕不會讓村里吃虧,更不會讓大家吃虧。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只手,再失去一條腿又能咋的?”

屋子里靜靜的。

梁田發(fā)說:“請大伙給做個價,給一毛錢我都不嫌少,如果我往上爭一分我都不是人?!?/p>

屋子里亂起來,大家議論紛紛。十幾分鐘后,突然山貓老叔站了起來,說:“田發(fā),大伙議了,就做一百萬,你委屈點兒,咋樣?”

屋子里靜得跟沒人似的。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梁田發(fā)。梁田發(fā)又一揮左袖筒子,堅定地說:“高,太高了。不可能?!?/p>

又是一陣肅靜。

山貓老叔又顫顫巍巍地說:“那就五十萬吧。”

“不行,高。”

“三十萬?”

“高?!?/p>

“二十萬?”

“高?!?/p>

山貓老叔急了,站起來說:“田發(fā)啊,你沒有病吧?”說著,他跑過來伸手摸了摸梁田發(fā)的額頭?!斑@孩子有點燒啊。可是你再燒也不能燒到十萬塊以內(nèi)去呀。你的廠子花多少錢,我們心里大概也有個譜?!?/p>

梁田發(fā)笑了,說:“老叔,就往十萬以里說?!?/p>

???一屋子人的眼睛全直了。

山貓老叔說:“那就九萬九吧。”

“高。”

“還高?九萬?!?/p>

“高?!?/p>

“八萬?!?/p>

“高?!?/p>

山貓老叔急了,哭了,說:“我再說一個數(shù),你再反對,咱村里就不要了,我說話可是算話的,誰敢反對我就不客氣了。就七萬五千塊了。”

好久后,梁田發(fā)點了點。

劉永忠那時候就是村民代表,長這么大,他第一回那么感動過。

球磨廠建起來了,年收入達九十多萬元。梁田發(fā)想,這回梁家夼子真的要翻身了??墒呛镁安婚L,受國家產(chǎn)業(yè)政策的調(diào)控,梁田發(fā)的小五金廠賠了,村里的一百一十萬貸款也頃刻間灰飛煙滅了。

此刻,梁田發(fā)家徒四壁,唯一留下來的只有那顆流血的心,還有那個永不服輸?shù)囊庵尽|S鼠狼專咬病鴨子,這時,神經(jīng)官能癥、糖尿病、心臟病等一起向梁田發(fā)襲來,他住進了醫(yī)院,做了膽切除手術(shù),不得不辭去黨支部書記職務(wù)。

說實話,那時梁田發(fā)雖然感動過劉永忠,但梁田發(fā)遭劫后他還有點看笑話。他認為梁田發(fā)活該,沒那金剛鉆,就別攬那瓷器活,他就是逞能,狗屁股上綁掃帚,硬充大尾巴狼。讓人沒想到的是,沒幾年,梁田發(fā)返上來了陽氣,又當上了村書記,而且,他還是那么死乞白賴地干,帶著全梁家夼子村的人把滿山遍野都栽上了栗子樹,走上了富裕路。特別是經(jīng)過那場生死對決,劉永忠人服了,心也服了。他深深地認識到,他永遠都不能戰(zhàn)勝梁田發(fā),梁田發(fā)的意志比長城上的石頭還硬。

一天晚上,劉永忠羞羞答答地來到梁田發(fā)家,臉上堆滿了微笑。梁田發(fā)正在吃飯,油縮子(油渣子)大白菜餡蒸餃。見劉永忠來,梁田發(fā)趕緊撂下飯碗,讓座。然后,梁田發(fā)又找來碗筷,給劉永忠撿了一碗蒸餃子,熱情地讓他吃:“兄弟,嘗嘗,看哥的手藝咋樣?”

劉永忠怎么都不吃,說:“不吃,不吃,我吃完了,吃完了?!?/p>

梁田發(fā)說:“兄弟,咋不來挑樹啊?哥紅口白牙地說了,那可是算數(shù)的。三十棵,一根樹枝都不能少?!?/p>

劉永忠很難為情,用右手一摸后脖梗子說:“大哥,說心里話,從一開始我也沒真想要你的樹。”

“啥?你說啥?”梁田發(fā)握著筷子看劉永忠,“那可是你說的數(shù),咋不要啦?”

劉永忠說:“當時……我就是想要點面子,讓你給我個臺階下?!?/p>

梁田發(fā)笑了:“兄弟,哥可是認真的,沒一點虛頭。這樹必須給你?!?/p>

劉永忠說:“大哥,我不要樹,我有別的要求。”

梁田發(fā)一聽眼睛就直了。李玉香、梁洪祝也有點傻眼。心想,劉永忠又要?;ㄕ邪??

梁田發(fā)說:“兄弟,你有啥要求?”

劉永忠很認真地說:“我想入黨。我想跟你干?!?/p>

梁田發(fā)大驚。

李玉香、梁洪祝大驚。

梁田發(fā)心里說,劉永忠啊劉永忠,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你沒臉沒皮到啥程度了?你也不脫下鞋底子照照自己的人模狗樣?說這話你不臉紅???梁田發(fā)想笑,可是,他鼓鼓肚子咬咬牙,硬是憋了回去,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永忠,你入黨干啥?”

劉永忠也正經(jīng)八百地說:“為人民服務(wù)啊?!?/p>

這一回梁田發(fā)沒板住,撲哧一下樂了,半拉餃子從嘴里噴了出來,然后他趕緊憋住,說:“永忠,當黨員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那得要聽黨的話,起帶頭作用,不怕吃虧,給大伙辦好事,關(guān)鍵時候不怕掉腦袋瓜子……”

劉永忠一眨眼睛一咬牙說:“大哥,我跟著你,你咋干我咋干,你讓我干啥我干啥,中不?我要不好好干,你就給我扔大眼井里去。”

梁田發(fā)說:“好。永忠,我答應(yīng)你,只要你夠格,我保證吸收你。但是你記著,你要架住考驗,入黨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黨內(nèi)是有章程的。別看你不要我的樹了,在這個事情上咱一點面子都不能講。”

劉永忠說:“大哥,我以前的表現(xiàn)你可不能記著,咱得從今兒黑夜開始?!?/p>

梁田發(fā)說:“那是肯定的?!?/p>

這時,劉永忠樂了,說:“大哥,我沒吃飯呢。你把那碗餃子還遞給我吧。”

梁田發(fā)笑了,說:“這個嘎巴兒的,還跟我裝呢?!?/p>

李玉香把餃子遞給劉永忠,他稀里嘩啦地吃了起來。

這時,梁田發(fā)又說道:“永忠,你還得學習學習‘老三篇。

“啥叫‘老三篇?”

“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p>

“我沒有?!?/p>

“自個兒找去?!睹珴蓶|選集》上有。只有全明白了那里邊的道理你才能入黨。”

“好,好?!?/p>

劉永忠往山下走,想到這里,他的肚子咕嚕了兩下,他又想起了那大餡餃子,真香呀。心里說,這個梁大禿子,干啥啥中,包餃子也賊拉好吃。劉永忠又緊倒騰幾下小短腿,趕上梁田發(fā),兩個人一起向王克榮家的小養(yǎng)殖場趕去。

王克榮家的羊圈里仍舊一片狼藉,雖然劉永忠把那些房木都撿了出來,垛在了東南角的墻下,但是,爛泥巴、亂石頭、破柴草仍然堆滿了院子,還有好幾十只羊在院子里亂跑;王克榮正站在院子里,看著這個破敗不堪的場子犯愁。

梁田發(fā)和劉永忠進了門。王克榮趕緊走過去,說親切的話,感謝的話,因為不光是這次羊圈倒了他們來幫,也不光是送煤的事,她的爺們兒出事、閨女出事時,他們都送過錢。還有老多了,栽栗子樹、買樹苗、澆樹……王克榮自己都記不得有多少了。梁田發(fā)在院子里停了一下,說:“哎呀,全倒了。還好只砸了一個牲口?!比缓笏謫枺骸把绢^咋樣?”

王克榮說:“老天有眼,好多了?!?/p>

“那就好。老天爺也會憐惜咱窮人的?!?/p>

梁田發(fā)又站在廢墟旁,說:“克榮,連雨前必須把羊圈蓋上,不然你家的羊就得跟人住一起去了。”

王克榮聽了,嘆了一口氣,露出一臉愁容。

梁田發(fā)聽得懂她的嘆氣聲,說:“克榮,別怕,等洪?;貋砹?,永忠我們幾個幫你建,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p>

王克榮點點頭,沒說話,卻流下了淚。

梁田發(fā)向屋門口臥著的小絨山羊走去。它被羊圈倒下來的石頭或木頭砸斷了后腿。梁田發(fā)蹲下身子,看著羊腿,說:“克榮,去找兩塊小木板來,我給他治治。”

劉永忠急了,喊道:“你會嗎?”

梁田發(fā)說:“啥不都得學?”

劉永忠摁著羊頭、羊身子,王克榮摁著三只羊腿,梁田發(fā)用一只半手往小山羊腿上綁木板??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梁田發(fā)還是沒能把木板綁上,因為他只有一只手,根本無法干好這細致活,同時,他也根本不懂獸醫(yī),純屬胡鬧。三個人正在死乞白賴地跟小絨山羊較勁,突然有人干咳了兩聲。三個人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李玉香正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梁田發(fā)瞪大眼睛,說:“咦,你啥時候回來的,我咋一點兒都不知道?”

李玉香說:“你啥時候上這兒來的我可知道呢!”

梁田發(fā)沒詞兒了,臉上有點兒熱。劉永忠、王克榮都趕緊叫嫂子。

李玉香笑了一下說:“昨兒個黑夜我就回來了?!闭f完,蹲下身子,對梁田發(fā)說:“把住這只羊腿,別讓它動?!比缓笏罅四笱蛲裙?,看骨頭錯沒錯位,結(jié)果沒有。然后她放正小木板,拿起白線繩,炊炊地纏了幾道,打上結(jié)。李玉香對王克榮說:“妹子,這只羊得先拴上養(yǎng),等過了十天半月的再松開,不然它的腿受不了。還有,我綁這個也不一定行?!?/p>

王克榮說:“是。”

梁田發(fā)也說:“是。必須拴上?!比缓笏謱钣裣阏f,“孫子想我沒有?”

李玉香說:“沒聽他說呀?!?/p>

梁田發(fā)還想問兒子梁洪祝的事,可是他看李玉香的臉色、態(tài)度都不大對勁,然后他把話咽了下去,心想,等回到家再說吧。

梁田發(fā)、李玉香幫著王克榮收拾完院子,梁田發(fā)說:“克榮,這回要建個鋼結(jié)構(gòu)的,一勞永逸?!?/p>

王克榮說:“大哥,說得對,這幾年栗子收成挺好,絨山羊也挺實惠,家里還有點積蓄,足夠建個羊圈呢?!?/p>

劉永忠跑過來,說:“嫂子,有錢了趕年我再給你找個老公好不?”

王克榮笑道:“好,找去吧!”

“要啥樣的?”

“就要你這樣的?!?/p>

“好,那就好辦啦!今黑夜我就搬過來住?!?/p>

李玉香笑著說:“這個嘎巴兒的,看你那德性。”

其實,李玉香早就把梁洪祝的工作做通了,他也知道了,梁田發(fā)是在考驗他,梁田發(fā)對他雖然苛刻了點,但他是對的。梁洪祝也想跟李玉香一起回梁家夼子來,可是李玉香不讓,她說:“不行。這回非得好好憋憋他,殺殺他的那股霸道氣焰。在他眼里,家不是家,東西不是東西,錢不是錢,他就像個敗家子兒。他眼里有的就是孫子,因為他在外邊就是當孫子?!?/p>

整治梁田發(fā)是李玉香從家一出來就想好的,所以,到了秦皇島一下汽車,她給梁田發(fā)發(fā)了兩個字:“到了?!比缓缶桶咽謾C關(guān)了。那天夜里,李玉香一到梁洪祝家,還沒等李玉香說話,梁洪祝就憋不住了,急著問:“媽,我爹咋樣?氣著沒有?想我了沒有?”

李玉香說:“他那驢脾氣,耍過就得。不過,他可沒說想你,但他天天說想孫子,要不緊催著讓我來呢。其實,你爹肯定想你們,他恨不得自個兒來找你們,可是他又死要面子,放不下架子,拿豪氣,對不對?”

聽李玉香這么說,梁洪祝卻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屋子里頓時鴉雀無聲了。一會兒,梁洪祝說:“其實我爹是對的,我爹這輩子不容易,我挺佩服他的。我不該氣他,媽,咱現(xiàn)在就回梁家夼子?!?/p>

李玉香一笑說:“不,洪祝,這回我回去,你們都不能回去?!?/p>

“為啥?”梁洪祝、劉卉都很驚訝。

李玉香說:“這回我想好好給他拿拿龍。成天只許他放火,不許我們點燈?!?/p>

“那我爹會著急的?!?/p>

“著啥急?我都給他發(fā)信息了,說我到了。再著急他就放下架子自己來?!?/p>

劉卉說:“那我們啥時候回呀?”

李玉香說:“不急?!?/p>

梁洪祝說:“現(xiàn)在正是容易鬧瘟疫的時候,那絨山羊、藏香豬得病了可咋整?”

李玉香說:“晚個一天半天,不怕的。”

梁洪祝不再言語。

李玉香雖然說要下決心給梁田發(fā)拿龍,可是她心里特別惦記著梁田發(fā),夜里,她翻來覆去地想梁田發(fā),想他是在家里住呢,還是在山上住呢?吃飯了沒有?吃啥了?蓋被子了沒有?她還偷偷地打開了手機,看梁田發(fā)打來電話不,如果打來她就接,可惜梁田發(fā)沒有打來,她悄悄地罵了一句,嘎巴兒的,還是不想我,別跑到王克榮家去。想到這兒,李玉香樂了,凈瞎想,那是不可能的。李玉香拿著手機,幾次要給梁田發(fā)打過去,有一次她都把梁田發(fā)的號摁完了,也摁了綠鍵,可是,她突然又摁了紅鍵,取消了。她一咬牙,把手機關(guān)了。早晨起來,李玉香坐在飯桌前,瞪著通紅的眼睛,又一片深情地跟梁洪祝叨叨起梁田發(fā)來,說:“其實吧,你爹這個人命挺苦的。幾歲沒媽,跟后媽過,長大了沒結(jié)婚就成了禿爪子;老天爺給了一個正式工作,他又給辭了:辦個廠子,他給捐了;有幾個錢,他給借出去了。第二回當書記,還讓人家給擼了……可是他沒臉,擼了還想村里發(fā)展的事。第三回一上臺,他就帶著大家栽起了栗子樹,跟個神經(jīng)病似的?!?/p>

劉卉給李玉香倒了一杯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坐在一旁默默地聽。

梁洪祝聽著,他認為李玉香說的一點不差。在梁洪祝眼里,梁田發(fā)不但是個有熱心、不服輸?shù)暮萌?,更是一個有智慧、有信仰、敢擔當?shù)哪苷摺5袝r候,他就是個傻子、瘋子。就說栽栗子樹這件事,沒有一點死乞白賴的魔氣勁兒,他能辦得到嗎?

那是1999年,梁田發(fā)剛剛康復(fù),一群黨員就坐到他家炕頭上來了,勸梁田發(fā)還得出來打頭,給村里找條出路。說他腦子活,有道道。

李玉香堅決反對他干,罵他三起三落了,還死不悔改。你以為你是鄧小平啊。

梁田發(fā)憨憨一笑,一甩袖筒子說:“領(lǐng)袖的那種精神風范,咱也得學。”

“啥你都想學,那是你能學的嗎?學得來嗎?”李玉香很生氣。

梁田發(fā)又一笑,一甩袖子,走了。

經(jīng)過幾次挫折失敗后,梁田發(fā)在不停地想,窮山溝的路到底該怎么走?

改革開放后,人們盲目地找項目,大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村村寨寨,也都屎殼郎跟屁飛,結(jié)果幾乎全部走向了懸崖,全部死亡,這就是中國第一輪工業(yè)高潮的結(jié)果。根本原因就是盲目,一窩蜂,沒技術(shù),不懂管理……梁田發(fā)不再做那樣的美夢,也不再想吃那樣的大豆餡包子,他想腳踏實地地干點事。他跟全體黨員嘮,跟村民代表嘮,漸漸地,梁田發(fā)的腦海里清晰了,梁家夼子村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就是祖宗留下來的山,祖宗留下來的水,還有祖宗留下來的黑土地。常言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么,這個大山又怎么個吃法呢?梁田發(fā)記得,他參加過一次縣里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培訓(xùn)班,據(jù)專家介紹,北京居庸關(guān)以東,到九門口長城,承德以南,到渤海灣一帶山區(qū),是全國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板栗產(chǎn)區(qū)。這里的板栗口感好,糯性強,營養(yǎng)價值高,深受全世界各國人民的喜歡。而梁家夼子村正處在這一范圍之內(nèi)。梁田發(fā)一甩袖子,心生暗喜。對,梁家夼子的出路就是種栗子??墒?,轉(zhuǎn)念再一想,這么好的條件,千百年來全縣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為什么沒人種植板栗呢?難道祖上都是笨人嗎?現(xiàn)代那么多人也沒有他梁大禿子聰明嗎?還有,梁家夼子村的片麻巖土壤適合種植板栗嗎?梁田發(fā)請來了土壤專家。專家說,麻片巖是一種變質(zhì)巖,遇風遇水,極易風化粉碎,還可通過人工加速物理風化速度,變成疏松骨質(zhì)土,只要加適當土肥和水,完全可以栽植板栗。而板栗樹適應(yīng)土壤、環(huán)境能力極強,尤其是偏愛微酸性的片麻巖。栗樹雖不易栽種,可是一旦成活,它抗干旱,耐貧瘠,百年不死。

梁田發(fā)樂得嘴都咧到后腦勺子上去了,他決定,梁家夼子,就走板栗之路。他舞起了袖子,跳起了舞蹈唱起了歌:“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呀,把歌唱,巴扎嘿!”

李玉香心里高興,但嘴上卻不說中聽的話,她把飯菜端上桌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事情還八字沒一撇,你就把尾巴翹上天去了,那山坡子上都是石頭,你想栽樹,別人也想栽嗎?樹垵咋挖?”

事情真的讓李玉香說中了。梁田發(fā)給鄉(xiāng)親們念起了栗子經(jīng),結(jié)果反應(yīng)冷淡,應(yīng)者別說寥寥,干脆就沒人。他們說,梁田發(fā)這是狗做夢,想一出是一出,一會兒風,一會兒雨,沒正經(jīng)兒。梁田發(fā)急得火上房了,嘴爛牙腫的,任憑他怎么宣傳、發(fā)動,鄉(xiāng)親們就是不買他的賬,再找開會都不來了。

怎么辦?梁田發(fā)跟村兩委決定,把荒山包下去,栽上板栗后,七年不收承包金。板栗結(jié)果后,每畝每年只收二十元??墒?,大伙說,包山是包山,栽栗子是栽栗子,兩回事,還是沒人響應(yīng)。

梁田發(fā)蔫巴了,垂頭喪氣的。

李玉香瞅瞅他,說:“咋的了?蔫巴了吧?”

梁田發(fā)一梗脖子一揚頭,又一瞪眼睛說:“我蔫巴啥?別人不栽我栽。我先包一百畝山坡子,我要成功了,他們都得跪下來跟我學。”

李玉香樂了,說:“這還差不多,像個老爺們兒。我也是這么想的?!?/p>

“真的?”

“那可不?!?/p>

“好,好?!绷禾锇l(fā)一把抱起李玉香掄了一圈,放下之后還親了一口。

李玉香氣得罵:“呸呸,都是臭煙袋味兒?!?/p>

那年秋后,梁田發(fā)帶著李玉香上山了,他們手執(zhí)尖鎬、鋼釬,平山坡,修梯田,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晚上七八點才回家,一個個累得骨疼筋麻的。梁田發(fā)一看,光靠一家人的力量,是啃不動滿山的片麻巖的,于是,他雇來了幾個民工跟他一起干。

李玉香記得清清楚楚,梁田發(fā)的腋下磨出了血,然后他就到山下去背土,肩磨破了,背也磨破了,一塊塊就跟爛桃子似的。李玉香心疼地給他擦鹽水,抹藥水……李玉香實在不忍心了,她說:“田發(fā),認命吧,咱不干了?!?/p>

梁田發(fā)說:“不行。大伙都看著咱呢。咱要不干,人家就得罵我是草雞,是尿褲子的玩藝兒。再者,咱得學學愚公,咱得做出樣子給他們瞅瞅?!钡诙?,梁田發(fā)扛著大尖鎬,望望山上的長城,又上山了。第二年春天,梁田發(fā)真的在承包的一百畝荒山上栽下了一萬多棵栗子樹。

可是,半拉月過去了,栗子樹并沒有發(fā)芽長葉。樹都死了,活的還不足百十棵。這時又有人放出風涼話來,說梁田發(fā)那是狗做夢,成不了真。小子,別瞎折騰了,認命吧!

梁田發(fā)坐在山坡上,幾欲跳崖。他想,難道這土壤真的就栽不活栗子樹?他又去縣里請教專家,專家也很納悶。梁田發(fā)天天在山上守著栗子樹,他想,樹怎么死的呢?可為啥還有活的呢?他把死樹一棵棵挖出來,看,琢磨。他搖頭,看不出四五六。一天,他趴在一棵栗樹根下,用手一點點地挖土,邊挖邊想,邊想邊流眼淚。挖著挖著,突然,那樹根底下嘩地出現(xiàn)了一個沙漏,梁田發(fā)大吃一驚,是這個原因嗎?他連滾帶爬地又去挖一棵成活的栗子樹根,結(jié)果,那棵樹根下的土壤很結(jié)實,就像一塊玉一樣。梁田發(fā)終于明白了,他栽樹時沒有把土踩實壓緊,導(dǎo)致水分流失,樹苗死亡。原因找到了,梁田發(fā)激動得哭了,他跪在山坡上,面向長城磕了三個響頭。他念道:“感謝山神土地,感謝列祖列宗給我指點迷津啊……”

第二年春天,梁田發(fā)一咬牙,又栽上了一萬棵栗樹苗,棵棵壓緊踩實,結(jié)果成活率達到了98%以上。

李玉香一邊想著這些舊事,一邊替王克榮收拾院子。這時,村民張成林突然從大門走進來,著急打臉的樣子,進門就喊:“田發(fā),田發(fā),洪祝的電話咋著也打不通,家里也沒人。這小子哪兒去了?我家有兩頭豬拉稀兩三天了,今早起來一看,站不起來了,咋回事兒呢?”

梁田發(fā)愣了一下,說:“洪祝他丈人爹也拉稀了,他去給治病了。”他嘴上雖然在開玩笑,可他心里在想張成林家的豬。說著,他跟劉永忠就出了大門。

李玉香笑了,心里說:“這個嘎巴兒的,你跟洪祝生氣,拿人家丈爹出啥氣?人家也沒惹你。”

張成林晃著大腦袋緊跟在梁田發(fā)和劉永忠后邊。別看他腦袋大,可卻是榆木的,接受起新事物來難死了。開始,人家買電視機,他不買,他說大隊有,界壁子有,到哪家看還不行?后來梁田發(fā)送給他一臺黑白的,讓他安有線網(wǎng)他還不安。人家燒煤氣了,用電磁爐了,他一件都不買。就說栽栗子樹,梁田發(fā)栽種成功了,鄉(xiāng)親們都動了心思,積極上山挖垵、買樹苗子,可是他連腳心都不走。梁田發(fā)動員他,他就說:“栽也不栽栗子,那玩藝兒,爺爺栽樹,孫子吃果。趕到那會兒,咱都死了?!比思业臉浣Y(jié)果了,豐收了,發(fā)財了,他坐在樹下饞得拉拉酣水。梁田發(fā)趁機說:“叔,你看,全村四百多畝荒山都栽上了栗子樹,都發(fā)財了,你也栽上吧!”

這回張成林哭了,大腦袋前面的磨盤臉上,一對苦澀的大眼睛一下子流出了眼淚:“田發(fā)啊,開始我想不通,后來我也想通了,也想栽樹,可是,我買不起樹苗子啊?!?/p>

梁田發(fā)說:“叔,樹苗子我送你,我給你栽上好不?”

張成林聽了,“啪”地跪下了。

梁田發(fā)趕緊去攙扶,一抻衣服,“咔”地一聲,張成林的兩根筋背心卻成了兩截。梁田發(fā)非常傷心,張成林家的日子啊……梁田發(fā)說:“叔,山上北溝那地方我家有十七棵栗子樹,已經(jīng)結(jié)果,我給你,就是遠了點。”剛說到這里,張成林立馬站起來,晃著大腦袋,連聲說:“不要,不要。”

梁田發(fā)說:“叔,我不白給你。你家也給我十七棵樹,咱換換行不?”

“那也不行?!?/p>

“叔,等你家的樹結(jié)果了咱再換回來行不?”

張成林有點暈了,說:“行?!?/p>

就這樣,當年秋天,張成林家就有了栗子收成??墒?,張成林又來了,說:“田發(fā)啊,我不能讓你吃虧呀?!?/p>

梁田發(fā)說:“我給你十七棵樹,你也給我十七棵樹,誰也沒吃虧呀。叔,你算差賬了?!?/p>

張成林點點頭,明白了。

梁家夼子村的栗子樹發(fā)展起來了。這時,梁田發(fā)從中央電視臺的農(nóng)村致富經(jīng)中學到了幾個新詞:發(fā)展立體、生態(tài)、循環(huán)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還有一大堆的種植、養(yǎng)殖經(jīng)驗。梁田發(fā)想了幾天,終于悟出了道道,在栗子樹下種草,圈養(yǎng)絨山羊、藏香豬,咋樣?豬、羊既可食草,也可為栗樹提供肥料,于是,他先后到北京、黃驊等地考察,引進了優(yōu)質(zhì)紫花苜蓿草,養(yǎng)起了絨山羊和藏香豬。這一回,鄉(xiāng)親們不再懷疑梁田發(fā),緊跟著梁田發(fā),他干啥,他們就跟著干啥。果然,這一回他們沒有走彎路,第一年,絨山羊、藏香豬養(yǎng)殖就大獲成功,而且市場前景無限美好,訂貨的絡(luò)繹不絕,供不應(yīng)求。

那年春天,張成林來到了梁田發(fā)家的栗子樹下,很難為情地說:“田發(fā),借我一千塊錢,我也想買幾只藏香豬養(yǎng)養(yǎng)?!?/p>

梁田發(fā)的錢都借給了鄉(xiāng)親,加之他剛剛買了十頭小藏香豬,手中沒錢了。咋整?梁田發(fā)急得直轉(zhuǎn)磨。突然,他的耳鼓里又響起了一個聲音:“發(fā)子啊,當別人有困難的時候,你要是有一分錢,你就得分給他半拉……”梁田發(fā)急中生智,一指圈里的小豬說:“這是我前天新買來的小豬,你都抓去,我正沒空兒養(yǎng)這玩藝兒呢!”說著,梁田發(fā)就進到豬圈里抓小豬,送到張成林家去了。

李玉香知道了,說:“你就是一頭豬,而且是頭蠢豬,連你一起送給人家得了?!?/p>

梁田發(fā)一抓后腦勺說:“我這只豬只能養(yǎng)在你家,別人家不要。”

“嫌你傻吧?”

“嘻……”

梁田發(fā)來到張成林家一看,兩頭病豬倒在地上喘氣,用腳踹都不起來。其它豬們也都發(fā)蔫,不吃食。梁田發(fā)一看,壞了,這豬八成是得傳染病了,要是發(fā)生疫情,那可不得了啊,全村上千頭藏香豬啊……梁田發(fā)說:“不要緊,我馬上去鄉(xiāng)獸醫(yī)站?!?/p>

梁田發(fā)走出張成林家,火燒火燎地對劉永忠說:“兄弟,你趕快去秦皇島找洪祝,無論如何都得讓他們兩口子回來?!?/p>

劉永忠說:“他們要是不來呢?別誤了大事兒啊。”

梁田發(fā)說:“你就這么說……”

天都晌午了,梁田發(fā)風風火火地回家來取電動車。一進門,李玉香正在院里站著。梁田發(fā)早就算計到了,梁洪祝不回來,李玉香關(guān)手機,說明他們娘倆已經(jīng)上了一條賊船,要一起來對付他,要給他城羅鍋。那好,他就給他們來個將計就計。梁田發(fā)主動熱情地跟李玉香嘮:“孫子好吧?”

“好?!?/p>

“洪祝、劉卉都不回來?”

“嗯?!?/p>

梁田發(fā)嘆口氣說:“愛回不回吧。還是那句話,地球沒誰都轉(zhuǎn):沒有公雞叫,老天照樣亮。對不?你看咱莊里的牛啊、羊啊、豬啊的多穩(wěn)當。”

李玉香說:“是,它們都穩(wěn)當,就你不穩(wěn)當?!?/p>

梁田發(fā)嘿嘿一笑,抬起右手,伸出四個指頭說:“我咋不穩(wěn)當?第一沒嫖,第二沒賭。”

李玉香說:“那第三第四第五呢?”

“都沒有?!闭f著,梁田發(fā)就要往外走。

李玉香急了:“干啥去?”

“我到獸醫(yī)站去一趟?!?/p>

李玉香一聽就明白了,張成林家的豬肯定病情很嚴重。她說:“吃完飯再去。”

“不了,我到獸醫(yī)站門口吃碗豆腐腦就得了。”

“不行。”

“好。那就做碗面吧?!?/p>

一會兒,李玉香把面端上來,臥了兩個雞蛋,還有豆皮兒、肉絲……梁田發(fā)看一眼李玉香,李玉香也正深情地看著他。梁田發(fā)心里暖暖的,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陣風卷殘云之后,梁田發(fā)撂下筷子,甩著袖筒子就跑了。

李玉香鎖上大門,急沖沖地跑到張成林家去,一看,全明白了,她想得沒錯,咋整?此刻她很后悔沒讓梁洪祝跟她一起回來,要是因為梁洪祝沒回來,讓張成林家的豬死了,再讓梁家夼子爆發(fā)瘟疫,那么她可就是罪魁禍首了。咋整?咋整?李玉香有些手忙腳亂。對,趕快給梁洪祝打電話,讓他火速回村。李玉香伸手往口袋里摸手機,可是,沒有,手機落在家里的柜子上了。她撒開腿往回跑,開大門,找手機,撥了號卻打不通。噢!對了!她撥的是老號,梁洪祝新買了一張卡,保密的,只告訴了她??墒?,她又忘了那個新號。于是她又去找手包,找記上了那個號的紙片。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給梁洪祝撥過去,急赤白臉地說:“洪祝啊,不好了,趕緊回來,咱莊要爆發(fā)瘟疫啦,張成林家的豬都倒下了好幾頭,還有不吃不喝的,蔫蔫巴巴的,那頭老母豬還流產(chǎn)了,咋整?。俊?/p>

梁洪祝說:“媽,我知道了,沒事,您別著急?!?/p>

“你知道了?你咋知道的?”李玉香很驚訝。

“劉永忠我叔來了,剛進門?!?/p>

“他咋去了?他說啥了?”

“媽,我馬上就回去?;厝ピ俑f。”

李玉香說:“好,好!快點啊,洪祝?!?/p>

話說劉永忠騎著電動車,走到半路上停下來接電話,一看,是梁田發(fā)打來的,劉永忠說:“干啥?”

梁田發(fā)罵:“耳朵聾呀?都打一百遍了?!?/p>

劉永忠說:“騎車子聽不見。吃炸藥了?這么橫?啥事?”

梁田發(fā)說:“你等會別坐班車了,打個車,回來我給你報銷。坐班車來不及了!”

“中?!?/p>

到了鄉(xiāng)上,劉永忠打了一輛出租車,撒丫子就往秦皇島開去。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劉永忠一進門,梁洪祝就猜到了,莊里肯定有事了,不是羊,就是豬得病了。可是,梁洪祝卻不急著問,他沉穩(wěn)得很,熱情地給劉永忠倒茶,中午要請他下飯店,問他想吃啥,劉永忠的大板鍬臉急得直冒汗,他說:“洪祝,不好啦,出事了,出大事了?!?/p>

“啥大事?”

“你爹要把山上的栗子樹全賣了呢?!?/p>

“真的?”梁洪祝一聽,吃了一驚。這可是他們家的全部家當啊,咋能賣呢?“叔,為啥賣呀?”

“你爹說他老了,你媽也老了,干不動了?!?/p>

“他想賣給誰?多少錢一棵?”

“王勇、馬軍禮都想買,就連張成林、王克榮兩家子都想買呢,便宜呀,你爹說了,一百塊錢一棵?!?/p>

“他咋不白送???”

劉永忠的頭“嗡”地一下,他知道自己說少了。“白送,他怕你后悔了往回要。他要一百塊也是賣了,合法了,將來你就要不回來了?!眲⒂乐艺f得一本正經(jīng),真的一樣。

梁洪祝長得不太像梁田發(fā),而是像李玉香多一點,不是圓臉,也不算長臉,像個方磚臉。但那股聰明勁和好學勁,像梁田發(fā)。因此,盡管劉永忠說得真的一般,但他馬上就意識到了,這是梁田發(fā)跟劉永忠定的詭計,騙他回村,村里牲口有大事了。李玉香打來了電話,事情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咋辦?咋辦?忽然,梁洪祝一笑,有了主意。對,村里有事,他絕不能不管,他決定將計就計回村去,這也是就坡下驢。梁洪祝假作生氣的樣子對劉永忠說:“叔,我爹瘋了吧,他干不動,還有我呢。走,立即回村?!?/p>

劉永忠暗喜,說:“就是,就是,咱絕不能讓他得逞?!?/p>

梁洪祝、劉卉快速地收拾東西。

劉永忠見行騙成功,就興奮起來,跟在梁洪祝身后開始叨叨起來:“洪祝,其實,你不了解你爹這個人,他刀子嘴豆腐心。一臉的冰渣子,一肚子的火炭兒。就說咱梁家夼子他發(fā)展這幾個黨員,我、馬正山、田瞎子,哪個沒讓他給收拾禿嚕皮了?就說我,積極分子前表現(xiàn)兩年,積極分子培養(yǎng)兩年,預(yù)備黨員兩年,可他還說百煉才能成鋼,再煉我就成灰兒了,化成一股煙就沒了。真的,你爹那狗東西,惡呀?!?/p>

“叔,說啥呢?”梁洪?;剡^頭說。

“對不起。我說你爹那老東西呢,說禿嚕嘴了。他是個好人,但就是腦筋忒老,忒吹毛求屁(疵)了,”

劉永忠把“疵”念成“屁”。梁洪祝差點樂了。

劉永忠繼續(xù)叨叨:“你說他咋考驗我?那會兒我就要轉(zhuǎn)預(yù)備黨員了。一天,他問我說,永忠,‘老三篇學懂了沒有?我說懂了。他問:‘張思德咋樣?我說:‘了不起!他問:‘白求恩呢?我說:‘了不起!他又問:‘愚公呢?我說:‘大傻子。你說咋著,他急了,他罵我:‘劉永忠,你是個混蛋。就因為這一句話,我多當了兩年積極分子?!?/p>

梁洪祝樂死了。劉卉也樂得直不起腰來。

劉永忠一點兒都不笑,繼續(xù)說:“侄兒你說,愚公是個傻子不?那太行、王屋兩座大山他猴年馬月能挖倒?”

梁洪祝強板住笑,說:“叔,我爹是讓你學習愚公的精神?!?/p>

劉永忠說:“啥精神,我看純粹是神經(jīng)?!?/p>

梁洪祝說:“叔,我爹是用毛澤東思想培育出來的黨員,他的情感、意志誰都無法改變,我堅信他走的路是正確的?!?/p>

劉永忠說:“我也知道,不然我憑啥跟他這么多年?祝子,還有呢,聽我跟你說。有一天晚上,他神神秘秘地對我說,永忠,要解放臺灣了,我們黨員,包括預(yù)備黨員,每人捐款一萬,你啥時候拿來,我都交上了。我說行,媽的,明早起來我就到鄉(xiāng)上的銀行取錢。我一大早就取來了,那天忒冷,倆耳朵都快凍掉了。我把錢交給了他,他還給我打了張條子,蓋上了黨支部的章??墒牵瑳]出十天,他又偷偷兒地說,捐錢的事取消了,錢退給你。啥時候用,啥時候再拿來。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他布置的軍事演習,沒那宗事?!?/p>

梁洪祝又蹲在地上哈哈大笑起來。

劉永忠說:“大侄兒,你別笑,這是真的。還有一回,他跟我說,永忠,村里想在蟈蟈山上修個蓄水池,可村里又沒錢,咱每個黨員捐五千塊。我說行,回家就把錢取來了。這回你聽他說啥:‘不要你的錢,我就是想考考你。你說氣人不?更氣人的是,有一回我們倆去集上的大眾浴池洗澡,他說:‘永忠,里邊有小姐,賊拉俊呢,找個吧,我花錢。我說:‘有病,不敢。他問:‘想不?我說:‘想,也不敢。他說:‘你不想,我想。說完他就進了一個單間。我不信他敢找小姐,過了一會兒,我就偷偷地去望,結(jié)果,你說咋著?”

“咋著了?”梁洪祝一愣。

劉永忠說:“里邊有倆人,光光的?!?/p>

“倆人?”梁洪祝大驚,心怦怦地緊跳起來。

“對,倆人。”

“光光的?”

“對。光光的?!?/p>

“咋的了?”

“你猜。”

“猜啥呀。快說吧?!?/p>

“哎呀,氣死我了。我啪地一下,推門就進去了。我說:‘給我也來兩下。然后我就躺在旁邊那張床上了。”

“干啥呀,你們倆?”梁洪祝臉上有點羞憤。

“捏腳丫子啊。一個干巴老頭正給你爸捏腳丫子呢。二十塊錢一個人。我也捏了,他掏的錢?!?/p>

梁洪祝長出了一口氣,說:“叔,咱們快上車吧!”

劉永忠說:“洪祝,我還沒說完呢。知道嗎?你爹是在考驗我呢,考我色不色,我都讓他給烤出糊臭味兒啦。還有,你的事都五年了,他還在考驗,知道不?你就讓他考,你就想你是一根白薯,隨便他烤中不?回去給他道個歉就得,咋樣?”

梁洪祝說:“中,中。叔,我跟他斗不起,也生不起那個氣?;厝ズ缶妥屗缅X去修路,修揚水站,隨便修,給栗子園都掛上金邊兒,給長城都鑲上瓷磚,好不?”

劉永忠急了,說:“哎呀,洪祝,不帶急眼的,你這么說話可不行,你這叫鬧情結(jié),知道不?要注意表情,要面帶微笑,否則……”

劉卉在一旁也笑了。

回到了梁家夼子村,梁洪祝把車停在了家門口,打開車門,跳下車沖進屋里,背起藥箱,欻欻地就往張成林家跑。

劉永忠看呆了,看傻了。他掏出手機給梁田發(fā)撥了過去:“大哥,我回來了。都回來了。太好了,你真高。洪祝一下車,背起藥箱子就往張成林家跑去了。你在哪呢?”

梁田發(fā)說:“我在鄉(xiāng)獸醫(yī)站,還沒等著人呢?!?/p>

劉永忠說:“趕快回來吧,用不著他們了?!?/p>

梁田發(fā)說:“他是咋知道張成林家的豬有病的呢?”

“是啊,我可一個字沒提呀?!?/p>

“八成是你嫂子搞的鬼。

“差不離兒。”

梁田發(fā)風風火火地往家趕,他高興啊,梁洪?;貋砹耍瑥埑闪旨业呢i有救了,再者,小孫子梁松回來了,哈哈哈??墒牵贿M大門,他卻把臉拉拉下來了。

梁洪祝、劉卉趕緊跑出來喊爹,接過他手中的電動車,梁田發(fā)卻很不領(lǐng)情,進門就喊:“梁松——梁松——”

小梁松從屋里飛出來喊:“爺爺—爺爺——”一頭撲到梁田發(fā)的懷里。梁田發(fā)抱起小梁松親了又親,然后從兜里掏出兩個棒棒糖,還有一盒變形金剛。梁田發(fā)問:“梁松,想爺爺沒有?”

“想了。”

“想爺爺為啥不給爺爺打電話?”

“爸爸不讓?!?/p>

劉永忠趕緊打圓場說:“說說豬的事,說說豬的事?!?/p>

梁田發(fā)哈哈一笑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是這么回事?!?/p>

梁洪祝在一旁臉色羞紅。

梁田發(fā)放下小梁松,臉上恢復(fù)了嚴肅,對梁洪祝說:“張成林家的豬咋樣?不是疫情吧?”

梁洪祝說:“不是?!?/p>

“那是咋回事?”梁田發(fā)長出了口氣。他知道,梁洪祝給畜生看病相當有兩下子,在這十里八村的,包括鄉(xiāng)獸醫(yī)站的那些蒙古獸醫(yī)們,哪個也沒他水平高,瞧得透。不管是牛羊,還是雞鴨,也不管是常見病流行病,還是疑難雜癥,梁洪祝都能瞧透,都能醫(yī)好。梁田發(fā)就曾跟劉永忠吹噓過,洪祝為啥行,知道根源是啥嗎?種子好,土地肥,他想不好都不可能。真的,他學歷高,善鉆研:不但會治獸病,還會治人病。人稱兩棲醫(yī)生。其實又何止兩棲呢?他還會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種栗子、種栗菇,他都是行家里手。

梁家夼子有四十多萬棵栗子樹,每年要修剪下來一百多萬斤樹枝。梁洪祝就想,怎么能把這些樹枝變廢為寶呢?他通過上網(wǎng)詢查,到外地學習,然后把樹枝粉碎,加工成食用菌棒,種植出了栗樹蘑菇。而且,這種栗蘑口感好,營養(yǎng)價值高,是一種稀缺、高檔的食用菌,北京、天津、沈陽都來訂貨,市場前景非常廣闊。梁洪祝是三棲能手。

梁洪祝說:“開始我也挺納悶,咋著也看不出那豬是啥毛病。我一問才知道,張成林給那母豬、小豬都喂了雞骨頭。前天大集,張成林去趕集,買了幾個雞架子燉了,把剩下的雞骨頭就喂豬了。結(jié)果,小豬消化不了,拉?。豪夏肛i懷孕就怕吃雞骨頭,喝雞湯,吃了就化胎,非流產(chǎn)不可。小豬沒事,打兩針就好了,可是,老母豬肚子里的小豬保不住了。”

梁田發(fā)放心了,點點頭。

這時,李玉香圍著個藍圍裙出來了,喊:“吃飯了;”今天,梁洪祝一家回來了,她非常高興,做了一桌好飯。一家人坐在飯桌前,這時,梁田發(fā)突然發(fā)現(xiàn)劉永忠不見了。一問,誰也不知道他啥時候溜了。梁田發(fā)給他打電話:“你啥時候溜號了?回來,喝酒。不啥呀不?快點,你不來,我也不吃了?!辈灰粫?,劉永忠就回來了,坐在了桌前。

大家倒?jié)M了酒,梁田發(fā)說開場白,他抬起右手,伸出四個指頭,說:“我重復(fù)兩點,第一,張成林家的豬沒事,挺好。要是有事,祝頭你賠;第二,揚水站還得修,上山的路也得修,祝頭,你同意不?”

梁洪祝立馬表態(tài)說:“同意?!?/p>

梁田發(fā)說:“第三,這幾天咱們把北山溝里張成林家的栗樹護上坡,再把王克榮家的羊圈蓋上;第四,我也表個態(tài),洪祝既然回來了,栗子樹不賣了。不沖別人,就沖我孫子,我得給我孫子留下點啥?!?/p>

劉永忠說:“還伸出個四指頭,說講兩點,四點啦。我都等著急了。第五,喝酒。”

梁田發(fā)哈哈一樂,說:“第五,喝酒。”

李玉香眨巴著眼睛問:“誰想賣栗子樹了?”

劉卉接過話說:“我爹讓劉叔找我們?nèi)チ?,說他老了,干不動了,要把栗子樹賣了……”

梁田發(fā)說:“演習,演習,哈哈……”

梁洪祝說:“媽,我早就知道我爹跟我們使欲擒故縱計呢,所以我們就將計就計,回來了?!?/p>

李玉香全明白了。

劉永忠趁機說:“大哥,這回祝頭的事不大離兒了吧?”

梁田發(fā)一皺眉頭,喝了一口酒說:“不急,不急。再練練。”梁田發(fā)看一眼梁洪祝,略有所思地說,“你說現(xiàn)在的村干部咋都那樣?灰的、黃的、黑的、白的,唉,就是紅的少。將來這國家咋整啊,長城不都得塌了?。俊绷禾锇l(fā)嘆了口氣,“咱管不了別人,咱還管不了自己,對不?祝頭,委屈你了?!?/p>

梁洪祝站了起來,說:“爹,我聽您的,就按您說的辦?!?/p>

梁田發(fā)十分認真地說:“不,你別聽我的,你要聽毛主席的話,把‘老三篇學懂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這是第一:第二,你要聽你太爺和你爺爺?shù)?,當別人有困難的時候,你只要有一分錢,你就得分他半拉?!?/p>

梁洪祝說:“爹,我記住了。”

8月15日是梁田發(fā)的生日,那天辰時他一落草,村里一個叫吳大瞎子的半仙就說了,這小子生的時日是一個動刀槍的日子,將來肯定有血光之災(zāi)。那么,梁田發(fā)掉了一只手算不?他跟劉永忠那場對決算不?梁田發(fā)自己也不知道。

今年8月15日是梁田發(fā)六十五歲生日,梁家夼子村的老少爺們都想來給他慶祝一把,可是,村里卻沒有一個人敢提這事兒的,原因是,梁田發(fā)六十歲生日那年,鄉(xiāng)親們就憋足了勁,早早地就跟梁田發(fā)打了招呼,說那天來給他祝壽。梁田發(fā)瞪著眼睛,揮著空袖筒子喊:“不做,不做?!编l(xiāng)親們不管那一套,照備不誤??墒?,等到生日那天中午,鄉(xiāng)親們提著蛋糕等禮品來了,梁田發(fā)家卻空無一人,大門緊鎖,直到第二天下午一家人才回來。鄉(xiāng)親們唉聲嘆氣,直翻眼皮子。劉永忠還鼻子不鼻子臉不臉地跟梁田發(fā)吵了一架。劉永忠站在梁田發(fā)家看青的窩棚門前,雙手叉著腰,大板鍬臉板著說:“梁田發(fā)同志,這事兒你辦得夠絕的呀。你以為你一走,門一鎖就萬事大吉了?你禿爪子就長上好手了?你就是好人了?你沒想想大伙的心里是啥感受?你讓人家傷心不?你家真的窮到管不起一頓飯那份上了嗎……”說完,劉永忠氣得哭了。

梁田發(fā)說:“兄弟,我走是不對,可是你想過沒有,大伙要是光來吃一頓飯,喝一杯酒,慶祝慶祝,我能不樂意嗎?我能躲了嗎?可是,你說每家每戶的,他們能來白吃一頓飯嗎?誰都要給錢,永忠,這個錢我咋收?不收又不是人,收了咱心里不安,咱也不是人啊……”

劉永忠翻翻眼皮子,也沒說出話來,氣跑了。

今年剛?cè)?月,王克榮、張成林等幾個村民就偷著跑到劉永忠家去。王克榮說:“永忠,老梁今年是六十五歲生日,咋整?還去不?”

劉永忠想想,說:“應(yīng)該去?!钡忠欢迥_說,“應(yīng)該去,但我也懶得去,誰知道今年他又整出啥洋戲法兒來?”

張成林說:“就是,這個老擰種要是還跑了咋整?”

劉永忠無語,很生氣的樣子。

王克榮說:“我有個主意?!?/p>

“啥主意?”劉永忠說。

“提前兩天咱就派人看著他,不讓他出莊?!?/p>

張成林說:“好,我算一個,寧可不吃不喝,死看死守我也不能讓他再跑了?!?/p>

劉永忠說:“是個笨法兒,但也沒啥別的好法。這樣,咱明松暗緊,既要看住他,又都別跟他提這事兒,別打草驚蛇,等到中午沖進去,給他一個突然襲擊?!?/p>

梁田發(fā)對他六十歲生日逃跑的事進行了反思,他覺得這事辦得是有些對不住人。那么今年他還跑不跑呢?他想了很久都沒想出新道道來,眼瞅著進了8月,咋辦?那天,他一個人在栗子樹下站著,看著樹上那一串串跟自己眼睛似的栗子,忽然想出了一個招,他一甩袖子,一拍樹干,決定,今年不走了,而且還要管鄉(xiāng)親們吃飯,收鄉(xiāng)親們的禮,再不讓大家心里難受。

從8月13日開始,劉永忠、張成林就開始監(jiān)視起梁田發(fā)來。梁田發(fā)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任何逃跑的跡象。14日那天早晨,劉永忠發(fā)現(xiàn)了馬腳,梁田發(fā)一大早就騎著電動車走了,就他一個人,李玉香、梁洪祝等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劉永忠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這到底是咋回事?這個梁大禿子又在耍啥花招?于是,他叫上張成林,一起去尾隨著梁田發(fā)。他們一直跟到了集市上,看見梁田發(fā)買了兩大塊肉,還有熟食、青菜、豆腐等等一大堆好吃的,對了,還有好幾包月餅。他自己帶不了,就租了一輛三馬車給送回了梁家夼子。劉永忠、張成林明白了,梁田發(fā)是想做生日,他想通了。不過,他們還是懷疑,梁田發(fā)怎么能想通這件事呢?他能嗎?

這幾天,梁田發(fā)心里也畫魂,咋的?今年咋沒一個人問他生日的事呢?到了生日當天早晨,村里靜靜的,仍沒有一個人來,梁田發(fā)想,壞瓜了,上一次他給人心都傷透了,沒人來了,可是,準備了這么多東西咋整?幸虧他事先沒跟別人提這件事,如果自己提了,然后沒人來,那該是多么丟臉的事?。∷o劉永忠打了一個電話,他想提醒一句,今天是他的生日??墒牵蛲ㄖ笏麉s沒好意思開口,把話岔開了,說:“永忠,在哪兒?”

劉永忠說:“我在縣城,咋的?有事嗎?”其實,劉永忠真的在縣城,他在給梁田發(fā)買蛋糕,還買了鞭炮。

“哈哈,沒有,沒有?!绷塘?。

劉永忠覺得不對勁,他又說不出差在哪兒了。

11點30分整,梁田發(fā)家靜靜的,可是突然就從門口涌進來一大幫鄉(xiāng)親,領(lǐng)頭的還是劉永忠。有提著蛋糕的,有拎著肉塊的,還有拿豬蹄子的,還有搬桌子的,扛凳子的,小院子里一下子就擠滿了人。這是一座連體三層別墅式小樓。那年,縣里號召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梁田發(fā)想,梁家夼子村實在是太亂了,破破爛爛的土石房,歪歪斜斜的亂石街道,人畜雜居的臭環(huán)境……如今梁家夼子人都有了錢,該到改善的時候了。于是,梁田發(fā)在心里畫了一張藍圖,他決定廢了舊村落,建起一排別墅式的新家園,每家一百六十五平米,集中供水、供電、供暖……把豬圈、羊圈全部搬到山上的栗樹林中去,人畜分開。僅兩年時間,他們的理想就實現(xiàn)了。

梁家夼子的鄉(xiāng)親們都來了,要擺三十多桌,院里屋里全擺滿了,可還是放不下,于是,人們就往隔壁的梁洪祝家院里放。這時,劉永忠、王克榮、張成林把梁田發(fā)圍住了。劉永忠很難為情地說:“大哥,界壁鄰右的都有這點意思,你得收下?!闭f著,劉永忠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把錢就往梁田發(fā)的兜里塞。

不料,梁田發(fā)說:“好啊。收下,全收下。洪祝,把紙筆拿出來,記賬??藰s,成林,你們兩個點錢?!?/p>

一群人全愣住了。

梁洪祝走過來,一把搶過了劉永忠手中的錢,說:“叔,還等著啥?”然后遞給了王克榮。

王克榮數(shù)了兩遍說:“劉永忠兩千元?!?/p>

劉永忠更加大惑不解。

王克榮念:“張成林兩千元,梁永生五百元,劉高德一千元……”

記賬完畢,劉永忠主動當起了執(zhí)賓,操著老山雞一樣的嗓子喊道:“吉時已到,放鞭炮?!苯又?,大門口上噼噼啪啪地響起了鞭炮,一股煙塵隨風飄起。

劉永忠又喊:“起菜!”

劉卉等人噼里啪啦地上菜。

“請老壽星梁大……梁田發(fā)致歡迎辭!”劉永忠的汗珠子下來了,他差點說走了嘴。全場人都笑了。

梁田發(fā)一笑,說:“沒啥說的?!彼粨]右手,說,“我就說兩句?!边@時,院子里突然發(fā)出了一片笑聲。原來,梁田發(fā)又伸出了四個手指頭,還是說講兩句。梁田發(fā)仍在舉著四個手指頭,說:“第一句,謝謝大家,我給你們鞠躬啦。”說完,梁田發(fā)給大伙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又伸出四個指頭說,“第二句,今天大家都拿了錢,我問了王克榮,總共是收了十萬兩千五百塊。大家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這錢我不能要,村里要人賬,我想給咱們村建一所小學,這錢肯定不夠,我們再去上邊爭取一些,再不夠,我來掏!”大家鼓掌。“名字就叫栗子夼小學。栗子,立子啊,多好聽的名字啊。我們祖祖輩輩受苦,從現(xiàn)在起,我們再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受苦啦!”

嘩,鄉(xiāng)親們立刻站起來鼓掌。王克榮還哭了。梁田發(fā)又伸出右手的四個指頭,說:“祝梁家夼子的鄉(xiāng)親們,祝土臺子村,祝前村后店的老少爺們,日子就像這中秋的月餅一樣,越過越圓滿,越過越甜美!”

大家鼓掌。大家都以為梁田發(fā)講完了,可是,梁田發(fā)沒有坐下。他還在伸著四個指頭,說:“我梁田發(fā)這輩子要永遠記住我爹臨走的時候囑咐我的那句話:‘當別人有困難的時候,你要是有一分錢,你就給他半拉?!?/p>

嘩——大家鼓掌。

梁田發(fā)說:“大家端起酒,干杯!”

全院子的人都端起酒杯,歡呼道:“干杯!”

梁田發(fā)坐下了。

這時,劉永忠又站了起來,嘴里還嚼著菜,一伸脖子,咽了下去,高聲呼道:“田發(fā)大哥,你在我們的心里,我們的心意都在酒里,祝你生日快樂,天天快樂,永遠快樂!干杯!”

“謝謝!干杯!”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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