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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棵樹

2018-03-04 07:21唐慧琴
長城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洋洋局長

唐慧琴

1

老宗是蘇蕓心里的一塊膏藥,她想撕下來,可是,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讓她下不了決心。

蘇蕓在紫煙街開著一家茶葉店,名叫紫煙閣,是老宗幫著她開起來的。她覺得,只有關(guān)了紫煙閣,才算跟老宗徹底結(jié)束了。

轉(zhuǎn)讓告示貼出去三天了,只有一個人問了問租金。前段時間,蘇蕓跟老宗提過轉(zhuǎn)讓的事,他什么也沒說。蘇蕓想,是不是該跟他說一聲呢?

蘇蕓拿起手機(jī)才想起來,已經(jīng)十幾天沒有老宗的消息了。手機(jī)響了好一陣,老宗才接了,他有點不高興地說,不是跟你說了嗎,打另一個號碼。

老宗的手機(jī)號碼經(jīng)常換,蘇蕓只記得最初那一個,那個號碼打了十幾年,十一個數(shù)字像刀子一樣,早就刻在她的心里了。

蘇蕓也有點不高興,老宗最近神神秘秘的,似乎有什么事瞞著她,接她電話也躲躲閃閃的,總是把電話掛了,用另一個號碼再打過來。蘇蕓覺得老宗有點過了,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根本沒必要這樣神經(jīng)過敏,于是,就淡淡地說,我記不住別的號碼。

老宗埋怨道,不是讓你存了嗎?

蘇蕓說,懶得存。

老宗語氣緩和了,有事嗎?

蘇蕓把轉(zhuǎn)讓的事說了。

老宗沉默了一會兒說,轉(zhuǎn)就轉(zhuǎn)吧,現(xiàn)在的形勢,茶葉店不好做了。

蘇蕓心里一沉。她原以為,老宗會反對的,最起碼要阻攔幾句。沒想到,他說得這么輕描淡寫,好像茶葉店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是關(guān)是開隨她的便。蘇蕓后悔給老宗打這個電話了,熱臉貼了冷屁股似的。

蘇蕓把電話掛了,立刻清點店里的東西。因為早就有了轉(zhuǎn)讓的打算,余貨不太多,除了幾箱高檔禮盒不好出手,中低檔的沒多少本錢,大不了賠本甩賣了。

紫煙閣坐南朝北,店面不大,前后從中間隔開,北面是紫黑色的實木展柜和收銀臺,南面隔成了四個小間,中間是走廊,廚房和倉庫在左邊,右邊一間是茶室,一間是臥室。

臥室的西南角放著個衣柜,暗櫥里藏著幾張存折,是蘇蕓十幾年的積蓄。看著存折上不算多也不算少的數(shù)字,她的心里有點復(fù)雜。五十萬,對于從月亮灣走出來的她來說,不算個小數(shù)目了。在城里有房有車還有存款,在蘇蕓的三親六戚當(dāng)中,她已經(jīng)算是個人物了。其實,她心里很清楚,在柳陽,這點錢充其量算是一個小秕子。遠(yuǎn)的不說,就說老宗吧,存款有多少她不清楚,資產(chǎn)可是明擺著的,公司就不用說了,單說房子不知道有多少,柳陽有,省城有,海南有……就是傍著他的小三小四,也都有了房子,那個最得寵的小三,房子還不止一套。有一次老宗跟她發(fā)牢騷,說那個小三貪心不足,給了兩套單元樓還不行,非要一套別墅。蘇蕓開玩笑說,房子對你來說,還不就是地里長的莊稼嘛。老宗哭喪著臉說,你這個傻丫頭啊,你以為房子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啊。我實話告訴你,比他娘的唐僧取經(jīng)還難呢,不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房子蓋不起來。蘇蕓心里說,我看容易得很呢,不然哪有閑錢養(yǎng)女人啊,而且還不是一個,嘴上說的卻是,人家如花似玉一嬌娘,送套別墅也值啊。老宗哼了一聲,我對女人可是有底線的,該給多少,我心里有數(shù)。

蘇蕓想想老宗的話,覺得自己的這點積蓄,跟老宗或者老宗的小三小四們一比,簡直就是毛毛雨,稍微有點風(fēng)吹草動就煙消云散了。前一段,一個表侄娶媳婦,光彩禮就給了二十萬。去年春天,老宗的工地出事,摔傷兩個民工,一個人賠了七八十萬。這么一想,蘇蕓心里有點慌,茶葉店一關(guān),就等于坐吃山空,兒子眼看就要高中畢業(yè),上大學(xué)、找工作,都要花錢。

剛認(rèn)識老宗那幾年,老宗不止一次說要送蘇蕓一套房子,那套房子當(dāng)時十幾萬,如果厚著臉皮要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值到七八十萬了。這樣的念頭一閃現(xiàn),蘇蕓先嚇了一跳,無功不受祿,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如果當(dāng)時真要了,她還是現(xiàn)在的蘇蕓嗎?如果當(dāng)時真要了,她跟老宗的小三小四們又有什么分別?如果當(dāng)時真要了,老宗這塊膏藥還能撕得掉嗎?如果當(dāng)時真要了,恐怕不是她把老宗當(dāng)膏藥,而是老宗把她當(dāng)成膏藥,早就撕掉了。

蘇蕓搖搖頭,甩走了那個可笑的念頭。她把存折放好,開始整理衣柜里的衣服。她的衣服大部分是綠色的,有豆綠、墨綠、嫩綠、草綠……那件光滑柔軟的絲綢旗袍,是老宗從蘇州給她買回來的,墨綠色的底,一朵一朵淡粉色的荷花,蘇蕓一眼就喜歡上了。每年春節(jié)晚會上,她都穿著這件旗袍演出。老宗說,穿上這件旗袍,在舞臺上那么一站,眉眼、身段、氣韻全有了。蘇蕓撫摸著荷花花瓣,心隱隱疼了一下。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橫下心,把旗袍摘了下來。等把綠色的衣服挑揀完,衣架上也剩不下幾件了,看著空蕩蕩的衣柜,蘇蕓心里一陣輕松,覺得老宗的面容一下子遠(yuǎn)了。

2

入伏以后,天一下子悶熱起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黏糊糊的潮味兒。

一到這個時候,蘭枝心里就堵得慌,找不到對象就拿蒼蠅出氣,好像跟蒼蠅有幾輩子的仇,拍個稀爛也不覺得解恨。尤其遇到雷雨天,她的心口就像著了火,一邊罵一邊沖著天上喊,老天爺,你瞎了狗眼,山活了二十八歲,針尖大的壞事都沒干過,憑啥這么對待他?

山是在河灘里放羊的時候被雷擊死的,隨著他走的還有十幾只羊。

文良一回來,蘭枝就住了嘴。她在文良面前,不是敞亮的,時不時得藏著掖著點。每當(dāng)這個時候,蘭枝就格外地想念山。她在山跟前是可以隨便哭隨便笑的,不高興的時候,還可以張口罵兩句。山總是嘿嘿地笑,好像蘭枝的罵也能讓他高興似的。

文良來這個家的時候,蘭枝才三十六歲,她怕倆孩子受委屈,不愿意再生。文良就把倆孩子當(dāng)成了親生的,尤其是對兒子洋洋,更是寵溺。文良對山的爹娘也孝順,該給的東西,該到的禮數(shù),都做到了前面。等蘭枝心軟了,想給文良生一個的時候,卻怎么也懷不上了。每當(dāng)看到文良在田里干活,蘭枝就覺得對不起文良。她在文良面前,從來不發(fā)脾氣,文良急躁起來,罵她兩句,她就像山那樣,只嘿嘿地笑。吃飯的時候,文良不坐下來,她是不動筷子的。做了好吃的,她總是跟倆孩子說,要讓干活的人先吃。山去世的時候,蘭枝剛出月子,因為總是哭,落下了一身的毛病,無法跟村里的婦女們一樣出門打工。她心疼文良,就多包了幾畝地。反正自己家的地,可以由著性子干,累了就歇會兒,歇過來了再干。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蘭枝和文良省吃儉用,翻蓋了新房,打發(fā)閨女出了嫁,供洋洋讀了大學(xué)。她以為人生大事基本完成了,剛想喘口氣,沒想到麻煩來了。蘭枝原以為,洋洋上了大學(xué)就有了一個好前程,沒想畢業(yè)五年了,卻一直找不到像樣的工作,燕子一樣四處飛,有一段時間還被騙進(jìn)傳銷團(tuán)伙,幸虧他堂姑蘇蕓出面,動用了公安的關(guān)系才把他解救出來。

文良見洋洋在外漂著混不出個上下,就讓他跟著自己到工地打工,踏踏實實掙個辛苦錢,以后瞅機(jī)會娶個媳婦,也算是有了歸宿。蘭枝不甘心也只能默認(rèn)了,村里好幾個跟洋洋一樣的后生,在外漂了多年,連個媳婦也說不下。

洋洋在工地干了不到半月就受不了了,又要出去闖蕩。走的時候,話說得倒是挺有氣勢,不混出人樣來,絕不進(jìn)家門。

一個深夜,洋洋打電話回來,哭著跟蘭枝說,看不見一點光亮,活著沒有意思了。

蘭枝嚇得心驚肉跳,哭著要去省城找洋洋。省城這么大,洋洋不接電話,到哪兒找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洋洋終于接了電話,他說,昨晚喝多了。過幾天他要去參加一個考試,只要考上了,這輩子就有希望了。

蘭枝懸著的心落了地。她雖然不知道洋洋考的是什么,但是,只要是考試,她認(rèn)為就是好事。

蘭枝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文良,文良也挺高興,他說,只要孩子有進(jìn)取心,考到哪兒咱供到哪兒。

考試后的第二天,洋洋打電話說,媽,考得還行。

蘭枝心里一亮!對正在吃飯的文良說,洋洋考得還行。

文良咽下一口飯,笑瞇瞇地說,不看看是誰的兒子呀,能考差了?

蘭枝心里一酸,到廚房炒了倆雞蛋端到文良跟前。

文良嬉笑著說,看我兒子出息了,巴結(jié)我呀?

蘭枝撲哧笑了,八字還沒一撇呢,別瞎咋呼了。

過了幾天,洋洋又打電話說,媽,這一次也許不行,我明年再考。明年再考不上,我就死心了,回來老老實實種地。

蘭枝一下掉了淚。

文良忙問,怎么啦?

蘭枝答,洋洋這次也許考不上。

文良安慰她,別見風(fēng)就是雨的,還沒揭鍋蓋,你咋知道饅頭沒蒸熟?

3

紫煙閣開在柳陽縣城的西北角。

選址的時候,老宗擔(dān)心位置太偏,沒有顧客。蘇蕓說,喝茶的人喜歡靜。紫煙閣,好聽、雅致,最適合開茶葉店了。

老宗大胳膊一揮,紫煙閣,這個名字好,就沖這三個字,我支持你!

老宗給了蘇蕓十萬,蘇蕓堅持打了借條,老宗當(dāng)場把借條撕了。

紫煙閣裝修的時候,老宗建議請專業(yè)的裝飾公司好好設(shè)計一下。蘇蕓不同意,她說,一個喝茶聊天的靜心小宅,輕淡自然就可以了。

蘇蕓按著自己的想法,從鄉(xiāng)間找來泥瓦匠,砌了青磚灰瓦的門頭,白灰勾縫,椿木大門,黃銅門環(huán),原木原色的牌匾上刻著墨綠色的柳體大字——紫煙閣。

裝修完畢后,蘇蕓請老宗過來視察。老宗里外轉(zhuǎn)了一圈,最后站在紫煙閣的門前,用一種領(lǐng)導(dǎo)的口吻說,不錯,不錯。

蘇蕓問,好在哪兒?

老宗左右看了看,然后說,也說不上哪兒好,就是覺得熟悉,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蘇蕓心里一動,老宗的“熟悉”,就是她想要的感覺。

紫煙閣開張以后,蘇蕓幾乎長在了茶葉店。盡管她用心經(jīng)營,紫煙閣絕大部分的顧客還是來源于老宗的圈子,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近一半的利潤是老宗的朋友們帶來的。

蘇蕓對老宗有了虧欠,不知道怎么報答,就把后面向陽的一間改成了小茶室,專門等老宗來的時候喝茶。茶室的裝修蘇蕓很是費了一番心思,壁紙是古樸的青磚圖案:吊頂是深綠的竹片一條一條拼接的:蘇蕓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樹,枝繁葉茂,蘇蕓把大樹拍成了照片,放大裝裱后,掛在了北墻上。

老宗沒事的時候,就來喝茶。一進(jìn)茶室他就盯著大槐樹看,看著看著就會動情,說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小時候。老宗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蘇蕓自然就坐在對面洗茶泡茶。窗外的光線照進(jìn)來,蘇蕓的臉比較明亮,老宗的臉就模糊一些。剛坐下的時候,蘇蕓有些不大自然,總覺得她在明處,老宗在暗處,一切都在老宗的掌控之中。

老宗見她愣神,就問,想什么呢?

蘇蕓笑著說,這個店名義上是我的,其實真正的老板是你啊。

老宗哈哈大笑,你這個傻丫頭啊。

蘇蕓愿意老宗喊她傻丫頭,就像蘭枝喊她蕓兒一樣,暖乎乎的,有一種親切感。

老宗喜歡聽蘇蕓說話,聽著聽著就會走神。

蘇蕓就問,想什么呢?

老宗笑瞇瞇地說,聽你說話,像按摩一樣舒服。

蘇蕓便放松下來,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說說東,說說西,天馬行空,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

老宗聽著聽著就又開始走神。

蘇蕓又問,想什么呢?

老宗說,你說話的樣子,很像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老宗不說了,蘇蕓也沒有問。老宗只說,那個人的眼睛像山泉一樣清澈,聲音像畫眉一樣婉轉(zhuǎn)。

老宗平時說話挺糙的,時不時冒出一句粗話,可說起那個人,就文縐縐的。老宗說,那個人挽著發(fā)髻,比薛湘靈還好看。蘇蕓就把頭發(fā)留長了,也挽起了發(fā)髻。老宗說,那個人喜歡綠色。老宗一來,蘇蕓就換上綠色的衣裳。老宗高興的時候,就讓蘇蕓唱一段,老宗喜歡聽《鎖麟囊》,于是蘇蕓就唱:

一霎時

把七情俱已昧盡

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縣劇團(tuán)散了以后,除了每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蘇蕓幾乎沒有機(jī)會登臺了,唱著唱著她就進(jìn)入了角色,而老宗也聽得如癡如醉。

等蘇蕓唱完,老宗鼓掌叫好,情不自禁站起來,拉住蘇蕓的手。蘇蕓開始是溫順的,等老宗的眼里竄出火苗,她甩開了老宗的手。

事后,蘇蕓總是想,為啥就不能跟老宗那樣呢?是老宗長得太不起眼了嗎?似乎是,似乎又不是。男女相處久了,相貌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老宗自有老宗的優(yōu)勢,通透練達(dá),在柳陽縣城呼風(fēng)喚雨,很多女人蒼蠅一樣圍著他轉(zhuǎn)。

紫煙閣剛開張的時候,幾個地痞來找茬兒,買了茶葉不給錢,硬說茶葉發(fā)霉了。老宗一個電話,就來了一群人,三下五除二把這幾個地痞擺平了。蘇蕓的丈夫周路遠(yuǎn)是個拉二胡的,劇團(tuán)散了以后,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也沒個固定職業(yè)。蘇蕓請老宗喝了一場酒,就把他安排到了化肥廠,雖然跟二胡不沾邊,總算是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侄女師專畢業(yè)一直找不到工作,大哥愁眉苦臉來找蘇蕓,正好遇到了老宗,老宗說,別著急,這事包在我身上。不到倆月,侄女就去柳陽二中上班了。

蘇蕓問老宗為侄女辦事花了多少錢,老宗嬉皮笑臉的,一會兒說花了一塊錢,一會兒說花了一百萬。

老宗不說數(shù),就沒法給。蘇蕓不安地說,老宗,不能這樣啊。

老宗開玩笑,如果覺得虧欠,就跟我睡了。

蘇蕓哼了一聲,睡也是我睡你,不是你睡我。

老宗笑了,我就喜歡你這股勁兒,敞敞亮亮的。

蘇蕓心里一熱,半真半假地拖著長腔道,果真如此,這般念想,那就從了吧……

老宗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蘇蕓咬咬牙,把手伸給了老宗,等老宗緊緊地抓住,她又掙脫了。老宗有點惱火,半開玩笑半挖苦地說,蘇蕓,不簡單哪,知道吊男人的胃口了,

蘇蕓漲紅了臉。

老宗嘆口氣說,你跟那人一樣的性子。不過,這樣也挺好的,一定要堅持住啊,不然真讓我得手了,也就沒啥意思了。

老宗沒有說準(zhǔn)蘇蕓的心思,她才沒想那么多呢。其實,說白了就是一種本能的拒絕,就是不愿意,就是熱不起來??墒牵@樣的話蘇蕓是不會跟老宗說的,就好比有些話老宗不跟她說。他們倆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心里一清二楚的。比如,逢年過節(jié),老宗送禮,在茶葉盒塞一包東西,等人來取。那包東西是什么,老宗不說,蘇蕓也不問。前段時間,老宗神色慌張地跟她說,大領(lǐng)導(dǎo)好像遇到了點麻煩,我要避一避,沒事就不要打電話了。這個“大領(lǐng)導(dǎo)”時常在老宗的嘴里出現(xiàn),他到底是誰,蘇蕓一次也沒問過。

蘇蕓要關(guān)紫煙閣,表面的理由是生意越來越不行了,深層次的原因是她想擺脫老宗,好像這個時候不擺脫,以后就更難擺脫了。這么多年,她心里清楚得很,她現(xiàn)在的一切,都得益于老宗的安排。還有他們之間不清不明的狀態(tài),她也不知道會往哪個方向走,但不管是哪個方向,她似乎都沒有想好,總覺得他們之間缺點什么,總覺得老宗跟她認(rèn)識的其他男人們也沒什么兩樣,尤其是最近這一段時間,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自從老宗神色慌張地說要避一避,蘇蕓的心里就有了隱隱的擔(dān)憂,下意識覺得老宗好像處在危險之中。一路走來,老宗幫了她這么多,她一直認(rèn)為,老宗有了事,自己幫他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可老宗顯然不是這么想的,她問了他幾次,老宗都答非所問,話里話外還透出一絲的戒備和警惕,完全沒有了以往的親切和默契。

老宗的態(tài)度讓蘇蕓有點難過,老宗城府太深了,什么事都像是被他牽著鼻子走。這種感覺讓她有點累,她突然覺得,他們在對方的心里已經(jīng)不太重要了,彼此就像是嚼爛了的口香糖,咂不出什么味道了。

4

蘭枝討厭伏天,卻喜歡伏天的玉米,一天一大截,一天一個樣,好像用手揪著一樣噌噌地朝上長,前兩天才半尺高,過兩天就齊腰深了,一排排一行行,那么整齊,那么歡實,那么蓬勃,那么有活力。

蘭枝是在玉米地里接到洋洋的電話的。洋洋的聲音像玉米一樣雄壯有力,媽,筆試第五名,成功進(jìn)入了面試!

洋洋的聲音從手機(jī)里傳出來,跟田野里的風(fēng)匯合在一起。玉米們像是聽到了洋洋的喜訊,也跟著興高采烈起來,搖頭晃腦,舒胳膊伸腿兒,嘩啦啦的,像是開懷大笑,又像是起勁兒地鼓掌。

蘭枝在玉米地里笑了又笑,等笑夠了,她才想起應(yīng)該先打兩個電話,一個是文良,一個是蘇蕓。

蘭枝猶豫了片刻,還是把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蘇蕓。

蘇蕓接到電話,也驚喜萬分,她說,太好了!筆試第五名,不簡單!讓洋洋好好準(zhǔn)備面試,面試比筆試還重要呢。

掛了電話,蘭枝有點納悶,怎么考上了,還要準(zhǔn)備面試?。哭D(zhuǎn)念一想,面試可能就跟相親一樣,看看人長得什么樣吧?洋洋一米七八的大個子,不胖不瘦,不瘸不拐,不聾不啞,眉眼臉盤也不丑,還怕相看?這么一想,蘭枝的心就又雀躍起來,拿起手機(jī)就給文良打電話。

文良不等蘭枝說話,就大聲喊,洋洋早跟我匯報了!

蘭枝趕緊朝回走。文良急性子,心里裝不住事,嘴上把不住門,家里有點事兒,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洋洋的事,她雖然覺得八九不離十,可蘇蕓說了,還要面試,終歸還沒落到實處,蘭枝還是愿意再忍一忍,等板上釘釘了,文良就是拿著大喇叭喊,她也會跟著高興的。

盡管蘭枝一溜小跑地朝回趕,等她到家,院子里已經(jīng)站了一大群人。幾個婦女圍上來,嚷嚷著說,蘭枝,啥也別說了,請客吧。

文良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遞給蘭枝說,買點瓜子糖塊、下酒菜。女人們嗑瓜子、吃糖,男人們喝點小酒,慶祝慶祝。

一瓢水潑地上了,怎么也收不回來了。否認(rèn)讓外人笑話自家男人說話沒準(zhǔn)兒,順著他說吧,又沒底氣,猶豫了片刻,蘭枝接過錢說,別聽文良瞎嚷嚷,這事兒他只說了一半,面試考上考不上還不一定呢。

文良大胳膊一揮說,筆試考上了,面試算個啥?就咱洋洋這小伙兒,還怕面不上?

一個婦女說,就憑洋洋的帥模樣,當(dāng)演員也選得上!

一個鄰居也想當(dāng)然地說,面試也就是走走過場,洋洋這官,是當(dāng)定了!

大家這么一說,文良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了,催著蘭枝說,別磨蹭了,趕緊去吧,嘴皮子癢癢了。

蘭枝到超市買了糖、瓜子、小菜,想了想,又加了一條魚一只雞。有雞有魚才成席,既然文良這么歡喜,就讓他先掙足面子吧。

蘭枝提著大包小包朝回走,迎面碰到了村長,她把手里的東西朝上提了提,沖著村長喊,叔,到我家喝酒去呀。

村長問,蘭枝,家里有喜事呀?

蘭枝嘆口氣說,洋洋考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筆試過了,面試還沒考呢,文良就嚷嚷開了,張羅了一群人喝酒。

村長問,哪兒的鄉(xiāng)鎮(zhèn)?

蘭枝答,柳陽的。

村長眼睛一亮,好事好事,不簡單不簡單,蘇家的祖墳上總算長了棵蒿子。

村長是在夸獎洋洋,蘭枝聽著卻有點別扭,尤其是最后一句話,透著一種蔑視的意思,好像蘇家的人都沒本事,就是洋洋出息了,也僅僅是棵蒿子。蘭枝想,如果洋洋的事真定了,她就會很有底氣地對村長說,說不定這棵蒿子會長成一棵大樹呢。但是,這句話現(xiàn)在萬萬不可說,說了最后考不上就等于打了自己的臉。她放低聲音說,叔,這話說早了,洋洋連棵毛毛草都不是,他蘇蕓姑說了,面試比筆試還重要呢。

村長說,蘇蕓說得對,筆試分占百分之四十,面試分占百分之六十。

蘭枝懵了,原來面試這么重要啊。

村長說,當(dāng)然了,我戰(zhàn)友的孩子,一連三年,筆試都通過了,就是面試通不過。

蘭枝慌了,這可怎么好,八字沒一撇的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

村長安慰她說,不管怎么說,筆試過了,也算是好事。文良熱心,你不要掃了他的興,先讓大家高興一番,回頭再合計。

蘭枝懇求村長說,叔,你一定過去,幫著回旋一下,不然丟人丟大了。

蘭枝和村長到家,文良和幾個男人就著一盤花生米已經(jīng)喝上了。見村長進(jìn)來,文良端起一杯酒,滿面紅光地說,村長,這杯酒你得喝了,咱洋洋要是當(dāng)了鄉(xiāng)長,我是鄉(xiāng)長他爹,你就是鄉(xiāng)長爺爺了!

文良的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蘭枝皺著眉,心里的火噌噌朝外冒。她原來以為文良直腸子、急性子,沒想到他說話還這么不靠譜。蘭枝看著文良紅布一樣的臉,越看越難看,越看越失望。她不由想,這事如果放在山身上,他即使再高興,也只會笑在心里,不笑在臉上。

村長跟每人喝了一杯酒,才說,洋洋這事不光是文良家的好事,也是咱月亮灣的好事。但是呢,這好事才成了一半,只有面試過了,才算是定了,也就是說,革命還沒成功,洋洋仍需努力。

村長見多識廣,他的話就是權(quán)威。一個婦女小聲說,原來是空歡喜呀。

村長反駁她,怎么是空歡喜呢?洋洋筆試能通過,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好多人連面試的門都進(jìn)不了呢。

村長把筆試面試講解了一番,大家聽明白了,情緒也就不如原來熱烈了,酒也喝不上勁兒了。

大家起身朝外走,村長跟幾個婦女說,回家后,你們都給土地奶奶上炷香,拜托她老人家保佑洋洋面試成功。

一個婦女打趣道,村長也信土地奶奶?

村長笑著說,土地奶奶是娘們家的事,我信土地爺爺。

一群人都笑了起來,蘭枝心里一暖。

蘭枝把文良扶到床上躺下,要給村長沏茶。

村長擺手說,不用了,我該走了。

走到門口,村長停下來對蘭枝小聲說,洋洋面試的事,可不要大意了,我聽?wèi)?zhàn)友說,筆試公平,面試有貓膩,你也找找關(guān)系,不然就吃虧了。

村長的話像一記悶棍敲在了蘭枝的頭上,她壓根沒想到,這種事也需要找關(guān)系,走后門。她急兮兮地說,叔,我一個平頭老百姓,上哪兒找啊,你幫幫俺吧!

村長嘆口氣說,這是大事,我可幫不上忙。

村長是月亮灣最有本事的人,他要是幫不上,誰還能幫呢?

村長想了想說,有一個人能幫。

蘭枝急問,誰呀?

村長說,蘇蕓。

5

張貼在紫煙閣大門一邊的轉(zhuǎn)讓告示被風(fēng)吹得翹起了角兒,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門前的大街上不斷有車輛駛過,沒有一輛慢下來。人行道上有人走過來,走過去,都心不在焉似的,到了門口,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看一看,好像紫煙閣不存在一般。只有窗前的梧桐樹,東搖西晃的。一片巴掌大的葉子落下來,在地上翻轉(zhuǎn)著,飛舞著。

蘇蕓一陣心酸。劇團(tuán)解散的時候,她和幾個姐妹在劇團(tuán)門口揮淚告別,和現(xiàn)在的場景極其相似,門口梧桐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朝下飄落。幾個姐妹都走了,只有她不甘心又返了回來,賴在劇團(tuán)的宿舍半個月,才放棄了幻想,去一家超市當(dāng)了收銀員。

認(rèn)識老宗以后,蘇蕓接觸的面廣了,對城里的事比原來懂得多了,親戚朋友有事找她,她都能幫著出出主意,而且也能說到點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她也樂意幫忙。幫的過程中,遇到了難處,她就問老宗,每一次都幫得很圓滿。慢慢的,在月亮灣,尤其是在家族中,她就成了有本事的人,找她的人越來越多。

老宗不止一次地數(shù)落她,你就是一個“事兒姥姥”,該管的不該管的都瞎熱心。說歸說,該幫忙的時候,老宗還是會幫,遇到一些蘇蕓實在辦不了的事,他還會親自出面去辦。去年春天,洋洋陷入傳銷團(tuán)伙,蘇蕓把劇團(tuán)的同事和她的粉絲們問了個遍,誰也幫不上忙,就只能找老宗了。老宗動用了公安的關(guān)系,才把洋洋救了出來。

蘇蕓請老宗喝茶表達(dá)感謝,老宗語重心長地說,以后少管這些閑事,你已經(jīng)離開月亮灣,變成城里人了,月亮灣對于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了。

蘇蕓覺得老宗的話也對也不對。從形式上來說,她離開月亮灣已經(jīng)二十多年,月亮灣跟她沒有太大關(guān)系了,一兩年甚至三四年不回去,對她的生活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但是,從內(nèi)心深處,她總是無法跨過這道坎兒,月亮灣就像是長在了她身上,隨時隨地就會冒出來。在街上遇到月亮灣的人,她覺得親切。有鄉(xiāng)親來店里買茶,她不假思索就按了進(jìn)價。在劇團(tuán)的時候,她就開始學(xué)普通話,但無意之中還是會帶出月亮灣的口音。父母都已過世,每隔十天半月,她就要回月亮灣一趟。每次回去,蘭枝家是必去的,不在蘭枝家的炕上躺一會兒,就好像白回來似的。

蘭枝是蘇蕓的堂嫂,蘇蕓跟她對脾氣,兩人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每次回家,腳沒站穩(wěn),她就要去蘭枝家,嫂子氣呼呼地說,咱家有蒺藜,蘭枝家有花呀?

嫂子還真說對了,不知道為什么,蘇蕓覺得蘭枝家比自己家好,比自己家暖和。閨女回娘家,哥嫂當(dāng)然要盛情款待,尤其是最近幾年,蘇蕓一進(jìn)門,嫂子就張羅著出去買菜,蘇蕓怎么攔也攔不住。嫂子買菜,要走半道街,見人就說,小姑子回來了。每次看到嫂子這樣,蘇蕓心里就有點別扭,覺得嫂子的舉動有一種表演和刻意。蘭枝就不這樣,每次她一進(jìn)門,蘭枝總是先喊,蕓兒,蕓兒回來啦。蘇蕓喜歡聽蘭枝喊她蕓兒,又軟又暖,總讓她想起娘喊她的樣子。蘭枝也從不給蘇蕓買吃的,家里有什么就讓她吃什么:新蒸的饅頭、曬好了的紅薯干、糖醋腌的洋姜、熟透了的柿子……廚房實在沒吃的了,蘭枝就給蘇蕓現(xiàn)做,烙一張香噴噴的蔥花餅,搟一碗熱乎乎的面條,臥上兩個白胖的荷包蛋,到菜畦里揪一把綠油油的芫荽撒到鍋里……每一次都讓蘇蕓吃得舒心。

蘭枝就像新做的被子,好的是喧騰騰的里子,不是華麗麗的面子。蘭枝跟月亮灣的女人不一樣,身上有一股戲中女子的味道,眉眼彎彎,笑中含情,穿著打扮,樸素而雅氣,得體而不張揚(yáng)。每次看到蘭枝,蘇蕓總會想起薛湘靈,想起王寶釧,想起更多更遠(yuǎn)的那些女子們,想起她們的堅韌和俠義,想起她們的清澈和干凈。

蘭枝和山剛結(jié)婚的時候,像一個嬌滴滴的小姐,除了說話好聽,什么活也不會干。山在田里勞作,她拿條手巾,跟屁蟲似的黏在后面,一會兒給山擦擦汗,一會兒給山捶捶背:山在鍋臺上做飯,她搬個板凳坐在一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大年初一的早上,拜完年,她一個新媳婦不在炕上貓著,纏著山帶她到村南大河灘里玩。族里的一個長輩數(shù)落山,你這哪是娶老婆啊,分明是娶回來個活奶奶嘛。山一點也不惱,嘿嘿笑著說,我娶老婆不是為了干活,而是為了舒服,一聽她說話我就渾身舒坦,跟喝了蜜一樣。

山去世后,族里的人都說,這樣的媳婦,別說一年了,一個月都守不住。只有蘇蕓說,你們看走眼了,我這個嫂子強(qiáng)得很,能享福也能受罪。

蘇蕓還真說對了,蘭枝一守就是十年。而且十年之內(nèi),什么活都會干了,什么苦也都能受了。文良來了以后,她的態(tài)度整個翻轉(zhuǎn)了,把文良捧上了天,讓自己低在了塵埃里。每當(dāng)看到蘭枝低眉順眼地跟文良說話,蘇蕓就有一種在舞臺唱戲的感覺,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哼唱起來:

一霎時

把七情俱已昧盡

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享定

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

想當(dāng)年我也曾撒嬌使性

到今朝只落得舊衣破裙

一輛黑色的奔馳從西邊駛來,快到紫煙閣門口的時候,慢了下來,蘇蕓心里一緊。

奔馳車在門口停了一下,又緩緩開走了。

蘇蕓看清了,不是老宗的車。

蘇蕓猶豫了片刻,開始撕墻上的告示。翹了邊的告示,撕起來并不容易,中間部分牢牢地粘在瓷磚上面。蘇蕓一點一點撕著,老宗和蘭枝在她的腦海里交替出現(xiàn),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么多年來之所以跟老宗走不到那一步,是因為蘭枝在她前面站著,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蘭枝已經(jīng)變成她的一面鏡子了。

這么一想,蘇蕓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懊惱,看著怎么撕也撕不干凈的轉(zhuǎn)讓告示,她不由難過起來,也許因為蘭枝,老宗這塊膏藥,跟眼前的轉(zhuǎn)讓告示一樣,也不容易撕掉呢。

6

蘭枝跟蘇蕓打完電話,心里七上八下的。依著姑嫂多年的交情,而且又是第一次開口求她,蘇蕓說什么也該應(yīng)承下來,最起碼也應(yīng)該說“我盡力吧,辦法總比困難多”。家里的人有事找她,這句話她可沒少說。去年,洋洋誤入傳銷團(tuán)伙,傳銷窩點在距離柳陽三百多里的一個縣城,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蘭枝和文良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也想不出辦法。正在走投無路時,蘇蕓回來了,她說,別著急,辦法總比困難多。說完,就開始不住地打電話、接電話,不到半天時間,洋洋的事就有了著落。

想想蘇蕓常說的那句話,再想想蘇蕓剛才說的,雖不是天壤之別,也算是冷熱兩重天?!叭菸蚁胂氚伞?,這話不溫不火,卻包含著無限的不確定。難道洋洋的事她不想管,需要想想再做打算?這可是涉及到孩子前程的大事,如果蘇蕓出手相幫,孩子的命運和她后半輩子的日子可就是天上地下了,蘇蕓那么聰明,這么淺顯的道理,她就想不透嗎?

蘭枝越想心里越?jīng)]底,越想心里越慌。蘇蕓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指望不上了,只能聽天由命了。想到天,蘭枝的心里長了滿滿的氣。人們常說,世上什么最大?天最大,無邊無際,沒有盡頭??商齑笤谀膬海刻ь^就能看見,眨眼就能吃人,山不就是被天吃了嗎?還有洋洋的事,都說是天大的事,可天理何在?說什么天道人心,天地良心,天有道嗎?天有心嗎?面試需要找關(guān)系,找不到關(guān)系,就只能聽天由命。洋洋的事跟天扯上了關(guān)系,還能有個好嗎?

文良說,你先別著急,就容人家想想吧。剛才我聽村長說了,這可不是仨核桃倆棗就能辦了的事,得好好掂量一下,家里這點水,能不能撐得?。?/p>

文良的話一下子驚醒了蘭枝,光顧著掰掐蘇蕓那句話,沒把要害想進(jìn)去,光說讓人家?guī)兔?,沒說讓人家怎么幫。這年頭,空嘴說空話怎么行,真金白銀要跟上。

蘭枝扭身朝屋里走,打開柜子,看看家里有多少錢。

文良跟在后面說,要不打電話問問洋洋,看看別人怎么辦?我就不信,這么多考試的,都找關(guān)系。

蘭枝心里咯噔一下,她看著文良的臉,心像針扎了一下,到底不是親生的,針頭線腦的事看不出來,一遇到大事就現(xiàn)了原形。

蘭枝本來想說,你就是怕花錢唄。但是又想,文良就是真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誰愿意把白花花的血汗錢扔進(jìn)黑窟窿里呢。洋洋這種事,細(xì)思量一下,還真沒底,到底花多少,最后能落到哪兒,誰也說不清。

這么一想,蘭枝心里平和了,她換上一副笑臉說,你是一家之主,你說咋辦就咋辦。

文良得意地說,看看,沒主意了吧?

蘭枝順竿爬,背靠大樹好乘涼啊。

文良大胳膊一揮說,走吧。

蘭枝問,去哪兒?

文良說,找村長,打問打問,到底花多少,咱好做準(zhǔn)備。

蘭枝臉一紅,看來自己多想了,她緊走兩步,用手拍打文良背上的塵土,動作又輕又柔。

這個時候,蘇蕓的電話打過來了。

文良搶過手機(jī),張口就說,他姑,洋洋的事全靠你了,需要花錢盡管說話。

掛斷電話,文良高興地說,他姑就是不簡單,想得太周到了。她說,找人的事千萬不要跟洋洋說,免得影響孩子的情緒。她讓洋洋趕緊找一個面試班,最好找正規(guī)的培訓(xùn)中心。找人的事也不要跟任何人說,免得別人說三道四。

蘭枝心里一熱,蕓兒啊,蘇家有你,是我們的福氣啊。

文良問,村長家還去不?

蘭枝說,不去了,咱就聽蘇蕓的。

7

紫煙閣又開了。

周路遠(yuǎn)挺高興,開就開著吧,反正沒魚有蝦。蘇蕓皺眉,周路遠(yuǎn)這輩子也就是小魚小蝦的出息了。老宗不如周路遠(yuǎn)高大英俊,心比周路遠(yuǎn)大得多,小魚小蝦之類的事他從來不放在眼里。剛認(rèn)識老宗的時候,蘇蕓經(jīng)常跟周路遠(yuǎn)說起老宗,下意識想讓他學(xué)學(xué)老宗。周路遠(yuǎn)不以為然,老宗這么行,那么行,有一樣他不行,不會拉二胡。

仔細(xì)一想,周路遠(yuǎn)說得也對,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老宗的長處是掙大錢過好日子,周路遠(yuǎn)的長處是拉二胡讓自己高興,兩者好像也沒什么高下之分。其實,蘇蕓也不是看重錢的人,她只不過是想讓周路遠(yuǎn)學(xué)一學(xué)老宗的寬廣,可兩人一個豆腐,一個白菜,誰也成不了誰。

道理蘇蕓是想明白了,可總是在某些時候,無法隨著自己的心走。尤其是遇到了困難,周路遠(yuǎn)和自己都無法解決時,她就會想起老宗,內(nèi)心深處就會有一個念想:如果周路遠(yuǎn)也像老宗這么能干就好了??墒牵址浅G宄?,這個念想是虛妄的,根本不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這個念想從認(rèn)識老宗的那一天起,就好像長在了她心里,總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來。紫煙閣重新開張,也跟這個念想有關(guān),洋洋的事一來,那個念想就又如影隨形了。

老宗一直沒有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蘇蕓坐在紫煙閣發(fā)呆。洋洋的事箭在弦上,射向哪里,她沒有方向。

蘭枝的電話又打來了,蕓兒啊,洋洋如果考上了,就成了吃皇糧的官人。

蘇蕓說,我知道。

蘭枝說,蕓兒呀,我知道你為難,可嫂子可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蘇蕓心里一軟,你先別急,我打問一下再說。

蘭枝說,蕓兒啊,你就是腦袋拱地也得幫這個忙,誰讓你是洋洋的姑,誰讓你有這個本事呢。

蘭枝的話里透著自家人的隨性隨意,卻又包含著逼迫的意思,趕鴨子上架似的。這不是蘭枝風(fēng)格啊,她一向都是四平八穩(wěn),不亂陣腳的。蘇蕓覺得肩上壓了一塊大石頭,她說了一句,你容我好好想想吧,就掛了電話。

話是這么說了,事卻不能等了,火燒眉毛了,馬踩著車呢,蘇蕓不由也急了。蘭枝的話是躁了些,卻是實情。把蘇家的祖宗八代捋一遍,除了她蘇蕓,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辦洋洋的事,別說辦了,能商量的人都找不出一個來。

蘇蕓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手機(jī)。在柳陽認(rèn)識的人說起來也不少,通訊錄里的人有幾百個,每一個看著都很熟悉,也都很陌生。翻來翻去,能說一說這事的人也沒有幾個,而且還不是太確定。仔細(xì)一想,也就是在一起吃吃喝喝的關(guān)系,而且基本上蘇蕓都不是主角,一般是老宗請客她作陪,說白了就一陪客的花瓶。其實,連花瓶也算不上,年輕貌美的小三小四才是老宗的花瓶。

蘇蕓掂量了好久,才跟三個人打了電話,約他們晚上一起吃飯。蘇蕓沒說有什么事,有事不能電話里說,酒至半酣才是最佳時機(jī)。

這三個人,一個是縣醫(yī)院的辦公室主任,他的關(guān)系很廣,柳陽各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他都熟悉:一個是蘇蕓的粉絲,南方一個做水暖管件的老板,他也喜歡聽?wèi)?,蘇蕓跟他談得來,是除了老宗之外關(guān)系最好的一個朋友了:另一個是人事局姓劉的副局長,是位女性,四十來歲,濃眉大眼,說話干脆利索。蘇蕓分析了一下,三個人之中,劉局長跟這事最沾邊,是飯局中最重要的一個。

電話打了以后,蘇蕓開始猶豫是不是叫上老宗。這三個人,有兩個是通過老宗認(rèn)識的,他們跟老宗的關(guān)系比她要鐵。這個飯局如果有老宗出面,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蘇蕓撥出老宗的號碼,卻無法按下呼叫鍵。不知道為什么,紫煙閣關(guān)了幾天,好像把她跟老宗的緣分關(guān)住了。

飯局定在晚上六點。還不到五點,辦公室主任和南方老板先后打來了電話,他們有了更重要的飯局,都不能參加了。四個人的飯局,少了兩個人,太寡淡了,蘇蕓跟南方老板說,是不是能左右兼顧一下,哪怕來得晚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

南方老板說,飯局中有一個領(lǐng)導(dǎo)要參加,怠慢不得,抱歉,抱歉啊。

蘇蕓心里一陣凄涼,這就是城里所謂的圈子,原來這么脆弱,沒有了利益往來和吃吃喝喝,一切都是浮云。

劉局長準(zhǔn)點到了,一聽那兩個人不來了,冷笑一聲說,這種人我見多了,見風(fēng)使舵,落井下石,還不是聽到了風(fēng)聲,故意避開了。

蘇蕓嗅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味道。“見風(fēng)使舵、落井下石”顯然跟她蘇蕓無關(guān),卻又當(dāng)著她的面說出來,好像又跟她有關(guān)似的。這種無關(guān)而又有關(guān)的話題,敏感而又意味深長,問與不問都有玄機(jī)。如果沒有洋洋的事,蘇蕓會選擇不問,因為敏感話題往往跟是非緊密相連,遠(yuǎn)離是非,是蘇蕓自我保護(hù)的一種方式。但這一次蘇蕓問了,而且問得直截了當(dāng)。因為她非常清楚,是非對于女人來說,有時候是麻煩,有時候也是拉近關(guān)系最有效的手段。

蘇蕓問,老宗落井了?

劉局長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真不知道嗎?

蘇蕓反問,知道還問嗎?

劉局長的口氣急切起來,蘇蕓啊,你說老宗能躲過這一劫嗎?

蘇蕓有點措手不及。老宗遇到了麻煩,她感覺到了,什么樣的麻煩,老宗不說,她不知道,能不能躲過那一劫,更不知道。她只能含糊其辭地說,老宗福大命大,肯定能逢兇化吉。

劉局長舒了一口氣,如果真是那樣,就太好了。老宗可千萬別出事,他一出事,麻煩就大了。

劉局長臉上的擔(dān)憂,讓蘇蕓疑惑了。在她的印象中,老宗跟這個劉局長的關(guān)系沒那么近。老宗跟她說過,這個劉局長表面上看起來單純,其實挺狡猾的,一門心思向上爬,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蘇蕓以為老宗不喜歡這個人,跟她的交往也只是表面上的應(yīng)酬,沒想到,一個老宗不喜歡的人,竟然這么為他擔(dān)憂,看來兩人的關(guān)系并不像老宗嘴上說的那么簡單,說不定跟他的小三小四沒什么分別,或者還有其它的什么貓膩。蘇蕓心里冷笑著,嘴上卻笑嘻嘻地說,有個大局長為他牽心掛肚,就是躲不過這一劫,他也該“含笑九泉”了吧。

劉局長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端起酒喝了一口,說,你說得對,老宗福大命大,咱們就不要為他操心了,

劉局長一句“咱們”就把自己撇清了,擔(dān)憂老宗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咱們”。

蘇蕓對“咱們”有點反感,被拉上賊船似的。老宗跟劉局長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蘇蕓不清楚,但她跟老宗的關(guān)系,跟這個劉局長好像不一樣,至于不一樣在哪兒,蘇蕓也想不明白,也許比她要近,也許比她要遠(yuǎn)。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反感也不能表露出來,有求于人家呢。蘇蕓臉上賠著笑,跟劉局長干了一杯酒,岔開了話題,說起了洋洋的事。

劉局長說,這種事,可能,也不可能。

蘇蕓聽不透劉局長的話是什么意思。

劉局長解釋道,咱中國的事,上邊的出發(fā)點都是好的,一到了下邊,都給念歪了。

蘇蕓還是一頭霧水,她想追問,劉局長卻不愿意說了,她打斷蘇蕓的話說,我一個公職人員,這種事只能點到為止。

蘇蕓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推到劉局長面前,前一陣去云南,看到一副玉手鐲,挺適合你的。

劉局長打開盒子,眼睛一亮!

玉手鐲色澤溫潤,透著一股清雅之氣,一看就價值不菲。這是老宗送給蘇蕓的,當(dāng)時蘇蕓大著膽子猜了五千,老宗搖頭說,少了,少了。蘇蕓不想要,老宗硬塞到蘇蕓手里說,別說貴賤,適合你就行。蘇蕓雖然喜歡,卻一直沒戴,總覺得什么時候要還給老宗,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

劉局長推辭了一番,收下了。

蘇蕓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手鐲戴在擔(dān)憂老宗安危的女人手上,也算是“物盡其用”了吧。只是,劉局長的手腕有點粗壯,配不上手鐲的清雅。

飯局結(jié)束時,劉局長跟蘇蕓說,這件事就是能辦,難度也相當(dāng)大,如果是老宗,也許能辦,不過老宗……

蘇蕓點點頭,我知道。

劉局長嘆口氣,你知道就好,等老宗沒事了再說吧。

8

蘭枝按著蘇蕓的吩咐,給洋洋打電話,讓他報面試培訓(xùn)班。

洋洋說,早報了,已經(jīng)開始培訓(xùn)了。

文良一聽挺高興,說,這小子別看不言不語的,心里有數(shù)。我看咱就別瞎操心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讓他自己去飛吧。

文良的話說得蘭枝心里熱乎乎的。洋洋最近的表現(xiàn)不錯,每句話都說得十分在理兒,好像一下子長大了。當(dāng)娘的,誰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呢,這是家門的榮光,當(dāng)娘的榮光啊。蘭枝暗下決心,既然孩子這么爭氣,當(dāng)?shù)锏模褪窃义佡u鐵,也要給孩子助把力。

蘇蕓一直沒有回音,蘭枝也沒有再問,她了解蘇蕓的脾氣,沒有譜的事從來不說,一旦說了,就八九不離十了。蘭枝最佩服蘇蕓這一點,說話做事不慌不忙,有一種男人的穩(wěn)重。蘭枝覺得蘇蕓跟山有些相似,又有所不同。她跟山一樣聰明能干,卻比山少了一些鋒芒,多了一些低調(diào)。這一多一少,恰到好處,符合女人的身份,又比山略高一籌,只可惜是個閨女,不然肯定是蘇家的頭雁。事實上她也早就成了蘇家的依靠,尤其是最近幾年,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大樹,為蘇家擋風(fēng)遮雨。別人能不能感受到,蘭枝不清楚,反正她是感受到了。山剛走的那幾年,她的頭是不敢抬起來的,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總覺得背后空蕩蕩的?,F(xiàn)在好了,有這個堂妹在,她的腰桿硬氣多了,無論遇到什么事,心里不再那么害怕了,反正后面有一個人托著底呢。月亮灣的人,見了鄉(xiāng)里的派出所長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誰有本事搬得動公安局長?可蘇蕓一個電話,就讓公安局長發(fā)號施令從傳銷團(tuán)伙救出了洋洋。這件事傳出去以后,月亮灣的人都驚了,整個村子都在議論這件事,就連村長的態(tài)度也變了。原來村長可從來沒正眼瞧過文良,現(xiàn)在見了文良笑容滿面的,小年夜還讓文良到他家喝了幾杯。蘭枝心里明鏡似的,文良一個外地來的上門女婿,村長犯不上跟他套近乎,他拉攏的是背后的蘇蕓。

當(dāng)然,女人的本事讓人佩服,也讓人嫉妒。關(guān)于蘇蕓的能量,月亮灣有一些傳言,話里話外說蘇蕓背后靠著一個人。每當(dāng)蘭枝耳東耳西聽到這些閑言,就有點心虛。如果蘇家的依靠是拿一個女人的身子換來的,那就是恥辱了。可是,每當(dāng)面對蘇蕓清澈的眼神,蘭枝又覺得這些傳言不足為信。

有一次,姑嫂倆說體己話,蘭枝試探著說,蕓兒,聽說柳陽你有一個朋友,挺有本事的。

蘇蕓說,是有這么一個人。

蘭枝問,怎么認(rèn)識的?

蘇蕓說,說來話長,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家里一袋小米生了蟲,我怎么也舍不得扔掉,就拎著去了一個花鳥魚蟲店,想送給他們喂鳥。沒想到老板娘不領(lǐng)情,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的小米有毒。我挺生氣,抓起一把小米就朝鳥籠子里撒,氣呼呼地說,如果鳥死了,我賠你!老板娘輕蔑地打量著我說,你賠得起嗎?這時候,一個人像從地上冒出來似的,跟老板娘說,她賠不起,我賠!老板娘的態(tài)度立刻變了,低頭哈腰地跟我道歉。

蘭枝笑了,聽著跟唱戲一樣。

蘇蕓說,還有更巧的呢。有一天,我從超市下班朝回走,手里拎著一袋小紅豆,準(zhǔn)備回家熬粥喝。當(dāng)時不知想什么,反正是在走神,手里拎著的袋子晃蕩晃蕩的,一下子就晃掉了,袋子破了,小紅豆撒了,骨碌碌滾了一地。周圍有很多人,都瞅著我笑。我滿臉通紅,手足無措。這時候,一個人走過來,遞給我一個塑料袋,并蹲下來幫我收拾撒落在地上的小紅豆。我撐著塑料袋,他用手捧著朝塑料袋里裝。等收拾完了,我才看出來,這個人就是在花鳥魚蟲店幫我解圍的人,心里怦怦直跳,為啥就這么巧呢?他也認(rèn)出了我,笑著說,為啥我手里湊巧就有一個塑料袋呢?

蘭枝聽得入了迷,那人長相如何,比妹夫好看不?

蘇蕓搖頭,不好看,像塊土豆似的。

蘭枝嘆口氣,這世上的人,哪兒有十全十美的。

蘇蕓問蘭枝,為什么跟他兩次見面,都和糧食有關(guān)呢?

蘭枝張口就說,你和他一樣,都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嘛。

蘇蕓心里一熱,蘭枝總是這么聰明,一句話就說中了她的心思。而老宗卻做不到這樣,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老宗。老宗的回答總是跑偏,一會兒說,這是緣分,一會兒又說,命中注定,反正就是隔靴搔癢,點不到疼處。每當(dāng)這個時候,蘇蕓就會想,如果老宗跟蘭枝一樣就好了;看著蘭枝溫暖的笑臉,她不由動情地說,嫂子,你記著,等哪一天我不在你炕上躺了,就證明是人們傳的那樣了。

蘭枝急問,為什么?

蘇蕓答,怕臟了你的炕。

蘭枝心里一下輕松了,她不由說道,你就是真那樣了,也臟不了嫂子的炕。

蘇蕓的眼圈紅了,有嫂子這句話,我就知足了。

蘭枝一把抓住蘇蕓的手,心里一陣?yán)⒕?,覺得自己的試探太不應(yīng)該了。蘇蕓是什么樣的人,她比誰都清楚。別看她在外面風(fēng)風(fēng)光光八面玲瓏,其實她是有原則的。蘭枝不止一次聽她說過,別聽人們瞎嚷嚷,其實我跟你沒什么兩樣,有些地方甚至還不如你,我不過是比別人早出去了幾年,又因為唱戲的原因多認(rèn)識了幾個人,這些人跟咱月亮灣的人不一樣,根本交不了心,都是浮在面上的,說白了,就是相互應(yīng)酬,相互利用。不過,我從沒給咱蘇家抹過黑,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我自有分寸。

其實,稍微用心想想,這種事情不該想更不該問。如果蘇蕓真靠了男人,而且是大本事的男人,她的家產(chǎn)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大得多。還有她跟妹夫的關(guān)系,也沒那么好了吧。每年正月初三,兩人一起回娘家,從墳上燒紙回來,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喝到高興的時候,文良就會喊,蘇蕓,唱一段!兩口子像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個拉二胡,一個唱京戲,琴瑟和諧,鸞鳳和鳴。

蘭枝比誰都清楚,洋洋面試的事可比傳銷那件事大多了,如果蘇蕓真能幫忙辦成了,在月亮灣又是一聲驚雷,隨之而來的也許是更大的緋聞和閑言。所以,盡管蘭枝心里著了火一樣焦灼,也只能不動聲色,靜靜地等待蘇蕓的回音。

一晃三天過去了,蘭枝沉不住氣了,出來進(jìn)去的,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文良倒是把心放到了肚里,一副“高高掛起”的樣子。蘭枝問,文良,孩子的事,咱還問問不?

文良說,讓孩子自己努力吧,說不定真能考上呢。

蘭枝咽下一口氣,說不定的事,可不能冒險啊。

文良想當(dāng)然地說,本來就是說不定的事啊,考上或者考不上。

文良就是這么簡單,想到了一就不再操心二。蘭枝有點難過,如果有山在,哪兒用得著她操心呢。山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要是能活到文良這個歲數(shù),肯定是蘇家,甚至是月亮灣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就是村長也不一定能比過他,蘇家好不容易出個人才,還被老天爺掐了尖兒。

蘭枝越想越心疼,疼也無法說出來,連喊疼的地兒都沒有,只能自己受著,自己舔自己的傷口。

9

與劉局長吃了一頓飯,蘇蕓有點灰心。一個人事局的副局長,有職有權(quán),又是內(nèi)行,還說不好辦,她算老幾啊。這樣的大事,她還是別想了,再想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掂不出自己的分量。俗話說,有多大的荷葉包多大的粽子,她也就是一只小螞蟻,即使粉身碎骨又有多大的能量呢?當(dāng)然,劉局長也說了,老宗也許能辦。但是,能辦的前面有個也許,就是不確定,有變數(shù)。況且老宗目前的處境,他就是能辦,也不好意思開口啊。刀在人家脖子上架著呢,你還找他管閑事,這不是異想天開嗎?于情于理也說不過去呀。

想到劉局長對老宗的擔(dān)憂,蘇蕓愧疚了,自己只顧著洋洋的事,沒有考慮到老宗的安危。聽劉局長話里的意思,老宗恐怕是真有了麻煩。到底是什么麻煩呢?蘇蕓還真想不出。交往十幾年了,蘇蕓對老宗的事知之甚少,兩人的話題虛的多,實的少。老宗偶爾提一提生意上的事,也就是三言兩語,基本上都是帶情緒的話。比如說:最近辦了一件事,特漂亮,蘇蕓,唱一段;比如說:這幾天跟著“大領(lǐng)導(dǎo)”去了一個地方,“大領(lǐng)導(dǎo)”很高興:比如說:今天談了一個項目,不太順,蘇蕓,泡綠茶,敗敗火……蘇蕓就唱一段,泡茶,聽他說高興的話,僅此而已。至于他為什么高興,跟“大領(lǐng)導(dǎo)”去哪兒了,哪個項目不順,老宗不多說,蘇蕓也不問。不知道為什么,蘇蕓對老宗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敬畏還是戒備,心里像隔著點什么讓她跟老宗走不近。老宗似乎也是同樣的感覺,下意識也在防著什么,他們的關(guān)系,近在咫尺,又遠(yuǎn)在天涯。

靜下心來一想,老宗不露面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蘇蕓有些著急了。老宗一個生意人,一不偷二不搶的,能犯什么事呢?可是,網(wǎng)上經(jīng)常曝出一些比老宗還大的生意人被抓的消息,這些生意人跟老宗有些相似,好像也是跟“大領(lǐng)導(dǎo)”們有瓜葛。蘇蕓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擔(dān)心,想到老宗也許從此不再出現(xiàn),想到老宗溫和的面容,想到老宗喊她傻丫頭的親切,想到老宗幫她的點點滴滴,想想洋洋這件事的難處和迷茫,蘇蕓的心里不由一陣難過和不舍,同時還有一種失落和恐懼。這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老宗已經(jīng)成了她的依靠,成了她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沒有了老宗,她像是一片落葉,只能隨風(fēng)飄零。

蘇蕓想給老宗打個電話,問一問他好不好,或者告訴他紫煙閣又開了,問他什么時候過來喝茶。總之,只要聽見他的聲音就行。

蘇蕓熟練地按出了老宗的號碼,卻又猶豫起來,想想老宗目前的未知狀態(tài),想想打電話可能給老宗惹麻煩,她把電話放下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想,也就是打個電話,能惹什么事呢?唯一的可能,就是別人誤解她跟老宗有男女關(guān)系。即使這樣,又能如何?管它呢,天塌下來不是天外還有個天嗎?反正十幾年的交情了,人家落難了,不打個電話問一問,怎么也說不過去。

蘇蕓橫下心來,飛速地按下了撥出鍵。

手機(jī)里傳出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

蘇蕓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一種巨大的恐慌彌漫開來,她呆呆地坐在茶室老宗常坐的位置,大腦一片空白,抬頭看看對面墻上的那棵大樹,碧綠的葉子好像一點一點地變黃了,一片一片地飄落下來。

10

蘭枝提前也沒打個招呼,就到了柳陽。

蘇蕓在紫煙閣門口等了二十多分鐘,蘭枝和文良才到了。兩人下了公共汽車,沒舍得打出租,坐了輛摩托三輪過來??粗鴥扇耸掷锏拇蟀“K蕓心里一酸,埋怨道,來就來吧,帶什么東西呢。

文良說,第一次登門,不能空著手啊。

蘭枝佯裝嗔怪道,我說蕓兒不是外人,人家不聽,跟新女婿去丈人家似的,恨不得把超市都搬進(jìn)來。

文良被蘭枝說得滿臉笑容,蘇蕓心里也熱乎乎的,她喜歡蘭枝對文良的態(tài)度,什么好都先把他放在前頭,什么時候都不攬功,什么話從她嘴里說出來都聽著舒服。

三個人扯了一會兒家常話,蘇蕓就把找劉局長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蘭枝一臉迷茫,文良有些急躁,這到底是能辦還是不能辦啊?

蘇蕓本來想說不好辦,但是看著蘭枝期待的眼神,怎么也說不出口。

蘭枝眼里的光一點一點暗了下去,她嘆息了一聲說,蕓兒,你也別太著急了,能辦是咱洋洋的命,不能辦也是他的命。

文良也接口,我跟你嫂子啥也不懂,我們都聽你的。

蘭枝和文良眼巴巴地看著蘇蕓,臉上是絕對的依賴和信任。

蘇蕓一下子覺得肩上有千斤重,心里也左右為難。她說不能辦,他們信;她說能辦,他們也信。關(guān)鍵的問題是,到底能不能辦,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她自己圖清凈說不能辦,萬一別人辦了,豈不是耽誤了孩子一輩子的前程?如果她說能辦,讓他們心懷希望而自己又沒有能力辦成,豈不是更讓他們煎熬嗎?

文良?xì)夂艉舻卣f,如果大家都憑本事考,愿賭服輸,咱也甘心。

這何嘗不是蘇蕓的想法呢,為了給自己和蘭枝一個交代,蘇蕓決定再努力一次,辦成辦不成先放在一邊,關(guān)鍵是先搞清楚到底有沒有這種可能。

病急亂投醫(yī),蘇蕓顧不上電話上說事不合適了,她把可能與這種事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打了個遍,一共有五個人跟這件事沾邊,兩個人說這種事絕對不能辦,三個人說有這種可能性,其中有一個是那個南方老板,說自己去年剛辦了一個,托的是人事局劉局長的關(guān)系。

蘇蕓一聽,馬上就問,花錢了沒有?

南方老板說,你這么聰明的人,這種事還用問嗎?

蘇蕓笑著說,我不知道深淺,你給交個實底,到底幾個數(shù)能辦?

南方老板遲疑了一下,才小聲說,沒有十個八個辦不成。

蘭枝和文良的表情像六月的天一樣,隨著蘇蕓的電話來回變化,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等聽到南方老板的話時,他們臉上都是燦爛的陽光了,蘇蕓的心里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既然已經(jīng)有了成功的先例,為什么不拼一次呢?當(dāng)然十萬八萬對于蘭枝一家來說是一筆巨款,能不能拿出來,愿不愿花,蘇蕓做不了他們的主。

沒想到,蘭枝眉頭也沒皺一下就說,不用考慮了,咱辦。

文良也不假思索地說,為了孩子,砸鍋賣鐵也辦。

既然兩人態(tài)度這么堅決,蘇蕓也有了信心,怕他們有壓力,就安慰他們說,十萬八萬是不少,但是,一旦辦成了,最多三年,洋洋就掙回來了。

蘭枝說,你不用開導(dǎo)我,我想得開,辦成了就等于洋洋在城里有了地,有了一輩子的飯碗。

文良也大方地說,盡管放心去辦,就是多個一萬兩萬,我也拿得起!

蘇蕓感動了,文良一個半路來的繼父能做到這份上,已經(jīng)相當(dāng)仗義了!她這個做堂姑的,更應(yīng)該全力以赴才對。

蘇蕓打通了劉局長的電話,說晚上請她喝茶,怕劉局長拒絕,她放了一個煙霧彈,說老宗有消息了。

劉局長還是拒絕了,不過話說得挺實在,茶不喝了,不就是孩子那點事嘛,我倒是有個關(guān)系,可以試試。

蘇蕓一陣狂喜,連聲說,謝謝,謝謝,回頭我好好請你。

劉局長說,請的時候,叫上老宗吧。

蘇蕓心里一驚,不由問道,老宗有消息了?

劉局長笑著說,這句話該我問你呀。

蘇蕓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尷尬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她的煙霧彈在劉局長面前變成了笑話。

見蘇蕓紅著臉發(fā)愣,蘭枝以為事情不順利,就安慰道,蕓兒,別著急,大不了咱不辦了。

蘇蕓回過神來,把劉局長的話說了。

蘭枝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文良也激動地說,回家我就把那只羊殺了,你給人家送去。

蘇蕓說,不用,八字沒一撇呢。

蘭枝說,沒一撇也是人情。

11

蘭枝和文良坐上了回月亮灣的公共汽車。

文良隔著車窗朝外看,嘴一刻也不閑著。一會兒說,蘭枝,你看這座樓,離市場挺近,買東西方便,咱給洋洋買這兒的房吧;一會兒說,“未來強(qiáng)者”幼兒園,這名字好,孫子就在這兒上學(xué)吧;一會兒說,蘭枝,等洋洋上班了,咱把親戚朋友都叫上,到“帝豪大酒店”撮一頓……

蘭枝知道文良心里高興,瞎嘚瑟呢,就小聲跟他說,別咋呼了,八字沒一撇呢。文良把嘴湊到蘭枝耳邊小聲說,我看十拿九穩(wěn)了,洋洋他姑能量不小,我偷偷數(shù)了一下,不到半個鐘頭,她打了三十多個電話,先不說辦事,單說她一個女人家,在柳陽認(rèn)識這么多人,而且聽著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

蘭枝側(cè)過臉看文良,既熟悉又陌生,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文良粗中有細(xì),也有心計呢。

文良的屁股一欠一欠的。蘭枝說,屁股底下有蒺藜啊。文良干脆站起來了,從兜里掏出煙,給車上的男人們發(fā)起來,嘴上還說,老哥今天高興,請大家抽根煙。

一個男人問,老哥,有啥高興事啊,說出來也讓大伙高興高興。

文良笑瞇瞇地說,我娃中狀元了。

車上的人都笑了起來。

蘭枝哭笑不得,站起來拽文良,不好意思地對大家說,他喝多了。

蘭枝把文良摁到座位上,氣呼呼地說,五十多歲的人了,咋就沒有一點穩(wěn)當(dāng)勁兒呢。

文良還是笑嘻嘻的,可蘭枝卻笑不起來,她在發(fā)愁錢的事。

回家后,蘭枝愁眉苦臉地說,你把大話說下了,錢從哪兒來呀?

文良扭身朝外走。蘭枝忙問,你去哪兒?

文良說,借錢唄,慢錢沒有緊錢有。

蘭枝瞪他一眼,你以為這是蓋房娶媳婦啊。

文良說,這事比娶媳婦蓋房還大呢。

文良雖然說得有道理,但蘇蕓說了,這事無論如何也不能擺在桌面上。

文良不以為然,撇撇嘴說,現(xiàn)在這世道,離了請客送禮辦不成事,有啥大不了的啊。

蘭枝說,蕓兒不是說了嗎,請客送禮的事咱老百姓不怕,她也不怕,怕的是為咱洋洋辦事的人,七八萬夠人家鉆監(jiān)獄了。

文良抓抓頭說,我差點壞事了。不過,不出去借,錢從哪兒來呀?

蘭枝說,蕓兒不讓咱們到處借錢,說她那兒有。

文良不同意從蘇蕓那兒借錢,他說,又不是親姑,人家能幫忙辦事,已經(jīng)難得了,再從人家那兒拿錢,沒有這樣的道理。

蘭枝跟文良的想法一樣,蘇蕓一個女人家,在外打拼,掙錢不容易,又不是三千五千,一時半會兒又還不了,人家又不好意思張口要,豈不是天大的虧欠?

兩人統(tǒng)一了思想,只在最近最可靠的親戚中借錢。兩人跑了兩天兩夜,連上家里的積蓄一共才湊了六萬。蘭枝愁得嘴里起了燎泡,她哭著跟文良說,要不,咱不辦了?花這么多錢,以后怎么過???

文良也不咋呼了,一根一根地抽煙,憔悴了許多。

蘭枝心疼地說,要不,咱厚著臉皮讓蕓兒添點?

文良把煙按滅了,不用,我出趟門,回來錢就有了。

蘭枝問,去哪兒借???

文良說,我的朋友遍天下,你就別管了。

三天后的晚上,文良回來了,手里提個袋子。他把袋子遞給蘭枝說,五萬,夠了吧?

蘭枝打開袋子,五摞嶄新的百元票子。

蘭枝驚問,從哪兒弄的?

文良眨巴眨巴眼說,偷的,搶的。

蘭枝還想追問,文良說,還沒吃飯呢。

蘭枝趕緊到廚房,搟了文良最喜歡吃的面條,還炒了一大盤蔥花雞蛋。

文良吃了一大碗面,喝了半斤白酒,才心滿意足地說,蘭枝,上床睡覺。

兩人躺在床上,文良一把摟過蘭枝,就要做那種事。

蘭枝想著錢的事,有點不情愿,但還是順從了。

文良的動作跟往常不一樣,一下一下,像是發(fā)狠似的,很激烈,很暴力,嘴里喃喃說道,老天爺,讓我種上吧,種上吧。

蘭枝害怕了,拉著燈,看到文良滿臉的淚水。

蘭枝驚呼,文良,怎么啦?

文良抹了一把淚說,蘭枝,我把山西老家的房子賣了,那是我的根兒,我的后路啊。

蘭枝一下明白了,原來文良賣掉了老家的祖宅,那可是文良念念不忘的地方,他經(jīng)常跟蘭枝說,等洋洋娶了媳婦,不稀罕他們了,他就帶著蘭枝回老家,那是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比月亮灣漂亮多了。

蘭枝看著文良孩子一樣無助的臉,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一把抱住文良,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洋洋以后不管你,我拿刀把他殺了!

文良嘆口氣,現(xiàn)在的世道,親生的兒子不管爹娘的多了。

蘭枝哭著說,你比親爹還親!

文良抱住蘭枝哽咽著說,蘭枝,你可千萬不要走在我前頭啊。

蘭枝含淚說道,文良,你放心,我就是先走了,洋洋如果不孝順你,我做鬼也饒不了他!

12

蘇蕓瞅著蘭枝和文良送過來的十塊“磚頭”,心撲騰撲騰地跳個不停。十萬啊,對于蘭枝和文良來說,是汗珠子、心尖子,是天和地一樣長長的歲月。他們等于預(yù)支了半輩子的光景,去買一個未知的命運。十萬元方方正正地擺在桌上,還不如家里的鍋蓋大,蘇蕓看著卻像是一座山。盡管蘭枝反復(fù)說,該花就花,該扔就扔,就是最后辦不成了,咱也不后悔。但是,把這么多錢扔出去,蘇蕓一時不敢決斷。

周路遠(yuǎn)也被嚇住了,一改往日的漠然,心急火燎地說,又不是仨核桃倆棗,不能隨便瞎扔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錢退回去!

蘇蕓有點不甘心,劉局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試試,這個機(jī)會千載難逢。

周路遠(yuǎn)撇嘴說,試試,說得輕巧,到時候錢花了,事沒辦成,你怎么收場?

蘇蕓也一直為這種可能擔(dān)憂著。她想橫下心來放下,但是,劉局長的“試試”像迷霧中的一絲光亮,就在不遠(yuǎn)處閃爍著,她總覺得,只要大著膽子賭一把,那束光亮也許就會照耀在蘭枝和洋洋的頭上。

蘇蕓心里開了鍋一樣,焦灼著,翻騰著。

蘇蕓的手機(jī)突然響了起來。看著手機(jī)上那一串熟悉的號碼,她的心差點跳出來。

老宗不等蘇蕓說話,就急乎乎地說,蘇蕓,你趕緊到元亨公寓來一下,有急事。

周路遠(yuǎn)問,誰呀?

蘇蕓說,老宗。

周路遠(yuǎn)眼里一亮,正瞌睡呢,來了個枕頭,你問問老宗,這種事他有經(jīng)驗。

蘇蕓看了周路遠(yuǎn)一眼,猶猶豫豫地說,不想麻煩人家了。

周路遠(yuǎn)催道,這是大事,趕緊問吧。

蘇蕓遲疑了一下,老宗說有急事,要不,你跟我一塊去吧。

周路遠(yuǎn)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淡漠,我就不去了。

蘇蕓沒有勉強(qiáng),周路遠(yuǎn)就是這樣,啥事都不愿意操心,一有了依靠他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去元亨公寓的路上,蘇蕓的心情有點復(fù)雜。這么長時間不見老宗了,真有點想念呢,不知道他的事兒解決了沒有。老宗用的是她熟悉的那個號碼,說明可能逃過了那一劫。如果老宗沒事了,洋洋的事就更有希望了。有老宗在,那十萬塊錢就不是山了,變成了一塊小坷垃,被老宗一踢,就成了亮堂堂的前程了。老宗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來了,這是洋洋的命運,也是她蘇蕓的命運啊。這么一想,蘇蕓就有點怦然心動了,跟老宗認(rèn)識這么多年,這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元亨公寓是柳陽最高檔的一個小區(qū),是老宗開發(fā)的一個大項目,據(jù)說里面住的不是達(dá)官,就是顯貴。羅馬風(fēng)格的小區(qū)大門,幾個門崗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穿著筆挺的制服,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小區(qū)正中是一個巨大的湖面,波光粼粼,湖邊種了金絲垂柳,碧綠的枝條隨風(fēng)搖曳。

蘇蕓看著一排排氣勢雄偉的高檔別墅,看著別墅上面高高的天,心里突然有了一種義無反顧的悲壯感,好像要去奔赴一個未知的命運,又好像去跟自己的過去訣別。

按下門鈴的時候,蘇蕓心里咚咚直跳,一個荒唐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如果老宗再堅持,就從了他吧。但是緊接著,一個疑問開始閃現(xiàn),如果這樣了,是為了蘭枝和洋洋,還是為了自己?

直到老宗的臉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她也沒有想出答案。

蘇蕓早就知道老宗富,富到什么程度,她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走入別墅的一剎那,她的頭腦中跳出一句戲詞:見宮殿盡是金裝玉砌。

老宗卻沒有讓她參觀別墅的意思,一進(jìn)門就急乎乎地說,你跟我來。

蘇蕓跟著老宗上了二樓。一個房間里放著幾十箱高檔茅臺酒,老宗指著茅臺酒對蘇蕓說,你幫著我把這些酒打開,一瓶一瓶倒進(jìn)廁所的馬桶,順著下水道沖走。

蘇蕓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意識到了危險,想扭頭就走,卻邁不開腳步。老宗的臉像霜打了的茄子,沒有一點血色。

蘇蕓按著老宗的吩咐,把茅臺酒搬到衛(wèi)生間,然后打開箱子,撕開盒子,擰開蓋子,倒入馬桶,沖走……

蘇蕓知道,酒是糧食的精華,好幾斤糧食才能釀出一斤白酒,眼睜睜看著這些“糧食”被嘩啦啦地沖走,蘇蕓的心像刀扎一樣疼。她的眼前閃現(xiàn)著烈日下農(nóng)人在田里勞作的樣子,心里有了一種深深的犯罪感。因為老宗常喝這種酒,蘇蕓知道價錢,她估算了一下,這些要消失的酒值十五六萬!那得是多大一垛糧食?。∪绻o了蘭枝,辦洋洋的事還花不清呢。

蘇蕓實在忍不住了,停下手問,這是誰的酒?

老宗答,一個領(lǐng)導(dǎo)的。

蘇蕓問,這是誰的房子?

老宗答,這個你不必知道。

蘇蕓問,你的事呢?

老宗答,基本擺平了。

蘇蕓問,非得這樣嗎?

老宗答,誰拉走都有后患。

蘇蕓問,什么后患?

老宗說,你不懂。

蘇蕓不問了,發(fā)狠似的,嘩啦啦地,倒得很快!

一個多小時,才把酒倒完,箱子、盒子、空瓶子堆了一大片。

老宗把一串鑰匙遞給蘇蕓,明天你找個收廢品的,分批把這些空瓶子賣了。

蘇蕓問,這就不危險了?

老宗說,當(dāng)然,酒沒有了,就僅僅是廢品和垃圾了。

蘇蕓接過了鑰匙,像是跳進(jìn)了一個深淵,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老宗不僅僅是依靠,也是一張網(wǎng)。老宗用十幾年的歲月,已經(jīng)把她網(wǎng)死了!

蘇蕓有些懊惱,有些不甘心,她用腳踢了一下地上的瓶子,咬牙切齒地說,這種事為什么不找你的小三小四?

老宗說,你這個傻丫頭啊,在這個世界上,你才是我最信任的人。

蘇蕓明明知道老宗說的也許不是實話,心里還是熱了一下,她跟老宗說,走,咱們喝茶去!

13

蘇蕓和老宗來到紫煙閣。

老宗問,不是關(guān)了嗎,怎么又開了?

蘇蕓本來想說,不舍得。說出口的卻是周路遠(yuǎn)的話,沒魚有蝦,開著吧。

進(jìn)了茶室,老宗四下看了看,感嘆道,恍如隔世啊。

蘇蕓坐下來,燒水,泡綠茶。

老宗說,泡紅茶吧。

蘇蕓抬頭看老宗,老宗的臉又黑又黃,好像剛得了一場大病。她心里一酸,給老宗泡了上等的普洱,輕聲說,這段時間,吃不好,也睡不好吧?

老宗說,可不是,真他媽不是人過的日子。

老宗端起茶,喝了一口說,丫頭啊,還是你活得自在。

蘇蕓心里說,我也不自在,有大事在頭上壓著呢。蘇蕓想說說洋洋的事,但看著老宗疲憊的臉,就張口問,要不唱一段?

老宗的眼亮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來,他把頭靠在沙發(fā)上,嘆口氣說,別唱了。

蘇蕓看著老宗,既心疼又失落,她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氣場有點不對,她連老宗的心思也猜不對了。她以為老宗該喝綠茶敗火,老宗卻說喝紅茶;她以為老宗愿意聽一段,老宗卻說別唱了。

老宗瞇了一會兒,直起身說,把茶葉店改成咖啡館吧,現(xiàn)在流行喝這個,

蘇蕓瞥了老宗一眼,說得輕巧,多大的投資啊。

老宗拍拍胸脯,有我呢。

蘇蕓心里一暖。她起身到臥室,看著床上扔的綠衣服,猶豫了片刻,換上了一件綠色的羊絨裙子。

蘇蕓重新坐下來,老宗看著蘇蕓,眼前一亮!感嘆道,蘇蕓,你是我心中的一片綠蔭??!

蘇蕓突然站起來說,咱倆換換地方坐吧。

老宗好奇地問,為什么呢?

蘇蕓說,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樣子。

老宗笑著站起來,坐到蘇蕓的位置,下意識地用手遮住臉說,不好意思。

蘇蕓讓老宗放下手來,盯著老宗看。

老宗端端正正地坐著,明亮的光線照進(jìn)來,老宗身后的那棵大樹煥發(fā)著勃勃生機(jī)。

老宗問,我在你心里什么樣兒呢?

蘇蕓說,好大一棵樹啊!

不知道為什么,說完這句話,蘇蕓的眼圈紅了。

老宗忙問,怎么啦?

蘇蕓低下頭說,沒事。

老宗看著蘇蕓,傻丫頭,有事快說。

老宗溫和的臉上透著關(guān)切,蘇蕓就把洋洋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老宗皺著眉頭說,這事你放下!

蘇蕓說,這是孩子一生的大事。

老宗說,這種事你管不了,現(xiàn)在是什么形勢啊。

老宗的臉上顯出一絲慌亂。

蘇蕓心里一軟,老宗剛從麻煩中出來,余悸未消,這件事談得真不是時候。她給老宗續(xù)了一杯茶,打住了這個話題??商m枝期待的眼神卻不時地在她的眼前閃現(xiàn),她忍不住又說,人事局的劉局長說,她有關(guān)系可以試試。

老宗冷笑一聲說,這個女人狡猾得很,她想通過我找一個領(lǐng)導(dǎo),我一直躲著她,她說幫你也是沖著我來的。

蘇蕓說,這兩件事好像沒關(guān)聯(lián)啊。

老宗瞪了她一眼,你想得太簡單了,這里面水深得很,有些事不跟你說,是在保護(hù)你,可惜你不懂。

蘇蕓的手機(jī)響了起來,是劉局長打過來的。

劉局長說,老宗平安著陸了。你侄子的事,我找了一個關(guān)系,已經(jīng)說好了,你可以去找他,去的時候帶盒高檔茶葉,具體什么茶,電話上不適合說,咱們見面再談。

蘇蕓掛了電話,長出一口氣說,總算是有眉目了。

老宗惱怒地說,我的話你聽不懂嗎?

蘇蕓愣了,她覺得老宗的惱怒沒道理,即使劉局長幫忙真是沖著老宗,也跟她蘇蕓沒關(guān)系呀??粗献陉幊脸恋哪?,蘇蕓既惱火又有一絲的懷疑,她不由冷著臉問,老宗,這么多年了,你說句真心話,這件事真不能辦嗎?

老宗嘆口氣說,如果是前幾年,這件事我能辦,我就是不能辦,還有領(lǐng)導(dǎo)能幫忙?,F(xiàn)在的形勢,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我不可能冒這個險。

老宗說的句句是實話,句句都合理,蘇蕓聽著卻冷颼颼的,尤其是那句“不相干的外人”,讓她更覺心寒。她瞅著老宗的臉,突然覺得那么陌生,好像從來不曾認(rèn)識一樣。這個時候她才明白,原來老宗真不是她什么人,跟她手機(jī)里存的所謂的朋友們沒什么兩樣。

看著老宗若無其事地喝茶,蘇蕓心里百感交集。十幾年的歲月風(fēng)一樣在她的眼前閃過,她拼命地抑制住眼里的淚,靜靜地看著老宗說,孩子的娘是我這輩子最珍視的人,為了她,我想去試試。

蘇蕓站起來,扭身朝外走。

老宗拽住蘇蕓的手,急急說道,丫頭啊,這個世界上,如果連你也不相信我了,還有什么意思呢。

蘇蕓回頭看著老宗,發(fā)現(xiàn)他一下子像是老了十歲。

這個時候,老宗的電話響了,鈴聲是蘇蕓的清唱:

一霎時

把七情俱已昧盡

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不知為什么,洋洋的事忽地一下遠(yuǎn)了,蘇蕓瞅著老宗蒼老的面容,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 梅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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