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強,葉康寧
侯寶林有個相聲名段《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看過一次,每每想到,卻都忍俊不禁。歷史年代混淆不清,不止會造成笑料,還會影響對史書中重要人事的認知。如白壽彝所說:“年代的記載是歷史記載的一個基本條件,年代不明,就弄不清歷史的進程。年代錯亂,就會造成歷史研究上的混亂。”*王白壽彝:《史學(xué)遺產(chǎn)六講》,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頁。鄧廣銘認為歷史學(xué)有四把鑰匙:年代學(xué)、職官學(xué)、地理學(xué)、目錄學(xué),更是將“年代學(xué)”放在歷史研究的首要位置。
疑年學(xué)是指對史書的年代訛誤進行辨誤、考證的學(xué)問,而人物生卒年的考證則是疑年學(xué)的核心問題。自乾嘉以降,疑年學(xué)的名著層出不窮,如錢大昕之《疑年錄》、吳修之《續(xù)疑年錄》、錢椒之《補疑年錄》、陸心源之《三續(xù)疑年錄》、張惟驤之《疑年錄匯編》、陳垣之《釋氏疑年錄》、姜亮夫之《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等等。
藝術(shù)史家李慧聞曾經(jīng)感嘆:“中文傳記經(jīng)常不提供人物的生卒年和活動的具體年份,人們重視獲得科舉功名的日期甚于出生日期?!?白謙慎:《年譜和藝術(shù)是研究》,《書法》2015年第12期,第68頁。傅抱石也不無感慨地說:“藝人生卒一項,備極紛繁。以吳荷屋之博贍,尚偶有可斟酌處?!佬g(shù)史籍,對于書畫家傳,有本之正史者(如張彥遠《歷代名畫紀(jì)》),有輾轉(zhuǎn)相承者(如彭蘊燦《歷代畫史匯傳》及清代同類書),即本之正史,亦不免絕無出入(如王維,新、舊唐書不同),是故往往一年之差,致無法決定?!?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附:中國美術(shù)年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2頁??梢哉f,疑年問題在中國美術(shù)史研究中比比皆是。
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疑年研究名著,前有汪宗衍的《嶺南畫人疑年錄》,后有汪世清的《藝苑疑年叢談》。
疑年問題最主要的是生卒年問題。為什么要重視藝術(shù)家生卒年的考證呢?
(一)有助于我們對藝術(shù)家的作品進行界定
了解藝術(shù)家準(zhǔn)確的生卒年月,有助于我們判斷藝術(shù)家作品的真?zhèn)?。比如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有一卷《夢仙草堂圖》,長期以來,一直被系于唐寅名下。這幅畫是為汪道昆的從弟汪道弘所繪。傅申和林霄最近發(fā)表論文,指出汪道弘和唐寅生活年代不存在交集,排除了唐寅是《夢仙草堂圖》作者的可能。他們所依據(jù)的主要論據(jù)就是兩人的生卒年?!巴舻览サ纳淠旰芮宄?,生于嘉靖乙酉十二月廿七日(1526年1月9日),因此他的從弟汪東原不會比他大。而唐寅卒于嘉靖二年十二月(1524年1月),可以確定汪東原出生時唐寅已不在世。也就排出了唐寅為汪東原作畫的可能性,同時也排出了周臣為唐寅代筆的可能性?!?傅申、林霄:《佛利爾美術(shù)館藏〈夢仙草堂圖卷〉作者新辨》,《故宮文物月刊》,第415期,第119頁。
王以坤在《書畫鑒定簡述》中也舉過兩個比較典型的例子,來說明藝術(shù)家生卒年對作品鑒定的作用。“明代沈度《梅花百詠》冊,《石渠寶笈》卷三之十六著錄,款云‘成化十四年秋七月望后一日,沈度書于春草堂。’考沈度元代至正十七年丁酉生,明代宣德九年甲寅卒,78歲。成化十四年沈度已死去45年了,所以這件字冊不用看實物也能肯定是偽品。又如:明代姚綬癸《三清圖》軸,清代方濬頤《夢園書畫錄》卷八之十五著錄,款云‘三清圖,永樂五年歲在丁亥秋日寫,云東逸史公綬’??家R永樂二十一年癸卯生,弘治八年乙卯卒,73歲。永樂五年姚綬尚未出生,所以,可以肯定這件東西也是偽品?!?王以坤:《書畫鑒定簡述》,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頁。
(二)有助于我們了解藝術(shù)家的社會關(guān)系與交游
比如王庭筠和米芾的關(guān)系,就可以通過二人的生卒年來厘清。明代的解縉說過:“庭筠,南宮之甥,其書法傳子澹游及張?zhí)戾a?!?孫岳頒等:《佩文齋書畫譜》卷三十六,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4年,第996頁。很多藝術(shù)史家都據(jù)此認為王庭筠與米芾是甥舅關(guān)系。如俞劍華《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王庭筠”條有“米芾甥”、“書法其舅米芾”的釋義。*俞劍華:《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1年,第95頁。范景中《中華竹韻》也說王庭筠“為米芾甥”。*范景中:《中華竹韻》,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11年,第332頁。但是王庭筠的生年是1151年,米芾的生年是1051年,兩人年齡相差一百歲之多,甥舅之說可謂是無稽之談。另據(jù)王登科考證,王庭筠的外家不是姓米,而是姓張。*王登科:《王庭筠生平事跡考略》,《書法研究》,1997年第6期,第122頁。
再如劉海粟與洪亮吉的關(guān)系也是一例。劉海粟曾說:“我的母親是洪北江(亮吉)的小女兒,自幼家學(xué)淵博?!?劉海粟:《存天閣談藝錄》,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0年,第126頁。但查閱江慶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可知洪亮吉生于1746年,卒于1809年;而劉海粟生于1896年,也就是說即使這個小女兒是洪亮吉晚年所生,在劉海粟出生那年,至少也接近90歲了。所以,陳傳席曾經(jīng)撰文質(zhì)疑劉海粟的這種說,并推論劉母即便是洪亮吉的后代,也應(yīng)該是曾孫女,而非女兒。其實,關(guān)于這個問題,鄭逸梅在《藝林散葉續(xù)編》中亦有較為清楚的記述,他說:“劉海粟祖父劉鏞,與清代四大書家翁、劉、梁、王之劉鏞同名。父家鳳,娶洪亮吉之小孫女為偶。故居常州,有楠木廳,榜額靜遠堂,因此海粟一署靜遠老人?!?鄭逸梅:《藝林散葉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0頁。由此可知,劉海粟的母親是洪亮吉的小孫女,而非小女兒。劉海粟晚年的文章都是他口述,旁人代筆,口耳相傳,有失誤也在所難免。
又如葉澄與戴進的關(guān)系。據(jù)俞劍華《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大辭典》說:“葉澄,字原靜,其先吳(今江蘇蘇州)人,畫山水仿董源,為戴進之師。”但是勞繼雄在故宮博物院看到葉澄所繪的《雁蕩山圖》,自署“嘉靖丙戌,燕山葉澄作?!奔尉副缒陮?yīng)的公歷大致是公元1526年,而“戴進生于明洪武二十二年已巳年(1836),卒于天順六年(1462),葉澄作此圖時,戴進已卒了近64年,豈能是戴進之師。而且即使葉澄師戴進,也已是不大可能的了?!?勞繼雄:《葉澄不是戴進之師》,載氏著《勞繼雄書畫鑒定叢稿》,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42頁。
(三)便于了解藝術(shù)家在藝術(shù)道路上不斷求索的過程
在研究中國美術(shù)史的過程中,解決那些懸而未決的疑年問題,不僅可以讓我們了解藝術(shù)家在某個歲月的年齡,而且也有助于我們了解他可能做過哪些事。正如姚鼐所言:“夫人之生死, 其大者或系乎天下之治亂盛衰與道德之顯晦, 其小者或以文章字畫之工名于當(dāng)世, 以年之少長為藝之進退, 亦考論好事者所欲知也?!?姚鼐:《疑年錄》序,《續(xù)修四庫全書》51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5頁。按汪宗衍的說法是“讀題畫歲月,所以覘其藝之進展過程也。”*汪宗衍:《嶺南畫人疑年錄》,《清代傳記叢刊》80,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第403頁。
魯迅說過:“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魯迅:《〈且介亭雜文〉序言》,《魯迅全集(編年版)》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84頁。不止文集,畫集也是如此。近些年來,藝術(shù)家作品編年圖錄的大量梓行(如朱仲岳《倪瓚作品編年》、田洪的《沈周繪畫作品編年圖錄》、齊淵的《董其昌書畫編年圖目》《鄭板橋書畫編年圖目》等等),對讀者了解藝術(shù)家的成長和藝術(shù)風(fēng)格的演進是不無裨益的。
疑年研究要以文獻為基礎(chǔ),但是文獻并非都是可靠的,所以前賢特別注重文獻的??焙捅?zhèn)?。其實即便文獻可靠,記載的內(nèi)容也未必沒有問題。對于疑年考據(jù)而言,下面幾種情況尤其需要注意。
(一)藝術(shù)家對年齡的誤記
藝術(shù)家的親朋等同時代人或者后來者對藝術(shù)家生卒年的誤記,都容易找到相抵牾之處。疑年考證最大的難點是藝術(shù)家本人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qū)δ挲g的有意誤記。因為他們本人留下的文字,常常被當(dāng)成最可信賴的疑年考證材料。
為什么藝術(shù)家會有意誤記自己的年齡呢?不外乎如下幾種原因:
1.為了避晦躲災(zāi),藝術(shù)家有意跳過某個年歲。齊白石就在七十五歲以后的畫作上給自己多加兩歲的年齡。他的《祖國萬歲》,題款“九十五歲,白石”,實際上是93歲的作品?!耙驗樗孕拧窍鄬W(xué)家的話,說七十五歲時是個大關(guān)口,必須用‘瞞天過?!ㄈテ垓_閻王老爺,所以他七十五歲之時,就直接過七十七歲了?!?李霖燦:《中國美術(shù)史講座》,桂林:廣西師大出版社,2010年,第368頁。無獨有偶,嘉興名畫家施定夫認為72歲對自己不利,71歲過后,在畫作上就直接題73歲了。湖州名畫家譚建丞,“1988年81,而1989年不是82,而是83歲了。”他在送給嘉興名士吳藕汀的一幅佛像上,所寫的就是“八三叟”。*吳藕?。骸妒犋欅E》,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39頁。
2.為了相親婚嫁等原因,藝術(shù)家有意隱瞞年齡。海上女畫家周錬霞本生于1906年,卒于2000年?!耙蚰锛颐狡湃ツ蟹礁改父险f媒,一聽對方年歲相同,即刻靈機一動,為女方瞞去3歲,改稱1909年生,以應(yīng)民諺所謂‘男大三,金銀山’。大約周錬霞戶口簿、上海中國畫院的周錬霞檔案登記表上,將錯就錯一仍此說,直到病故于美國洛杉磯,骨灰盒落葬于上海安亭墓園期間,才由后輩在媒體上公開周老太享年九十五?!駠陂g女畫家年歲減數(shù)虛報者不算少見,如陳小翠1968年卒,1902年生,對外也瞞去了5歲,改稱1907年生,其女兒湯翠雛所編其母遺作《翠樓吟草全集》近年在法國出版,小傳中已據(jù)實改正?!?茅子良:《藝林類稿》,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第275頁。
3.為了沖喜或者其他原因,藝術(shù)家提早過大壽。大壽就是整十歲的生日。嘉興書法名家劉山農(nóng),“他五十多歲,早就做過六十壽辰了。”*《十年鴻跡》,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39頁。古往今來,提早過大壽的情況十分普遍,不止于藝術(shù)家也。
(二)同名不同人
比如朱萬章在研究明代畫家吳偉的《洗兵圖》時,發(fā)現(xiàn)上面有一白文方印“朱休度”。他也很快查到了有個朱休度(1732-1813),是浙江秀水人,做過嵊縣訓(xùn)導(dǎo)、廣靈縣知縣,長于鑒考金石文字。這個問題似乎已經(jīng)解決了。但朱萬章又發(fā)現(xiàn):“此朱休度生活的年代,吳偉《洗兵圖》卷正藏于清宮內(nèi)府中,按常理,他是沒有機會在此畫上鈐印的。所以,該白文印是不是就是此朱休度的印鑒,還需有待資料的發(fā)掘進一步深入考證?!?朱萬章:《吳偉〈洗兵圖〉鑒藏及相關(guān)問題考》,載氏著《銷夏與清玩》,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5頁。
謝巍也提過元代有兩個郭天錫的問題?!耙还戾a,字祐之,金城人,曾官御史,善于鑒定法書、名畫、古器。他與趙孟頫極為知交,趙孟頫的《書札》中所說的郭天錫,就是此人。另一為郭畀,字天錫,京口人,著有《云山日記》(或稱《客杭日記》),曾任饒州鄱江書院山長、青田縣臘源巡檢、平江路吳州儒學(xué)教授、浙江行省椽史。他擅畫窠木竹石,工書法。他雖然數(shù)謁趙孟頫,但不得賞識。清初顧嗣立編《元詩選》時,不加稽考,將郭畀與郭天錫混作一人,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又將郭天錫的生卒年誤作郭畀的生卒年(近現(xiàn)代的一些工具書也沿其誤)。因此,曾造成懷疑《云山日記》為贗書,一批郭畀所做的書畫,將真當(dāng)偽,將偽當(dāng)真,混淆難辨?!?謝巍:《論年譜的作用和價值》,載氏著《中國歷代人物年譜考錄》,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1頁。
此外,在疑年考據(jù)過程中,還要特別留意虛歲和實歲的區(qū)分問題,陰歷和陽歷的轉(zhuǎn)換問題。
汪世清說過:“人只能有一個生年和一個卒年,這是客觀的事實?!鄙淠陠栴}“是一個需要弄清楚的歷史事實問題,而不是一個可以各抒己見、愈辯愈明的學(xué)術(shù)觀點問題??甲C一個人的生卒,只能依靠直接而確鑿的論據(jù)和科學(xué)的論證方法?!北疚拇蛩阋酝蹊a的生卒年考證為例,來說明疑年考證的基本法則。
近年來,在中國藝術(shù)史研究畛域,討論王鑑生年的論文至少有3篇,分別是李安源的《王鑑生年考》(在2009年9月澳門《毫素深心:明末清初遺民金石書畫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宣讀,刊于《齊魯藝苑》2010年第2期)、白謙慎、章暉的《王鑑生年考》(刊于《中國書畫》2009年第11期)、蔡星儀的《王鑑生平之幾點考證》(刊于《收藏家》2011年第7期)。
李、白、章3人皆認為通行觀點有誤,王鑑應(yīng)該生于萬歷三十七年己酉(1609)。他們的論證的出發(fā)點都是《夢境圖》上王鑑的題識。旁證主要包括:(一)王翚送王鑑的祝壽圖上的題識:“戊申春正月,炤翁王老夫子杖鄉(xiāng)之慶,寫此呈壽,虞山門人王翚?!薄吨芏Y》云:“六十杖于鄉(xiāng)?!彼哉揉l(xiāng)之慶就是六十歲生日。戊申,即康熙七年(1668)。(二)王時敏的《題玄照像》云:“余長于玄照(王鑑)二十年?!蓖鯐r敏生于萬歷二十年壬辰(1592)。(三)王鑑族弟王昊寫給王鑑的七首詩和一闕詞。七首詩都明確紀(jì)年,寫于順治年間的均稱王鑑為“玄照兄”,寫于康熙年間的均稱王鑑為“廉州兄”,改為避康熙帝玄燁的名諱也。而未紀(jì)年的那闕詞恰是為祝賀王鑑六十壽辰而作,題為《玉女搖仙珮·家廉州兄六十生日》。按照王昊在詩中的稱謂邏輯,這闕詞當(dāng)作于康熙年間,也就是王鑑應(yīng)該在康熙即位(1662)以后才過六十歲生日。(四)畢瀧在《王圓照摹古山水冊》后有題字,說康熙己酉年(1669),王鑑六十一歲。
蔡星儀的論文雖然后出,但他依然堅持王鑑生于萬歷二十年戊戌(1598)的舊說。他論證的出發(fā)點是王鑑一幅畫上張學(xué)曾的題識:“曩在都門,王廉州時為比部郎,余與孫伯觀中翰、陸叔度明經(jīng)、王志石司農(nóng)晨夕往還,共論琴畫。別來二十載,廉州掛冠歸婁東,余承泛吳郡?!萘T郡在強仕之年……丙申中春,會稽張學(xué)曾?!薄抖Y記·曲禮》上:“四十曰強而仕”,“強仕之年”就是四十歲。蔡星儀認為“從丙申上溯20年為崇禎九年丙子(1636年),如王鑒生于萬歷十五年丁亥(1587年),則此時年已50歲,早過強仕之年了。而《穰梨館過眼錄》卷37著錄了王鑒在順治九年壬辰(1652年)夏所作《仿宋人巨軸》,上自題有云:‘予已卯歲待罪廉陽’,巳卯為崇禎十二年(1639年),王鑒于此年獲罪罷官,依傳統(tǒng)生于萬歷二十六年戊戌計為42歲,正可算是強仕之年??梢姎v來所訂王鑒生于萬歷二十六年戊戌是正確的。”蔡星儀的旁證是《婁東耆舊傳》所記“煙客(王時敏)于先生(王鑑)雖叔父行,其齡僅長六歲?!蓖鯐r敏生萬歷二十年壬辰(1592),以此計算,王鑒生于萬歷二十六年戊戌(1598)。
需要指出的是:根據(jù)《夢境圖》上的題跋,蔡星儀本應(yīng)該把王鑑的生年推遲十一年來正誤,結(jié)果他犯了一個計算上的差錯,把王鑑的生年提早了十一年。
如何對雙方的論爭做評判呢?我們必須明了疑年考證的基本法則。
(一)藝術(shù)家本人留下的文字是疑年考據(jù)最可信的史料。對于王鑑而言,《夢境圖》是他傳世作品中唯一明確提及自己年齡的作品。聶崇正的《中國美術(shù)全集·清代繪畫》和徐邦達的《古書畫偽訛考辨》都將這幅畫作為王鑑繪畫具有斷代意義的典型作品?!吨袊糯鷷媹D目》也收錄了這件作品,這表明由啟功、傅熹年、徐邦達、劉九庵、謝稚柳、楊仁凱等人組成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也認為這幅畫是王鑑的真跡。既然是真跡,就不能對畫上王鑑的長題無根據(jù)的質(zhì)疑。
(二)藝術(shù)家親友、師生留下的文字是疑年考證的重要旁證。就王鑑的生卒年考證而言,他的族弟王昊、弟子王翚、朋友王時敏、張學(xué)曾等人留下的與他生卒年相關(guān)的文字,不論直接相關(guān)還是間接相關(guān),都是值得注意的。如果他們記下的文字有抵牾,我們就需要進一步分析。從前面各位學(xué)者所舉例證來看,張學(xué)曾的說法不同于王昊、王時敏和王翚。師友畢竟不同于至親,記錯年齡的現(xiàn)象應(yīng)該是存在的。但究竟是誰出錯了呢?疑年考證還有另外的法則可以幫我們辨別這些問題。
(三)相關(guān)史料之間必須形成證據(jù)鏈。從這個原則來看,王鑑《夢境圖》上的題識與他的族弟王昊、弟子王翚、朋友王時敏留下的史料形成了相互支撐的證據(jù)鏈,足以證明他的生年是萬歷三十七年己酉(1609)。
(四)藝術(shù)家同時代人留下來的文字史料比后代人的記載更為可信。在王鑑生年考證過程中,為什么我們不采信《婁東耆舊傳》、乾隆《鎮(zhèn)洋縣志》以及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的說法呢?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相較于王鑑的族弟王昊、弟子王翚、朋友王時敏留下的史料而言,它們都是后出文獻。
《婁東耆舊傳》的作者程穆衡在父親那一代才遷居太倉,他本人生卒年不詳,根據(jù)《清代進士題名錄》可知他是乾隆二年(1737)丁巳恩科三甲第二十五名進士,籍貫是江南太倉州鎮(zhèn)洋縣。*王慶柏:《清代進士題名錄》,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30頁。他寫作《婁東耆舊傳》的時間距王鑑謝世至少有半個世紀(jì)以上。乾隆《鎮(zhèn)洋縣志》成書于乾隆九年甲子(1744)。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的成書時間更晚,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這本書訛誤頗多,如劉大夏的卒年,《歷代名人年譜》(以下簡稱《年譜》)記為“正德六年辛未五月(年七十六)”,實際上是“正德十一年丙子五月”。*汪世清:《藝苑疑年錄》,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第38頁。再如錢榖的卒年,《年譜》記為“穆宗隆慶六年壬申(年六十五)”,實際上就現(xiàn)存畫作來看,錢榖萬歷六年戊寅的畫作就有四件之多。*汪世清:《藝苑疑年錄》,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第93頁。再如焦竑的生年,《年譜》做“嘉靖二十年辛丑”,實際上是“嘉靖十九年庚子”。*汪世清:《藝苑疑年錄》,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第116頁。我不厭其煩地舉出這些例證不是為了否定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的價值,而是為了說明在疑年考證中后出文獻的可信度是值得懷疑的。
(五)必須對不利的論據(jù)進行分析,必要的時候要窮追史源,找到訛誤產(chǎn)生的原因。為什么《婁東耆舊傳》、乾隆《鎮(zhèn)洋縣志》以及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對王鑑生卒年的記載是一致的呢?這里又涉及一門學(xué)問——史源學(xué),史源學(xué)是考尋史料來源的學(xué)問。史源就是史料的最早來源。史源學(xué)的任務(wù)就是找出前人著述的疏謬以及造成這種疏謬的原因。
《婁東耆舊傳》的作者程穆衡有一個重要的經(jīng)歷就是修過《太倉州志》。在乾隆《鎮(zhèn)洋縣志》的序言中,纂修者金鴻說:“禮延紳士之淹雅者,開局編摩,共襄其事,而《州志》亦同將事焉。”可見程穆衡所修《太倉州志》與《鎮(zhèn)洋縣志》是密不可分的。乾隆《鎮(zhèn)洋縣志》與程穆衡《婁東耆舊傳》可能就是誤記王鑑生年的源頭。
圍繞王鑑生年的辯論在2014年畫上了一個句號。當(dāng)年第9期的《中國書畫》雜志刊發(fā)了蔡星儀的《王鑑藝術(shù)論》,在開篇一段,蔡星儀把王鑑的生卒年標(biāo)為“1609-1677”,這表明他也放棄了舊說,接受了李安源和白謙慎、章暉的新論。
李安源、白謙慎、章暉從《夢境圖》上的題記出發(fā),更正文獻所記王鑑的生年的錯誤。提示我們研究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疑年問題,一定要關(guān)注藝術(shù)家的作品。它們是疑年考據(jù)的第一手史料,在很多時候可以用來彌補文獻的闕失。
通過《夢境圖》上的題記考證王鑑的生年,是李安源、白謙慎、章暉和蔡星儀共同的出發(fā)點。他們都發(fā)現(xiàn)王鑑在《夢境圖》上的題識所記年齡與通行觀點有出入,但他們的結(jié)論卻截然不同。這表明疑年考證不僅需要廣泛的占有相關(guān)史料,更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分析史料的方法。
不同原因的誤記和文獻的闕失,導(dǎo)致了聚訟紛紜的疑年問題。要解決這些疑年難題,一定要做到“同則取其古,異則求其是,偽者訂之,疑者辨之,辯論既定,遇有佳證,仍復(fù)易之?!?陳垣:《釋氏疑年錄》,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頁。
疑年問題,解決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年份數(shù)字,卻離不開勤苦的證據(jù)搜尋和邃密的治學(xué)方法。從紛繁復(fù)雜的史料和聚訟紛紜的觀點中求取簡單和真實,正是學(xué)問的奧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