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田
一
王二丫至今都想不明白,自己能富到周身都流出了油來。
其實,使他翻身發(fā)福的小山溝,也實在是荒涼偏僻得要命。這就好比是一鍋翻動著幾塊干骨架的沸水中,突然,那幾塊骨架就被王二丫從中打撈出來;骨架出水的一剎那,連同水中僅有的浮油也一同被帶離了鍋面,剩下的清湯淡水只在那里干熬著,自然就顯得十分荒廢了。王二丫從波狀起伏的山溝里打撈到的那幾塊骨架,原本是蟄伏在山溝這面大鍋的底部的。如果你不仔細地去撈取辨別,也許山溝仍然是悄悄然光禿禿地沸騰著的山溝,王二丫仍然是山溝里“鋤禾日當午”的王二丫。
王二丫最初撈取到的也僅僅是一副干骨架而已,包括他本人在內(nèi),也并未意識到那會是些富可流油的寶貝。相反,他還因此而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之中。
官司的起因是,從王二丫手中買走荒山溝里這處小煤窯的那人突然反悔,并堅持要將已經(jīng)購得的這處小煤窯退還回來。這樣一來就意味著,王二丫不但要退還人家?guī)资f元的預付款,還要再度重新拾起那副如同這荒山般瘦骨嶙峋的令人頭疼的爛骨架。王二丫豈肯輕易受人擺布,他將買賣合同“嘩啦”一下抖摟而出,做出了一副理直氣壯的態(tài)勢。那人當然也是面無懼色,聲稱自己業(yè)已破產(chǎn),根本無錢支付購礦款項;橫豎一句話,就是沒錢,能咋地?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既然雙方爭執(zhí)不下,那就只好對簿公堂。法院對這類民事經(jīng)濟糾紛,也只有調(diào)解的份,卻并不能立刻強迫那人將小煤窯買走。耗磨到最后,王二丫就有點耐不住了,他說要不就再給個十幾萬算了,這不等于是我又賠了十幾萬給你便宜賣礦嗎。那人卻毫無松動的跡象,看來他是徹底地將這小煤窯認定是一塊無肉的干骨架,而要堅決地反悔丟棄掉了。
當這場買賣官司進入異常難纏的耗磨空轉之時,王二丫的老婆露面講話了,她說,這煤礦就是狗屎一泡,也可以留著當干糞燒吧?我就不信它就那么不值錢?
王二丫這人有個特點,他向來認定老婆說的話耐聽。現(xiàn)在既然老婆如此說了,他也就懶得再和那人胡纏爛磨了,干脆,這塊干煤骨架還是自己暫且留著,到時候,能經(jīng)營到啥程度算啥程度,反正自己是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外借了一大筆款項,才將村里這口多年廢棄了的小煤窯批轉復采的,如今便宜賣了,事倒是省了不少,卻很不合算。這就如同逆水行舟,該自己出的力一點都不能省;既使有些許投機取巧的行徑,也屬枉然。
王二丫重新拾掇起這個小煤窯時,似有幾分冤屈,又有幾分豪壯,他原本柔弱的心性,逐漸硬朗了起來,站在位于這荒山溝里的小煤窯的井口,一幅振興的藍圖開始慢慢繪就。但是,他卻并不急于招工掘井,為避免上次冒頂死人事故的再次發(fā)生,這次他要對幾個掘進井口的巷道重新進行徹底加固改進。針對這些工作,他都親自上陣。不是對別人做的不放心,而是他對礦井巷道的處理有自己獨特的一套做法。他要將自己的設想變成現(xiàn)實,惟有自己親自動手,才算放心地做到了家。王二丫的兩個弟弟一邊幫他干活,一邊不時稱贊:這樣就好了!這樣子就不會出問題了! 王二丫白天帶著干糧在煤窯里翻攪,夜晚才上到井口,坐在煤窯邊的小院子里,吃著他老婆為他準備好的羊肉臊子面。往往他和他的兩個弟弟吃飯的時候,他的那三個孩子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這個時候,他們弟兄三人吃面條的吸溜聲和孩子們的呼睡聲就會頓然融匯一起,使得原本荒然孤寂的院落,一下子就顯得有了幾分生機。這就好比羊肉面上又加放了一點芫荽,別有一番滋味。
王二丫從小喜好芫荽、大蒜、小蔥、醬醋這些調(diào)料類吃食,特別是對于芫荽,他更是情有獨鐘,那是逢飯必食,無飯還吃。拿他老婆的話說,他是將芫荽當了奶;拿他老母親的話說,他們家的二丫子,天生就是個吃調(diào)和飯的料。
晚飯過后,王二丫的兩個弟弟連臉也懶得擦一把,就拖著疲憊的身子到隔壁的房間補覺去了。王二丫卻并無睡意,不多時,他只身披了件單衫子,來到井口邊的荒坡上斜躺著抽起了悶煙。
初夏的塞外高原,到處溢漲出青嫩嫩甜絲絲的味道,黑沉沉的夜幕之下,遠山近坡突兀閃現(xiàn),一如煤井里深邃的巷道,延伸到四面八方。滿天的星斗眨巴著明亮的眼睛,似遙遠的幽靈,展現(xiàn)在神秘莫測的乾坤境地,讓塵世之人心生冥寂,靈覺空妄。王二丫指間的煙蒂一明一滅,間或還可以照見他那涂滿煤塵的蒼老了的瘦臉。此時此刻,誰也難以將他和小煤窯主聯(lián)系在一起,他也寧愿自己是個攬工的煤黑子,而不是眼下這愁眉不展的煤老板。令他犯難的不單單是背負著大幾十萬元的借貸款,關鍵是現(xiàn)在煤炭市場的持續(xù)疲軟走低,使得開煤礦成了承擔巨大風險卻獲利微薄的黑色行業(yè)。一如他白天入窯干活,夜晚遙對星空一般,根本不能從中看出有一丁點兒的陽光色彩。他整天浸泡在暗無天日的黝黝黑色之中,雙手是黑色的,臉面是黑色的,面對的一切也都是黑色的。這些黑色的幽靈如同鉆心蟲一般,正一點點地噬咬著他,由外及里,使他實在難以容忍。他想吼喊喊叫,他想掙扎甩脫,但是,他就像盲人一般,他承認了自己只能是一個守望黑暗的瞎子的現(xiàn)實。他保持了盲人的無奈與平靜。他要學會與黑暗溝通,他要學會與黑色共處,他要學會在黑幕的包裹中寂寞卻不可寂寥地生存下去……
順著這種黑色中生存下去的意念,王二丫羸弱黑瘦的身子漸漸有濃重的鼾霧冒出,繼而就有雷濤聲此起彼伏地跳過這梁蓋過那峁,將黃土高原的深夜顛覆在一片沉香的迷醉之中。
王二丫身子沉靜下去了,心性卻進入了另外一種半虛半實的霧霾境地:霧境中的他仍然是一只跳躍翻騰的玉兔,不過,他這個49歲的屬兔之人適逢本命之年,太歲土壓運,羅候星照命,按命理運程推算,當屬事憂災繁之年,實需事事躲避忍讓,收心養(yǎng)性才是。但是,偏巧這一年的這一天里,他們臥牛溝村要重新選舉村主任。他王二丫是這個有著二百多口人的村主任,現(xiàn)在要重新再從這二百多雙筷子里挑選出一根,僅僅是一根做旗桿的話,那當然還是非他莫屬了。不信,你們就挑吧,選吧。王二丫靜靜地坐在臺子上,胸有成竹地等候著選舉的結果,對眼前鬧亂哄哄的場面,顯得不屑一顧。
但是,這樣的選舉形式一旦拿到他們臥牛溝村,其中的形勢就大不一樣了,似有一種翻天的煙云迷蓋直下,選舉結果充滿了無數(shù)的撲朔迷離。它并未按照人們預先設定的腳本而來。結果是,全村名不見經(jīng)傳的毛頭小伙子朱一飛橫空殺出,劈頭蓋臉,毫無情面地奪走了他那村主任的寶座。王二丫那個急呀,直急得咬牙切齒,渾身直打冷顫……
王二丫突地驚坐了起來。蹊蹺的夢境卻讓他驚恐不已。他現(xiàn)在早已不再是什么村主任了,可幾個月前的那個村主任選舉場面,為何又要如此清晰地多次在他的睡夢中出現(xiàn)?他真不知道,這種落選后的心理折磨,要等到幾時才能休止。哎,王二丫呀,王二丫,你現(xiàn)在是村主任當不成了,煤礦又沒有甩脫賣掉,現(xiàn)在只好自己硬著頭皮來開辦。辦礦可不比當村主任那么時尚,一切都得從零開始,事事都需盡心費力。也罷,我王二丫倒要干給全村人看看,看究竟是我王二丫無能耐,還是你們狗眼看人低。
王二丫因了這場夢境,又咬牙切齒地狠想了半天,不覺有股雄壯的氣息涌上心頭。他那慣常的二桿子脾氣又上來了,他也不管現(xiàn)在是月黑風高,也不管荒郊野外有啥豺狼鬼怪,他從剛剛睡覺的那道斜坡上跌跌撞撞地走下來,端直來到了小煤窯口門前,他準備立刻下到井里,馬上開始干活,因為,唯有煤井里的超強體力勞動,才能徹底磨滅他心頭那股怨恨的火焰,才能使他走出失敗的陰影,感覺舒坦許多。同時,干活越多,他的成就感也越強,離他村主任落選的陰霾也就越遠。某種程度而言,他現(xiàn)在不是在為開辦煤礦而出力,他純粹是在那里發(fā)泄自己心中的那種不快。
時世造英雄,時世也能將一個賭氣的人打造成另一番模樣。
一個人真正的厲害,是厲害在心里的。王二丫狠起了要干成一番大事業(yè)的決心,看來是任何力量都難以阻擋。因為,沒有哪個人恐怕能將過去的恨事長時間滯留在夢中,而且能夠隨時從睡夢中驚醒,馬上便投入到挑戰(zhàn)當中。
二
王二丫的煤礦開始用火藥和鐵器重新進行采伐煤炭時,正是新世紀的鐘聲敲響的當口。對于王二丫而言,新舊世紀,僅是歷史紀元中以百年為一周期來更替的一種形式,卻并無任何實質(zhì)意義。說是新世紀,其實仍是舊日月,舊人世,舊軌跡。而唯一呈新變化的正是他的臥牛溝煤礦。臥牛溝煤礦迎著新世紀的曙光,從井下拉出了第一四輪車耀眼的烏黑大炭時,王二丫弟兄三人正在井下查看各個巷口的生產(chǎn)運作情況。當這第一四輪車大炭爬出窯口,駛上磅秤鐵板時,磅房的小芳姑娘正盯著電視,異常激動地觀看著世界各地喜迎世紀盛世的慶典活動。直到她眼前的稱臂桿發(fā)出劇烈抖動時,她才本能地將目光轉移到了窗前拉碳的四輪車上。
“喲,第一車炭上來了!”小芳不由得一陣驚呼,手忙腳亂地掛砣稱量,然后在桌子上的一個登記簿上,認認真真地寫下了1.56噸的字樣。是的,這車炭除去核定的車皮重量后,正好是凈重1.56噸。小芳記下這組數(shù)字,眼睛就一直盯在這一數(shù)字上面,總覺得有啥不妥,末了,她才終于理清了無比興奮的思緒:對了,這是臥牛溝煤礦產(chǎn)出的第一車煤炭;還有,今天是新世紀的第一天。第一天,第一車,這真是太具有紀念意義了。不行,我還是得去告訴我姨夫王二丫一聲,怎么說,也得舉行個啥紀念儀式吧,不為新世紀,也該為新煤礦呀,我曾經(jīng)上學的那個破學校,每周還有個升旗儀式呢。
小芳走出磅房,“姨夫——姨夫——”地聲聲叫喚。最后,找急了,她干脆“王二丫——王二丫——”地直呼其名了。
“王礦長在井下呢。叫他啥事呀?”剛才那個拉炭的工人,將黑炭翻倒在存炭場,調(diào)轉車頭,又要下井時和小芳搭話。
“哎,停車,停車。我給你說呀,你這車煤可是咱們臥牛溝煤礦在新世紀里采出的第一車煤。哎,也不是,是臥牛溝煤礦的第一車煤,在新世紀的第一天里,拉出來了!這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啦,你下井后告訴我姨夫,他怎么就不舉行個紀念儀式呢?起碼也得放聲響炮慶賀慶賀吧?看人家電視上,迎接新世紀的慶典活動搞得有多氣派,多壯觀呀!”
“啥新世界,舊世界。不就是一車黑炭嗎,有啥好慶賀的。我只認拉煤掙錢,慶賀的事,輪不著咱操心?!崩抗と苏f笑著,油門一踩,拖著一股濃稠的黑煙又忙著下井去啦。
小芳失望地看著工人進入窯口,感覺火熱的心頭,被人給澆了一盆涼水,透冰透冰的,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那股子激情。
小芳回到磅房,腦子里還在思謀著這臥牛溝煤礦的第一車炭。她實在是為這沒有由頭的第一車炭而叫屈呀。就想她上學的那個班,第一名總是常常受到老師的夸贊,可臥牛溝煤礦的這個第一,怎就沒有引起任何一個人的注意呢?
小芳心不在焉地轉換著電視節(jié)目的頻道,可節(jié)目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全世界都在為新世紀的到來而歡呼鵲躍。唯獨臥牛溝煤礦,不但忘記了新世紀的喜慶,更連自己在新世紀的第一天里產(chǎn)出的第一車煤,也就那樣平平常常地料理過去了。
直到晚上上燈時分,小芳將這一肚子的不平向剛剛從井下上來的姨夫當面說了后,她才終于得到了滿意的答復。
她姨夫王二丫說:“是嗎?真是這樣巧嗎?那就聽外甥小芳的,我們今天晚上大擺酒宴,既是慶賀我們煤礦開始生產(chǎn),又是迎接新世紀、新生活的到來!”
小芳努努嘴說:“光吃喝有啥意思?得搞個里程碑式的玩意,讓大家永遠銘記這一天?!?/p>
“對,就這一天,都記住,記住啊!”王二丫笑呵呵地說。
“嗯——”小芳思謀了半天,突然說:“我想,我們還是將今天的這些煤都存下來,用它在顯眼位置壘一個別致的造型,以示紀念。紀念新世紀的第一天里,我們臥牛溝煤礦第一次出煤了?!?/p>
王二丫一聽,說:“好呀,那就造頭臥財牛吧。就壘在我們前面大門口那片地方。讓人家一進大門,就明白是進入臥牛溝煤礦了?!蓖醵就蝗皇艿搅藛l(fā),腦子里一下子迸出了這么個主意。
眾人剛開始以為是說閑話,逗著玩呢,一聽說要造頭臥財牛,就都激動不已。就像順躺著的一串鞭炮,一下子被引線給點燃了起來:“對!就壘造一頭臥財牛!”大家異口同聲。
十天后,臥牛溝煤礦的大門口里院臥下了一頭碩壯的黑色炭牛。大門口上方鐫刻著“世紀精煤”四個大字。那頭牛,牛頭向東,盤尾向西,凝臥蟄伏,藏形匿影,一副斂財聚福之相。造牛之人,是專門從南方請來的有名石雕匠人。臥牛安宅,則請動了本地最具名氣的陰陽先生安托兒。安托兒受王二丫懇請,打開通書,翻動喜神方位圖,對照九宮八卦,避兇趨吉,將臥牛安置到吉星方位,口中不時念叨道:
祿存高大丁興盛
九星得位照吉祥
小芳不知從哪里搞來一串響炮,平放到“臥?!鄙砼?,正待點燃時,卻又害怕得尖叫著躲開了。一個挖煤工走上前來,隨手拎起串炮,將叼著的香煙旺旺地狠吸了幾口,眼看就要煙火對著炮捻的一剎那時,卻被安托兒一聲喝斷:
“這是臥財牛,宜靜不宜喧,宜藏不宜露,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靜靜,方保富貴仁人?!?/p>
眾人即刻點頭,像似馬上聽明白了,卻并不太明白。
三
陽歷年的鐘聲敲響過后一段時日,舊歷年的腳步終逼近人們的面前。臥牛溝煤礦從臘月二十三起,開始息窯。50多號工人抹擦凈身上一個多月來的煤塵污垢,準備回家去過年。這樣一來,可愁壞了礦長王二丫,他正在為給工人們籌集回家過年的工錢而苦惱得焦頭爛額。該借的錢他都借遍了,該貸的款他也貸到頭了,那么接下來,他還有什么弄錢的好法子呢?思來想去,他還真是一籌莫展了。他的大兄弟王二卜轉借來的幾千塊錢,已剛剛打發(fā)走了幾個來礦時間較長的貧困戶;他小兄弟王二卡千搜萬尋而來的幾萬塊錢,也像冰塊入鍋,只輕飄飄地幾下過后,就化落得無影無蹤了。事情就像攀登珠峰,越往上,就感覺越不好出氣。珠峰上缺少的是空氣,王二丫缺短的卻是硬幣,二者不是一回事,卻就是那一種類同的感覺。
“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等著要錢?”弟兄三人碰一塊時,王二丫又問。
“還有二十來人。有幾個年輕人等不來錢,已經(jīng)先奔回家過年去了?!崩先醵ㄘ撠煿と松a(chǎn)安排,這幾天卻專管工人生活起居,唯恐有什么地方伺候不周而惹出些許事端來。
“剛開始生產(chǎn),就遭逢個過年。我看干脆接著生產(chǎn),不放假回家,看誰還再逼著要錢?”老二王二卜沒好氣地說??烧l都知道,小煤窯過年息窯這是有講究的規(guī)矩,輕易更改,唯恐不祥,他這話算是白說。
“唉,銀窩煤礦時興入股,一下子解決了好些資金缺口,我們何不也這樣試一試?”王二卜提醒著說。
弟兄三人一陣沉默。王二丫吸干最后一口煙,將焦灼的煙蒂踩碎在磚地上,待用噴氣式火機點燃又一支煙的當口,突然把火熄滅,他將叼著的那根尚未燃著的香煙,重新捏在手里,不容置疑地說道:“行!缺工人的錢,愿意的,就當股資入在礦上,到時候結算分紅利;不愿意的,反正沒錢給,就去拉炭吧,以炭頂資。”王二丫一邊說,一邊才將煙點燃吸了,接著說:“反正一句話,我們剛開始生產(chǎn),寧肯自己吃虧,也要讓工人滿意,留個好聲譽,不愁炭銷不出去,礦辦不下去?!?/p>
“工人滿意了,產(chǎn)量上去,炭又能銷得出去,我們的煤礦就不愁辦不好?!蓖趵隙澘谡f道。
出人意料的是,當工人們得知這一消息后,同意入股的卻并不多,而甘愿拉炭抵資的倒有不少。在某種程度上,這也不能完全責怪礦工們眼光短淺,這些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煤黑子,還就是單憑在煤礦井底摸爬滾打得來的那點錢來養(yǎng)家糊口,還款抵債,滋生過活的。他們?nèi)松娜績?nèi)容,還就是被困在了眼前的腳梁面上。抬頭固然有天,他們卻始終認為,腳面早已是讓他們足以承受的碩大的一片天地了。這也許是慣常的那種匍匐生活的使然,也許是匍匐式的慣常生活使他們習慣了緊盯著腳梁面上的人生去運轉。高天是瓦藍的,低地是肥碩的,腳面上的莊稼人生,感覺踏實而靠穩(wěn)。當然,這其間也確實有令人同情可憐者,煤工洪務寶當屬其列。
洪務寶今年雖然剛20歲出頭,卻已經(jīng)是個相當老練的煤黑子了。那年剛滿18歲的他,新婚之夜的第二天,便毅然由溫馨的洞房一頭扎進了暗無天日的碳窯,干起了這挖黑煤、掙大錢的營生。這就像當年被日本鬼子逼急了的中國人一樣,也是蜜月之中痛離親人,斷然參軍奔赴壯烈的抗日前線,去保家為國了。促使洪務寶舍棄新媳婦溫暖的懷抱,毅然絕然地奔赴煤窯掏炭主戰(zhàn)場的卻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哪個催命的賬主,而正是他自己的父親洪老干。洪老干不知從哪年開始,患上了重癥肝病。但是他卻一直拒絕去治療。他并不是不懂得去珍惜自己的生命,主要還是因家中尚無寬裕的打油錢財,他根本就無法憐惜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不是說“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嘛,他病樹倒前唯一期盼的春天,就是能將自己唯一的兒子洪務寶的媳婦給娶過門來,那樣也算是成全了一家人,了卻了他今生的一樁夙愿,終歸也算是死而無憾了。寒門出貴子,其實寒門更出孝子。洪務寶見老父病重,勉強聽從父親完成了娶媳婦的一應事項,之后,他便急赴最可來錢的煤礦井底,去為奄奄一息的父親掙錢治病去了。就像富人們到銀行取錢一樣,他也是在不出三個月內(nèi),一口氣為父親掙到了救命的幾千元現(xiàn)錢,終將父親送進了大醫(yī)院,留住了一條殘缺的性命。
所謂殘缺的性命,就是洪老干已經(jīng)錯過了生理治療的最佳時機,他需長期與醫(yī)藥打交道方可暫且保全性命,否則只會是死路一條。啥叫與醫(yī)藥打交道?說白了,其實就是與銀錢打交道。你有錢了,將白花花的銀子滋溜溜毫無間斷地運入到醫(yī)院的口袋里去,病人就會在各種液體的滋潤下,適時活泛了起來;你一下子沒錢了,無可奈何地脫離了醫(yī)院那根晃里晃蕩的塑膠導管,你的生命便隨時如同那根瘦弱的變型導管,在甚或是美好人間、甚或是萬惡閻殿里開始晃蕩不堪。所謂生不如死,描述的大概也就是這等的情景。洪老干住院不下十來次,花去醫(yī)藥費幾萬元?,F(xiàn)如今,終歸是家徒四壁,債臺高筑,已經(jīng)再無銀兩可求醫(yī)問藥了。他整天伏臥在那卷爛被窩里,雙眼塌陷,眼珠子顯得黃亮外凸,似有某種崩漏的恐怖,令人不敢與之對視。他渾身上下裹束著一層臘黃的雞皮樣,人稍有動作,里面的骨頭便奇形怪狀地布露開裂,似要頂破雞皮,穿刺而出。他的肌肉和脂肪早已耗磨竭盡,只剩了皮包骨頭這樣一副模樣。起先,他還能外出方便,后來就氣虛體乏,腳步竟難以邁過小小的門欄,只能由老婆扶撐著,在家里的土炕上大小便了。洪老干雖是這等情行,但內(nèi)心卻很平靜,他只希望自己就這樣靜靜地消磨下去,一天天向著死神指定的方向悄然靠近。只要不花家里的錢,他就覺得踏實了許多;而一旦去醫(yī)院花費錢,他就急躁異常,恨不得自己馬上去死,免得將一家人都拖入到生存的絕境中去。
但是,他的兒子洪務寶卻偏不聽他那糊涂的一套。他就認準爬煤窯那一條黑道,拼死拼活去為父親掙錢治病。前階段,他聽人說,像他父親這種病,不能只在小地方瞎折騰,非得走大地方去投名醫(yī)來根治不可。他就想到了要去一趟北京,那地方是中央首長們的生活圈子,治父親這點病應該不在話下。于是,他就以前所未有的干勁,投入到了為父親籌集進京求醫(yī)所需錢財?shù)拿焊G中去,有時甚至三班四班連續(xù)干,讓人很難想象他那樁烏黑的木墩,其實也是血肉之軀。
正當洪務寶沒日沒夜沒命地從井底往外掏炭的當口,他的那兩個不爭氣的鼻孔就出了點不大不小的麻煩。他身體里的鮮血,會毫無緣由地往外涌流。幸好,這幾天因為等著礦上發(fā)錢,閑著沒事,他在工友們的勸說下,搭乘了一趟拉炭的大車,到縣醫(yī)院找大夫幫忙給堵了堵,但還是不頂用。
不多時,化驗結果出來了,原來他得的是和他父親一樣的病癥:肝病。
臥牛溝煤礦礦長王二丫聽說后,當天便將洪務寶的工錢結算一清。他是礦上拿到工錢較早的一員,同時,也是拿到工錢最多的一人。另外,王礦長還特意為他補發(fā)了800元的慰問金,附帶一三輪車大炭,盡管此時礦上正在為給工人們打發(fā)工資而一籌莫展。
然而,事情就在打發(fā)走了礦工洪務寶之后,出現(xiàn)了轉機。洪務寶走后的第二天,其余十幾個一直在等待拿錢回家過年的礦工,一同找到王二丫門上,說是愿意以工資入股,只是臨近年關,一人得拉一三輪車炭回去,好給家里的老婆孩子有個交代。
王二丫聽工人們這樣一說,眼怔怔地看了大伙半天,他內(nèi)心不由地感慨:看來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憐憫了洪務寶,大伙才理解并同情起了我這個當?shù)V長的難了。
——是的,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他有著對美與愛的本能的向往,可能連他自己也并不知道,在人心中最隱秘的某個角落,總會有一架扁豆花在幽幽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