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林
(江蘇省農(nóng)業(yè)科學院休閑農(nóng)業(yè)研究所,南京 210014)
客來敬茶是中華民族最基本的禮儀之一[1]。地不分南北,人無論老幼,若你是客人,進得門來,主家讓座,寒暄幾句,第一件事便是敬茶。作為主人為客奉茶是待人接物的最起碼的禮儀,它已經(jīng)成為中華五千年文化的一個元素。對聯(lián)作為一種國粹,一種中國獨有的文學形式毫無疑問是題議之中傳承中華文明的一種妍妍文庫[2]。對聯(lián)中記錄了豐饒多趣抑或寓意深展的客來敬茶的禮儀淵藪。當我們?yōu)g覽洋洋大觀的中國茶文化對聯(lián)時,可以發(fā)現(xiàn)客來敬茶在對聯(lián)中比比皆是。文化衍繹至今,客來敬茶當然有著多樣的層次,豐富的場景。家居待客,鄉(xiāng)村往還,清茶一盞,旅店留賓,茶館迎客,香茗一壺,我們是賓客是茶客;驛站繼路,我們是匆匆過客;即使是亭榭小息,兩頭是路,自持一碗,亦何妨視自己為客。
座上茶香,客走茶猶熱;壺中水沸,人來水更甜。
客至心常熱;人走茶不涼。
這兩幅對聯(lián)形式、內(nèi)容、格調(diào)都很相近,作為家居或茶館的實用對聯(lián)也很平易。一盞溫暖的茶湯,無論春夏秋冬都是適宜的,它既是主人誠心待客的表現(xiàn),也是賓客感受溫暖感受甜意的直接源泉。鄉(xiāng)村總是披掛一縷清風,而茶館作為城鎮(zhèn)、都市的商業(yè)場所,書掛茶聯(lián)當然要有一份祝愿的氣氛,要有一種捎帶廣告的意味。
座室客常滿;杯中茶不空。
人走茶不涼;客去水猶溫。
玉樓春暖花開早;仙客光臨茶正香。
“座客常滿;杯茶不空” 仙客常顧,顯然都是茶館主人的期待。“玉樓春暖花開早”不應只是純?nèi)坏沫h(huán)境描繪,玉樓春暖,暖的是客人,熱的是主人,暖了客人的心意自然就會熱了主人的生意?;ㄩ_趁早,寓意早早開門,早早結出經(jīng)營之果。有人說“人走茶不涼”,淡淡中對于客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主人其實心底一定會有絲絲失落。但其實對于客人細思同樣如是,何以是客? “客問遠方”[3],客總是來自遠方,還去遠方?!皦衾锊恢硎强汀盵4],此身是客,何處安身?客的惆悵總歸要甚于主家的。但是客人有他們的解頤之道。
客到烹茶,旅社權當東道;燈懸待月,郵亭遠映胥江。
客來兩地話武林山水瀘瀆鶯花;
樓上一層看塔院朝暾湖天夜月。
“客到烹茶”聯(lián)出自蘇州橫塘驛站[5]。橫塘驛站位于胥江和大運河交界處,是蘇州通往石湖、太湖等地的水路要隘。原是一座水陸驛站,為古代傳遞官府文書以及往來官吏中途歇宿之所?,F(xiàn)僅存一亭,為清代建筑,其它館、樓、廡、臺已不復見。南面左右石柱上刻有“客到烹茶旅舍權當東道,燈懸待月郵亭云映胥江”。邊題“同治十三年六月”。橫塘為古代交通要道,送往迎來的客人都在這里分手,南宋田園詩人范成大有《橫塘》詩[6]“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可見到了驛站郵亭,主亦是客,客權當主。
身處驛站,也許就這樣沒有真正的客主之宜,那不妨趁明月將起未起,燈映胥江,借良辰美景,且置香茗一壺。以先來后到為序,每一位過路人自己做一回主家,做一回東道,也同時做一回賓客,主客已經(jīng)無分,也就無謂惆悵不惆悵。且上層樓,且待明月,閑話武林山水,瀘瀆鶯花,細味吳會茶香,陽羨春草。
“客來兩地”聯(lián)出自揚州瘦西湖茶館[7]。
客來兩地于聯(lián)中可見一是來自鶯花飛絮的滬上,一是來自山水形勝的武林。武林山水自大唐開始已成盛景,而當瀘瀆還是一介漁村時,笙歌唱晚,鶯花處處也是可以想見的。鶯花,鶯啼花開,泛指春日景色。唐杜甫《陪李梓州等四使君登惠義寺》詩:“鶯花隨世界,樓閣倚山巔?!?宋楊萬里《丙申歲朝》詩:“仙家風土閑中是,歲后鶯花報早無。” 清孫枝蔚《寒食對酒有懷兄弟》詩:“兄弟多年別,鶯花故國思?!?鶯花與春愿、鄉(xiāng)情相接,湖天夜月也總是與寂寂長夜,慢慢旅思相生。揚州古來也是一個茶產(chǎn)美地,在瘦西湖邊,茶館秉夜品茗,聞香別茶,又登高遠望,鑒月賞景,也是可以一時忘卻“此身是客”的。旅途偶遇閑話家山風物這是尋常境界,但能夠更上層樓又是一番境地。登樓人看空中之月,亦必看水中之月,看遠處寶塔亦似低首看湖中之月,不知此刻遠處的塔中是否也有人在品茗,塔中人是否在看這一面茶樓的人在看月,湖邊行人,閑人,它處茶樓茶室之人是不是也在品茗,看月亦看人。這樣看來,月夜的瘦西湖與七月半的杭州西湖一樣暄暄熱烈了[8]。
與客來客往的官家驛站和都市茶樓相比,置于山野郊原的茶亭又是什么風味?
茶萃嶺石泉,烹來紫霧作池墨;
詩題梅骨雪,買盡青山當畫屏。
聯(lián)中并無“客”字,但是我們看“石泉”的源頭,“千峰待逋客,香茗復叢生。采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幽期山寺遠,野飯石泉清。寂寂燃燈夜,相思一磬聲”(《送陸鴻漸山人采茶回》,(唐)皇甫曾),逋客,避世之人,隱士??梢?,野路石泉,待的是遠客,墨客,隱士。下聯(lián)也是有源可循的,“詩題梅花雪;茶煎谷雨春”,“吸來江水烹新茗;買盡青山作畫屏”,青山,石泉,新茗,恰好映照了文人們“獨善其身”的理想,那依然是題雪畫梅,掃葉烹茗,買盡青山[9-10]。
日常茶事風情何如?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
石鼎火紅詩詠后;竹爐湯沸客來時。
這兩聯(lián)顯然是同一變體,與下邊這副對聯(lián)一樣敘以茶當酒之趣。
客至莫嫌茶當酒;山居偏與竹為鄰。
以茶代酒在飲茶文化里是一個有名的故事[11-12],是說三國后期,吳君孫皓宴飲群臣時,一位叫韋曜(別名韋昭)的大臣不善飲酒,孫皓命人密賜茶水以代酒。這個故事一直用以說明三國后期茶已傳入蜀地,后人從這個故事中也可以讀出一個“宰輔賢明”的帝王軼事[13-14]。史載孫皓初立時,下令撫恤人民,又開倉振貧、減省宮女和放生宮內(nèi)多余的珍禽異獸,一時被譽為明主。雖然一段時間后露出了“粗暴驕盈、暴虐治國”的元性,但這一段“以茶代酒”的故事卻從古至今都被人們廣為傳頌,并稱得上是一件大方之舉、文雅之事,因此歷來詩詞歌賦中都有以茶代酒的描繪,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以茶代酒”已成為熱鬧的酒宴中一道清風宜人的景致。
文明、文化枝繁葉茂,衍化無窮,客來敬茶當然也就可以有雅俗之分,當然什么是雅什么是俗也難有一個客觀標準,大體上通俗,簡單,用意淺暢,不泥規(guī)范即是俗。既是通俗,可見這樣的形式恰恰可能是村野農(nóng)舍,山間客棧中真實可見的待客之道。試看鄉(xiāng)園趣味的對聯(lián)如何描摹待客之心。
竹葉杯里春有色;桃花村里客多情。
竹葉杯中萬里溪山閑送綠;杏花村里一簾風月獨飄香。
竹葉杯曾經(jīng)帶給中國人無限的溫馨感覺。在改革開放后不久的中國,人們的生活漸漸有了些改善。無論城市或是鄉(xiāng)村,茶葉的消費逐漸鋪展,瓷質(zhì)胚胎的竹葉杯成為泡飲綠茶的最簡單也是最適宜的茶具。那時尋常百姓品飲的還是那種大眾化的炒青,炒青茶不過分注重葉底的形制,不像今天的各種名茶,這樣白色茶杯襯托著清湯綠葉,無疑透顯了幾分詩意、文意,生活的色調(diào)不再只是黑白,而是有了變化,有了色彩。竹葉杯平淡是真,無論用于家居、客館、道亭都有樸素、簡美、清雅之風,青花瓷、竹葉杯與飲茶所倡導的清儉思想也是一水相依,一脈相承[14,17]。綠色總是給人以平靜、安寧、祥和的感覺,也是最易安頓羈旅之心的色調(diào)。到了這一地步,竹葉杯簡潔的外表下其實蘊含了不平凡的茶藝精神。
茶亭的故事很多,很通俗。茶鄉(xiāng)的風情很淳樸,很清簡。茶館則代表了正統(tǒng)的飲茶方式,因而茶館不僅僅是單純的喝茶場地,它還傳遞映射出一方的文化特質(zhì)。
尹老板賣茶, 盛情待客, 舍行大碗;
舒先生遺著, 京味喜人, 館列宏篇。
大碗茶廣交九洲賓客; 老二分奉獻一片凡心。
茶館有各種分別,茶館的傳承定位待客之道繽紛繚亂。北京的老舍茶館因為承接于名著《茶館》,它實際上是北方茶館的一種綜合,不僅在實質(zhì)的服務形式上包蘊了北方茶館敘事、娛樂、美食的功能,也被寄予了繼承、傳播、宣揚京城文化的厚望, 即使標稱“大碗茶”,但招攬?zhí)煜碌牟环仓娜匀槐砺稛o遺。
茶館里茶客茶友與茶商茶工共賞茶趣;
文苑中文豪文癡和文男文女比賽文才。
這一聯(lián)是不是能多少反襯出中原茶事的樸實無華呢?中原的茶館原意或可能也講究彰顯中原作為華夏文明源頭的厚重根基,但鑒于現(xiàn)實的中原不再是國之文化的重心,中原的茶館只是中原人日常生活休閑的一種選擇,也順帶地將中原地域自產(chǎn)茶葉的品賞作為茶館事業(yè)的中心[15-16]。
茶館是一面地方風俗文化的旗幟。西北的茶館一定帶著黃土高風,成都的茶館一定是代表著西南的悠然自在。嶺南的茶樓,“傾茶”(茶話)已是中心[15-17]。
泉香能解相如渴;火候閑評坡老詩。(西南)
陸羽閑情常品茗;元龍豪氣快登樓。(西北)
煩我常迎三千客;勸君且飲一杯茶。 (西北)
茗碗凝香消遣歲月;高朋滿座暢談古今。(嶺南)
江南的茶,茶名、茶色、茶香、茶形一定是溫馨的、詩意的,碧螺春茶的纖細卷曲,雀舌茶的玲瓏別致,龍井茶的芊芊翩翩都是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江南的物色風情,江南茶館一定如江南的茶,也是纖巧、溫婉的,江南茶館不宜喧嘩,不宜嘈雜,可以有絲竹之音,但不宜嗒板銅唱[18]。配得上江南茶館的對聯(lián)雖說是不可勝數(shù),但能保留客來敬茶的心印且能讓茶客記憶久留的也還是有限。
傾壺待客花開后;出竹吟詩月上初。
客到座中宜數(shù)碗;花開庭前折幾枝。
喚人掃壁開吳畫;留客臨軒試越茶。
座畔花香留客飲;壺中茶浪擬松濤。
江南茶館品茶待客是一種欣賞人生的態(tài)度,江南茶館做客體驗的是花月照影春水凝香的夢境[11-12,18]。江南茶館應當四時有花,應是修竹環(huán)繞,宜開窗迎月,宜聽香讀畫。也只有到了江南才好說禪茶一味?!皟A壺待客花開后;出竹吟詩月上初” 這種閑適清雅應是大觀園的一群少女方有才情創(chuàng)設的,但也恰好是江南文人情絲切切地冀盼的生活典范。我們看弘一法師出道之前客居且時與文友相敘的城南草堂,正是座畔花香,松濤在耳[19]。至若江南僧院寺觀多藏于名山大川或是風景絕佳之地自然也是花圍竹繞,松月相賓。
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鳥啼花落,無人亦自悠然。
“茶熟香清”語出屠隆《娑羅館清言》,頗有佛語禪意?!版读_”系梵文音譯,有“堅固”、“高遠”之意,是盛產(chǎn)于印度及東南亞的一種常綠喬木,樹形高大美觀,相傳釋迦牟尼的寂滅之所即是在娑羅樹間,我國寺院多引種栽植[20]。萬歷十五(1587)年前后,屠隆也從阿育王舍利殿前移植娑羅樹一棵,并改其書齋“棲真館”為“娑羅館”,《娑羅館清言》即以齋名書[21]。
《娑羅館清言》有四言涉茶,“茶熟香清”聯(lián)為其一,“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與另一句“呼童煮茶,門臨好客”表現(xiàn)了文人的閑適情懷,體現(xiàn)出詩家樂于以茶會友、以文會客的情趣?!傍B啼花落,無人亦自悠然”則是禪門意趣,花落無聲,鳥鳴逾幽,心事不隨物轉,不因境移,一味是茶。屠隆也算是茶葉名家,著有《茶說》[22],仿茶經(jīng),凡十篇,茶之采制、烹煮、品鑒皆備。但是透過這些技藝層面的描敘,《茶說》之起句“茶為清賞,其來尚矣” 或是更能反映出江南茶館待客更重的是茶的清賞風致。
客至莫嫌茶味苦;僧居唯有菜根香。
竹風留客飲;松月伴賓茶。
這兩副對聯(lián)以通俗的語言表明了僧居環(huán)境可以不避花鳥,不嫌客撓,但僧居的茶香總是隨竹風飄灑,僧居的日用唯有松根菜根[10,23]。
有意思的是,在一副對聯(lián)中可以同時容納江南古剎深幽、清遠、寂靜的禪門茶風和豆棚菜圃隨性、曠達、熱鬧的待客之數(shù)。
凈幾明窗,好香苦茗,有時與高衲談禪;
豆棚菜圃,暖日和風,無事聽閑人說鬼。
與高衲談禪自己要心高氣高,大概還要有一點“頓悟”的靈性,“茶禪一味”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講只不過是知道這樣一個名詞,并不解其深意。倒不如埂頭田畦,粗茶一碗,三兩耕夫不分主客,閑談鬼火神燈。相信我們很多人童謠時代曾在爺爺?shù)墓吓锘蛲馄诺钠焉认掠羞^這種體驗。
且將明鏡菩提,與客談心,非無人解;
論瀹清泉香茗,隨君滌濾,冷暖自知。
“吃茶去”是有人能解能悟,不然哪來那么多的傳燈故事[24],又哪有那么多人試圖演繹“茶禪一味”的深理[25,26,27],但真要領會必先洗缽自持,披上袈衣,入念修行[12,25]。即便如此能將古奧的人心用一種極簡單,極流暢的詞歌詠出來的境界世間怕是唯有弘一法師能夠達到[12]?!伴L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紅塵中能走這么遠的人寥寥可數(shù)。長亭邊如果置一盞茶,許是有法意的,那就請不要用你不識法無慧根的凡心裝著懂得茶道的意思[25,27-28]。
你其實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去理解茶,比如板橋居士的閑趣[9-10, 23]:
客至煮茶燒落葉; 人來將米乞梅花。
問題在于禪心與閑趣,你要哪一種?更確切地說你是哪一種客?
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一世做茶客也許更容易做到,如果今生努力泡好每一杯茶,誠意地相待每一位偶遇的茶友,“幾世為茶仙”也或許能修成吧。雖然如此,終極說來,以茶待客也沒那么深奧,不過就是灑掃庭院,擔水劈柴,備器迎賓,一種俗務罷,至簡,就是一杯香茗與客同賞,至繁,所謂茶道也不過是煮水沏茶,一念待客[11,1 2, 25]。中國的禮儀,繁簡隨性,蘊意可深可淺,道或在其中,但我們大多是凡夫俗子,蕓蕓眾生中滄海一粟,對于客來敬茶我們最好還是以一種輕松的文藝心態(tài)去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