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假如有誰,曾經(jīng)關(guān)注過,曠野一株小草的喜怒哀樂,我就視他為圣哲。因為圣哲,具有超凡的品德和才智。在這丸地球上,一切動物和植物,都是有生命的。且都有平等生存的權(quán)力。只有那些大智大慧者,才可以實踐這一承諾。
無疑,小草的存在,是自然界對萬千生靈的恩賜,是帶給一切生靈的福祉。一株小草,就是一塊陣地。小草的存在,非為己,而是為著萬千生靈,草即糧。也許我們對于小草,習以為常,看不在眼里,放不在心上。然而,哪里一旦沒有了小草,哪里就是死亡之地。我走過國內(nèi)很多荒漠戈壁,那種荒蕪、寥落、死一樣的沉寂,讓人的心靈,無擊自傷。偶爾出現(xiàn),幾株駝刺、幾棵小草于眼前,才感到自己生命的存在。這時的小草,給你的感悟,非但不渺小、懦弱,而是偉丈夫,是勇者、是大地的衛(wèi)士。童年的時候,見大人們除掉所謂的雜草,使莊稼獨然生長時,就感到奇怪,心懷不平。人們離不開草,卻又稱它為‘雜草,一個雜字,它被貶為異類,甚至受到鄙視。小草,在委屈和被踐踏中,依然生長,一枯一榮中為這片大地,堅守著綠意與生機。
走入公園,常見這樣的提示于草坪邊:“小草青青,腳下留情。”看起來很溫馨、慈悲,然而,它的反面,就有踐踏和虐殺行為的存在。小草青青,是說它是有生命的。腳下留情,是勸誡人們,在小小生命面前,要懷有一顆慈悲之心,而對自己的不良行為,有所自律。然而,很多的人,并不在乎這些勸誡,依然我行我素。走進草地,躺、滾、舞蹈、隨意手撕、施暴于這些小小生命。
當我們走進曠野空山,首先收入眼底的往往是:懸崖峭壁、參天樹木、艷麗花朵,或潺潺流水。而非那些寂寞堅守的小小草棵。這是一種崇尚高大,貶損矮小的偏執(zhí)癥所使然。然在古人的《敕勒歌》里,則見有對小草的正視與贊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所幸,現(xiàn)代歌曲里,也開始出現(xiàn),對擬人化小草的委婉表述:“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朋友遍及天涯海角……”歌詞里的“從不寂寞”句,是人的意識,而非小草之自述。其實,小草是寂寞的、哀傷的。因為,在如今工業(yè)機械化的大潮中,在世界各地,大片的綠地被踐踏毀壞,沙漠化的進程,比噩夢來得都要快。那種“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的美好景象,日趨萎縮,甚或消失。人們忽略了金山銀山和綠水青山的辯證關(guān)系。對這一關(guān)系的重新評正,正當時,是重中之重??上驳氖?,這些年來,國家級森林公園、國家級大片綠地、濕地,不斷出現(xiàn),遍布各地。這是個極好的兆頭,是十分明智的舉動??刹豢梢哉f,這是一種環(huán)保興國的策略?
對于蘆葦與芭茅草,我歷來懷有偏愛。蘆葦,也是草。是多年生高大草本禾本科植物。而芭茅草,則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又名:白茅菅、絲茅、茅草。對于蘆葦,認識從童年始。家鄉(xiāng)濕地,遍生蘆葦,且長勢偉岸。連巨禽老等,都在生長中的葦頭,扭葦作巢。風一吹,巢便輕然晃動,鳥蛋也跟著動。我們以此取樂,也為此喜歡起蘆葦。而對于芭茅草,認識則晚。在青年時代,出差到南方,見路邊、山坡、草地、田埂、地頭,都長有我認為的蘆葦。感到很奇怪,南方的蘆葦,怎么會長到這些旱地?有一次,在從南寧去桂林的路上,仫佬族詩人包玉堂,予以糾正:錯!老兄,那不是蘆葦,是芭茅。它們長得像,但非血親。蘆葦水生,芭茅旱長,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選擇。呀!我說,錯得影兒都沒了。他笑,我也笑。在我心里,草與農(nóng)作物,有著同等分量。我更同情草,在深山野地,路邊夾縫,自生自滅,無人問津。而它的堅韌與執(zhí)著,利他精神,總是讓我感動不已。我至今有個習慣,見草就彎腰去撫摸。內(nèi)子嘲笑:怪癖。而后又說:我懂我懂。
有一年晚秋,我與邵燕祥、叢維熙、陳忠實、扎拉嘎胡、梁鴻鷹等一群文人,結(jié)幫走進大興安嶺腹地。將近十天的行程,路是自然路,車少人稀,除了山林、野草野花、野水野云,寥無他物。啊,還有滿山滿嶺、滿肺葉的負離子和草香花香。尤其野草,默默守護這一片亙古野嶺,寂寂然、肅肅然,億萬斯年,初心不改,不能不攪動人們麻木的心。尤其,當車開到一面曠大的野湖——達爾濱湖羅時,四野寂然無聲,湖水發(fā)深綠色,一點漣漪都沒有。假如沒有一群水鳥在那里鳧水,還以為是凝固的呢。湖水四周,野草瘋長,無憂亦無慮地瘋長,仿佛這里是野草王國。人類說:綠地為大地之肺,是以自身的需要而設(shè)定的。其實,綠草為生命之養(yǎng),有慈母情節(jié),是大自然之乳汁。我說過,連農(nóng)作物都是草。草與莊稼,是人類說法,對于大自然而言,皆為生命之需,讓生靈各取所需而已。
達爾濱湖羅,鄂倫春語,為:廣闊的湖面。何止是湖面,這里是內(nèi)蒙古達爾濱湖羅國家森林公園,總面積為22081公頃,森林覆蓋率達75.3%,自然景觀讓人嘆為觀止。公園里的野草,不比森林遜色,那種自在與逍遙,那種碧綠入天的勁頭,讓你分不出,究竟誰是這里的主調(diào)了。驀地,一股湖風漾蕩而來,千頃野草彎腰恭迎,齊刷刷一片,又隨風而去,不知蕩到天涯何處?我猛然想起馬頭琴曲:《萬馬奔騰》來。這種氣勢,誰會與一個小字聯(lián)在一起呢。小草乃大,大到可以覆蓋整個高山闊地,也會染綠人心。小草,是永遠的,不朽的,有詩為證:“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碧啤ぐ拙右祝ā顿x得古原草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