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社會科學院改革雜志社,重慶 400031)
杜甫,字子美,唐代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被后人稱為“詩圣”,他的詩被稱為“詩史”,其創(chuàng)作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影響非常深遠。在杜甫顛沛流離之一生中,曾被迫離開成都,經(jīng)嘉州(樂山)、戎州(宜賓)、渝州(重慶)、忠州(忠縣)、云安(云陽),到達夔州(奉節(jié))。這一時期,詩人創(chuàng)作達到了高潮,不到兩年,作詩430多首,占現(xiàn)存作品的30%。
《“狂夫”杜甫》是著名文史研究學者藍錫麟為紀念一代詩圣杜甫旅居夔州1250周年而作,共十三章,均以杜甫詩句為載體和依托,分別闡釋論述了杜甫其人、杜甫的游俠經(jīng)歷,凌云壯志、才華自矜、時事激憤、生存牢騷、詩酒任性、俠骨恩義、至性親情、命運反諷、詩美登極,以及李白之“狂”與杜甫之“狂”的比較。
全書共引杜甫詩歌約500首,2000頻次,其中重點篇目《春夜喜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蜀相》《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登高》《登岳陽樓》被引頻次最高。著名詩句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等尤為明顯。
此外,一些相對“冷門”的詩歌,如《題鄭縣亭子》《早秋苦熱堆案相仍》《獨立》和《瘦馬行》也在引用之列,表明了本書的研究性、學術性特點?!丁翱穹颉倍鸥Α芬蕴拼F(xiàn)實主義詩人的創(chuàng)作為研究對象,證明夔州時期為杜甫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將之與巴蜀區(qū)域文化關照,兼具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杜甫及杜詩研究,一直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高地,自元稹“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始,杜甫及杜詩研究是延續(xù)千年的顯學。所謂文人相輕,但能夠得到元稹、白居易、韓愈、王維、張籍等留名青史的詩人一致追崇,又在兩宋形成“千家注杜”的氣象并對兩宋詩風產(chǎn)生重要影響,在清代產(chǎn)生大量箋注、詮解版本,足以證明杜甫的詩歌成就。
杜甫研究在今天也沒有“消熱”,每年都有大量的文章產(chǎn)出,既有專家前輩,也有青年后學,相關話題常說常新?!丁翱穹颉倍鸥Α凡蛔非蟀_廣泛或體大而思精,而是捕捉到杜甫人格及詩風中流露出來的重要特色——“狂”,以點帶面,全面梳理杜甫生平,尤其是其創(chuàng)作生平,從少年游學齊趙始,到客死湖湘終,在整體把握杜甫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整個人生境遇,通過對夔州時期詩歌的細致解讀,挖掘杜詩中流露出的“狂”,揭示出“狂”乃杜甫的關鍵人格特征,更乃杜詩之思想精華。
《“狂夫”杜甫》立足一個“狂”字,乃是因為杜詩中,直寫“狂”人格的句子頗多。作于夔州時期的《壯游》曰:“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意即自己年少輕狂,游俠十年,遍走吳越、齊趙、梁宋諸地,養(yǎng)成了自負豁達的狂直性格。《壯游》帶有自傳回憶性質(zhì),如果這是杜甫自我鑒定“少即狂”性格的依據(jù),則作于成都草堂的《狂夫》可說直接自命“狂夫”的身份,且“老更狂”: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此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曰“漫卷詩書喜欲狂”,《贈李白》曰“痛飲狂歌空度日”,《樂游園歌》曰“長生木瓢示真率,更調(diào)鞍馬狂歡賞”,《官定后戲贈》曰“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等等,這些直接帶“狂”字的詩句尚不勝枚舉,間接寫“狂”的則更甚。
杜甫之“狂”,主要有兩大方面。
杜甫身出官宦之家,其祖父杜審言、父杜閑皆為官,遠祖杜預為西晉當陽侯。杜甫生平最大的壯志在于為官?!丁翱穹颉倍鸥Α返诙轮赋?,《望岳》是杜甫平生第一狂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概,是其狂妄精神內(nèi)核的集中體現(xiàn)。他畢其一生始終崇尚堅守的人生價值即在于治國平天下。在《進雕賦表》中,杜甫表明了自己的功業(yè)自期:“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矣。”困頓長安十年,流落巴蜀十年,為官之路艱辛坎坷,受盡挫折,卻始終達觀幽默,不改初心?!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杜甫的政治抱負,也是他的遠大理想。他的自我期許,不是成為詩人,而是成為治國平天下的賢良能臣?!胺钊迨毓佟笔撬鸪绲娜寮宜枷胨敢木又?,也是祖上為官的家教家風。
藍錫麟認為:杜甫雖一生未曾在功業(yè)上有所建樹,但將“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自期化作了自為,不在其位,也謀其政?!侗囆小返缺闶瞧洳家抡撜南壤?。即便到了晚年明知此生不可能再有所作為,生活上也失去嚴武庇護(“厚祿故人書斷絕”),仍不改“狂夫”之自我定位,直言“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充滿了對未遂大志的不甘,但又不沉浸在萎靡和消沉中,“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即為其晚年的精神動力。
雖然為官才是杜甫的主要人生追求,但杜甫也坦言作詩是其家傳,“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都在炫耀身為“文章四友”之一的祖父杜審言,反映出傳承和弘揚詩學家風的自覺和自期。又言自己“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壯游》),“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對自我的詩才極為看重。
《“狂夫”杜甫》第十二章論證了杜甫“夔州詩”完成了“沉郁頓挫”的詩風集大成。杜甫入蜀五年多,創(chuàng)作數(shù)量相當于既往二十四年的總和,因而“草堂詩”奠定了杜甫詩歌在中華傳統(tǒng)詩學中集大成的歷史地位。他羈旅夔州兩年多,創(chuàng)作力之旺盛,作詩480首,且眾體皆備,成就了其一生的詩美登極,最終完成了集大成。仇兆鰲《杜詩詳注》引李祥曰:“少陵夔、蜀山水詩……各盡山水之奇,每讀一句,令人如目見山水,而又得山水之所以然?!痹撜撝赋隽税褪裆胶訉Χ鸥ν砟陝?chuàng)作的孕育及激發(fā),但又不夠全面。實際上,杜甫的夔州詩不光成就在山水,而是囊括寫景、狀物、酬人、言事、懷古等各方面。
但顯而易見的是,“草堂詩”時期,杜甫有《江村》《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春夜喜雨》等諸多佳句,蜀地美景可謂全部包孕,其中不乏“娟娟靜、細細香” “事事幽” “時時舞,恰恰啼” “江深竹靜,百花高樓”一系列寧靜的村居閑景。但在夔州時期,多有“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白帝城最高樓》),“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秋興八首》),“巫峽曾經(jīng)寶屏見,楚宮猶對碧峰疑?!保ā顿缰莞枋^句》),“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愁》)等氣勢豪邁之句,既再現(xiàn)了巴地大山大河、高樓險峽,與蜀地截然不同的自然風貌,也象征杜甫的詩風的進一步深化及詩體的進一步拓展。
“草堂詩”時期,杜甫已對西蜀民歌進行了吸收借鑒。到夔州后,更是受當?shù)刂裰υ~的影響。由“萬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之二),“竹枝歌未好,畫舸莫遲回”(《奉寄李十五秘書文嶷二首》)等可見一斑。竹枝詞起源于三峽地區(qū),是巴渝曲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夔州歌》被認為與劉禹錫《竹枝歌》“同工而異曲也”,甚至認為《夔州歌》乃竹枝開端。
“他鄉(xiāng)閱遲暮,不敢費詩篇”(《歸》)之句,正是杜甫對自己晚年漂泊西南,不輟詩筆,成就“草堂詩”和“夔州詩”之大成就的整體描述。既反映了他遭遇仕途坎坷、為官無望后,對于“作詩”理性審視,又表明了其對創(chuàng)作之“狂”的堅守與飛躍。
作者藍錫麟,兼具學者和作家的雙重身份,因而呈現(xiàn)了一種嚴肅不失詩意的文風,杜甫詩歌本身的美感,加上作者用生動曉暢的現(xiàn)代漢語解讀,形成了一種“詩美”的語言風格,從而滿足多個層次讀者的閱讀需求?!丁翱穹颉倍鸥Α饭彩拢恳徽戮远鸥υ娋錇轭}。如“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時事激憤,“紈绔不餓死,冠儒多誤身”的生存牢騷,“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的詩酒任性,等等。但《“狂夫”杜甫》在語言上的魅力,更多地體現(xiàn)為川方言與本土文化關照沖擊帶來的新鮮感。
藍錫麟為川籍,長居重慶,畢生從事巴蜀文史研究。在《“狂夫”杜甫》中,藍錫麟敘議并包,對詩歌創(chuàng)作及詩歌成就部分多議,但有關生平事跡的部分以敘為主,從語法到字詞,都大顯川方言魅力,成為本書的一大亮點。
如第一章論及杜甫青年游俠,解釋“俠”字,以《說文解字》為依據(jù),用了一個短語“倒推轉去”,即典型的川方言組詞,意為“反向推之”;第八章論及杜甫與嚴武的交情,說杜甫“巴心巴肝地敬重比自己年少十四歲的嚴武”,其中“巴心巴肝”也是川渝兩地最常見的俗語,意為“掏心掏肺”,“巴”有“貼、粘”之意;介紹《寄從孫崇簡》時,說杜甫是杜崇簡的“遠房老輩子”(意為遠方長輩);等等。
又如第八章“天邊長作客,老去一沾巾”的至性親情中,言及杜甫對早期一心求功名,冷落了妻兒,后沉痛自責,詩中多有妻兒的愧疚與牽掛,如《月夜》《北征》《羌村三首》《春望》等,其中《憶幼子》專注于思念宗武,藍錫麟以四川方言“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形容杜甫的至性親情,說他“愛幺兒愛到了極致”。
再如解讀“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時,補充道:“橡栗即橡子,四川人叫青杠子,采來可以代糧充饑?!?/p>
從川方言詞匯,到四川俗語,以及四川常見的植被、人情,藍錫麟有意識地在本書中穿插方言表達,增強了可讀性與趣味性,消解了學術枯燥意味。
杜甫無論是在草堂時期還是夔州時期,都與當?shù)卮逡班徣岁P系融洽,經(jīng)常一起喝酒聊天。草堂時期的《北鄰》《南鄰》《客至》《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均為例證,“田父” “黃四娘”“鄰翁”等都是他在西南漂泊時期的近鄰好友。這些人的入詩一則表示他們往來密切,二則說明他接受了村野人情和田園生活。到了夔州,這種相交有增無減,且大多入詩,在這些詩句中,巴蜀之地的地理環(huán)境、民風民俗躍然紙上。
藍錫麟指出,夔州地處峽江山水間,民間取水困難,便作《引水》,還原當時用竹筒引山澗至家飲用的情景;又言及寄寓奉節(jié)期間的居所是半山腰“客堂”,實則不過“用竹竿和茅草捆綁搭成的偏棚而已”。因為峽江地帶瘴氣彌漫,瘧疾橫行,杜甫自己和鄰人多受風濕瘴痛之苦,紋食用烏骨雞能治,則作《催宗文樹雞柵》,教長子宗文以農(nóng)事。
夔州時期,杜甫的“愛民”愈加深厚。他對近身僮仆、鄰居貧婦、峽江民眾多有關愛,是踐行其“仁者愛人”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杜甫為男僮阿段寫了《示獠牙奴阿段》《豎子摘蒼耳》,涉及女奴阿稽的則有《秋行官張望督促東諸刈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又呈吳郎》規(guī)勸自己的親戚勿與鄰住寡嫗計較,任由其撲棗也無不可。此外,還有《負薪行》《最能行》二詩,可以說揭示了唐代川東地區(qū)男尊女卑、男閑女勞的社會亂象。詩句中尖銳地為夔地貧苦婦女鳴不平,創(chuàng)作中的平民化傾向愈加明顯。
綜上,《“狂夫”杜甫》提煉出了夔州詩中的鄉(xiāng)野題材,介紹了這些詩歌流露出的夔地飲食、疾病、農(nóng)桑、植物、村居瑣事等信息,還原了唐代當?shù)氐拇逡帮L貌,鄉(xiāng)風民情一覽無余。
如前所述,《“狂夫”杜甫》的章節(jié)標題均為杜甫詩句,大都與杜甫的生平事跡、個人閱歷交互穿插,從閱讀體驗上來看,給人以“為詩之美”,即便將之定位為杜甫的人物評傳也未為不可,普通大眾讀者可以輕松閱讀,仿佛欣賞一部紀錄片。盡管藍先生此作是有意識地向普通讀者親近,使之了解更立體、更全面的杜甫,從而達到學術普及的目的,但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他也堅定地貫徹了古代文學研究中尊重歷史、嚴格考據(jù)的學風,從價值輸出來看,則是“為學之嚴”的重要寫照。
首先,細致考證原詩的版本,正確面對學界的爭議,適當做出選擇。杜學研究已發(fā)展了一千多年,且不局限于中國學界。以《全唐詩》《杜工部集》等為主要藍本,衍生了《杜詩鏡銓》《杜詩詳注》《讀杜心解》等多家解詁之作,也存在著許多有關詩題、字詞的爭議。杜甫本身“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作詩字斟句酌,精益求精,后世也多根據(jù)該習慣的推測,修改其句。作者藍錫麟在尊重學界前人的前提下,并不過多糾結這些版本的爭議,為《“狂夫”杜甫》選取了更能論證杜甫“狂”之心理人格的版本,如《江村》尾聯(lián),學界多認為應是“多病所須唯藥物”,但本書采用了“但有故人供祿米”,因為該句更能體現(xiàn)杜甫一心為官卻不輕易折腰,安心接受朋友的接濟這種“老更狂”的精神風貌。
其次,重視原詩引用,嚴核篇目索引?!丁翱穹颉倍鸥Α纺┪哺接兴饕岸鸥υ娢囊媚看巍?。該索引多達13頁,列出了每章節(jié)引用的詩歌篇名并精確統(tǒng)計了頻次,便于讀者定位、核查。全書共引杜甫詩歌約500首,共計2000頻次,許多重點篇目反復引用,貫穿全書。在出版過程中,為力求客觀準確,防止知識性錯誤,編作雙方多次共同討論核對,避免出現(xiàn)詩題不一致、定位不精確的情況,僅該部分的技術工作,便耗時近一個月。
《“狂夫”杜甫》已于2017年由西南師范出版社正式出版,為重慶文藝創(chuàng)作資助項目。全書由老先生手寫而成,共23萬字,并不算特別厚重,但從編審、錄入到???、核驗,出版流程歷時2年。該書也是藍錫麟晚年扛鼎之作,傾注了大量心血。他在書尾說道:“他攜家移居夔州的那個大歷元年,按公元紀年為766年,距今年已1250年,今年恰遇逢十之年。慎終追遠,緬懷先賢,謹以《“狂夫”杜甫》一著,仰望藍天,誠托白云,獻給永遠的杜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