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婉婷
(云南藝術學院 藝術文化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文史大家徐嘉瑞學術思想的核心是“平民文學”思想,該思想以關切民間、重視民間藝術為主要內容。徐嘉瑞的“平民文學”思想形成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他為了新的民族國家的建立和新文化的構建,以現代民主意識和學術研究方法走向民間、走入民眾,開始重視民族民間文學的價值,將其視為顛覆傳統(tǒng)、重構意識形態(tài)的學術資源。
徐嘉瑞在“平民文學”思想的引導下,在自己學術活動的始終都注重對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既包括云南民間的新舊花燈,也包括云南少數民族的民間詩歌、神話和傳說等。徐嘉瑞不僅對豐富的民族民間文學作品進行搜集整理,也對有關問題進行研究,并逐漸形成了搜集整理民族民間文學的相對系統(tǒng)的理論。以新中國成立為界線,徐嘉瑞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根據其思想的發(fā)展和目的不同分為前、后兩期,在不同時期,徐嘉瑞對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研究均與其“平民文學”思想相互呼應,通過對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和研究體現其“平民文學”思想,也用“平民文學”思想指導具體工作的開展。
二十世紀初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學大眾化運動”是徐嘉瑞前期進行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和研究的話語背景?!拔逅摹睍r期,學者們在鼎故革新的時代背景下要求建立符合時代要求的“活的文學”和“人的文學”,他們一方面以西方文學作為典范和模板,另一方面將歷史悠久的民族民間文學作為重要的理論資源。徐嘉瑞的“平民文學”思想萌生于這一時代背景之下,他的思想始終以關切民間和認可民族民間文學的價值作為核心內容,選擇了回到民間的路徑,云南民族民間文學視為建立新文學的學術資源?!拔逅摹毙挛幕\動落潮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國內時局動蕩,戰(zhàn)爭形勢嚴峻,亟需真正貼近民眾的文學作品,在“左聯”文學家的倡導下出現了“文學大眾化”運動。應“文學大眾化”運動主張的要求,民族民間文學再次受到學界重視,北京大學的歌謠研究會也于1935年恢復,民間說唱文學研究再次出現繁榮局面。徐嘉瑞受“文學大眾化”運動的影響,重視民族民間文學的社會功能,將它們視為文人寫作學習的對象,力圖借此創(chuàng)作通俗易懂的文學作品教育感化民眾,他說:“我們要努力通俗化運動,就不能不向所謂‘托體稍卑’的民間文學中去開創(chuàng)一新天地,就是要走出沙龍,去找和人民接近的事物”[1]8。徐嘉瑞在早期對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成果體現在兩部著作中——《云南農村戲曲史》和《大理古代文化史》。
徐嘉瑞對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始于云南花燈,他出于對民間戲曲的喜愛,也受到“五四”歌謠運動的影響,將原來難登大雅之堂的民間小戲作為搜集和研究對象。徐嘉瑞在搜集整理之初并不系統(tǒng),多是和普遍百姓一起觀看演出,搜集工作陸續(xù)穿插在其他活動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后期,徐嘉瑞開始了比較系統(tǒng)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他定期邀請昆明花燈藝人前來家中唱花燈、講劇本,并仔細地記錄下來。徐嘉瑞在《云南農村戲曲史》中記錄了自己在1936年前后搜集花燈的情況:“找到彌勒寺的老農陳老爹、方老爹寫了七八本,又找到老鴉營農人董義寫了許多新燈劇,最后找到福海村老農段義(村人呼為段小二老爹),他記得的戲本很多,他用口說,我用筆寫,把以前采訪遺漏的補寫了四五種”[1]8。徐嘉瑞的搜集整理工作在1939年后得到較大改善,他為躲避日本飛機的轟炸,舉家遷至昆明郊外的福海村韓家灣居住,這里正好是昆明花燈的集中演出地,為他開展工作提供了極大便利,游國恩在為《云南農村戲曲史》作序時提及徐嘉瑞當時的搜集情況,“余見其于亂鴉斜日中,借其夫人攜一壺茶,一張幾,訪所謂段老爹者,聽其撫節(jié)安歌,夫人靜記其歌法,夢麟則隨手記錄,增補其闞遺,審正其訛謬,汲汲如恐不及,其用力之勤與用心之不茍如此”[2]3。在此期間,徐嘉瑞不僅搜集整理了以昆明花燈為主的云南花燈的劇本,且由于花燈是民間戲曲,屬于綜合藝術,他還專門邀請音樂家李廷松記錄了花燈的樂曲曲譜,力圖展現云南花燈戲的全貌。
在對花燈戲搜集和整理的基礎上,以昆明的地方小戲——花燈為研究對象的《云南農村戲曲史》于1940年完稿出版,該書將花燈分為舊花燈和新花燈,對花燈的源流、曲調、內容、語言和表演等進行了全面的研究。在書末,徐嘉瑞附上了他搜集整理的花燈戲的劇本和曲譜,含舊花燈劇本十部、曲譜十五種,新花燈劇本五部、曲譜十一種,占全書篇幅三分之二以上。
徐嘉瑞在“平民文學”思想指導下完成了《云南農村戲曲史》的寫作,這是我國第一部民間地方戲曲史著作,是他學術研究的一項重要成果,從該書的表述可見,徐嘉瑞對云南花燈的研究具有以下五個方面的特色。
第一,徐嘉瑞明確了搜集民族民間戲曲的目的。如前所述,徐嘉瑞對花燈劇本和曲譜的搜集整理,是出于學術研究的目的,是為了研究云南民間戲曲準備資料,他更在書中說明了他的搜集整理工作對不同人群的作用也不同,具體來說,“對于努力通俗化運動的朋友們,可以得到許多參考的資料;對于研究西南文化的朋友們,可以看出云南民間歌謠戲曲的來源和散布,可以考察出許多言語風俗的特質,……由琵琶國手李廷松先生向鄉(xiāng)下老人段義采訪,將新舊農村戲曲的曲調寫成工尺譜,以供音樂家的研究”[1]8。
第二,徐嘉瑞明確了搜集民族民間文學的方法和內容。徐嘉瑞認為民間歌謠代表的是廣大民眾的聲音,“應該有一種嚴肅的態(tài)度和嚴格的選擇”[1]46,由此他繼承了“五四”歌謠學運動的宗旨,所搜集的作品內容不涉淫褻。徐嘉瑞在研究中嚴格區(qū)分了“民謠”和“氓謠”,認為“由這一些人民勞動生活里發(fā)出的快樂或痛苦的聲音,方能叫民謠……從人民生活中產生出來的曲子,是集團的創(chuàng)造,表現民眾真心的作品,可以配稱作民謠”[1]9,與此相反的“那一些都市無業(yè)游民,或賤業(yè)的娼妓當中所產生的曲子,那一些都市中所產生的淫猥的曲子,都不能叫民謠”[1]9。徐嘉瑞在搜集整理過程中,通過認真選擇和對“民謠”正名,認為后一類荒淫猥褻的曲調都屬于“氓謠”,應放入被“排斥之列”,徐嘉瑞搜錄的花燈戲劇本不包括后一類。
第三,徐嘉瑞一方面對云南花燈戲的搜集、研究堅持實地調研的方法。在《云南農村戲曲史》成書后,多位學者對徐嘉瑞研究中扎實的田野調查進行了較高評價,多位學者對徐嘉瑞“平民文學”研究中的扎實的田野調查有較高評價,游國恩說“其考據之詳,議論之審,見解之卓越,又為今日治民俗文學者不可少之書也”[2]3,李何林也稱贊徐嘉瑞在“平民文學”研究中對于實地田野調查花費了大工夫,“對于生活在民間的地方戲加以搜集、記錄,并考訂其源流與發(fā)展的徐嘉瑞先生的這部《云南農村戲曲史》,實在還是一部開始之作”[3]。另一方面,徐嘉瑞對云南花燈的研究持實事求是的精神。徐嘉瑞根據花燈的內容和形式不同,將它們分為新、舊花燈兩類。徐嘉瑞認為在發(fā)展過程中舊花燈衰亡,新花燈逐漸取代了舊花燈。這種看法的形成不僅因為徐嘉瑞受到進化論影響,持“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觀點看待花燈的發(fā)展,更他因為進行了實地田野調查,看到了花燈戲在民間的自然的興衰變化,“1937年、1938年舊燈劇還很盛行,最有名的燈劇班子,如‘彌勒寺’、‘明家地’、‘福海村’都曾經盛極一時,代為盟主?!箲?zhàn)初期,舊燈劇急速地死亡下去,新燈劇到處風行,成了一種趨勢,不過一兩年間,舊燈劇全無人唱,而新燈劇則風靡一時。各村都有團體,各村都有組織,都制備了新的行頭……能唱舊燈劇的老農已經不多,年紀都在六十,他們死了以后,舊燈劇也就隨著他們消滅了”[1]45-46,徐嘉瑞站在歷史發(fā)展的客觀立場,而非個人喜好的傾向,總結道“我喜歡舊燈劇,但這也是一個潮流,也就無法反對了”[1]46。
第四,徐嘉瑞在后期的整理過程中,用嚴謹的學術態(tài)度,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徐嘉瑞是通過農人演唱記錄劇本的,由于是口唱,再加之方言發(fā)音的問題,難免有的文字記錄不準確,他在后期整理中輔以史料記載對比考證,確保了內容準確性。徐嘉瑞在《云南農村戲曲史》中記錄了這樣一段經歷,“如‘倒搬槳’一曲,段義念作‘刀班節(jié)’,我聽了莫名其妙,勉強把他寫做‘倒搬節(jié)’;后來慢慢考察,才知即是明代小曲中的倒搬槳。發(fā)現之后,為之狂喜”[1]15。
最后,徐嘉瑞在搜集過程中,對云南的民間戲曲始終保持辯證的態(tài)度。徐嘉瑞一方面認可花燈的藝術價值,認為它們多是“天真素樸健康的牧歌”,另一方面也清晰地認識到其中有封建落后的成份,“鄉(xiāng)村的戲曲,大體是健康的,仍然是離不了他們的生活,所以又漸反于舊。但是封建迷信的東西,也還不少”[1]10。
《云南農村戲曲史》通過扎實的資料搜集和田野考察,將研究對象放在田間地頭的民間小戲,對其專書論述,也正體現出徐嘉瑞的“平民文學”思想對民族民間藝術的重視,該書的問世成為了“中國第一部地方戲曲史”,讓原來不登大雅之堂的花燈小戲登上了學術的舞臺。
徐嘉瑞生活在西南邊疆地區(qū),在搜集民族民間文學作品時,他關注的對象不僅是漢族的民間文學,還有少數民族的文學作品。在抗戰(zhàn)形勢嚴峻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徐嘉瑞于1940年帶著家人回到家鄉(xiāng)大理,來到大理的徐嘉瑞并未放棄學術研究,幼年時耳濡目染的大理民族民間文化成為他這時期的研究對象。1944年,徐嘉瑞邀請了費孝通、羅常培、馮友蘭、方國瑜等學者前來大理考察。在考察過程中,徐嘉瑞搜集到大理地區(qū)豐富的文化內容,包括云南歷史發(fā)展、文化淵源、本土宗教和文學藝術等,其中徐嘉瑞搜集到許多當地神話、傳說和詩歌,如太陽神話、洪水神話、狩獵者神話和漢武帝時期的行人之歌等。
考察結束后,徐嘉瑞根據搜集的資料完成了《大理古代文化史》初稿,后經多次修改于1947年正式出版,該書是徐嘉瑞又一部代表性著作?!洞罄砉糯幕贰穼Υ罄砉糯鷱氖非暗蕉问辖y(tǒng)治時期的歷史、文化藝術、宗教等進行了論述。方國瑜的序言說明了該書的研究將文化學理論和實地田野調查結合:“考諸史乘,信而有征。”[4]羅庸的序言充分肯定了此書的價值說:“《大理古代文化史》之作……觀其網羅群言,巨細咸采,折衷至當,辨析微芒,每一篇中,三致嘆服?!w大思精,三百年來所未有也?!盵5]該書對搜集到的民族民間文學作品研究時,徐嘉瑞以“平民文學”思想為基礎,未渲染民間文學中具有宗教性和想象性等虛幻色彩較濃郁的內容,而是認為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當地勞動人民的化身,即使是神話和傳說的內容也與人類社會的生產勞動活動無異,他說“其神乃是人世的,其好惡哀樂,亦與人同,其家庭生活瑣屑事務,亦與人同。……其神屬于民眾所崇祀之神,如杜朝選、段赤城等皆英勇、正直、堅貞;其生時曾為民眾而苦惱,而戰(zhàn)斗,而歡樂,死后則為民眾之神,與民眾永遠同在”[6]331。
綜上所述,徐嘉瑞前期延續(xù)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啟蒙精神和“文學大眾化”運動的要求看待民族民間文學,是以學術研究為目的對云南民族民間文學進行搜集、整理和研究,主要是為研究云南地方戲曲和云南民族文化準備素材資料。在前期的搜集整理活動中,徐嘉瑞既有對漢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也有對云南少數民族文學作品的搜集整理。當然徐嘉瑞的前期搜集整理活動雖具有一定的方法和目的,其中存在的不足也比較明顯,較之周作人、劉半農、鄭振鐸和顧頡剛等學者對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徐嘉瑞的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缺乏系統(tǒng)性。這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方面是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由于徐嘉瑞在這一時期對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只是手段,并非目的,是為他的學術研究服務,所以他并未提出系統(tǒng)的搜集整理民族民間文學的理論,如指導思想、原則和方法等。第二方面缺乏系統(tǒng)的民族民間文學作品集的出版。徐嘉瑞搜集到的民族民間戲曲、神話和傳說等,要么作為附錄放在他的著作的最后,要么作為例證散見于他的理論表述中,并未集成專門的作品集出版,這既難以喚起讀者對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真正重視,也給研究者在查詢相關資料時帶來了困難。
建國后,以毛澤東文藝思想為核心制定的新中國文藝方針政策,強化了文學藝術的人民立場和為工農兵服務的目的,高度重視文學藝術,尤其是民族民間文學為政治服務的功能,這對新中國文藝工作的開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徐嘉瑞的“平民文學”思想這時受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影響,一方面他有意回避“平民文學”的話語表達,代之以含義相近且也符合國家話語的“人民文學”,或“工農兵文學”,另一方面他仍延續(xù)了對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和研究。這個時期,徐嘉瑞對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和研究不再是純粹從學術研究的角度開展,更在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引導下進行。主要原因在于隨著新中國建立,新政權需要構建自己的文化體系,民族民間文學作為我國傳統(tǒng)文化遺產之一,能提供豐富的理論資源,于是成為了“人民文學”的組成部分之一。新中國文藝政策在重視民間文學搜集整理的同時,還根據黨制定的民族平等的政策,將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看作民間文學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徐嘉瑞在建國后搜集整理的民族民間文學就是以云南少數民族的文學作品為主,他說“兄弟民族的文化,是構成祖國文化的一部分,過去受輕視、受壓抑、受摧殘的兄弟民族文化,現在到開花的季節(jié)了”[7]575。
徐嘉瑞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進行的云南少數民族文學搜集整理工作,具體可分為搜集整理和研究兩大方面。在對云南少數民族文學搜集整理方面,“1957年3月,徐嘉瑞到楚雄專區(qū)的姚安縣深入生活,參加農業(yè)生產大豐收運動,住在姚安縣北20里的龍崗鄉(xiāng)。工作之余,采訪到龍崗鄉(xiāng)附近的馬游鄉(xiāng)老人會唱彝族的史詩《梅葛》?!⒓唇ㄗh姚安縣委盡快組織人員,進行搜集整理工作?!盵8]345通過口語記錄、翻譯和逐字斟酌的方式,徐嘉瑞等人此次搜集整理了彝族史詩《梅葛》共六千多行。在在這個版本的《梅葛》出版前,徐嘉瑞無私地將整理稿交給云南大學和昆明師范學院學生調查隊參考,并在其后的出版中要求不要再有自己的署名,說這部史詩的整理屬于集體心血,體現出徐嘉瑞高尚的學術胸襟。[8]347此外,徐嘉瑞還與其他一些少數民族作家合作搜集整理了多部少數民族詩歌和故事,如傈僳族長詩《生產調》、《求婚調》,納西族長詩《相會調》,彝族長詩《逃婚的姑娘》,以及《綠斑鳩的故事》、《傈僳族醫(yī)生》、《露角莊》、《獵神杜朝選》和《龍母》等民間故事。在對民族民間文學作品進行搜集整理之外,徐嘉瑞還發(fā)表了多篇研究論文,如《姚安白彝族史詩〈梅葛〉研究》、《大理的“大本曲”和“繞三靈”》和《漫談云南民族文學》等。
相比前一時期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中缺乏系統(tǒng)理論指導,徐嘉瑞在這一時期形成了較完備的思想,包括搜集的目的、原則、方法和態(tài)度。首先,從目的來看,徐嘉瑞強調了搜集整理工作與政治的關系,認為搜集整理云南民族民間文學與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緊密相關。這個總體目標具體可分為三個方面,其一,有利于提高原來被忽視的民族文學的地位。徐嘉瑞說發(fā)掘的民族文學作品“有力批判了過去文藝界存在的許多對民族民間文學蔑視的錯誤觀點,也改變了兄弟民族的自卑之感”[9]。其二,能夠幫助人民群眾了解該民族的歷史,從中吸取斗爭經驗,豐富自己的知識文化。徐嘉瑞說“通過藝術可以了解各民族的歷史;通過藝術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通過藝術可以看見他們的祖先如何的斗爭、如何的勞動、如何的創(chuàng)造他們自己的文化與生活”[7]575。其三,有利于為“人民文學”的建設提供借鑒。徐嘉瑞看到通過搜集、整理工作,少數民族文學地位得以提升的同時,更認為要使其為社會主義新文學建設所用,他說:“在文藝方面,不只是批判地接受過去的文化遺產,而是在這文化以上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的創(chuàng)造新的藝術,反映各族人民在社會主義建設的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活,不斷地改進和提高社會主義覺悟和藝術技藝水平”[7]577,他還說“神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社會主義的時代已經到來,要表現偉大的生活,偉大的時代,光輝燦爛、排山倒海的英雄事跡,正需要龐大的巨人似的詩型……要使古為今用,用民族形式來表現社會主義的世紀,創(chuàng)造勞動人民的英雄詩篇?!盵10]561可見,徐嘉瑞認為在新中國建立背景下,開展搜集整理民族民間文學,有利于發(fā)掘民族文化資源,發(fā)展民族新文化。
其次,從原則來看,徐嘉瑞認為對民族文學的整理要盡量保持他的原貌,這一原則符合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提出的采集民間文學作品要“盡量搜集完整”的要求。徐嘉瑞認為他們對彝族史詩《梅葛》的搜集整理就是按照這個原則進行的,他引用搜集工作合作者陳際平的來信說:“梅葛翻譯時遵照我們的公約,盡可能保持原始面貌,少用成語文言,必要時加以注釋”[11]563,認為即使由于少數民族語言譯為漢語后,會存在語言不對等情況,但也要盡量保持原作口語化的風格。
再次,從方法來看,徐嘉瑞采用了“忠實記錄,審慎整理”的方法。這個方法并非由徐嘉瑞首創(chuàng),是來自1958年第一次全國民間文學工作代表大會上提出的“全面搜集、忠實記錄、慎重整理、適當加工”的十六字方針,徐嘉瑞的貢獻在于將這個理論方針實地運用于田野調查中。徐嘉瑞詳細記錄了他們運用這個方法搜集整理《梅葛》的過程,“由老歌手歌唱,由白彝族的同志翻譯……一字一句反復斟酌,照樣記錄下來的,其中有些是字的錯訛,以及唱詞的過分重復,在口頭文學中,在廣大的群眾中說唱,不重復是聽不清楚的。但是記錄下來以后,重復太多,反而使主題間斷、混淆,妨礙理解?!覀冄芯亢螅瑢⒉槐匾闹貜图右詣h節(jié),但第一種歷史部分,開頭是一句都沒有動的,原樣的保存口頭的形式和風格,在中間和末尾,把重復太多的句子刪去,必要的地方仍然保存,是全篇唱詞集中和聯貫一些,同時也保存了口頭的風格。其他如次序顛倒,字句錯落的地方,也加以校正……經過詳細的整理以后,行數減去不少,但風格毫未變動,使全篇脈絡貫通,便于閱讀了”[11]562。從這段記錄中可見,徐嘉瑞對民族民間文學整理的方法兼具了靈活性和慎重性,他強調一方面要盡量忠實原作,還原全貌;另一方面他既反對一字不改帶來的語言重復和閱讀困難,也反對隨意篡改導致的原意流失。
最后,從態(tài)度來看,徐嘉瑞受到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思想的影響,認為對古代的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應持“批判的繼承”的態(tài)度,他說“我們對待神話應該如馬克思所說的‘拋去枷鎖,摘取鮮花’”[10]548,同時他還提出要用“政治的、勞動的、戰(zhàn)斗的、樂觀的觀點”開展研究工作。
以上四個方面是徐嘉瑞在建國后搜集整理研究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特點和成就,盡管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影響,徐嘉瑞還是延續(xù)了他“平民文學”思想中一貫的對民族民間文學的重視和認可,在對部分民族文學研究時,也不乏較有學術價值的觀點。當然,新中國成立后,徐嘉瑞對民族民間文學搜集整理工作中存在的較大問題在于受國家權威話語影響過大,難免對有的文學作品進行了過度的政治化解讀,如認為《阿詩瑪》中的“回聲”,《紫勒織阿曼》中的“月亮花”等意象是“暗示人民的希望和光明”;又如認為“《蛇骨塔》中暴風,是象征統(tǒng)治階級的剝削(剝落石灰)和‘塔’的堅強搏斗”[10]552;還如認為《望夫云》中的暴風,是“象征了反封建的戰(zhàn)斗精神”,這樣解讀民間文學,有的符合原作之意,但更多的則有牽強附會之嫌,完全忽略了其中的審美價值,把文學和政治等同了起來。
值得肯定的是,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不能只在書齋中完成,徐嘉瑞的“平民文學”思想中的“關切民間”的主張在尊重民間文學的同時,更愿意在行動上深入民間調研。徐嘉瑞無論在搜集整理工作的前期或后期,他都注意深入民間進行田野考察。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北京大學歌謠學運動中,學者們都重視對民間文學的整理和搜集,他們對民間歌謠的搜集既有如顧頡剛等學者實地搜集的工作,但更多是依靠通訊征集的方式。徐嘉瑞與這些學者相比,他生活的云南擁有豐富的民族民間文學資源,對于在自己家鄉(xiāng)實地搜集作品有極大的便利。徐嘉瑞在1940年出版的《云南農村戲曲史》中整理的新舊花燈,這些花燈的搜集是有的來自他在昆明郊外福海村觀劇的親身經歷,有的來自他對農村花燈演員的親自采訪,他在該書的結論中富有詩意地描述了在農村觀劇的親身感受,“海村是海邊的一個村落,舞臺是用大石臼做柱腳,船桅做臺柱,篙子做梁,風帆做幕,船篷做墻,用農家結婚的喜圖賀對裝飾。登臺的腳色,是農村婦女的弟兄和丈夫。看戲的人,是生旦凈丑們的家屬,這是生活的藝術,不是職業(yè)的戲劇??礋舻娜耍袕囊欢镆酝鈦淼?,當月明之夜,弦子的聲音在臺上響著,燈光和月光互相輝映,海邊河邊,停下許多的船。船桅在月光中靜靜的站著,海水在月光的下面,發(fā)出銀色的光輝。舞臺對面有許多谷堆,小孩們爬在谷堆上面看戲,一直唱到月亮偏西。這是農村中最歡樂的日子,從此以后,他們要去田里辛苦的勞作去了?!盵1]55二十世紀四十年后,徐嘉瑞在研究大理文化時,邀請了多位學者到大理各村鎮(zhèn)實地考察,就大理民間的宗教、居住、服飾、文學、藝術和習俗等文化形態(tài),搜集到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他在1947年出版的《大理古代文化史》中簡略記錄了當時考察情況:“瑞于民國三十三年六月,應大理人士之邀,與羅常培、鄭天挺、游國恩、張印堂諸先生來游大理,續(xù)纂縣志,征集資料。云大繆鸞和、李俊昌偕來,往太和村摩挲古碣”[6]341。建國后,徐嘉瑞更有意識地在黨的文藝政策的指導下,積極地深入民間采錄云南民間文學。在深入民間的過程中,徐嘉瑞與當地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他提到搜集彝族史詩《梅葛》時的情況,“一九五七年三月,我到楚雄專區(qū)姚安縣,參加農業(yè)生產大豐收運動,住在姚安縣北而是里的龍崗鄉(xiāng)的龍崗社。工作之余,訪到彝族的史詩《梅葛》,還存在龍崗鄉(xiāng)附近的馬游鄉(xiāng)的老年人口中”[11]562。
綜上所述,徐嘉瑞對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是在其“平民文學”思想指導下展開的,由于其“平民文學”思想在不同年代的內涵不盡相同,徐嘉瑞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也分為前后階段,前期著重為學術研究服務,后期受新中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影響較大,將民族民間文學視為了“人民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