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紅宇
隨著2017版《東方快車謀殺案》在海內(nèi)外電影市場席卷三億美元票房,“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字再次成為全球娛樂界和出版界的熱詞。
電影藝術(shù)從搖籃時代開始,就與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說結(jié)下不解之緣。盤點迄今為止六十多部主要的影視改編劇,加上數(shù)不勝數(shù)的波洛和馬普爾小姐電視系列劇,哪一部改編作品最為成功呢?馬克·奧爾德里奇等評論家認為,此項桂冠屬于1957年問世的美國庭審片《控方證人》,導演是一位來自歐洲的猶太裔電影人,從不懂英文生計困難的新大陸移民到天下誰人不識君的編劇型導演之王,他的名字叫比利·懷爾德。
一、比利· 懷爾德:好萊塢黃金時代的“長青樹”和“變色龍”
懷爾德是好萊塢黃金時代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在中國的知名度似乎比不上同時代的希區(qū)柯克和卓別林,然而他從容駕馭多種類型片、上十部佳作叫座又叫好的閃亮才華卻在20世紀30年代末至60年代中的好萊塢帝國熠熠生輝。時間的流逝、觀眾的迭代、審美趣味的變遷、電影技術(shù)的演進不但沒有磨損他的光華,反而越發(fā)清晰地彰顯出他在好萊塢經(jīng)典敘事模式和類型創(chuàng)作的外殼下隱藏的前衛(wèi)性和普世性。懷爾德是電影界的“長青樹”和“變色龍”,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先后拍攝了五十多部電影,跨越黑色電影、浪漫喜劇、諷刺喜劇、打鬧喜劇、黑色喜劇、劇情片、戰(zhàn)爭片、庭審片等多種類型。
多產(chǎn)又變化多端的懷爾德,不僅是票房保障,而且是奧斯卡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得獎大戶。他總共獲得21次奧斯卡獎提名,勝出六次,包括一次最佳影片、兩次最佳導演、三次最佳編劇——有趣的是,懷爾德兩度奪得最佳導演,都是因為PK掉了希區(qū)柯克的杰作:1945年《失去的周末》(The Lost Weekend)戰(zhàn)勝《愛德華大夫》(Spellbound),1960年《桃色公寓》(The Apartment)擊敗《驚魂記》(Psycho)。懷爾德的八次最佳導演提名與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并列史上第二;12次最佳編劇提名的歷史紀錄保持了31年才由伍迪·艾倫(Woody Allen)打破。在美國電影學院1998年評選的20世紀百佳美國影片當中,懷爾德導演兼合作編劇的電影占據(jù)了四席:第12名《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 1950),第14名《熱情似火》(Some Like It Hot, 1959),第38名《雙重賠償》(Double Indemnity, 1944),第93名《桃色公寓》。
懷爾德不但自己是得獎專業(yè)戶,還有本事把與他合作的演員調(diào)教得獎,他執(zhí)導的電影一共獲得14次奧斯卡最佳表演獎提名,獲獎三次。無論是隱退的默片時代傳奇葛洛麗亞·斯旺森(Gloria Swanson,《日落大道》),還是紅透半邊天的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熱情似火》)和清純天使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龍鳳配》),抑或是嶄露頭角的銀幕新星威廉·荷頓(William Holden,《日落大道》、《戰(zhàn)地軍魂》)、杰克·萊蒙(Jack Lemmon,《熱情似火》、《桃色公寓》)和雪莉·麥克雷恩(Shirley MacLaine,《桃色公寓》、《花街神女》),他們都在懷爾德的執(zhí)導下發(fā)揮出自己演藝生涯至為電光四射的表演。
二、《控方證人》:暢銷書改編電影的范例
《控方證人》的大獲成功看來令人驚訝。乍看上去,這部片子不大可能吸引觀眾:首先,在彩色電影日益成為銀幕主流的1957年,懷爾德卻堅持拍攝黑白片,未免顯得落伍。紳士淑女的衣香鬢影、華服美飾,上流社會的莊園游艇、跨國列車,度假勝地的旖旎風光、異國情調(diào),向來是克里斯蒂作品改編電影的精彩看點(《尼羅河上的慘案》、《東方快車謀殺案》、《陽光下的罪惡》無不如此),拍攝黑白片就等于在很大程度上放棄了時代劇(period drama)和奇觀場面(spectacle)的視覺刺激元素。其次,懷爾德在選角上走了險招,他的男女主角都已年近花甲,很難想象他們靠顏值征服觀眾。男一號是巨嬰面孔、臃腫體態(tài)、剛剛從心臟病發(fā)作中康復的高級法院辯護律師,由58歲的英國實力派演員查爾斯·勞頓(Charles Laughton)扮演。作為1939版《巴黎圣母院》的鐘樓怪人卡西莫多,論外形他自然算不上什么銀幕男神。更加讓人捏一把冷汗的,是出演女一號兇嫌妻子的老牌德裔美國影星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這位56歲的遲暮美人比和她演浪漫對手戲的風流小生泰隆·鮑華(Tyrone Power)足足大了13歲,要是放在今天,只怕會被大把觀眾吐槽裝嫩。
事實證明,就是這么一部看起來不大可能成功的電影,卻成為影史經(jīng)典,同時也是暢銷書改編電影的范例。它有多優(yōu)秀呢?爛番茄新鮮度的專業(yè)影評人評分為100%,觀眾評分為95%;豆瓣評分9.6(滿分10分)。美國電影學院評出的百年十佳庭審片,《控方證人》榜上有名,證實了這部電影長期的影響力?!都~約時報》評論說:“法庭里的氣氛隨著情感的電流簡直可以說是劈啪作響,直到大結(jié)局令人震驚地峰回路轉(zhuǎn)?!保ˋnd the air in the courtroom fairly crackles with emotional electricity, until that staggering surprise in the last reel.)
電影《控方證人》改編自20世紀50年代中在倫敦西區(qū)和紐約百老匯上演并引起轟動的同名舞臺劇,而舞臺劇本身又改編自克里斯蒂早年創(chuàng)作的同名短篇小說??死锼沟僮髌返慕?jīng)典套路是,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除了偵探以外的幾乎每一個在場者都有犯罪嫌疑,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過去、都可能是兇手的懸念成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2017版《東方快車謀殺案》電影海報上的吸睛廣告語正是“Everyone Is a Suspect.”)。小說和舞臺劇《控方證人》卻是克里斯蒂作品的變格:標志性的“whoduni(twho did it?)”模式轉(zhuǎn)化為“did he do it?”模式,自始至終命案只有一位兇嫌,他有罪還是無辜的懸念成為劇情最大的看點。故事講述了一起疑似謀財害命案:一位多金的中年寡婦在家中被謀殺,所有的間接證據(jù)都指向了一個外型討喜卻經(jīng)濟拮據(jù)的青年男子,他認識寡婦不多久就被她寫進遺囑成為遺產(chǎn)受益人……
懷爾德以克里斯蒂的舞臺劇為藍本,創(chuàng)造出一部更富有娛樂性和藝術(shù)性的電影。克里斯蒂作品以絲絲入扣的精密推理和意想不到的驚訝結(jié)局著稱,懷爾德保留了這些精彩的敘事成分,同時把原材料充分“懷爾德化”,也就是說,把自己駕輕就熟的喜劇片和黑色電影元素嫁接在法庭懸疑劇的原始素材上。三種不同風格的碰撞和混搭,讓影片于英國中央刑事法庭上來回舉證、交叉質(zhì)詢、唇槍舌劍、懸念迭生的控辯對決中,摻雜了浪漫愛情、險惡陰謀和滑稽搞笑的多重風味。影片超越原作的魔力,在很大程度上來自這種“雞尾酒式”觀影體驗給觀眾帶來的新鮮感和沖擊力。
三、敘事:好萊塢經(jīng)典三幕式結(jié)構(gòu)
《控方證人》充分展現(xiàn)了懷爾德對電影敘事節(jié)奏的把控功力,是好萊塢經(jīng)典三幕式結(jié)構(gòu)(classic three-act structure)的范例。在這部約兩小時的劇情長片里,第一幕(0—39分鐘)是定場(setup),介紹了幾位主要人物、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他們各自生活的世界。主人公、著名的刑案辯護律師威爾弗萊德·羅巴茨爵士大病初愈回到住家兼辦公的律師學院,這個“引子”(hook)用機智的對白、密集的笑料引發(fā)觀眾的好奇心,令他們注意到了推動情節(jié)的潛在矛盾:私人護士嚴厲監(jiān)督威律師按時服藥打針睡覺、杜絕煙酒,管家敦促他不得承接刑事案件,桀驁不馴的威律師卻對刺激性事物(雪茄、白蘭地和疑難刑案)依賴性上癮,逮住機會就想犯戒。威律師休養(yǎng)病體的正常生活被引發(fā)事件(incitement)打亂,初級律師帶來倫納德·沃爾,一個有著重大兇殺嫌疑的魅力男子,懇請他出山辯護。威律師逐漸對倫納德的案子產(chǎn)生了興趣,但是真正作出決定,也就是第一個情節(jié)轉(zhuǎn)折點(plot point I),是在見到倫納德的德國妻子克莉絲汀之后。克莉絲汀允諾提供丈夫不在犯罪現(xiàn)場的關(guān)鍵證詞,她的冷漠、超然和話里有話卻讓威律師感到意外和不安。威律師開始堅信倫納德的無辜,并不顧脆弱健康作出了第一個決定性的行動,他說了一句話標志著這個關(guān)鍵時刻:“現(xiàn)在起案子交給我吧(Ill take it from here.)”。
第二幕(39—104分鐘)在對抗(confrontation)中表現(xiàn)主要人物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威律師在追逐無罪辯護的目標時遇到了一系列障礙(setback),強度依次遞進:控方律師先后傳喚多位證人,包括倫敦刑警總督察、被害寡婦的管家等。威律師運用豐富的職業(yè)經(jīng)驗和高超的辯護技巧,一一化解了這些證人看似對被告極其不利的證言:或者阻止控方引導證人給出傾向性意見而非陳述事實,或者降低對方證人的可信性,或者使證人的證言失去信用,或者誘導出對己方有利的證言。正當辯方看似勝算在握時,控方卻拋出了令所有人震驚的“殺手锏”,傳喚最后一位證人克莉絲汀出庭,她不但證明倫納德有作案時間,還證明他親口坦白謀殺了寡婦??死蚪z汀的意外“反水”令庭審形勢陡然反轉(zhuǎn)。在此危機關(guān)頭(crisis),威律師必須竭盡全力證明其為人其證言不可信,才有希望反敗為勝?!犊胤阶C人》的第二個情節(jié)轉(zhuǎn)折點(plot point II),是威律師絕境逢生,一位神秘的街頭女子有償提供給他足以翻案的新證據(jù)——克莉絲汀寫給秘密情人的情書,由此揭露了她作偽證陷害丈夫的動機。在總結(jié)陳詞階段,威律師亮出情書,迫使克莉絲汀當眾情緒崩潰。
第三幕(104—116分鐘)是結(jié)局(resolution),功能是給電影提供一個有力的高潮(climax),并將故事的各種頭緒收攏在一起。陪審團一致作出倫納德無罪的判決。官司贏了,威律師卻本能地感到案子“有點兒太干凈利落了,總之……太巧合了!”(Its a little too neat, too tidy, and altogether... too symmetrical?。?,興奮不起來??死蚪z汀被憤怒的圍觀群眾追打,躲進法庭,忍不住向威律師揭穿了審判的真相:她才是促成倫納德無罪判決的真正推手。她先是作為控方證人宣誓丈夫有罪,然后偽造寫給不存在情夫的情書,喬裝改扮神秘女人交到威律師手里,操縱他當庭揭穿自己欺騙感情陷害丈夫,誘導陪審團作出無罪判決。她進而承認明明知道倫納德是真兇,為了救夫不惜演戲自黑。這是電影的高潮時刻,主人公面臨最大的挑戰(zhàn),情緒也達到了頂峰——威律師意識到自己和英國的法律體系被愚弄了,無意間幫助殺人犯脫罪,不由得萬分沮喪,但是仍然堅持“正義(司法)的天平偶爾會傾斜,但最終還是會平衡的”(The scales of justice may tip one way or another, but ultimately they balance out.)。這個“最終平衡”很快兌現(xiàn),在尾聲部分(denouement),倫納德得意忘形之余暴露了自己另結(jié)新歡讓妻子替罪的圖謀(他將獲得巨額遺產(chǎn),而她將因偽證罪入獄),絕望的克莉絲汀捅死了倫納德,威律師決定放棄療養(yǎng)為即將受審的克莉絲汀辯護。
關(guān)于三幕式結(jié)構(gòu),懷爾德曾向后輩電影制作人如此解說:“在故事的第一幕,你把主人公放到一棵樹上去;第二幕,你讓樹著火;然后到了第三幕,你讓他從樹上下來”(In the first act of a story you put your character up in a tree and the second act you set the tree on fire and then in the third you get him down.)。對于懷爾德來說,三幕式結(jié)構(gòu)從來都不是機械的束縛,而是靈活的框架,借助這個框架講好一個生動有趣的故事,創(chuàng)造出風格化的美學效果。在《控方證人》里,主要人物對照鮮明的特質(zhì)和互相沖突的目標驅(qū)動故事沿著三條重要的情節(jié)線索推進。第一條是犯罪-庭審線,核心問題是“倫納德是不是兇手?”第二條是愛情線,核心問題是“克莉絲汀愛不愛倫納德?”這兩條主線之外,還有第三條副線即辯護律師線,核心問題是“威律師的病體能不能支撐他完成命案辯護?”這三條目標驅(qū)動的情節(jié)線互相交織,生發(fā)出各種電影動作。由于克莉絲汀是能夠提供倫納德不在犯罪現(xiàn)場證明的唯一證人,她的證詞成為庭審的關(guān)鍵。而克莉絲汀是不是真心愛倫納德,又成為確定其證詞可信性的關(guān)鍵。威律師危險的心血管狀態(tài),加上煙酒不離口的癖好和法庭激烈對決中情緒的大起大落,為審判過程增添了懸念和喜劇色彩。
四、類型:庭審片、喜劇片和黑色電影的化合
《控方證人》沿用了好萊塢經(jīng)典敘事的三幕結(jié)構(gòu)和連貫情節(jié),卻對三幕的持續(xù)時間進行了破格處理。第一幕長達39分鐘,超過標準時長(一般為30分鐘),是延長的定場;第三幕只有12分鐘,遠不夠標準時長(同樣為30分鐘),是加快敘事節(jié)奏的結(jié)局。與三幕時長相對應,影片還打破了單一類型片的固有結(jié)構(gòu),讓法庭片、喜劇片和黑色電影三種風格接觸發(fā)生奇妙的化合反應,從而實現(xiàn)敘事結(jié)構(gòu)和情調(diào)氛圍的創(chuàng)新變通,引發(fā)觀眾的興趣,令他們交替體驗懸疑的緊張和爆笑的輕松之余,總感到隱隱的不安和迷亂,直至結(jié)局的震驚。
引子部分洋溢著濃郁的神經(jīng)喜?。╯crewball comedy)氣氛,威律師在私人護士的陪同下出院回家,兩人之間連珠炮似的機智對白妙趣橫生,笑點不斷。一方是心細嘴碎的老姑娘醫(yī)護,像家長馴服熊孩子一樣軟硬兼施,嚴格監(jiān)督律師按醫(yī)囑服藥休息、戒除煙酒;另一方卻是牙尖嘴利的老頑童紳士,從來隨心所欲煙酒盡歡、不服從他人管教,享受跟護士斗智斗嘴的樂趣。一本正經(jīng)和玩世不恭的兩極性格,對撞出瘋癲胡鬧風格的喜劇火花。
護士:兩點半了,威爾弗萊德爵士,我們的小小午睡時間到咯。
律師:喔,出去!
護士:乖乖上床咯,我們現(xiàn)在最好上樓去,脫衣服躺下睡了。
律師:我們?想想都惡心!
護士:請上樓吧!
律師:你知道嗎,普利姆索爾小姐,我生病臥床那段時間,很認真地想過用你自己那些橡膠管扼死你,然后我會認罪,保留自我辯護權(quán)?!敬魃霞侔l(fā),雙手拇指插進馬甲口袋里,仿佛置身高等法院辯護席】尊敬的法官,陪審團成員們,我特此辯護一起正當殺人的案件。近四個月來,這位所謂的白衣天使審查、探測、扎刺、搶劫和掠奪我無法自理的身軀,還堅持用兒語的點滴液折磨我的心靈。
Nurse: 2:30, Sir Wilfrid. Time for our little nap!
Lawyer: Oh, get out!
Nurse: Beddy-bye. Wed better go upstairs now, get undressed and lie down.
Lawyer: We? What a nauseating prospect.
Nurse: Upstairs, please.
Lawyer: Are you aware that, Miss Plimsoll, while on my sickbed, I seriously considered strangling you with one of your own rubber tubes. I would then have admitted the crime, retained myself for the defence. My lord, members of the jury, I hereby enter a plea of justifiable homicide. For four months this alleged angel of mercy has pored, probed, punctured, pilliaged and plundered my helpless body, while tormenting my mind with a steady drip of baby talk.
這段對白通過把幾種不相和諧的語域(register)混雜在一起來營造神經(jīng)喜劇效果。護士督促律師休息,使用的是大人哄勸幼兒時故意模仿兒語的童稚化語言(baby talk),律師卻故意從中曲解出性愛含義,以此揶揄護士,正契合神經(jīng)喜劇是“一種無性的性喜劇”(a sex comedy without the sex)的類型特色(根據(jù)影評家安德魯·薩里斯的說法),也體現(xiàn)出律師思維敏捷、口才出眾、善于從他人話語中捕捉漏洞或者讀解出說話者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的言外之意的職業(yè)特點。律師幻想扼殺護士后自我辯護的一段把醫(yī)學護理用詞和法庭辯護陳詞夾雜在一起,甚至使用了一連串五個動詞押頭韻(alliteration)的雄辯修辭來描摹想象中的“醫(yī)護暴力”,既增添了情景沖突的豐腴喜感,又表現(xiàn)了主人公熱愛刑案辯護,即使因為健康原因無法接案,也要在臆想中過把嘴癮的性格特征,為第一個情節(jié)點接手倫納德命案預作了鋪墊。護士是克里斯蒂原作里沒有、懷爾德為電影版創(chuàng)造的角色。她的出場對于犯罪-庭審的中心情節(jié)線沒有任何功能性作用,完全是服從渲染喜劇氣氛、凸顯主人公特質(zhì)和目標的需要。扮演律師和護士的演員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伉儷,兩人上演滑稽夸張的雌雄爭霸嘴仗,產(chǎn)生了笑料紛至沓來的效果。
隨著引發(fā)事件出現(xiàn),從倫納德和他的初級律師踏進律師學院的一刻起,影片出現(xiàn)了微妙的轉(zhuǎn)型,家庭場景里毒舌律師和嘴碎護士的神經(jīng)喜劇風格讓步給表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犯罪、誘惑和背叛主題的黑色電影(film noir)風格,喜劇色調(diào)仍然揮之不去,卻蒙上了曖昧道德和陰暗情緒的濃重陰影。影片里的幾場關(guān)鍵戲,包括倫納德與克莉絲汀的初次相遇、威律師與神秘女子的證物交易等,都傳達了黑色電影獨特的主題關(guān)注和視覺效果。作為黑色電影定義性作品《日落大道》和《雙重賠償》的主創(chuàng)導演,懷爾德將黑色特質(zhì)有機地融入倫納德與克莉絲汀初識的浪漫喜劇場景:男主角的回顧式畫外音(隱含了男性對女性的窺視眼光,以及兇嫌自白的可疑視角)、夜幕下遍布戰(zhàn)爭瘡痍的城市街道、昏暗喧鬧的低級酒館、神秘風情的異國女郎、比烈酒更加醉人心魂的卡巴萊歌藝表演、欲望與謊言交織的情愛誘惑,這些電影語言在低調(diào)照明、景深攝影、濃重陰影等技術(shù)手段的支持下,給甜美浪漫的男女遇合戲(boy meets girl)增添了一層黑色和陰郁的感覺。演員之間的對白多為充斥情挑意味的雙關(guān)語(double entendre),除了瑪琳·黛德麗的招牌美腿以外沒有裸露畫面,也沒有出現(xiàn)露骨字眼,卻滿屏春光蕩漾?!昂湍阕錾庹嬗淇臁保↖ts a pleasure to do business with you.),女主角的話既是愛情表白,又將感官快樂和物質(zhì)交易并置,預示這段精明世故的兩性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在身體欲望與現(xiàn)實利益之間夾纏不清,從而為庭審中“妻子是否真愛丈夫”的關(guān)鍵懸念埋好了伏筆。
五、劇本和表演:懷爾德電影的靈魂
劇本和表演是懷爾德電影的靈魂。在人才輩出的黃金時代好萊塢,他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秘訣在于對臺詞和人物塑造的精心打磨。懸疑電影很容易成為一次性消費品,懸念一旦解開,觀眾在獲得心理滿足的同時也就喪失了對于影片的興趣?!犊胤阶C人》卻經(jīng)得起觀眾反復觀摩,其中的金句對白、鮮活角色和黑色風格尤其值得品味。比如,尾聲部分克莉絲汀手刃倫納德之后,
管家:發(fā)生什么事了?
護士:她殺了他。
律師:殺了他?【搖右手食指】她處決了他!
Butler: What happened?
Nurse: She killed him.
Lawyer: Killed him? She executed him!
簡短的對白,卻道盡威律師心中的波瀾萬千。在克莉絲汀被警察帶走后,他決定放棄療養(yǎng)留下來為這個“不同凡響的女人”(a remarkable woman)出庭辯護??死蚪z汀和大部分黑色電影的女主角一樣,是個道德上模棱兩可的角色。結(jié)局揭曉她是狂熱愛情的奴隸和陰謀陷阱的受害者,但是之前的劇情暴露出她習慣采取非道德和非法手段來實現(xiàn)個人目標,犯下重婚、移民欺詐、同謀、偽證以及最終的激情殺人等多重罪行。威律師之所以對這個集犯罪者、受害者和復仇者于一身的“蛇蝎美人”(femme fatale)產(chǎn)生強烈的好感和同情,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鏡像:兩人都是盲目自負和輕信的犧牲品。他和她同樣老于世故,卻看不透倫納德的花心和機詐,一個僅僅因為客戶順利通過自己迷信的單片眼鏡測試,另一個僅僅因為丈夫善于花言巧語討女人歡心,就被殺人兇手玩弄于股掌之間,或無心或有意充當了他脫罪的同謀。威律師說克莉絲汀“處決”(而不是“殺死”)了倫納德,是因為克莉絲汀做了他潛意識想做而不能實現(xiàn)的事情——在遵循程序正義并讓真正的兇犯逍遙法外的時候,采用非法手段達到實質(zhì)正義。克莉絲汀代表了威律師內(nèi)心的黑暗面,是他的第二自我。電影通過這兩個主要人物之間的鏡像關(guān)系,將人物的功能性意義拓展到心理動機層面,表現(xiàn)出對人性弱點和道德困境的深層關(guān)注。
查爾斯·勞頓和瑪琳·黛德麗的出色表演是支撐電影敘事的基石。作為好萊塢老牌明星,黛德麗的銀幕魅力和票房號召力主要來自她滿足男性欲望和幻想的蛇蝎美人形象。自從《藍天使》(Der Blaue Engel, 1930)、《上??燔嚒罚⊿hanghai Express, 1932)等早期電影讓她走紅國際影壇,黛德麗歐洲風情的冷艷魅惑形象就深深打動并征服了一代男性觀眾。金色的發(fā)浪、高挑的蛾眉、迷離惝恍的眼神、低沉磁性的嗓音、男裝麗人的雙性打扮、冶艷銷魂的卡巴萊表演——這種男性注視下的尤物定型已經(jīng)深入人心。當56歲的黛德麗在《控方證人》里出演兇嫌妻子克莉絲汀,觀眾往往能感受到兩個“黛德麗”存在于同一個銀幕身體之中:一方面,只要看到黛德麗出場,觀眾就會預測和期待她再次演繹對于男性有著致命誘惑力的金發(fā)美腿性感尤物;另一方面,影片的角色邏輯和敘事邏輯又會抑制黛德麗的定型,讓觀眾忘卻她固有的明星形象而進入劇情中的特定角色?!犊胤阶C人》的懸念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這兩個“黛德麗”(表演的明星和被表演的角色)之間的微妙平衡和切換。在第一幕和第二幕,女主角逐步暴露出過河拆橋陷害丈夫的蛇蝎美人本色,滿足了觀眾對黛德麗的定型期待;但隨著高潮的到來,劇情發(fā)生大反轉(zhuǎn),觀眾意外發(fā)現(xiàn)這一次女主角陷入了癡心女子負心漢的可怕圈套。電影的結(jié)局動人心魄不僅僅是因為情節(jié)設(shè)計出人意料,還因為黛德麗出演了一個看似重復她的定型人格,實則比以往定型更加復雜更加難以界定的角色。她的多重身份——演技出色的女演員、向盟國占領(lǐng)軍出賣色藝的卡巴萊歌女、背叛德國原夫的不貞妻子、二度背叛英國丈夫的紅顏禍水、忠于愛情卻踐踏法律的兇手同謀、被丈夫設(shè)計陷害的替罪羊、不顧一切殺死負心漢的復仇女神——在電影里流動不止,層層疊加,撲朔迷離。
當比利·懷爾德遇到阿加莎·克里斯蒂,一部電影大師改編暢銷作家的典范之作就此誕生。故事里當然有兇殺懸疑,有法庭風云,你可以把它當做一個克里斯蒂式的智力解謎游戲來與主人公競猜謎底,也可以把它當做英美法系國家控辯庭審模式的案例教科書來加以研究,但是我們感受到的樂趣遠不止這些。我們沉浸在懷爾德精心營造的黑白光影世界里,他用標志性的流暢敘事、飽含戲劇張力的對白、充分發(fā)揮演員表演潛力的角色設(shè)定,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精巧卻不落匠氣、諧謔卻不流于低俗、新奇卻不失現(xiàn)實基礎(chǔ)的迷人故事,一路閃耀著靈感的生動火花。再驚人的懸念也有揭曉的時刻,而光亮與陰影間搖曳不定的人性動機和曖昧不明的善惡界限才讓我們久久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