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妍
概? ? 要: 辛棄疾的名作《青玉案·元夕》歷來為人們所傳誦,有關詞人苦苦尋覓的那位佳人的身份,歷來有各種解釋。本文在兼收兩種主要觀點的同時,將該詞的創(chuàng)作與東晉、南宋二朝相似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試圖發(fā)掘“人”的意象的新的可能性,進而探討由此可以引發(fā)的更深層的意蘊。
關鍵詞: 辛棄疾? ? 《青玉案·元夕》
“論者基本公認,辛棄疾則可說是每飯不忘抗金”,①辛詞杰出作品絕大多數(shù)都與抗金有關,而《青玉案·元夕》②一詞卻以其平易卻深切的愛情意味為人所傳頌。接著,人們發(fā)現(xiàn)了這其中的不合理之處,指出這首詞應當有更深層的含義,即詞人苦苦尋覓的佳人當是詞人自己,更進一步揭示了詞人內心的那種難以被人理解的孤寂。筆者以為后者固然更加深刻,但前者未必沒有可取之處。綜合二者考慮,詞中的“人”當還可以指代北宋舊都汴京,進而代指整個宋朝江山。
一、時代背景及創(chuàng)作動機
有關這首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學界歷來是有爭議的。但不論是哪一種說法,辛棄疾強烈的報國心和對外疲軟、主和派占上風的政治背景都是相同的,因而這里姑且不對確切的創(chuàng)作時間進行探討,而只將其放在詞人主要活躍的南宋孝宗朝的大背景下來看。
宋孝宗被稱為“南渡諸帝之首”,然而終孝宗一朝,國內雖有乾淳之治,對外戰(zhàn)爭方面卻無可稱道之處。其雖有意恢復,也曾任用張浚等進行北伐,然而朝中主和派勢力強勁,終究沒有能夠將北伐政策貫徹到底。辛棄疾便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幾番沉浮、終未得用的。
歷史上還有一個朝代的處境與南宋相仿,便是偏安建康的東晉。然而將東晉與南宋進行對比,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在北伐一事上,東晉遠勝過南宋。一方面,從實際舉措上來看,東晉一朝從祖逖開始,直至最終代晉自立的劉裕,北伐不斷,且一度取得豐碩的成果。另一方面,從氛圍上看,東晉的統(tǒng)治集團中,主戰(zhàn)力量一直沒有放棄北伐的理想。在《世說新語》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③
這段話在《晉書》中也有記載,講的是南渡之后,人們在宴飲游樂時發(fā)生的一段對話。人們正在秀麗的風景中對飲,卻突然想到陷落的故國,于是紛紛涕下,隨即丞相王導鞭策大家,應當思考如何才能收復失地,而不是干坐著哭泣。這段話就很能顯示東晉統(tǒng)治集團的心態(tài)。
由此,我們便可以探討辛棄疾創(chuàng)作這首詞時的動機了。正值元夕“美日”,詞人在創(chuàng)作這首詞之前,必是也處在這樣一個聚會當中,即樂景生悲情。面對著這樣一個南宋,辛棄疾每每想到東晉,都會產生向往而又悲憤的心情。辛棄疾在詞中常用東晉故事。“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是懷念東晉名相謝安及著名的淝水之戰(zhàn)?!拔易顟z軍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保ā顿R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寫的是祖逖聞雞起舞的故事以及他和同為名將的劉琨的友誼。“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是桓溫北伐時發(fā)出的對歲月流逝的感嘆,詞人亦以此自傷,有時不我待之嘆。在另一首詞中,詞人也曾直接化用《世說新語》的這段記載。此外還有許多。
因此,我們所要探討的“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句,就很可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寫成的,因為東晉還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話,是想“克復神州”的人都必然會想起的,即“舉目見日,不見長安”④?!肚嘤癜浮吩~的末句正有這句話的意味。此事也見于《世說新語》。晉元帝問晉明帝,長安和太陽哪一個更近一些。年幼的晉明帝說,比起太陽,太陽離建康更近,因為太陽是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但長安是無論如何也望不到的。長安是西晉都城。言者或許無心,聽者之心卻被深深打動。在《青玉案》一詞中,不論詞人此刻是身在臨安還是身在帶湖,其之于汴京,都正如建康之于長安。在一片“花千樹”“星如雨”的燈火繚亂中,詞人尋故都而不得,然后才想起汴京只該在“燈火闌珊處”,則悲愴之情自然流露,筆下亦自然揮就。此外,詞人在《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中曾寫道:“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也是這樣一種意思。
同時,兩個都城的今昔對比也會讓辛棄疾生出感嘆之情。東晉時,長安落入胡人之手,成為必爭之地,頻繁易主,而同時期的建康則成為了全國人口最多的城市。同樣的,南宋的臨安在孝宗的治理下也是遠遠勝過汴京。此處燈火與闌珊的對比,恰可視作汴京與臨安的對比。這種對比勾起了詞人的思緒,自然想到了蕭條的汴京。假如詞人身在臨安,他可即生對比;假如詞人不在,那么非都城的地方尚且繁華如此,臨安就更不用說了。
二、復雜性及合理性
“人”可以是指汴京,但也可以并不只是指汴京,它可以有多重含義,對自喻說來說也是如此。因此,我們不妨認為,這兩層含義是同時存在的。
我們在開頭提到,把《青玉案·元夕》解讀成情詩也是有可取之處的。這種可取之處在于,其講出了這個遺世獨立的“人”其實是一個“美人”意象。講出了是一個“美人”意象,那么寄寓其上的感情就更加豐富而深刻了。此處辛棄疾也正是對一個自己以外的對象,即汴京,懷有著深厚的感情。
美人具有其獨特寓意始于屈原。王逸在為《離騷》作的序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雹萸妹廊藖砥┯骶?,表達自己對君王的忠心,亦有人借此指出屈原的同性戀傾向。此處不談屈原是同性戀這個說法是否合理,但結合屈原的生平及《離騷》文本,美人意象所蘊含的作者對君王的情感之強烈是無疑的。詞人所找尋的人與周圍的“蛾兒雪柳”“笑語盈盈”格格不入,卻能讓詞人千百度地尋覓,則其必也是一個美人,縱使不是外表美貌,也必然有吸引詞人的其他特質。既是美人,則辛棄疾對她的愛慕之深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但此處的美人斷不可能是君王。辛棄疾固然可以擁有像屈原一樣濃烈的對君王的一片忠心,但并不至于要“眾里尋他千百度”。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自喻說的可取之處,即彼時辛棄疾的心情正是與屈原的“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⑥大相符合的。
然則意象之高妙,就在其含義的多重性。“隱以復義為工”⑦,這一點在以凝練為特點的詩詞作品中尤為明顯。辛棄疾作為詞中妙手,更不會不通此道?!霸娪袃韧庖狻雹啵幌髢梢夥匠梢灰庀?,但正如一詩可多解,一象三意、四意,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但丁曾在其給康·格朗德的信中舉了《舊約》中的一句詩為例,給出了四重含義的解讀,在今天看來當然難免穿鑿之嫌,但詩的多意性特征卻可從中看出。在這首詞中,以美人自喻,難免就要舍棄其中包含的對他者的深切情思。盡管將這解釋為對自己的愛,或者說是孤芳自賞,也能夠說得通,但這兩種感情畢竟是不一樣的。近代心理學家艾瑞克·弗洛姆在其著作《愛的藝術》中指出,愛情是人擺脫孤獨感的唯一途徑,其前提在于擁有愛的能力,如奉獻、責任心等。在這里,辛棄疾所處的社會不是弗洛姆索要批判的資本主義社會,對“那人”的愛也未必是愛情,但愛的能力是共同的,即其需要包含有對他人的尊重、關心、責任心等,而這是自愛所不能具備的。
因此,自喻和愛他人這兩種說法,不論是舍棄何者,都會削弱對詞人的復雜感情的理解:舍去自喻,就難以解釋其內心的孤獨與無奈;舍去愛他人,就少了愛的能力的體現(xiàn)。在這里,筆者認為,對汴京及汴京所代指的宋朝江山及百姓的愛,正是愛他人的體現(xiàn)。美人是汴京,就具有了讓辛棄疾魂牽夢繞的特質,因為辛棄疾的愛國思想是毋庸置疑的。
三、主旨的深化
“人”意象的復雜性也即造就了整首詞的內涵的復雜性,整首詞的主旨及意蘊亦由此而得到升華。這種復雜性尤其體現(xiàn)在末句的“燈火闌珊處”上。
“人”指詞人自己,則闌珊的燈火恰表明了詞人心中的孤寂及其所處政治環(huán)境的陰暗。以“人”指汴京來說,這里的“燈火闌珊處”也可有多層含義?!肮谏w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首先,從詞人所在的地方望去,千里之外的汴京城自然是燈火闌珊的。第二,劉克莊的《北來人》中寫道,汴京已是“寢園殘石馬,廢殿泣銅駝”。南宋的汴州遠不如臨安繁華,然而如何破落,詞人也不忍去想,不愿去寫,便只說是燈火闌珊,卻更添了一縷凄然之感。第三,臨安的燈已經亮到了極致,然而仍然有闌珊之處,那便是說,臨安的燈再亮也照不到舊都汴京,南宋的繁華說到底不過是虛假的偏安罷了,本不能掩蓋其后的國恥,然而卻偏偏蒙蔽了許許多多的人的眼和心,使他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第四,汴京城中仍有“妝髻尚宣和”的“凄涼舊京女”(劉克莊《北來人》),整個中原地區(qū)更不知有多少人在金兵的蹂躪下苦苦掙扎。辛棄疾曾言金兵“視吾民如晚妾之御敵子”?!靶了戎畾q相挺以興,矯首南望,思戀舊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也”⑨,臨安的繁華無法點亮那些貧苦的人們心中的希望之火,而實際上闌珊更比燈火多,詞人及廣大人民內心的悲苦,更不是臨安的燈火所能驅散的。
由此可見,《青玉案·元夕》一詞中“人”的意象實際上是復雜的,并不只包含有一層意思。辛棄疾所苦苦尋覓的那一位佳人,既是孤獨的自己,也更是遙遠的舊都汴京。因而這首詞所包含的悲憤與渴盼,實非“寶馬雕車”所堪載也。
注釋:
①梁超然.略倫辛棄疾在詞史上的地位[A].孫崇恩,等主編.辛棄疾研究論文集[C].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3.2:19.
②本文中辛詞的所有引用均來源于鄧廣銘著《稼軒詞編年箋注》,中華書局。下文不再一一標注。
③④劉義慶,原著.劉孝標,原注.朱奇志,校注.世說新語[M].岳麓書社,2007:44,319.
⑤王逸.《離騷經序》,《全漢文》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8:767.
⑥屈原,著.林家驪,譯注.離騷[M].北京:中華書局,2009:9.
⑦劉勰.文心雕龍.
⑧白居易.《金針詩格》,《格致叢書》本.
⑨辛棄疾,著.胡亞魁,楊靜,譯注.美芹十論[M].中山:中山大學出版社,2012:60-62.
參考文獻:
[1]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6.
[2]屈光.中國古典詩歌意象論[J].中國社會科學,2002(3):16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