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仰湘

一、《孝經(jīng)鄭注》作者問題之由來與梁載言《十道志》記載之矛盾

東漢末年的經(jīng)學大師鄭玄遍注群經(jīng)，尤其重視《孝經(jīng)》，在《六藝論》中說“孔子以六藝題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離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經(jīng)》以總會之”，將《孝經(jīng)》視為六藝之根本，并自稱“玄又為之注”。a李隆基注、邢昺疏：《孝經(jīng)注疏·孝經(jīng)正義》，第2、3頁。從東晉開始，歷南朝（齊、梁、陳）、北朝（北魏、北齊、北周）、隋朝以迄唐初，國學均立有《孝經(jīng)》鄭氏博士，b舒大剛：《中國孝經(jīng)學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52-154頁。唐玄宗詔令甚至說“自頃以來，獨宗鄭氏；孔氏遺旨，今則無聞”，c王溥：《唐會要》卷77，《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第7頁。可見鄭注《孝經(jīng)》一直大行于世，影響遠過于孔《傳》。然而，因《鄭志》、《鄭記》等未言鄭玄注《孝經(jīng)》，《晉中經(jīng)簿》僅著錄《孝經(jīng)鄭氏解》而未明指為鄭玄作，直到南朝范曄《后漢書·鄭玄傳》才正式提及《孝經(jīng)注》，致使后世一再懷疑其真實性。南齊陸澄最先“疑《孝經(jīng)》非鄭所注”，提出“世有一《孝經(jīng)》，題為鄭玄注，觀其用辭，不與注書相類。案玄《自序》所注眾書，亦無《孝經(jīng)》，且為小學之類，不宜列在帝典”。a蕭子顯：《南齊書》卷39《陸澄傳》。陸德明接著提出：“世所行鄭《注》，相承以為鄭玄。案《鄭志》及《中經(jīng)簿》無，唯中朝穆帝集講《孝經(jīng)》，云以鄭玄為主。檢《孝經(jīng)注》，與康成注五經(jīng)不同，未詳是非?！眀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1《敘錄》。唐初官修《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各家《孝經(jīng)》時也說：“又有鄭氏《注》，相傳或云鄭玄。其立義與玄所注余書不同，故疑之?！眂魏征：《隋書》卷32《經(jīng)籍志》?？追f達在疏解《禮記·王制》時摘引《孝經(jīng)注》，加案語說：“ 《孝經(jīng)》之注，多與鄭義乖違，儒者疑非鄭注，今所不取?！眃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卷11，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27頁。李賢為范曄《后漢書》作注，也特別指出謝承《后漢書》不言鄭玄注《孝經(jīng)》，“唯此書獨有也”。e范曄著、李賢注：《后漢書》卷35《鄭玄列傳》。唐玄宗開元七年（719），詔令群儒詳定《孝經(jīng)》鄭《注》與孔《傳》長短，劉知幾奏稱“《孝經(jīng)》非玄所注，其驗十有二條”，提議“行孔廢鄭”，司馬貞在反駁中，主要指摘孔《傳》偽劣，未從正面為鄭《注》釋疑解難，f王溥：《唐會要》卷77，第8-9頁。結(jié)果劉知幾之說從此流傳，《孝經(jīng)鄭注》非鄭玄所作幾成定論：“劉議頗多信者，此《注》遂不為康成書矣。”g鄭珍：《鄭學錄》卷3，同治四年《鄭子尹遺書》本，第12頁。

在這種長期懷疑、否定鄭玄《孝經(jīng)注》的背景下，梁載言《十道志》中的一條記載特別引人注目。梁載言大約生活在唐代武后至中宗時期，所撰《十道志》是一部著名的全國性地理總志。他在記載河南道沂州府境內(nèi)南城山時敘述一則有關(guān)鄭玄的軼聞，直接涉及《孝經(jīng)鄭注》作者問題。《十道志》后來佚亡，但北宋李昉等奉敕編《太平御覽》、樂史撰《太平寰宇記》述南城山，都引錄了這條記載：h按，鄭珍根據(jù)劉肅《大唐新語》中“梁載言《十道志》解南城山引《后漢書》曰”一段文字，確證《太平御覽》是引錄《十道志》而脫去其書名，見《鄭學錄》卷1，第29頁。

《后漢書》曰：鄭玄漢末遭黃巾之難，客于徐州。今《孝經(jīng)序》，鄭氏所作。其《序》云：“仆避于南城之山，棲遲巖石之下，念昔先人余暇，述夫子之志而注《孝經(jīng)》?！鄙w康成胤孫所作也。今西上可二里所，有石室焉，周回五丈，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也。i李昉等奉敕編：《太平御覽》卷47，《四部叢刊三編》景宋本，第7頁。

《后漢書》：鄭玄漢末遭黃巾之難，客于徐州。今《孝經(jīng)序》，鄭氏所作。其《序》云：“仆避難于南城山，棲遲巖石之下，念昔先人余暇，述夫子之志而注《孝經(jīng)》?！鄙w康成胤孫所作也。今西上可二里許，有石室焉，周回五丈，俗云鄭康成注《孝經(jīng)》于此。j樂史：《太平寰宇記》卷23，《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頁。

以上兩處轉(zhuǎn)引僅個別文字有異，從中可見梁載言記載的原貌。這段記載首先引《后漢書》說明鄭玄到徐州避難，最后描述南城山中注經(jīng)石室，說明當?shù)叵鄠鬣嵭诖俗ⅰ缎⒔?jīng)》，首尾兩處語意明確，彼此呼應，但中間部分既講鄭氏作《孝經(jīng)序》，摘錄序中關(guān)鍵語句后又說“蓋康成胤孫所作也”，與前、后文講鄭玄之事不相銜接，極為突兀。再根據(jù)上下文意，此康成胤孫所作應指《孝經(jīng)序》，序語中“仆”必是康成胤孫自稱。此序語可縮成“仆避難……注《孝經(jīng)》”，換言之即“康成胤孫避難……注《孝經(jīng)》”，可知康成胤孫既作《孝經(jīng)序》，又作《孝經(jīng)注》，這就與“俗云鄭康成注《孝經(jīng)》”完全相悖。龔道耕指出：“尋梁氏此言，非謂《注》為鄭胤孫作，但據(jù)序中‘念昔先人’一語，疑《序》為鄭胤孫之詞耳。然如其說，先人指康成，仆者胤孫自謂，則避難徐州者，乃胤孫而非康成，何以又引《后漢書》為康成嘗客徐州之證，且實之以注經(jīng)石室？是以《序》為鄭胤孫作，已矛盾不可通?！眐龔道耕：《〈孝經(jīng)鄭氏注〉非鄭小同作辨》，李冬梅選編：《龔道耕儒學論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82頁。根據(jù)梁載言的說法，《孝經(jīng)序》與《孝經(jīng)注》出自同一人，龔道耕說“非謂《注》為鄭胤孫作”自是失當，但他指出梁載言所謂康成胤孫避難南城山并注《孝經(jīng)》之說與《后漢書》記鄭玄避難徐州之說、與俗云鄭康成在南城山石室注《孝經(jīng)》之說均不一致，批評梁載言前后文字自相矛盾，可謂辨析入微?？梢?，梁載言在鄭玄《孝經(jīng)注》大遭懷疑的情況下，既提出“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的異說新論，又記載南城山一帶民間相傳“鄭康成注《孝經(jīng)》”，表面上兩說并存，實則兩說對立，結(jié)果使《孝經(jīng)鄭注》作者問題節(jié)上生枝，引發(fā)新的紛爭。

唐憲宗元和年間，劉肅撰《大唐新語》追述劉知幾議廢鄭注《孝經(jīng)》之事，特意引用《十道志》的記載，是梁載言“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說在歷史上的第一次回應。他寫道：

開元初，左庶子劉子玄奏議，請廢鄭注《孝經(jīng)》，依孔《注》?！渎栽唬航袼小缎⒔?jīng)》，題曰鄭氏，爰在近古，皆云是鄭玄，而魏晉之朝無有此說，后魏、北齊之代，立于學官，蓋時俗無識，故致斯謬。今驗《孝經(jīng)》非鄭玄所注，凡十二條?！有幷?，頗有條貫，會蘇宋文吏，拘于流俗，不能發(fā)明古義，竟排斥之，深為識者所嘆。梁載言《十道志》解南城山，引《后漢書》，云：“鄭玄遭黃巾之難，客于徐州。今者有《孝經(jīng)序》，相承云鄭氏所作。其序曰：‘仆避難于南城山，棲遲巖石之下，念昔先人余暇，述夫子之志而注《孝經(jīng)》?！w康成胤孫所作也?！标懙旅饕嘣疲骸鞍浮多嵵尽芳啊稌x中經(jīng)簿》并無，惟晉穆帝集講《孝經(jīng)》，云以鄭《注》為主。今驗《孝經(jīng)注》，與康成所注五經(jīng)體并不同?！眲t劉子玄所引證，信有征矣。a劉肅：《唐新語》卷9，《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4頁。引文中“簿”原誤作“部”，據(jù)《經(jīng)典釋文·敘錄》改。

劉肅認為劉知幾之論“頗有條貫”卻反被排斥，深為嘆惜，因此援引梁載言、陸德明之說，對劉知幾之論加以補證。值得注意的是，劉肅引用《十道志》、《經(jīng)典釋文敘錄》時都作了刪簡：引述《十道志》的“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說而刪去注經(jīng)石室一段，引《經(jīng)典釋文敘錄》懷疑鄭玄注《孝經(jīng)》的文字而刪去末句“未詳是非”，意在強調(diào)《孝經(jīng)鄭注》作者另有其人，為劉知幾否定鄭玄注《孝經(jīng)》提供了有力的佐證。劉肅根據(jù)立論需要而剪截原文誠不可取，但他對《十道志》的取舍，顯然消除了梁載言說“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與“俗云鄭康成注《孝經(jīng)》”的矛盾，只是糾而不盡，仍未能解決鄭玄避難徐州與康成胤孫避難南城山的矛盾。

北宋初年，李昉等奉敕編《太平御覽》、樂史撰《太平寰宇記》，幾乎同時轉(zhuǎn)錄了《十道志》記南城山的文字，使梁載言關(guān)于《孝經(jīng)鄭注》作者問題的矛盾記載廣為流傳，特別是《十道志》散佚后，《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成為最重要的信息源，梁載言及《十道志》反而不太為人所知。此外，南宋后期不信鄭玄注《孝經(jīng)》的王應麟，在論述歷代《孝經(jīng)》問題時，引述官修《國史志》說：“《孝經(jīng)》孔安國《傳》，古二十二章，有《閨門》篇，為世所疑；鄭氏《注》，今十八章，相承言康成作，《鄭志》目錄不載，通儒皆驗其非。開元中，孝明纂諸說自注，以奪二家，然尚不知鄭氏之為小同。”b王應麟：《困學紀聞》卷7，《四部叢刊三編》景元本，第18頁；《玉?！肪?1，《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3頁。此即“鄭小同注《孝經(jīng)》”說，后來與梁載言“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說混雜在一起，盛行一時。

二、清代《孝經(jīng)鄭注》作者之爭與“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說之盛行

元明時期，因《孝經(jīng)鄭注》佚亡，無人爭論其作者。清代漢學復興，鄭玄之學如火如荼，《孝經(jīng)鄭注》作者問題成為學界熱門話題：一是在搜輯、考訂《孝經(jīng)鄭注》時，要判斷作者是鄭玄抑或他人，如嚴可均輯刊《孝經(jīng)鄭注》，力主鄭玄作注，而陳鳣認為鄭玄《孝經(jīng)注》并未寫定，“其孫小同追錄成之”；c嚴可均：《孝經(jīng)鄭注》卷首“序”，《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2頁；陳鳣：《孝經(jīng)鄭注》卷首“序”，乾隆四十七年裕德堂刻本，第1頁。二是在考述鄭玄生平與著述時，很多學者堅持《孝經(jīng)注》為鄭玄作，也有不少學者表示異議，如孫星衍提出“劉子玄駁《孝經(jīng)》鄭氏非康成，故疑胤孫所作”，丁晏則稱“《孝經(jīng)鄭注》乃小同所為”；d孫星衍：《鄭司農(nóng)年譜》，嘉慶十四年揚州阮氏刻本，第22頁；丁晏：《鄭君年譜》，同治元年山陽丁氏六藝堂刻本，第17-18頁。三是在撰作《孝經(jīng)》新注新疏時，要辨認《孝經(jīng)鄭注》作者，如阮?！缎⒔?jīng)義疏補》斷定《孝經(jīng)注》為鄭小同作，而皮錫瑞《孝經(jīng)鄭注疏》力證《孝經(jīng)注》必是鄭玄作；四是在稽核東漢《孝經(jīng)》著述時，要考辨范曄記述鄭玄《孝經(jīng)注》的真?zhèn)?，答解前儒對《孝?jīng)鄭注》的疑難，如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認為皇侃、孔穎達、賈公彥三家《孝經(jīng)疏》“蓋用鄭康成《注》也，鄭《注》自魏晉以來有之”，“觀范蔚宗以為出康成，則可信也”，孫志祖《讀書脞錄》則不信范曄所記，認為“康成《孝經(jīng)注》晚岀，前世通儒并疑其偽”，“一說是康成孫小同撰”。a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35，乾隆五十二年洞涇草堂刻本，第11頁；孫志祖：《讀書脞錄》卷2，嘉慶四年刻本，第22頁。概而言之，從清初到清末，既有一批學者堅持《孝經(jīng)注》為鄭玄作，并廣搜博證，釋疑解難，為鄭玄注《孝經(jīng)》大作辯護，也有一批學者沿襲陸澄、陸德明、劉知幾之說，特別是援用梁載言、劉肅之說，或引據(jù)《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之文，重提“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說，甚至將此“康成胤孫”坐實為王應麟筆下的鄭小同，進一步懷疑、否定鄭玄注《孝經(jīng)》，雙方言議紛紛，針鋒相對，參與人數(shù)之多，延續(xù)時間之長，在歷代《孝經(jīng)鄭注》作者之爭中可謂空前絕后。b按，“胤孫”二字，清人因避諱或訛傳誤改，有“裔孫”、“徹孫”、“后孫”、“嗣孫”等不同說法，或籠統(tǒng)稱“康成后人”，為行文簡便計，除引用原文外，以下統(tǒng)作“胤孫”。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清代因懷疑、否定鄭玄注《孝經(jīng)》而引述《十道志》等文獻的學者，前后有十余人（另有一批學者引述目的在為鄭玄《孝經(jīng)注》作辯護，或是批評“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說，此處不計入），茲將相關(guān)情況列表如下：以上各家，堪稱有清一代的碩學名儒，惠棟、王鳴盛、孫星衍、阮元等更被譽為乾嘉考據(jù)大師。他們主要依據(jù)《十道志》等記載，對“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之說加以引述、發(fā)展，認為《孝經(jīng)鄭注》作者另有其人，或部分否認鄭玄對《孝經(jīng)注》的著作權(quán)，具體情形有三類：

其一，對“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說加以援引、補證。如惠棟就范曄記載鄭玄《孝經(jīng)注》，批評說：“康成未嘗注《孝經(jīng)》，劉子玄嘗辨之。樂史曰：‘沂州費縣南城山：鄭玄漢末遭黃巾之難，客于徐州。今《孝經(jīng)序》，鄭氏所作。其序云：……蓋康成胤孫所作?！豆蚴琛芬詾猷嵎Q也?！盿惠棟：《后漢書補注》卷9，嘉慶九年馮集梧刻本，第11頁?；輻濓@然是將康成胤孫視為《孝經(jīng)注》可能的作者之一，借以否定鄭玄注《孝經(jīng)》。余蕭客列舉鄭玄經(jīng)注時，根據(jù)范曄書列出《孝經(jīng)注》，但加上小注說“《太平寰宇記》二十三卷曰康成徹孫所作”，b余蕭客：《古經(jīng)解鉤沉》卷1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1頁。也把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視為一種異說。王鳴盛先在《蛾術(shù)編》卷8說：“今文有鄭氏《注》，世稱為康成撰，陸澄辨其非是。愚考梁載言《十道志》解南城山，云《孝經(jīng)注》‘蓋康成胤孫所作也’。”又在卷59進一步作補證：“《孝經(jīng)注》引偽《古文尚書》兩條，當系東晉偽古文已盛行后所作，則以為康成胤孫作，似確?！眂王鳴盛：《蛾術(shù)編》卷8、59，道光二十一年吳江沈氏世楷堂刻本，第6、5頁?？梢娝麍孕拧翱党韶穼O作《孝經(jīng)注》”之說。

其二，將“康成胤孫”說與王應麟“鄭小同注《孝經(jīng)》”說相提并論，將康成胤孫坐實為鄭小同。如阮福相信《孝經(jīng)注》非鄭玄所作，認為劉肅、王應麟之說確可信據(jù)，又引述范曄《后漢書》所載鄭玄《戒子益恩書》，提出鄭玄先世固無講學者，其子益恩又未傳學，只有裔孫小同“非但通經(jīng)，且以孝聞”，“以此諸證推之，注《孝經(jīng)》之鄭氏當是小同無疑”。d阮福：《孝經(jīng)義疏補》卷首，道光九年春喜齋刻本，第9-10頁。鄭珍也指出，在劉知幾之后，人們多不相信《孝經(jīng)注》為鄭玄作，“然書題所云鄭氏究無主名，梁載言《十道志》始謂是康成胤孫所作，王伯厚乃以小同實之”，e鄭珍：《鄭學錄》卷3，第12頁。把梁載言、王應麟兩說聯(lián)貫為一，f按，皮錫瑞同樣推衍出從梁載言到王應麟的學術(shù)史脈絡：“鄭小同注《孝經(jīng)》，古無此說。自梁載言以為胤孫所作，王應麟遂傅會以為小同。梁蓋以《孝經(jīng)鄭氏解》世多疑非康成，故調(diào)停其說，以為康成之孫所作；又以《序》有‘念昔先人’之語，于小同為合，遂創(chuàng)此論?！薄缎⒔?jīng)鄭注疏》卷上，光緒二十一年師伏堂刻本，第2頁。后來胡元儀徑稱“ 《十道志》云《序》是胤孫所作，胤孫即小同也”，g胡元儀：《北海三考》卷3，民國十五年《湖南叢書》本，第30頁。更使康成胤孫與鄭小同合二為一。

其三，既相信鄭玄注《孝經(jīng)》，又吸取“康成胤孫”說，主張《孝經(jīng)注》成書于鄭玄后人或鄭小同之手。如梁玉繩認為荀昶、范曄說鄭玄注《孝經(jīng)》有可信之處，又引《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的“康成胤孫”說，提出“康成曾注此經(jīng)，而成于后人之手”。h梁玉繩：《清白士集》卷19，《皇清經(jīng)解》本，第11頁。胡玉縉也認為鄭玄注《孝經(jīng)》確有明證，又說《孝經(jīng)·庶人章》鄭注引及《湯誥》、《大禹謨》經(jīng)文，“并系東晉偽古文，鄭所不及睹，何以稱之？則不得不疑為創(chuàng)始于康成，實成于后人之手”，因此采信劉肅、王應麟之說，認定《孝經(jīng)注》由鄭小同完成。i胡玉縉：《讀〈孝經(jīng)鄭氏注〉》，《許庼學林》卷5，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21頁。

三、清儒引述梁載言矛盾記載之謬誤

清儒無論是重倡“康成胤孫注《孝經(jīng)》”說、補證“鄭小同注《孝經(jīng)》”說，還是為鄭玄注《孝經(jīng)》作辯護，最關(guān)鍵的依據(jù)都是梁載言所說“蓋康成胤孫所作也”、“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二語。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清代一批考據(jù)名家恰好在解讀、處置這兩處互相矛盾的關(guān)鍵信息時出現(xiàn)嚴重錯誤，對《十道志》、《大唐新語》疏于考辨，對《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妄下雌黃，將清代漢學中主觀考證的弊端暴露無遺。

其一，對“蓋康成胤孫所作也”的誤讀與臆解。根據(jù)前面的分析，“蓋康成胤孫所作也”一語，同時指向《孝經(jīng)序》和《孝經(jīng)注》，二者合為一體，不可相分，換言之，作《孝經(jīng)序》者與作《孝經(jīng)注》者同為一人。然而，清代不少學者對此句理解有誤，將作序者與作注者分作兩人。如為鄭玄注《孝經(jīng)》作辯護的侯康分析說：“細詳文義，似謂《孝經(jīng)序》為康成胤孫所作，非謂《孝經(jīng)注》也?！缎颉分兴葡热思粗缚党桑瑒t樂史此文，正足以證《孝經(jīng)注》之出康成矣，故其下文又云‘有石室，周回五丈，俗云鄭康成注《孝經(jīng)》于此’也?！眏侯康：《補三國藝文志》卷2，《嶺南遺書》本，第2頁。這是接受注經(jīng)石室一段說法，僅認為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序》，割裂了序語與“蓋康成胤孫所作”的一致性。又如李慈銘針對丁晏所謂“《孝經(jīng)鄭注》乃小同所為”，仍就丁晏所引梁載言之說加以考辨：“詳玩所載序文，云‘念昔先人余暇，述夫子之志而注《孝經(jīng)》’，則似《孝經(jīng)注》固為康成所撰，小同蓋不過作《序》或補成之耳?！盿李慈銘：《越縵堂讀史札記·后漢書札記》卷3，民國年間北海圖書館刊本，第6頁。李慈銘反駁有理，但他將作注之人與作序之人分開，又徑將康成胤孫指實為鄭小同，均有誤。至于力主“鄭小同注《孝經(jīng)》”的阮福，更是錯得離奇。他在論證“注《孝經(jīng)》之鄭氏當是小同無疑”后，寫道：“小同《注》今沒入唐《注》中，但其序文尚有廿八字，見唐劉肅《大唐新語》內(nèi)，曰：‘仆避難于南城山，棲遲巖石之下，念昔先人余暇，述夫子之志而注《孝經(jīng)》?！瘎⒚C斷之曰：‘蓋康成裔孫所作也?！彺艘釋O之言實為可據(jù)，然所謂仆者，自謂也，先人者，指小同也。若以為指康成，則陸澄十二驗已明非康成；若云益恩，則益恩無經(jīng)術(shù)。然則非小同而誰所謂？避難者，當是小同之子孫避難在魏晉之間。劉肅惑于《十道志》，以此《序》避難南城山即康成避難徐州，則猶以注《孝經(jīng)》者為康成矣?！眀阮福：《孝經(jīng)義疏補》卷首，第10-11頁。依劉肅《大唐新語》原文，“蓋康成胤孫所作也”一語分明是轉(zhuǎn)錄《十道志》，阮福卻硬將此語判歸劉肅，明明梁載言已提出康成胤孫作《序》，阮福卻說“唐劉肅《大唐新語》始謂序鄭《注》者為康成裔孫”，劉肅明明主張康成胤孫注《孝經(jīng)》，阮福卻無端指責他“惑于《十道志》，猶以注《孝經(jīng)》者為康成”，全然不顧史實。特別是阮福將《序》中“先人”指為鄭小同，“避難”指“小同之子孫避難”，則注《孝經(jīng)》之“仆”即是“小同之子孫”，與他費力論證鄭小同注《孝經(jīng)》恰相矛盾。這一顛倒錯亂的情形，實在出人意料。

清儒面對梁載言的矛盾記載，往往根據(jù)個人立說的需要，不顧全文，取此舍彼。如王鳴盛、迮鶴壽、鄭珍等認為梁載言主張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丁晏援引“蓋康成胤孫所作也”認為鄭小同注《孝經(jīng)》，即是采取掐頭去尾的做法，公然不顧梁載言前文引《后漢書》說鄭玄避難徐州、后文記注經(jīng)石室稱鄭玄于此注《孝經(jīng)》。嚴可均、錢侗、鄭珍、潘任、皮錫瑞等人則依據(jù)“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將序語中“仆”視作鄭玄自稱，徑引此序為鄭玄注《孝經(jīng)》的鐵證，或引以批駁“鄭小同注《孝經(jīng)》”說，c嚴可均：《孝經(jīng)鄭注敘》，第2頁；錢侗：《重刊孝經(jīng)鄭注序》，《知不足齋叢書》本；鄭珍：《鄭學錄》卷3，第12頁；潘任：《孝經(jīng)鄭注考證》，光緒二十年《虞山潘氏叢書》本，第9頁；皮錫瑞：《孝經(jīng)鄭注疏》卷上，第2頁。根本無視序語之后“蓋康成胤孫所作也”一句，是典型的斷章取義。此外，孫星衍在《募修費縣書院冊書后》中寫道：“費縣多古跡，顓臾故城在焉。元時，創(chuàng)精舍于東蒙之麓，名曰東山書院。迤西南有注經(jīng)臺，南城山鄭康成之孫小同注《孝經(jīng)》之所也。鄉(xiāng)邑化其風，故至今費縣多讀書敦行之士，擇里者亦樂居之。按《太平寰宇記》稱：費縣南城山，今西上二里許，有石室焉，周回五丈，俗云鄭康成注《孝經(jīng)》于此。又云：鄭君漢末遭黃巾之難，客于徐州。今《孝經(jīng)序》，鄭氏所作。其序云：……蓋康成后孫所作。如樂史所云，鄭小同避難注經(jīng)之地，俗訛傳為康成。”d孫星衍：《問字堂集》卷4，《四部叢刊初編》本，第19頁。孫星衍根據(jù)“蓋康成后孫所作”一語，判定鄭小同注《孝經(jīng)》，卻無法解釋“俗云鄭康成注《孝經(jīng)》于此”，只好提出“鄭小同避難注經(jīng)之地，俗訛傳為康成”，以世俗流傳訛誤為由，對兩種矛盾的說法取一舍一，信口雌黃，極為任臆。e按，光緒《費縣志》卷13《古跡》類有“康成石室并注經(jīng)臺”條，對孫星衍此說作了反駁。

順便指出，清人早已注意到“蓋康成胤（徹）孫所作”一語與前后文的矛盾，在引用或刊刻《太平寰宇記》時相應作了處理。如雍正《山東通志》、光緒《費縣志》引《太平寰宇記》，都將此句改成“蓋康成微遜時所作”，乾隆五十八年（1793）江西崇仁樂氏、南昌萬氏兩種刻本《太平寰宇記》，又將句中“胤孫”二字刪掉，乾隆《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則干脆將全句刪掉。f雍正《山東通志》卷9，《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8頁；光緒《費縣志》卷13，光緒二十二年刻本，第20頁；樂史：《太平寰宇記》卷23，乾隆五十八年江西崇仁樂氏祠堂刻本、南昌萬廷蘭刻本，同在第9頁；乾隆《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卷14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0頁。這些技術(shù)性處理，無疑是想消除梁載言原文存在的顯著矛盾，可是罔顧文獻原貌肆意刪改，又不作?？闭f明，并不可取。

其二，引述“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時妄增文字。《十道志》記南城山注經(jīng)石室，明言“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轉(zhuǎn)錄時文字略異，但關(guān)鍵信息仍是“康成注《孝經(jīng)》”。然而清代竟有好幾位考據(jù)名家，在引述此句時上下其手，憑臆增竄。如王鳴盛在《蛾術(shù)編》中說：

《御覽》卷四十二：《孝經(jīng)鄭氏序》“仆避難南城山，注《孝經(jīng)》”，康成胤孫也。今西上可二里所，有石室焉，周圍五丈，俗云是康成胤孫注《孝經(jīng)》處?！跺居钣洝泛幽系酪手葙M縣南城山：后漢康成胤孫注《孝經(jīng)》于此。于欽《齊乘》南成城：在費縣南百余里，齊檀子所守，漢侯國，屬東海，因南成山而名。漢末黃巾之亂，鄭康成避難此山，有注經(jīng)石室。案：欽誤以康成胤孫為康成。a王鳴盛：《蛾術(shù)編》卷59，第7頁。

梁玉繩在《瞥記》中寫道：

《孝經(jīng)疏》辨康成未嘗注《孝經(jīng)》，其驗有十二，以荀昶及范蔚宗言鄭注《孝經(jīng)》為非?？肌队[》四十二、《寰宇記》廿三卷“沂州費縣”有南城山：《后漢書》鄭玄漢末遭黃巾之難，客于徐州。今《孝經(jīng)序》，鄭氏所作。其序云：……蓋康成裔孫所作也。今西上可二里許，有石室焉，周回五丈，俗云是康成裔孫注《孝經(jīng)》處。則康成曾注此經(jīng)，而成于后人之手，荀、范之說，不可盡非。b梁玉繩：《清白士集》卷19，第11頁。

鄭珍根據(jù)《太平御覽》引出《十道志》后作按語說：

唐劉肅《大唐新語》云“梁載言《十道志》解南城山，引《后漢書》云鄭玄避黃巾之難”，至“蓋胤孫所作也”，證知《御覽》此條出于梁載言，其首原有“《十道志》曰”四字。《太平寰宇記》“沂州費縣”下，又系抄梁載言，而改末句作“俗云是康成胤孫注《孝經(jīng)》處”，殊失其原。c鄭珍：《鄭學錄》卷1，第29頁。

經(jīng)與《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康成注《孝經(jīng)》”比較，王鳴盛、鄭珍引述后變成“康成胤孫注《孝經(jīng)》”，梁玉繩引用后改作“康成裔孫注《孝經(jīng)》”，多出“胤孫”、“裔孫”二字。有無此二字，極為關(guān)鍵。經(jīng)查閱，各種清抄本、清刻本《太平寰宇記》一律作“俗云鄭康成注《孝經(jīng)》于此”，d筆者前后查閱過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三種（索書號為3429、S1381、S1179）、湖南省圖書館藏清抄本一種（索書號為善291.1/6）和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影印《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所收清抄本，以及文淵閣、文津閣、文瀾閣三種《四庫全書》本，查閱的刻本有乾隆五十八年崇仁樂氏刻本、乾隆五十八年南昌萬氏初刻本及嘉慶八年重校重刻本與清末紅杏山房重刻本、光緒八年金陵書局本，另光緒九年《古逸叢書》和2000年中華書局影印日本所藏宋槧殘本、國家圖書館藏兩種清抄本（索書號為4562、12190），均缺記載注經(jīng)石室的第23卷。各種影宋刻本、明清抄本、明清刻本《太平御覽》中，絕大多數(shù)作“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e筆者前后查閱過國家圖書館藏明抄本（索書號11729）、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影印《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所收明抄本，以及文淵閣、文瀾閣《四庫全書》本，查閱的刻本有萬歷二年周堂銅活字本、嘉慶十四年張海鵬從善堂本、嘉慶十七年鮑崇城校宋本、日本安政二年（1855）仿宋槧校江都喜多邨氏學訓堂聚珍本、《四部叢刊三編》影宋本。僅萬歷元年（1573）倪炳刻本作“俗云是康成徹注《孝經(jīng)》處”，以及沿襲倪氏本的文津閣《四庫全書》本作“俗云是康成胤注《孝經(jīng)》處”、嘉慶十一年（1806）汪昌序刻本作“俗云是康成徹注《孝經(jīng)》處”。究其緣由，倪氏本將“蓋康成胤孫所作”句中“胤”字訛作“徹”，又于末句“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衍一“徹”字，文淵閣本察覺其誤，將“徹孫”改作“之孫”，將“康成徹注《孝經(jīng)》處”改作“康成嘗注《孝經(jīng)》處”，f按，“蓋康成胤孫所作”句中“胤”字，倪炳?？瘫?、周堂銅活字本同訛作“徹”，但“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句中，周堂銅活字本未有衍文，文淵閣本《太平御覽》書前提要指出“二本同出一稿，脫誤相類，而校手各別，字句亦小有異同。今以二本參校，并證以他書，正其所可知”，此例即其一，但將“胤孫”改作“之孫”，將“徹”改作“嘗”，未復宋本原貌，有臆改之嫌。后來張海鵬從善堂本雖據(jù)明本發(fā)刻，但校以宋本，故能糾明本之誤，復宋本之舊。而文津閣本、汪氏本僅將“ 徹孫”改作“胤孫”、“徹孫”，未刪末句衍文。再查清代其他學者引《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注經(jīng)石室一段，g引述《太平御覽》的有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222、袁鈞《鄭君紀年》、沈可培《鄭康成年譜》、丁晏《鄭君年譜》、顧櫰三《補后漢書藝文志》卷2、皮錫瑞《孝經(jīng)鄭注疏》卷上等，引述《太平寰宇記》的有雍正《山東通志》卷9、乾隆《沂州府志》卷7、乾隆《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卷140、孫星衍《問字堂集》卷4、侯康《補三國藝文志》卷2、曾樸《補后漢書藝文志并考》卷3等，同時引兩書的有孫星衍《鄭司農(nóng)年譜》、侯康《補后漢書藝文志》卷2等。也全部作“康成注《孝經(jīng)》”，尤其迮鶴壽校訂《蛾術(shù)編》，引《太平御覽》作“南城山有石室，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已糾正王鳴盛之誤。a王鳴盛：《蛾術(shù)編》卷59，第7頁?？梢姡貘Q盛、梁玉繩、鄭珍絕對不會見到有“康成胤孫注《孝經(jīng)》”異文的別本《太平寰宇記》，但為證成己說，故意增竄字句，有詭造證據(jù)之嫌。王鳴盛、梁玉繩雖可能見到倪氏本、文津閣本、汪氏本《太平御覽》，但訛誤如此顯然，豈可依從？他們精于校勘，卻漫不考訂，難免利用誤本之嫌。

四、結(jié)語

鄭玄《孝經(jīng)注》長期遭到懷疑，而千載之下書缺有間，罕見與之直接相關(guān)的文獻記載，因此，梁載言《十道志》隨手采入的鄭玄注經(jīng)軼聞，一經(jīng)劉肅《大唐新語》引用，再經(jīng)《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轉(zhuǎn)錄，竟成后世爭辯《孝經(jīng)鄭注》作者問題的珍稀材料。由梁載言濫觴的“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說，因適可佐助進一步懷疑、否定鄭玄注《孝經(jīng)》，所以在清代得到廣泛的回應，還與相隔數(shù)百年的“鄭小同注《孝經(jīng)》”說貫串起來，構(gòu)成一條似有內(nèi)在理路的學術(shù)鏈環(huán)，“國朝通儒，多以為信”，b鄭珍：《鄭學錄》卷3，第12頁。居然由一則地方軼聞，變成清代學術(shù)界一個小熱點。

然而，因為《十道志》記載本身有缺陷，僅據(jù)梁載言所錄《孝經(jīng)序》寥寥數(shù)語，以及與此序語針鋒相對的“俗云是康成注《孝經(jīng)》處”，根本無法考明《孝經(jīng)注》作者是鄭玄或其胤孫，又因爭論雙方都能援引其中一說為證，反而加劇了《孝經(jīng)鄭注》作者問題的紛爭。真要解開《孝經(jīng)鄭注》是否為鄭玄所作的千年懸案，必須另尋可靠材料，同時將《孝經(jīng)注》與鄭玄《三禮注》、《毛詩箋》、《尚書注》等各經(jīng)注細加比較，既求其同，復釋其異，答解前儒疑難。事實上，嚴可均、皮錫瑞等根據(jù)日本回傳的《群書治要》，對《孝經(jīng)鄭注》力作輯訂、大加疏證，當代學者陳鐵凡進而利用敦煌各種抄本鄭氏《孝經(jīng)》，對《孝經(jīng)鄭注》詳作校證，幾代學人前后踵繼，最大程度恢復了《孝經(jīng)鄭注》的文本，并以確鑿證據(jù)維護了鄭玄的著作權(quán)。c關(guān)于清代以來《孝經(jīng)鄭注》的輯佚、考訂，詳參舒大綱：《中國孝經(jīng)學史》，第433-438頁。陳鐵凡還指出，敦煌本鄭氏《孝經(jīng)》前有序文者凡七種，卻不見梁載言所引《孝經(jīng)序》只言片語，d陳鐵凡：《敦煌本鄭氏〈孝經(jīng)序〉作者稽疑》，《敦煌學》第4輯，香港新亞研究所敦煌學會編印，1979年，第29頁?！妒乐尽返挠涊d似有待于驗證。e按，梁載言所引《孝經(jīng)序》有可疑處，但也不能遽斷為偽。黃彰健根據(jù)陳鐵凡所輯敦煌本《鄭氏孝經(jīng)序》提出：“我疑心，這是劉知幾與司馬貞辨論孔注、鄭注真?zhèn)危瑒⒅獛字刚缎⒔?jīng)鄭注》之偽之后，治《孝經(jīng)鄭注》之學者所增入，而陳輯所據(jù)敦煌本則系唐初寫本，所以沒有這一段。這與司馬貞指摘劉炫本《古文孝經(jīng)》分《庶人章》為二，于是治《古文孝經(jīng)孔注》之學者，遂改易《古文孝經(jīng)》分章。其作偽之理由均系為了應付對方的指摘，其情形很類似?！保ā督?jīng)今古文學問題新論》，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呤牛?982年，第411頁）此說嫌于臆斷。梁載言仕宦早于劉知幾，黃彰健卻以梁載言為唐末人，致有此失。推而言之，古代地理志書對于各地郡縣沿革、道途里數(shù)、山川風物、鄉(xiāng)賢名宦等，大多廣征博稽，細考詳載，可信度較大，文獻價值較高，而對于各地山川遺跡、軼聞趣事、稗史傳說，往往旁摭隨記，搜奇存異，雖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要審慎看待，若是援引為證，必須甄選考辨，不宜一概采信，尤其不能據(jù)以顛覆經(jīng)史典籍的記載。

還要指出的是，梁載言所謂“康成胤孫作《孝經(jīng)注》”，原屬傳聞之說、疑似之論，清儒卻盲從偏信，視作一家之言加以引述，甚或視作前代定論加以采信。清儒也明知梁載言的記載窒礙難通，卻亟于利用，疏于考辨，導致誤讀曲解、胸馳臆斷，甚至截取史料、增竄文字，罅漏百出，違反漢學實事求是、無征不信的根本原則，背離考據(jù)學家虛己立說、征實不誣的基本要求。清儒圍繞《孝經(jīng)鄭注》作者問題的聚訟莫決及眾多考據(jù)名家在爭論中暴露出主觀考證的各種弊端，相對于成就輝煌的清代考據(jù)學當然是大醇小疵，不過這一具體而微的案例可提醒后人不能迷信清代考據(jù)的具體成果與結(jié)論，要從其材料是否確鑿、方法是否客觀、是否抱持成見等方面加以鑒核，警惕清代考據(jù)名家也有可能目窮千里而失之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