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張?zhí)毂E憔掷飦淼目腿撕攘藥妆?,回家時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
局里的食堂很上檔次,與城里的酒店比,除了硬件差點,吃的質(zhì)量一點不差。而且安全,不怕紀委盯上。吃過飯就散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歌吧澡堂是不能去了,麻將也不敢打了,大家嘻嘻哈哈地說:“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媽?!?/p>
張?zhí)毂5募以诳h里的渡口鎮(zhèn),自己買的地自己建的房。從局里開車到家,如果道上不堵車,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娘的,如今縣城也堵車了,而且是亂七八糟地堵,堵得沒有天理。一半是新手違章造成的堵,一半是摩的亂竄造成的堵。小城的交警又是那么少那么忙,晚上各要道基本看不到人影,就造成了令人絕望的堵。要是前幾年這般堵,張?zhí)毂J遣换丶业模F(xiàn)在感覺有點閑了,天天都想回家。
家里有寶,寶就是嬌妻。他在家里不喊妻子的名字,也不喊妻子的乳名香香,喊嬌妻。妻子艾香香小他十歲,在渡口鎮(zhèn)醫(yī)院當醫(yī)生。職業(yè)好,人也好,又長得標致。年輕時不懂女人的好,人到中年,開始懂得女人的好了。但是,當他有心情嬌寵女人時,女人不經(jīng)寵,有點不對勁了。妻子有潔癖,最見不得他一身酒氣。以前只是撒嬌一般撒點小脾氣,現(xiàn)在不了,來真的了,小題大作了。因喝了酒造成夫妻吵架的事已是家常便飯了,更讓人痛苦的是,只要沾酒,就別想房事。
可是今天又喝酒了。為了夫妻和睦,他想過戒酒。有公干,又當著局長,戒酒基本是不可能的。不是不準大吃大喝么?革命工作不吃飯不喝酒怎么行,人情世界,小酒還得喝著,只是轉(zhuǎn)移了戰(zhàn)場,從高檔酒店撤退到了單位食堂。中午是共產(chǎn)主義生活,全局人員工作餐,晚上是小灶,局領(lǐng)導(dǎo)要研究工作,加班餐。
張?zhí)毂鄢约影嗖统藢ν丈盍?xí)慣的懷念,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幾年呢,也不知怎么了,妻子完全不把他當局長看了,把他當成了機關(guān)小男人。動不動就使小性子,要他學(xué)洗衣服學(xué)做飯。她說:“我們都在上班,都辛苦。再說,我的工資又不比你少,憑什么要我服侍你!”
道理是不錯。這幾年,自己的收入縮水嚴重,個人收入的確比妻子強不了多少了。經(jīng)濟地位決定家庭地位,別說小局長,就是縣長在家里也不好使,沒真金白銀往家里搬,在妻子眼里也不過一機關(guān)小男人。但是,讓局長洗衣服做飯是不可能的,在家是機關(guān)小男人,在外面也是局長吶。寧愿半夜在被窩里被妻子用腳踹用長指甲抓,白天也不會妥協(xié)。打死罵死也不洗衣服,不做飯。
夫妻就是這樣子的啦,小打小鬧才是情趣。
回到家,張?zhí)毂5杰噹旆藕密?,一路小跑來到門前。開門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捏著鑰匙套忘了家門是哪把鑰匙,選看了半天,試了半天,打不開門。于是,趴門邊叫道:“嬌妻,你老公回來啦,開個門噻?!边^去不是這樣子的,過去只要聽到車喇叭響,妻子就笑吟吟地迎出來了。一邊對久違的老公噓寒問暖,一邊從車后備箱里幫著拿東西。手里再沒空,也會幫他拎著公文包,而且直接將公文包拎進他的臥室。他呢,總是喊累,進門就恨不得歪床上。更多的時候是幸福地歪臥室的沙發(fā)上,瞧妻子檢查他的包……然后,像老爺一樣,被仆人妻子拎來拎去,一會兒被拎到了飯桌上,一會兒被拎到了洗澡間,一會兒被拎到了被窩里,一會兒懷里靜悄悄偎進了一個美人……啊,多么幸福的時光!
艾香香穿著睡衣開了門,只是把門打開了一條縫,伸出腦袋瞅了他一眼,馬上又將腦袋伸得更近,在他身上聞了一下。門,無情地關(guān)上了。里面說:“我對酒精過敏,你醒了酒再回吧。每天有事無事喝酒,煩死了!”
這樣的情況,是很少見的。
張?zhí)毂U鹃T外檢討了半天,才捉到線索。上午老婆打過一個電話,說是自己四十歲生日要到了,讓張?zhí)毂埩_一下。
“不行啊,老婆,現(xiàn)在有規(guī)定,不準操辦這種事。你可能不知道,局里有個科長前陣子為母親祝壽躲在鄉(xiāng)下擺了幾桌都被人舉報了。我沒去,也不知情,也寫了檢討。”艾香香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發(fā)炸了。你說你這個鬼局長當著有什么意思,成天怕這個怕哪個的。打老虎也好,打蒼蠅也罷,蚊子不一樣照樣來勁。我告訴你,現(xiàn)在當個蚊子村主任也比你這個蒼蠅局長活得來勁。
張?zhí)毂T陔娫捘穷^氣得臉色刷白,心想,老子當個局長還當出鬼來了,動不動就拿這個說事。不好說什么,把電話摔了。
張?zhí)毂I鴲灇?,背著手瞎轉(zhuǎn)悠,七轉(zhuǎn)八轉(zhuǎn),轉(zhuǎn)到了副局長張胖子家。
張胖子是他在局里的副手,也是朋友,友情相當牢固。當年買地建房時,張胖子還是渡口鎮(zhèn)的副鄉(xiāng)長,兩人因為買地發(fā)展了友誼,房子做到了一塊,最后到了一個局,最后成了朋友。張?zhí)毂<依镉惺?,都是張胖子在照?yīng)著。比如夫妻吵架,張胖子就是和事佬。張胖子總說:“張局長,咱們都姓張,是一家門,誰跟誰??!”
朋友加上這么一層莫須有的血緣,那關(guān)系就很不一般了。
張胖子家這會兒燈火通明,連門口都挑起了門燈,門前有木匠在打夜工。記得張胖子說過,老娘身體不好,怕是撐不了幾天,得給老娘趕制壽材。雖說現(xiàn)在都要求遺體火化,但當?shù)仫L(fēng)俗,出殯還是老傳統(tǒng),吹吹打打繞幾圈,用棺材送亡人到殯儀館。
張?zhí)毂淼介T口的時候,張胖子正躺在棺材里試尺寸,聽到局長的聲音,忙從棺材里面爬出來。
“老張,你怎么可以睡在棺材里呢?”張?zhí)毂s@訝地問。
張胖子拍打著身上的木屑,笑著說:“局長,你這個城里人就不如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人了。棺材為什么不能睡活人呢?你知道老輩人把棺材叫什么?叫福壽床呢?;钊怂颂砀L韷郏∪怂藳_邪去病,小孩睡了消災(zāi)避難呢?!睆?zhí)毂1粡埮肿右幌@世駭俗的話說得好奇心大發(fā),也忘了心中的不快,將信將疑地說:“是么?老張,這話聽著稀奇?!泵畹哪窘巢逶捳f:“這話一點不假,壽材做好后,重病人還睡一段時間,沖沖邪,有人還真睡好了,不稀奇?!睆?zhí)毂R宦?,若有所思,扭了扭腰,拍了拍腎說:“真的啊,我的腰一直不怎么好,不知睡一下這福壽床效果怎么樣?”
說著話,人已爬進棺材里站著。張胖子忽然想起局里什么事,湊過來說:“局長,有個事我正要去找你呢,局里……”張?zhí)毂4蛄藗€暫停的手勢,不耐煩地說:“老張,下班以后不談工作,天大的事,明天上班再說。八小時以外,我什么也不是,是個閑人?!睆埮肿有Σ[瞇地說:“對對對,閑人?!睆?zhí)毂C簧砼菖萑?,蹲下也很困難的樣子。張胖子忙跑過來扶住,讓張?zhí)毂T趬鄄睦锫上隆?/p>
張?zhí)毂P⌒囊硪淼赝绿?,心想,天下的好床自己基本睡過,總統(tǒng)套房的床也不過是一張床,這福壽床還真沒睡過。身子一挨棺材板,肌肉一緊一松,睡踏實了,就完全放松了。人這一輩子,豪宅也罷,五星級賓館也罷,最后只要這么小一個地方就行了。張?zhí)毂G忍芍?,不敢伸直腿,怕自己一伸腿就跟死人一樣了。也許是吸了木板的涼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有了尿意。趕緊爬起身跑到衛(wèi)生間撒了一泡牛尿,酒也醒了,頭也不昏了。張?zhí)毂2挥傻么笙玻闹鴱埮肿拥募绨蛘f:“奇了,沒想到這陰物還有醒酒的功效哩,我今天真是不虛此行??!”
這事就當一個玩笑,很快就過去了,張胖子也沒放在心上。但張?zhí)毂7判纳狭?,在棺材里躺了這么一次,只不過五十歲的他,怕死了。
張?zhí)毂km說出身在城里,又受過高等教育,卻相當迷信。他一直認為自己從一個市井棄兒成為今天政府重要部門的局長是神助的結(jié)果,業(yè)余時間看得最多的就是易經(jīng)、梅花易數(shù)這類風(fēng)水書,他的“業(yè)余愛好”不是什么秘密,局里都知道。局里有人建新宅,偶爾還請局長幫忙選選地方,都認為這是一種情趣,沒有什么不正常的。
張?zhí)毂J龤q沒了父親,對母親幾乎沒什么記憶。父親是個盲人,每天起早貪黑,跑到車站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著,給南來北往的人抽“彩頭”,也有叫抽簽的。這是大多數(shù)盲人的生計,解簽的水平非??梢?。但父親卻是個奇人,屬于真正的半仙。年幼的張?zhí)毂=?jīng)常目睹父親在家里做功課,抱著一個小錄音機,一動不動地聽各種人說話的聲音。他從不同的聲音里傾聽人生,從而推測人的命運。偶爾也坐在小院里聽鳥叫,有一次他聽到院里草叢中一只斑鳩的叫聲,自己摸過去把斑鳩給捉了。
“這只斑鳩受了傷,已經(jīng)不能飛了,但我看不見它傷到了哪里。”父親對兒子說。張?zhí)毂D芸匆姡啉F的背上的羽毛有暗紅的血跡,不過叫聲跟健康的鳥叫沒什么區(qū)別。
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但一直拒絕就醫(yī)。他說:“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醫(yī)不好的?!碑斏拇笙薜絹頃r,幾乎沒什么征兆,他每天還是按時出門,按時回家。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父親沒有出門,而是搬了把躺椅靜靜地躺在院子里。
“你今天別去上學(xué),我已經(jīng)托人到學(xué)校給你告假了?!备赣H對正要上學(xué)的張?zhí)毂Uf。同樣沒有上班去的是張?zhí)毂5氖迨?,一大早就到張?zhí)毂<襾砹?。大約是正午吧,一直嘰里咕嘟自說自話的父親猝然大叫一聲:“到點了。”頭一歪就告別了人世。
從此,張?zhí)毂>鸵恢备敯徇\工的酒鬼叔叔。跟著叔叔什么也沒學(xué)會,學(xué)會了喝酒,小孩子家喝半斤白酒也不醉。求學(xué)時成績一般,高考卻如有神助,奇跡般考上了省里的重點大學(xué)。連班主任也驚詫說:“我班上成績最好的幾個尖子都沒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成績中游的張?zhí)毂s創(chuàng)造了奇跡!”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毫無背景與人脈的張?zhí)毂1患亦l(xiāng)的一家國企錄用,成了車間一名普通的技術(shù)員。車間主任是也姓張,按年齡應(yīng)該是張?zhí)毂iL輩。由于從小缺少家庭的溫暖,張?zhí)毂3商鞂④囬g主任叫“干爸”,當時也只是叫著玩。沒想到這個干爸了得,從主任一直升到了總廠的廠長。“干兒子”張?zhí)毂R矎募夹g(shù)員升到了總廠的團支部書記,從此開始他的平步青云。官場歷來是第一步最艱難,從地上爬到椅子上就行了,從椅子上爬到桌子上比從地上爬到椅子上要容易得多。因為你站在地上誰也看不見,但你站在椅子上就容易被人看見了。
回憶往事,張?zhí)毂R恢闭J為自己當年喊車間主任“干爸”不是靈機一動,而是神來之筆。他私下里對艾香香說:“我的幸運就是叫那聲干爸開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開了這個口,但有一點很清楚。我并不是覺得老家伙親切,而是很怕他。對一個小技術(shù)員來說,車間主任就是我的皇帝,可以決定我的飯碗可以隨時不要我讓我下崗重新一文不名流落街頭。因此,我懷著恐懼認了這個干爸,并像孝敬父親一樣對待他。當時,我內(nèi)心住著一個神,時時提醒我,要對這個人好我自己才能活得更好。”
張?zhí)毂.斏暇珠L后,并沒有飲水思源去謝干爸,而是去了城郊最大的寺廟。
正是那天在“福壽床”躺過以后,張?zhí)毂5娜松^與生活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在局里,他不再大權(quán)獨攬,將更多的權(quán)力讓給了分管一面的各副局長。他每天神出鬼沒,很難在局里見到他的人。以前也很難見到人,那是因為忙。到縣里開會、到分局、下鄉(xiāng)、各種應(yīng)酬……總是忙得在局辦公室坐不上半小時。后來就不怎么忙了,因為他的應(yīng)酬越來越越少了。局里發(fā)現(xiàn),少了應(yīng)酬的局長其實是不忙的,已經(jīng)有時間在辦公室悠閑地喝茶,偶爾還在局機關(guān)大院溜達。
張?zhí)毂,F(xiàn)在對局辦公室交待最多的是,我下鄉(xiāng)了,有事打我電話。
他的確是下鄉(xiāng)了。但他不是有公干,而是有心事。“福壽床”的功能,他還要找更可靠的依據(jù),他最信任的張胖子的話,他只信一半。其實這種事,他問一個人就行了,就是當醫(yī)生的妻子艾香香。但他信不過妻子,也不相信醫(yī)學(xué)。
艾香香當了十八年醫(yī)生,開始是門診醫(yī)生,后來是住院部的主治醫(yī)生,再后來是專科主任。但在艾香香心理軌跡上不是這樣的,她認為自己當門診醫(yī)生時相當一個專家,百病都能攻克。當主治醫(yī)生后,覺得醫(yī)學(xué)是一門深不可測的學(xué)問,窮盡一生,也許能學(xué)點皮毛,當科主任后,她認為自己其實更像個護士了。
“在專業(yè)上,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無知,對疾病有點無可奈何了!”艾香香私下對丈夫說。她說的是實話。醫(yī)生與教師最大的不同,是教師可以用同一個教案教幾代學(xué)生,醫(yī)生不能,醫(yī)生的病案沒有范例。同樣是小感冒,在一百人身上有一百種不同的生理反應(yīng),有人不用藥就好了,有人很可能病情迅速變異而致命。醫(yī)學(xué)的進步與生命的復(fù)雜相比,太輕飄太微不足道了。事情往往是這樣,高明的醫(yī)生面對疑難雜癥,有時比病人還困惑還恐懼。做的工作與其說是治療疾病,不如說是在護理病人。
因此,艾香香在家里做得最多的是對丈夫的護理,張?zhí)毂U娴牟×?,她也會嚇得像一般主婦那樣,送醫(yī)院,送更好的醫(yī)院。她不是不能治,是沒把握。對親人來說,治療儀器是可疑的、藥方是可疑的、劑量是可疑的……自己的治療辦法更是可疑的。對一般病人沒把握她可以信心滿懷,可以寄希望于運氣,可以為了戰(zhàn)勝疾病往死里治,或者說可以裝,對親人,她連裝的勇氣也沒有。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安慰,減少恐懼。
醫(yī)生對疾病的無奈與專業(yè)的脆弱,只有配偶才能近距離感受到。走出家門,醫(yī)生仍然是能夠戰(zhàn)勝一切惡魔的天使,是起死回生的神仙。
“其實,更多時候,是病人自己醫(yī)好了自己。”艾香香這句話不只是對丈夫說過,也對創(chuàng)造生命奇跡的病人說過。在一般人聽來,這只不過是一句客氣話。
張?zhí)毂2徽J為這是客氣話,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痛,除了儀器檢查,最了解真實狀況的是自己。張?zhí)毂I砩弦灿懈鞣N不適,比如總是頭暈、氣喘、骨頭疼等,也檢查過,查不出什么結(jié)果。但他認為這些不適正在吞噬自己的生命,自己要對自己負責(zé)。
在民間,張?zhí)毂W咴L了一些江湖高人與高壽老人,驗證了“福壽床”的神奇功效。材與財同音,古時候有送壽材之禮。當然不是真棺材,是那種袖珍棺材,一般送給走霉運或破財之人。古時候的江湖醫(yī)生,經(jīng)常讓那些不久于人世或沉疾已久的人睡一睡“福壽床”,偶爾就有奇跡。有些富豪與高官,為了避邪消災(zāi),早早備下“喜木”,也就是棺材,漆成大紅色,頭板與腳板都繡上金色的“壽”字,當床睡。
張?zhí)毂@些江湖傳說深信不疑。他收集這些,除了自己的身體,還有更不能與外人道的秘密。他總認為自己要出事,出大事。像他這種在官場毫無根基的人,一出事就不是小事,如秋風(fēng)吹枯葉。
張?zhí)毂T谝患覊鄄牡暧喼屏艘桓鄙虾玫摹跋材尽?,神不知鬼不覺運到家,放在了自己車庫旁的小屋子里。連艾香香也瞞過了,這事兒是趁她出去旅游時干的。
“喜木”放在車庫旁的小屋子后,為了隱蔽,他沒有將屋里的雜物清出來。就是有人發(fā)現(xiàn),也會認為那只不過是一副備用的普通壽材。他每當感到身體不適或心神不寧的時候,就會悄悄地在“福壽床”躺一躺。
這期間,局里出事了,常務(wù)副局長老周被查出經(jīng)濟問題。老周有個外號叫“周百萬”,號稱是局里最有錢的人。他的錢,是業(yè)余時間炒股賺來的,十年前就是百萬富翁了,外號也是那時得來的。那時他還不是常務(wù),是很靠邊的副局長。在局里,他是坐班最認真的人。他的辦公室門經(jīng)常關(guān)著,有事找他,他經(jīng)常都在。都知道他在辦公室炒股,有閑話,但也拿他沒辦法。人有了錢,就有了底氣,大不了這個副局長不干了,他不稀罕。也有人說他是懷才不遇,能炒股賺大錢的腦袋,應(yīng)該在局里有更重要的位置,但其它副局長或提或另調(diào),就沒他什么事。張?zhí)毂I先我院螅赜昧死现埽屗斄司掷锏某?wù)。老周當上常務(wù),大伙理解又不理解。理解的是,老周的確有能力當常務(wù)。不理解的是,老周“不管事”在局里是出了名的,分管個工會,幾年來一次活動都沒搞過。張?zhí)毂?粗乩现墚斎徊皇强粗辛怂牟鸥?,他私下里對艾香香說:“這個人當常務(wù)有兩個優(yōu)點,一是有錢,見過錢的人與沒見過錢的人不一樣,他不會再見到錢就兩眼發(fā)綠。二是他不愛管事也不惹事,在局里的關(guān)系簡單?!背?wù)是干什么的,除了主持局里的日常工作,主要是管財務(wù)。二把手不管事,對一把手來說不是什么缺點,從某種角度說還是優(yōu)點。
當上常務(wù)的老周不再窩在辦公室炒股干脆回家炒股去了,他經(jīng)常請“病假”,經(jīng)常“出差”。是不是真病了真出差了,只有一把手張?zhí)毂W钋宄?。張?zhí)毂始倭耍现芫褪钦娌×?,張?zhí)毂Uf老周出差了,老周就是出差了。
兩人愉快合作四年后,張?zhí)毂2欧艡?quán)。事情的巧合在于,老周挪用公款炒股的時候,正是張?zhí)毂W寵?quán)以后。過去,主管財務(wù)的老周只不過是個擺設(shè),局里的資金動向,沒張?zhí)毂|c頭,一分錢也動不了。隨著形勢的變化,張?zhí)毂]精力也沒興趣過問財務(wù)了,也覺得沒必要再操這個心了。于是,讓老周當了局財務(wù)“一只筆”,所謂“一只筆”,就是老周簽過字的,就相當于一把手簽過字。張?zhí)毂Ec老周換了個角色,開始悠閑地當著“沒權(quán)”的局長。幾個副局長不但沒意見,比以前更尊敬他了。局里只要干出了什么成績,上級獎勵時,功勞全安在他腦袋上。
老周出事了,卻跟他沒多大關(guān)系。翻出當時的局黨委會議來看,記得明白著呢,職責(zé)劃分非常清楚,老周“一只筆”,大家都是舉了拳頭的。
最后,老周進去了,張?zhí)毂X摫O(jiān)管不到位的責(zé)任,受了個不痛不癢的黨內(nèi)警告處分。
張?zhí)毂F桨矡o事繼續(xù)當著“沒權(quán)”的局長,該有的一樣沒少,不該有的他裝聾作啞。事實證明,他“收手”是明智的,而“收手”的念頭,正好是睡了“福壽床”以后的覺悟。
張?zhí)毂3鍪履翘?,陰差陽錯也是睡在“福壽床”上。
那是秋后的一個周末,張胖子請幾個局領(lǐng)導(dǎo)到他家聚聚,聚的理由是他埋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壇老酒要開封了。市場上時興的年份酒讓他成了有心人,他從一家知根知底的酒廠購了一壇十五年陳釀,在自家后院又埋了五年。二十年陳釀在市場上是有,但那年分卻相當可疑。自從規(guī)定局招待不準上高檔酒店后,大家好久沒喝到上好的陳釀了。于是,有了這個題目,喝酒的不喝酒的,退了的和沒退的,一共七個局領(lǐng)導(dǎo)爽約來到了張胖子家。
七個人中有兩人早宣布戒酒了,另五個中,數(shù)張?zhí)毂W钅芎?。那壇陳釀與其說是招待大家的,不如說是招待他的。
張?zhí)毂>秃雀吡恕?/p>
張?zhí)毂;位斡朴葡蜃约杭易呷サ臅r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因為喝多了酒,張?zhí)毂2桓疫M屋,倒不是怕艾香香揍他,怕艾香香的嘮叨。女人的嘮叨有時比挨頓揍更讓人痛苦。他就進了車庫旁邊的雜屋,想在“福壽床”上躺躺,醒了酒再進屋去。誰知一躺下,就睡著了。
半夜,張?zhí)毂1灰魂嚥粚こ5捻憚咏o驚醒了。他感覺雜屋里有人走動,又感覺好像在搬什么東西,最明顯的感覺,是“福壽床”的蓋子給合上了。他感覺陡然間出氣不暢快了,驚恐得打了個尿驚。但是他不能動,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案鄞病钡纳w子合上后,他罵了一句,估計也迷糊不清,發(fā)出的聲音如夢中人的囈語。要不是“福壽床”的腳部留了氣孔,估計他連囈語的機會也沒有了。
“福壽床”開始晃悠起來,像搖籃一樣。張?zhí)毂O霋暝幌?,卻在舒服的晃悠中再次沉沉睡去。
張?zhí)毂T僖淮伪惑@醒,是一次猛烈地振動,就好像平日妻子煩他,連人帶被子把他給掀起來。這次肯定不是妻子掀被子,是地震。不知自己是從地球上掉下來了,還是從月球上掉下來了,反正是從很高的地方往下掉。他開始翻滾,不是,是“福壽床”在翻滾。“砰”的一聲,“福壽床”的蓋子飛了,一般清新的冷風(fēng)吹進來。張?zhí)毂X澙返睾袅藥卓谛迈r空氣,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冰涼的泥地上,接著“呼”的一聲,他感覺自己被“福壽床”給扣住了,又出氣不暢快了。
躺在冰涼的泥地上,他酒醒了。他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更不明白自己怎么被“福壽床”給扣住了。他像作俯臥撐那樣,試著用背頂了一下“福壽床”,背部像頂著一塊巨石,紋絲不動。他豎著耳朵聽了一下動靜,什么也聽不見?!案鄞病笨鄣锰珖缹嵙?,好在地面高低不平,給他留下了生命的縫隙。他馬上想到了報警,在口袋里很快摸到了手機。但是手機黑屏了,開不了機,按了幾下,才發(fā)現(xiàn)沒電了……
他遭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后來都是聽妻子說的。
張?zhí)毂T趶埮肿蛹液染频臅r候,一個送煤球的漢子拖著半車沒出售的煤球來到了他家。
家里是燒著煤爐的,艾香香值夜班時,白天喜歡生著煤爐喂湯。妻子對丈夫的照顧,也體現(xiàn)在常年的煨湯功夫。艾香香認為,煨湯除了鍋具,就是火。柴火最好,爐火次之,電火最差。因此,在不方便再用柴火的情況下,她選擇了爐火。
平日里放媒球的地方在廚房外的屋檐下,因為夏天風(fēng)大雨猛,煤球總是被淋濕,艾香香想到了車庫旁邊的雜屋。打開雜屋,她驚訝地看見了張?zhí)毂2卦诶锩娴摹案鄞病?。想到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年近七十,身體也不是很好,以為張?zhí)毂J菫樽约旱母赣H準備的壽材,只不過忘了告訴自己。送煤的漢子也看見了,一連搬煤球,一邊夸“好材”。說這種檀木做的壽材在鄉(xiāng)下不便宜,用料這么扎實,做工這么精細,可能要上萬的錢。艾香香對上萬的錢不驚訝,驚訝的是張?zhí)毂_@么有良心。這幾年自己沒給他好臉色,他卻還是對自己這么好。
送媒球的漢子惦記上了這口上好的壽材。平日里走鄉(xiāng)串戶送煤球,干過順手牽羊的勾當,那都是小打小鬧。家里四兄弟,正為老母買棺材的費用問題扯皮拉筋。瞧見這口上好的壽材,送媒球的漢子心動了。
當天半夜,送媒球的漢子四兄弟帶好繩索扁擔(dān)摸到張?zhí)毂<?。院門只是虛掩著,好像主人夜出未歸,一推就開了。雜屋沒上鎖,白天就瞧明白了。黑暗中,兄弟幾個摸進去,也不敢照明,摸索著找到棺材蓋,扣好。捆的捆,綁的綁,兩根杠子就將棺材從張?zhí)毂<医o抬了出來。
道上遇上好幾個夜行人,人家以為是哪家死人后怕火葬,偷埋人,就沒心情管閑事。
路過一段河堤的時候,最瘦的老四一不小心踩空了,跌了個嘴啃泥,其他幾兄弟也跟著跌了個東倒西歪。棺材也被摔到堤坡上,棺材飛滾著,棺材蓋摔得飛出去。四兄弟被摔得呼爹喊娘,有一個傷了腿筋,另一個扭了腳。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這口棺材這般重,四條壯漢抬著也止不住晃?,F(xiàn)在傷了兩個,要把這么重的一口棺材從堤坡下弄上來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于是,四個賊罵罵咧咧回家了。
這事兒要是艾香香不張揚,也就是虛驚一場。但是艾香香張揚了,不張揚是不可能的。她夜里至少給張?zhí)毂4蛄耸畮讉€電話,都關(guān)機。第二天一早,怒氣沖沖跑到張胖子家去尋人。張胖子說大伙吃完飯就散了,張?zhí)毂;丶伊?。艾香香以為張?zhí)毂ER時有什么事到局里了,也許睡辦公室里了。跑到局里,局長辦公室門鎖著,敲了半天也沒人。正好局里都陸續(xù)上班了,辦公室主任打開了張?zhí)毂5霓k公室,里面真沒人。張胖子和幾個副局長捧著手機不停地撥打,還是關(guān)機。
艾香香心里就慌了。更慌的是幾個副局長。局長失聯(lián),這不是小事。于是,大伙分頭去找,估摸著張?zhí)毂S锌赡苋サ牡胤?,都去找了?/p>
中午,艾香香沒回家,幾個副局長也沒回家。大家商量了一下,如果下午還不見張?zhí)毂;貋恚缓脠缶?。艾香香已?jīng)等不及了,要求局里不要等了,馬上報警。
張胖子遲疑著。張?zhí)毂J窃谒液染坪笫?lián)的,無論結(jié)果如何,他都脫不了關(guān)系。再說,局長失聯(lián)可不是鬧著玩的,按照組織程序,這事還得馬上報告縣委。
于是,張胖子將利害關(guān)系向大家說明以后,堅持再等等。
局長失聯(lián)的事,除了幾個副局長,向外嚴格保密了一整天。
下午,張?zhí)毂_€是沒有回來,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張胖子這才讓艾香香報警,自己與幾個副局長,則開車到了縣委。
這事很快驚動了縣城的各片區(qū)派出所,也驚動了縣委書記。
好在各派出所出警不到一小時就有了結(jié)果。在城郊一處人流量稀少的堤段,民警發(fā)現(xiàn)了堤坡腳下一口倒扣著的棺材。因為雜草太深,棺材只露出了三分之一。堤上就是偶有行人經(jīng)過,也很難留意。民警包圍了棺材,首先小心地在外面敲打了一下,里面很快就傳出一聲沙啞的“救命”聲,如果耳朵不貼著棺材縫,完全聽不清。翻開棺材,氣息微弱的張?zhí)毂C鏌o血色地出現(xiàn)在民警面前……
在派出所調(diào)查取證的階段,張?zhí)毂T诩依镩]門躺了兩天。
第三天,縣里就下了文件,張?zhí)毂1幻饴?。文件用字相當簡捷,沒有提任何免職的原因。幾個副局長也只知道張?zhí)毂1幻饴毟?lián)一天有關(guān),再不知其它細節(jié)。
很久以后,在縣里一次干部理論學(xué)習(xí)會議上,縣委書記沉重地談到黨員干部的信仰問題,順便提到了張?zhí)毂?,大伙才知道“福壽床”的奇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