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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與禪學(xué)

2018-05-19 06:59
大觀(書畫家)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八大山人禪宗藝術(shù)

劉 墨

閑談從教色相空。

1645年,八大山人棄家逃往西山;1648年,他剃度受戒進入佛門;1653年,他拜師于弘敏,一直到弘敏圓寂的1672年,大概有二十年的時間,八大山人是在寺廟中度過的。他的足跡遍布于江西西山、安義、新建、奉新、進賢、高安等地。

在出家后的數(shù)年間,天資穎異的他就在禪學(xué)方面多有收獲,從而被許為“禪林拔萃之器”。題在《個山小像》上的一段話,可以看出他的禪系:

“生在曹洞臨濟有,穿過臨濟曹洞無,洞曹臨濟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還識得此人么?羅漢道底。個山自題。”

他的悟,是一種透徹之悟——既不是曹洞宗,也不是臨濟宗,八大山人以此完成了參禪悟道的心路歷程。

據(jù)此自述,他的禪學(xué)修養(yǎng)乃來自于曹洞和臨濟兩宗。

“曹洞宗”由洞山良價和曹山本寂開創(chuàng),“臨濟宗”由黃檗希運和臨濟義玄開創(chuàng)。

良價開禪于洞山(今江西高安縣),本寂開山于曹山(今江西宜黃縣),師徒二人都在江西弘禪,故爾曹洞宗在江西特別盛行。

曹洞宗以修證自我清凈之心為宗旨,廣接上中下三種不同的修行者,根據(jù)修證之深淺即按照參禪者對真理——物如與世間萬物之間的關(guān)系的理解,確立了五種境界,從而判斷學(xué)人悟境之深淺。但不論如何,目的都是歸于既無煩惱、亦失菩提,對涅槃不起欣求、對生死不生厭惡,以達到最終的圓融無礙之妙境。

臨濟宗禪風(fēng)峻烈,站在“生佛不二”的立場上,以“無心”為重,以“無事”為宗——“生”,指處于迷惑之中的眾生,“生佛不二”就是眾生與覺悟的佛陀在本質(zhì)上并不存在差異,能脫煩惱即達乎佛境,這是臨濟宗“無心”“無事”的重要意義。在他們眼中,頓悟是瞬間的體驗,不容間隔,沒有距離,不容擬議,更無意識。因而在開導(dǎo)學(xué)生方面往往采用一種拳打腳踢、棒喝交用的方式,希望用這種非語言的形式最為直接地喚醒潛藏在人心之中的悟性。

明時,曹洞宗的高僧壽昌慧經(jīng)(1548—1618)在新城壽昌寺(今江西臨川縣)設(shè)壇,使曹洞宗再度中興?;劢?jīng)的弟子博山元來(1575—1630)又在信州博山能仁寺(今江西上饒)授徒,向他學(xué)禪的人極多,以致當(dāng)時有“博山宗風(fēng),遂擅天下”的說法。

清人守一空成編《宗教律諸家演派》一書,在提到曹洞宗博山元來的法系時,特別指出在元來之后的法系是:“元道宏傳一,心光普照通。”——也即是說,八大山人的法名“傳綮”,就是“傳”字輩。而八大山人的老師弘敏,即是曹洞宗的第三十八代傳人。1656年,他創(chuàng)立了耕香院,修于同治年間的《奉新縣志》還特別記錄,這里還留有八大山人題的兩塊匾。

當(dāng)時又有另外一位高僧覺浪道盛(1592—1659),同樣是慧經(jīng)的學(xué)生,他對八大山人的祖父朱貞吉又極為崇拜,朱貞吉過世以后,他甚至還編輯了朱貞吉的文集。因而,八大山人從師于弘敏,不知道是否出于覺浪的推薦。但我們可以謹慎地做出一個推斷,弘敏除了是八大山人禪學(xué)的老師,暗中也可能還是他的保護人。八大山人許多早年鈐有“耕香”這一印章的作品,正是完成于這一時期。

八大山人在成為曹洞宗的門徒之后,又曾參禪于臨濟一派。所以饒宇樸在《個山小像》上題句說八大山人的禪學(xué)修養(yǎng)既能使“博山有后矣”,又能“且喜圓悟老漢腳根點地矣”。這里的圓悟,是與元來同時的臨濟宗名僧密云圜悟(1566—1642)。(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認為“圜悟”即是圜悟克勤,則把圜悟理解為北宋臨濟宗楊歧派的僧人克勤,記此以備一說。)

頓悟后的八大山人,既不拘于曹洞、臨濟兩宗,也非曹洞、臨濟兩宗可以拘泥,所以借用孔子的話自謂“若喪家之犬”,實為見道之言。

八大山人常常自稱為“驢”,且屢用“驢年”一詞,也與禪宗有關(guān),因為在禪宗的語錄里面,“驢”字的使用極為普遍。以下僅舉例:

(一)“從諗與文遠論義。遠曰:‘請和尚立義?!瘞熢唬骸沂且活^驢。’遠曰:‘我是驢胃?!瘞熢唬骸沂求H糞?!h曰:‘我是糞中蟲?!保ā段鍩魰罚?/p>

(二)“長沙景岑招賢禪師,問:‘南泉遷化,向甚么處去?’師曰:‘東家作驢,西家作馬?!保ㄍ希?/p>

(三)“一日,普化在僧堂前吃生菜,師見云:‘大似一頭驢?!栈阕黧H鳴。師曰:‘這賊!’”(《臨濟語錄》)

(四)“師又問:‘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應(yīng)物現(xiàn)形,如水中月,作么生說應(yīng)底道理?’德曰:‘如驢覷井?!瘞熢唬骸绖t大殺。道只道得八成?!略唬骸蜕杏秩绾??’師曰:‘如井覷驢?!保ā侗炯艙嶂菡Z錄》)

朱耷《草書唐耿湋題王維舊宅清源寺詩軸》

……

從世俗的角度說,“驢”以及“驢年”并不是好話,但在禪宗經(jīng)典里,卻屢見不鮮,至于楊岐方會更有“三腳驢”之說。宋靈峰克文則用“江西佛手驢腳接人,和尚如何接人”之說,依稀可見“佛手驢腳”為江西禪客的特稱。陳鼎《八大山人傳》記:“既而自摩其頂曰:‘吾為僧矣,何可不以驢名?’遂更號曰:個山驢。”又,八大山人在題款、印章上大量使用“驢”字,如驢屋,驢屋驢以及人屋等,亦出自于禪典《黃檗斷際禪師宛陵錄》:

朱耷《行書題畫詩軸》

師云:“諸佛體圓,更無增減,流入六道,處處皆圓。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入人屋,入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舍處。所以有別,本源之性,何得有別?”

這可以說是黃檗禪師的透徹之論——雖然本源之性無所差別,然若妄生分別,則驢屋,人屋以至佛屋,等等,都是可以取舍之處。而八大山人所以取名為“驢”“驢屋”“人屋”,等等,實際上還是沿襲了禪僧拈弄話頭的慣例。有諸多研究者僅從“驢”這樣的字面上加以種種猜測,實皆為未窺透此層含義的緣故。

八大山人的一些行為,與“狂禪”不可或分,而且,狂禪也是臨濟禪的特色之一。

然而更深刻的影響,當(dāng)在禪學(xué)本身對于八大山人藝術(shù)思想和風(fēng)格的影響——靈方面;那么,我們就不必到傳統(tǒng)之中去為他們找什么淵源——他的藝術(shù),就是八大山人自我心性的流露。

禪學(xué)對藝術(shù)最為深刻的影響之一,是畫家通過余白、殘破、極度的單純、夸張乃至于丑怪以表現(xiàn)他們的造型意識,而這是禪僧所以成為杰出藝術(shù)家的主要原因之一。

禪的第一個特色,應(yīng)該是解脫束縛以獲得精神自由吧。

西方一研究中國繪畫的學(xué)者范迪埃爾·尼古拉思在分析繪畫中的神秘的宗教心態(tài)時說:“藝術(shù)導(dǎo)致起碼的自知之明,而其中又反映出了世界,并逐步發(fā)現(xiàn)絕對的源泉?!薄吧衩氐闹庇X可以單獨開路……在萬物的基礎(chǔ)上達到與生命準(zhǔn)則的神交?!比藦母行援?dāng)中整個地解放出來,意味著解脫了束縛取得了自由。中國畫家常常會認為,當(dāng)一個人在縱橫揮灑的時候,就是在開悟中直覺到萬物與生命的神秘交流。從另一方面來說,擺脫束縛,同時可以解釋為從習(xí)慣、傳統(tǒng)、公式、法則等舊的重壓中解脫出來,即從所謂“習(xí)心”中解脫出來。石濤稱之為“了法”之心。但對常規(guī)的打破,并不是真的不需要法度,而是將它化入一個更高的層次以進入“無法之法”。同時,從束縛中解脫而獲得自由,還可以解釋為從自身風(fēng)格與名望中解脫出來,以進入一個更為自由的境界。

在現(xiàn)象與本質(zhì)之間,開悟的禪僧并無芥蒂,因而在思想或者創(chuàng)作方面,一個重要的特色是“直接”。

生命稍縱即逝,無法重現(xiàn),也無法抓住,但對處于悟境中的禪僧來說,心靈所具有的爆發(fā)性、震驚性、突然性、迅猛性等都包含在開悟或頓悟的一瞬間,在這種狀態(tài)中往往可以把握到絕對的、真實的意義。這種意義直接與本體世界相關(guān)。無門慧開就將悟境比喻為“閃電光、擊石火;眨得眼,已蹉過!”東坡在題文與可畫竹時說:“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边@深刻地表明,中國藝術(shù)的意境,是在心源和造化相接觸一瞬間的震蕩與領(lǐng)悟中誕生的。

這是一種徹悟精神,此時的藝術(shù)家的技巧與他所表現(xiàn)的對象之間,也沒有任何介質(zhì)上的阻隔,心即筆,筆即心,卻忘乎何為心、何為筆,此記得,最具決定意義的就是取消了相對性,從而領(lǐng)悟到類似于佛家所說的無聲、無形、無色的最高絕對的本性。

朱耷《草書題畫詩軸》

由此而來的另一特別之處,就是禪宗美學(xué)崇尚的“奇”。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氣韻之間;不在有形處,而在無形處,它體現(xiàn)了禪宗“一即多、多即一”的精神。“一”即是“奇”,即是整體,無須顧及細節(jié)。它的哲學(xué)思想是,并非是“多”構(gòu)成“一”,而是“一”構(gòu)成自身并在“一”里展示“多”。因而,受禪宗影響的畫家,不是以形態(tài)表現(xiàn)無形態(tài),而是以無形態(tài)作為主體并在形態(tài)中表現(xiàn)“無”自身,這與禪宗的頓悟是相當(dāng)一致的。所以在中國水墨畫的造型方面,一片竹葉往往也意味著體現(xiàn)了宇宙萬物的存在真理,而宇宙萬物的存在真理也可以完全無遺地體現(xiàn)在一片竹葉之上。八大山人的詩句“大禪一粒粟,可吸四海水”(見八大山人《繩金塔遠眺圖》),最能代表其義。今道友信在《關(guān)于美》中也說:“超越時空的限制,暗示出具有永久性象征意義的存在,并喚起宇宙的生命,這才是藝術(shù)的意義。舍去山的整個形態(tài),將宇宙的神韻全部集中在一片竹葉上,這是完成之最,即‘finitissimo’?!?/p>

由“奇”而來的境界,也可以恰當(dāng)?shù)胤Q為“孤高”,或者是“孤絕”。

《五燈會元》卷二載惟則初謁慧忠禪師,大悟玄旨,乃曰:“天地?zé)o物也,物我無物也。雖無物也,未嘗無物也。如此,則圣人如影,百姓如夢,孰為生死哉?至人是能獨照,能為萬物主,吾知之矣?!痹谖铱磥恚@就是一種“孤絕的精神”,特別是人生中的神秘的“孤絕”感。這種感覺,不同于孤獨,也不同于寂寥,它是一種對“絕對神秘”的體味。它代表著超越一切現(xiàn)實所限定的世界而直透精神世界的底層。當(dāng)這種“孤高的精神”在藝術(shù)中呈現(xiàn)時,就成為禪藝的極致。八大山人筆下的山川與花鳥,之所以與眾不同,表現(xiàn)的正是這種“孤絕的精神”。

在日本,園林藝術(shù)中的“枯山水”,表現(xiàn)的也是這樣一種孤絕,即以一種極端的形式顯示出禪宗的精神?;蛘?,這種最簡單、最赤裸的形式,才能更好的表達出禪宗的精神吧。另外,能以絕對的“本來無一物”所形容的純凈心來觀看,就是“無一物中無盡藏”(蘇東坡語)所說的意義。因此在日本,這種思想方式還促使了一種叫作“白紙贊”的誕生,即在一張白紙上什么也不畫,或者只在某個角落里題上幾個字,使之成為冥想的世界,但象征的卻是廣闊無邊的心靈。

由洞見萬事萬物之本質(zhì)而獲得的“孤高”感,也必然是“單純”的——這又是禪宗美學(xué)的另一個特色。

南宗禪直指頓悟,將“微妙法門,不立文字”作為主要的教義,甚至誦經(jīng)、功課都被當(dāng)做是無聊多事的東西而加以鄙棄。在此影響之下,禪宗藝術(shù)往往以淡以簡為雅尚,以慘淡微茫為妙境,化渾厚為瀟灑,變剛勁為柔和,一洗火氣、躁氣、銳猛之氣而進入一個更深的或更為基本的層次,在怡懌恬淡虛無的筆墨韻律中,展示自然與人生的內(nèi)在節(jié)奏與根本樣相,以表現(xiàn)物我神遇跡化之間的豁然開悟之境。從這一點來看,藝術(shù)之形式在其表現(xiàn)最繁盛、最有意義的階段突然回歸了單純和寧靜,以及更廣泛的精神啟示:他們觸及到了有關(guān)生命的最終真理。

禪師將心比喻為沒有陰翳的明鏡,目的是要人在禪境中回到單純——而舍去非必須之物以接近本質(zhì),就是單純的含義。所以在中國藝術(shù)之中,寥寥幾筆或一點點的暗示并不是常人所說的“未完成作品”,而是正好相反,它是完成之最!惲壽平在《南田畫跋》中最推崇這一點:“畫以簡貴為尚,簡之入微,則洗盡塵滓,獨存孤迥,煙霞翠黛,斂容而退矣。”可謂得髓。我們甚至很少找得到八大山人的設(shè)色作品,根源正在于此。

中國藝術(shù)美學(xué)的核心之一,就是不拘滯于色相以表現(xiàn)對象的內(nèi)在單純本質(zhì)。但是極度的單純并不是“一個單一的事物”,它對喧鬧混亂的否定可以說達到了無限,有如晴空無片云。因此單純是屬于成熟的、已經(jīng)超越感官的世界。光禿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松樹就最具有這種本質(zhì)之美。所以在八大山人的筆下,簡單的筆勢往往蘊含著無限的生機與本質(zhì)之美,并能暗示出存在,喚起宇宙意識——這才是中國藝術(shù)美學(xué)之中“單純”的含義。

單純是簡,以最少的筆墨去表現(xiàn)最大限度的效果,并能透顯深不可見的心理深層。如果說“行于簡易閑淡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是單純這一審美意味的概括;那么,“幽深自覺塵氛遠,閑淡從教色相空”(吳鎮(zhèn)詩句),則是中國藝術(shù)美學(xué)深受禪宗影響的另一根本原則:淡。

正由于禪宗的訓(xùn)練在于絕去一切妄念,以獲得精神的澄練,因而心靈的純粹性成為第一關(guān)鍵。有一種“微茫畫”或“罔兩畫”,就是禪畫為了警戒隨便奮筆涂鴉而反其道以行之的一種畫風(fēng),微茫慘淡,簡之又簡、深之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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