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徽省蚌埠教師進修學(xué)校 周家庭

“搗衣”原作“擣衣”，意為“舂搗衣料”。有的工具書或作品對“搗衣”理解有誤，高中課文《春江花月夜》《秋興八首》對“搗衣”不注。厘清“搗衣”的詞義與寫法，利于正本清源、開闊視野。

自從班婕妤寫了《搗素賦》，魏璀寫了《搗練賦》，“搗衣”就經(jīng)常作為女子秋日思遠的意象入詩，以致在文學(xué)史上形成一類“搗衣詩”。從文學(xué)角度看，“搗衣詩”自有被研究的價值；但本文不作文學(xué)方面的議論，僅從語言文字角度說說“搗衣”這個詞。

先說詞義。

“搗衣”之“搗”，本義是“舂”，即“用棍棒的一端撞擊”?！皳v衣”之“衣”，最初也不是指“衣服”，而是指“衣料”。因此，“搗衣”的意思，本應(yīng)是“舂搗衣料”，而不是“捶洗衣服”（“捶洗衣服”是后起之義）。但今人理解“搗衣”，容易將“搗”誤解成“捶洗”，或把“衣”誤解成“衣服”。如：《漢語大詞典》“搗衣”條：“[搗衣] 洗衣服時用木杵在砧上捶擊衣服，使之干凈?！薄短扑卧~常用語例釋》“砧杵”條：“搗衣，是指以衣漬水，然后在石面上用木棒敲打?！笔媸彙独畎自娺x》第58頁注：“搗衣，洗衣時，將衣服浸濕，放在石上，用木棒敲打，代替手的揉搓?！惫鹞膩啞对娭械那铩罚骸岸自诤舆叴笫瘔K上用棒子打衣服……這就是‘搗衣’?！?/p>

釋“搗”義為“舂”者，如舊版《辭源》：“[擣]:音倒，皓韻。① 俗作搗，舂也。”新版《辭源》：“擣dǎo 都皓切，上，皓韻，端。亦作‘搗’。舂，捶?！毙掳妗掇o?！泛秃啽尽稘h語詞典》（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重?。┑睦斫馀c《辭源》相同:新版《辭海》：“搗 ① 用棍棒的一端撞擊；舂?！焙啽尽稘h語詞典》：“搗，同擣。……擣：① 舂?！苯裉烊杂小皳v蒜”“搗米”“搗藥”之類的說法，也能證明“搗（擣）”的本義是“舂”。

相比之下，《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的解釋顯得含糊?！稘h語大字典》：“擣：㈠ dǎo ①同‘搗’。捶；舂?！薄皳v：① 捶；舂?！薄稘h語大詞典》：“擣1 dǎo ①捶擊；舂搗?！毕襁@樣排列“捶”“舂”，是否暗示“搗”的首義是“捶”而非“舂”呢？

“大詞典”和“大字典”的解釋，或許是受了某些成說的影響。例如：《說文》：“，手椎也。一曰筑也。”段玉裁注：手椎，“以手為椎而椎之”；筑，“筑擣也。二篆為轉(zhuǎn)注。筑者必用筑，非徒手也，故為別。”這等于在說擣可以是用拳頭捶擊，也可以是用筑來舂搗。《篇海類編·身體類·手部》：“擣，敲也，舂也。亦作搗?！币矝]把“舂”列為首義?！犊滴踝值洹返慕忉寗t與《說文》基本相同。

“搗衣”不可能是“以拳捶衣”，因為這有悖生活常識。“搗衣”的意思，據(jù)趙翰生說，在美國波士頓博物館里，現(xiàn)存一副宋徽宗趙佶臨摹的唐人張萱《搗練圖》，畫中有一長方形石砧，上面放著用細繩捆扎的坯綢，旁邊四個婦女中，有兩人手持木杵在搗練，兩人作輔助狀。（《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第40頁，商務(wù)印書館，1997）另據(jù)報道：陜西省曾有5位考古工作者于2000年11月13日在長安縣興教寺發(fā)現(xiàn)兩幅初唐時期的石刻線畫“搗練圖”，其中第二幅圖上有四位搗練的婦女，她們一人坐在砧石前用手翻動練帛，另外三人手持細腰杵舂搗練帛。（《陜西長安興教寺發(fā)現(xiàn)唐代石刻線畫“搗練圖”》，《文物》2006年第4期）顯然，張萱的《搗練圖》和陜西的石刻線畫，是形象逼真地再現(xiàn)了唐代婦女搗練舂帛的場景。

下圖即節(jié)自張萱的“搗練圖”：

由圖可見：“搗衣”只能是“舂衣”。至于舂搗所用的工具，從圖中看，乃是木杵。這種木杵，兩頭粗中間細，細腰形，杵長幾乎和人同高，且兩頭對稱，可任用一頭搗舂。明楊慎《丹鉛總錄·擣衣》中說：“《字林》云：‘直舂曰擣?！湃藫v衣，兩女子對立，執(zhí)一杵如舂米然……嘗見六朝人畫擣衣圖，其制如此?！苯庹f是對的，只是把唐人誤成了六朝人。細腰形木杵自宋以降，長度變短，形狀也改為一頭粗一頭細，于是演變成臥杵。元王禎《王氏農(nóng)書》釋“砧杵”：“蓋古之女子對立各執(zhí)一杵，上下擣練于砧，其丁東之聲，互相應(yīng)答。今易作臥杵，對坐擣之，又便且速，帛易成也。”其所附圖，已經(jīng)杵體變短，一端稍細，立搗也成了坐搗。此后，明代《農(nóng)政全書》、清代《授時通考》等，都有雙杵對坐搗練的記載。

至于“搗衣”需要“搗衣料”，那是跟古代衣料的質(zhì)地有關(guān)。沈祖棻、程千帆《古詩今選》“搗衣”注:“以練制衣,要先在石砧上用木杵搗后,才便于縫紉?！敝鞏|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中編第一冊“砧”注:“從有關(guān)詩歌和宋人所繪（周按：“所臨”）《搗衣圖》來看, 知所搗為未經(jīng)縫制的衣料,所以搗衣又稱搗練?！薄稘h語大詞典》“擣衣”條：“古時衣服常由紈素一類織物制作，質(zhì)地較為硬挺，須先置石上以杵反復(fù)舂搗，使之柔軟，稱為‘?dāng)F衣’。后亦泛指捶洗。”這就說明古人制衣必先搗練，即先要把衣料搗軟，然后才能縫制。趙翰生《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一書對此解說較詳，可以參閱，不再贅述。

說過詞義，再來看詞形。

“搗衣”里的“搗”字，可有多個異體，而以“擣”“搗”常見?！兜谝慌愺w字整理表》規(guī)定“擣”為“搗”的異體停止使用，后來的《簡化字總表》又將“搗”簡化為“搗”,所以今天只能以“搗”為規(guī)范正體。但在古代文獻中，“搗衣”“擣衣”卻是能并見的，而且，“擣衣”的寫法早于“搗衣”。

例如：《中華大字典》“擣”下有：“通搗?！秲x禮·有司徹》：‘?dāng)F肉之脯?！夺屛摹罚骸畡⒈咀鲹v?！薄稘h語大詞典》“搗衣”條：“北周庾信《夜聽搗衣詩》：‘秋夜搗衣聲，飛度長門城。’搗，一本作‘?dāng)F’。”又如：明張自烈《正字通·手部》：“搗，俗擣字?！鼻逯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手部》：“，……今字作擣，或又作搗?！薄稘h語大詞典》卷六“擣1”引李白《搗衣篇》“曉吹員管隨落花，夜擣戎衣向月明”時，篇名作“搗”，而詩句作“擣”；等等。

“搗”應(yīng)該是“擣1”（以下簡稱“擣”）的后起俗寫字。甲、金文中未見有“搗”，《說文》也有“擣”無“搗”。從現(xiàn)存魏晉以后到唐宋時期的重要傳抄傳刻字書所著錄楷字看，南朝顧野王的《玉篇》（日藏唐寫本殘卷，可稱《原本玉篇》）、唐代傳抄“原本”的《篆隸萬象名義》、唐宋之際增改傳刻的《玉篇》（可稱《宋本玉篇》）中都只有“擣”字而無“搗”字?！对居衿肥恰墩f文》到后世字書的過渡橋梁，《篆隸萬象名義》的作者空海生當(dāng)中唐，可見至少是到中唐時期，史籍中仍無“搗”字。古典文獻中“搗”“擣”互見，可能是后人傳抄、傳刻古書時以“搗”易“擣”所致。換句話說，“搗”系后出，作為“擣”的俗字，它大約直到中唐以后才見諸書面。

“擣”的聲旁字是“壽（壽）”，“搗”的聲旁字是“島（島）”，何以“擣”會俗作“搗”？

古分舌音為舌頭音和舌上音：舌頭音是舌尖中音，如今之d t n；舌上音是舌面前音，如今之zh ch sh。（清）錢大昕認為“古無舌上音”。他說：“古無舌頭舌上之分。‘知’‘徹’‘澄’三母，以今音讀之，與‘照’‘穿’‘床’無別也。求之古音，則與‘端’‘透’‘定’無異?！保ā妒{齋養(yǎng)新錄》第111頁，上海書店，1983）意思是說：上古沒有“知”“徹”“澄”“娘”諸母，只有“端”“透”“定”“泥”。所以，今天普通話里的舌尖后音 zh ch sh ，在上古都是舌尖中音d t n 。錢氏對此舉例甚多，其論“甸乘本一音也”部分尤切本文所議。王力充分肯定過錢大昕的“古無舌上音”說，認為“這一結(jié)論是絕對可信的?！保ā稘h語史稿》上冊第72頁，中華書局，1980）可見，“壽”“島”的發(fā)音，在上古聲母相同，都應(yīng)是d。今天“單”還有dān、shàn、chán三音，恰能說明“古無舌上音”：dān 保留了上古音，shàn、chán 是中古以后才出現(xiàn)的舌上音。安徽休寧方言把“什么”說成“de么”，亦可為證。

另外，胡雙寶先生曾對筆者說過：蘇聯(lián)時期的學(xué)者雅洪托夫（S.E.Yakhotov）1960年撰有《上古漢語的復(fù)輔音聲母》一文，結(jié)語中稱：“上古漢語中能夠構(gòu)擬出下面兩類復(fù)輔音聲母：1.任何輔音與其后l的組合；2.s與其后的響輔音組合?！保ā稘h語史論集》第51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6）若依雅洪托夫所見，則“壽、島”在上古的聲母當(dāng)為[st-]或[ts-]。“島”字古又作“隯”，從“壽（壽）”得聲，“搗”的古字作“擣”，也從“壽（壽）”得聲；而從“壽（壽）”得聲的“濤燾禱幬”等字，今天都不讀“壽”聲，就是上古復(fù)聲母消失時“壽”成了[s-]、“島”成了[t-]。又如“等”字，《說文》說它“從竹從寺”，看作會意字。其實“等”也可以是形聲字，如鈕玉樹《說文校議》：“‘等平個也’下當(dāng)有‘亦聲’二字。”《說文聲訂》：“當(dāng)補‘寺亦聲’。”《文源》則直接解作“從竹寺聲”?？梢姟皵F、搗”在上古，聲母可以相同，都讀[t-]（d）。

再從韻母來看，《說文》釋“擣”作從手聲，都皓切；釋“島”作從山鳥聲，都皓切；《古今韻會舉要》釋“搗”作覩老切，上皓；可見“擣”“島”“搗”韻部相同?！皦郏▔郏弊?，古文作，《說文》：“從老省，聲，殖酉切?！睋?jù)此，則“夀”韻是在“酉部”?！皪u”字，段玉裁注：“玉篇：丁了、多老二切?！鳖櫼巴酢对居衿罚骸岸拣ā⒍嫉蓝?。”《篆隸萬象名義》：“都道反、都皎反。”據(jù)此，則“島”韻可在“老”部“道”部。而段玉裁《六書音均表》里第三部正有“夀酉老道”諸聲，可見“夀”“島”乃同韻。又，《詩·唐風(fēng)·揚之水》第二章的韻腳是“皓繡鵠憂”；《詩·陳風(fēng)·月出》第二章的韻腳是“皓懰受慅”。顯然，無論是看聲旁字還是看其所構(gòu)成的形聲字，“擣”和“搗”的古音都是屬于同一個韻部里的。

這也就是說，依據(jù)反切，“擣”和“搗”上古都在端母幽韻，二字音義全同。所以，“擣衣”即是“搗衣”，古籍文獻中可以通用。而從孰先孰后看，“搗衣”之形遲于“擣衣”。

“擣”“搗”二字的形體取舍，也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漢字簡化（簡化字）是有理據(jù)的，甚至是于古有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