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瑾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百韻詩亦稱“千字律”,以其篇幅規(guī)制的宏大,突破了常見短韻詩歌在敘事方面的局限。這種詩體開創(chuàng)自杜甫,在元稹、白居易手中發(fā)展到極致。元白百韻詩不僅敘事內(nèi)容豐富,敘事技巧也十分高超,從而達到了雄視百代、后世無人能繼的高度。其特點,正如清代詩論家趙翼指出的:“研煉精切,語工詞贍,氣勁而神完,雖千百言亦沛然有余,無一懈筆?!盵1]38今檢視二人傳世的7篇百韻詩(其中元稹3篇、白居易4篇),學界對其關(guān)注、研究的人和成果卻不多。以下,本文擬結(jié)合元白的五言百韻詩對這些作品的敘事內(nèi)容、技巧、原因等作一論析,以期能引發(fā)學界對元白這類詩和唐代其他詩人此類詩的關(guān)注、研究和興趣。
元白都有政治上屢遭貶謫的經(jīng)歷,長期外放,使他們有機會接觸京城之外的風土人情,這就為二人在百韻詩中展開宦游地風土人情的敘述奠定了基礎(chǔ)。
唐時禮俗,新科進士放榜后按例要參與拜謝座主、參謁宰相,以及曲江宴游、慈恩題名、杏園探花等禮儀與活動[5]301-304。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詩中注稱“貞元中與微之同登科第,俱授秘書省校書郎,始相識也”[3]977。既與元稹同年進士及第,自然也一起參加過此類令人艷羨的活動。故他們的百韻詩對這樣的宴飲游樂活動的敘述也十分生動。
首先,他們寫到了當時以伶姬相伴而飲酒作詩的情形。如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敘述他們飲酒賞月、雙聲聯(lián)句、名姬相伴情景是:“有月多同賞,無杯不共持?!裼匦辆疲e吟短李詩。儒風愛敦質(zhì),佛理賞玄師。度日曾無悶,通宵靡不為。雙聲聯(lián)律句,八面對宮棋?!髁娼越^藝,選伎悉名姬。粉黛凝春態(tài),金鈿耀水嬉。風流夸墮髻,時世斗啼眉。密坐隨歡促,華尊逐勝移。香飄歌袂動,翠落舞釵遺。籌插紅螺碗,觥飛白玉卮。打嫌調(diào)笑易,飲訝卷波遲。殘席喧嘩散,歸鞍酩酊騎。酡顏烏帽側(cè),醉袖玉鞭垂?!盵3]976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并序》,對此場面的描寫雖稍顯不足,但也敘述了他與白居易偷宿花叢、題名聽話、醉酒借馬等生動細節(jié):“轡為逢車緩,鞭緣趁伴施。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材}名盡,光陰聽話移。……逃席沖門出,歸倡借馬騎??窀璺惫?jié)亂,醉舞半衫垂?!盵4]117這些敘述,不僅抒發(fā)了他們對往昔快樂生活的眷顧,對讀者而言,也是了解當時文人生活方式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
其次,敘述游覽、賞玩著名景觀的情形。如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敘述了他們當年登臨慈恩寺塔,尋覽黃子陂,賞玩唐昌觀的玉蕊、崇敬寺的牡丹,春游曲江池,及野外聚餐情形;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并序》則更多對白詩中未出現(xiàn)的月燈閣、昆明池等游賞活動進行描寫,如“僧餐月燈閣,醵宴劫灰池”句下自注云:“予與樂天、杓直、拒非輩,多于月燈閣閑游,又嘗于秘省同官醵宴昆明池?!盵4]116
中唐黨爭激烈,特別是敬宗、文宗兩朝,牛李兩黨交替掌權(quán),一黨在朝,即將另一黨成員盡相貶逐。白居易雖無心黨爭,但他與兩黨中核心人物均有交情,雖處在邊緣狀態(tài),也不免會被牽涉在內(nèi)。而作為牛黨核心成員的元稹,更是被兩黨交替掌權(quán)所影響。所以他們在百韻詩中也記述了這種遷貶不定的生活。
一是敘述了艱難的政治處境。白詩《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作于元和五年(810),此時白居易在長安為翰林學士,為官幾載,目睹、感受了太多仕宦的不易。他描述自己當下的狀態(tài)是“道將心共直,言與行兼?!盵3]979;目前的處境為“水暗波翻覆,山藏路險巇。未為明主識,已被幸臣疑”[3]979;而最終的結(jié)果則是“木秀遭風折,蘭芳遇霰萎。千鈞勢易壓,一柱力難支。騰口因成痏,吹毛遂得疵。憂來吟貝錦,謫去詠江蘺。邂逅塵中遇,殷勤馬上辭。賈生離魏闕,王粲向荊夷”[3]979。元稹詩《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并序》作于同年,時在江陵士曹參軍任上,其詩更真實生動地描寫了為官的不易。朝堂之上有層層阻撓:“便殿承偏召,權(quán)臣懼撓私。廟堂雖稷契,城社有狐貍。似錦言應(yīng)巧,如弦數(shù)易欺。”[4]117他雖“敢嗟身暫黜”[4]117,但卻“所恨政無毗”[4]117。黨爭則更是一大毒瘤:“匿奸勞發(fā)掘,破黨惡持疑。斧刃迎皆碎,盤牙老未萎。乍能還帝笏,詎忍折吾支?;⑽苍獊黼U,圭文卻類疵。”[4]118一黨在朝,即將另一黨成員盡相貶逐的手段使得詩人最終“浮榮齊壤芥,閑氣詠江蘺”[4]118。在這個人人都在謀一己之私利、奸佞當?shù)赖某弥?,詩人寡不敵眾,最終落得個被貶的下場。
二是職官遷變的歷程。白居易在江州貶所作于元和十二年(817)的《東南行一百韻》是對貶謫歷程很寫實的記載。詩中有“日近恩雖中,云高勢卻孤。翻身落霄漢,失腳到泥途。博望移門籍,潯陽佐郡符。(予自太子贊善大夫出為江州司馬)……即日辭雙闕,明朝別九衢。播遷分郡國,次第出京都(十年春,微之移佐通州。其年秋,予出佐潯陽。明年冬,杓直出牧澧州。崔二十二出牧果州。韋大出牧開州)”[3]1247。元稹作于元和十三年(818)的《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并序》更是通過詩中注交代官職遷轉(zhuǎn)的時向、去向。如“元和四年為監(jiān)察御史,樂天為翰林學士?!艘陨喜⑹鑫迥曩H掾江陵,樂天亦遭罹謗鑠?!拍?,樂天除太子贊善,予從事唐州也?!甏海蕴浦菰t予召入京?!吗≈ㄖ?,八月樂天之江州”[4]137。時間不斷向前推進,官職與行程亦發(fā)生變化,這種具象化的描寫大大增強了詩歌的寫實性和敘事性。
十八大以來,從“八項規(guī)定”的貫徹落實狠剎不正之風,到以《廉潔自律準則》等為代表的一系列黨內(nèi)法規(guī)的密集頒布實施逐漸固本培元,從“以治標為主,為治本贏得時間”到“推動全面從嚴治黨向縱深發(fā)展”,全面從嚴治黨根據(jù)黨內(nèi)形勢與狀況的不斷演變發(fā)展而呈現(xiàn)出富有階段性、節(jié)奏性和科學性特征的治黨戰(zhàn)略。當前提出的“推動全面從嚴治黨向縱深發(fā)展”這一戰(zhàn)略要求,一方面承續(xù)著前期已取得的治黨成效,另一方面昭示著全面從嚴治黨開啟的新階段和面臨的新任務(wù),對新時代條件下進一步加強黨的自身建設(shè)提出了新的要求,即要實現(xiàn)“縱深發(fā)展”應(yīng)該做到“四個統(tǒng)一”的基本要求。
此外,元稹《代曲江老人百韻》借曲江老人之口,重現(xiàn)唐代開元天寶年間的盛世景象,在詩歌最后亦為其衰敗而感到真切惋惜。該詩具有史詩級別的宏大敘事,這是詩人極力推崇與學習杜甫的結(jié)晶。白居易《和夢游春詩一百韻并序》是與元稹的賡酬唱和之作,元稹原詩多描寫艷情,白詩亦未脫離此范圍。其《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則主要描寫自己退居渭村之條件艱辛、往日與友人交往之快樂,以及對友人飛黃騰達的贊揚和自己退居下邽的勉勵。
“對于詩歌‘敘事性’的研究,關(guān)注的不僅是敘事,更關(guān)注敘事的方式,或者說并不存在過去意義上的那種對故事本身事件性的強調(diào),而更多地強調(diào)寫作對于事實的敘述過程的重視,也就是怎樣敘述的問題?!盵6]元白百韻詩除了敘事內(nèi)容的豐富之外,在怎樣敘述的問題上也取得了突出成就,即敘事技巧的成熟與多樣化。
元白二人五言百韻詩的敘事技巧首先表現(xiàn)在借助加長詩題、增寫詩前小序方式,擴充全詩敘事內(nèi)容。唐詩在元白之前,借題敘事已有所發(fā)展,正如吳承學指出:“到初唐、盛唐時期,古詩制題已經(jīng)完全規(guī)范化,詩題成為詩歌內(nèi)容準確而高度的概括,成為詩歌的面目?!盵7]5百韻之題雖由杜甫首創(chuàng),但是把詩題加長而充分擴展其敘事性的,卻應(yīng)是元白百韻詩的詩題。
如白居易《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這個題目,至少傳達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地點,自己當時的生存狀態(tài),詩歌傳呈方式,寄贈對象,詩歌體式等信息;他的《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開州韋大員外庾三十二補闋杜十四拾遺李二十助教員外竇七校書》,題目多達56字,也是交代自己當時所處狀態(tài)、詩體特點、詩歌傳送方式等。尤其是本詩寄送對象,他一口氣列舉了八位。八個讀者中,又都分別說明了各人當時所處地理位置、家族排行以及所任官職。這樣具體的題目,對人們理解詩歌內(nèi)容無疑有很大幫助。而他另外兩詩《和夢游春詩一百韻并序》及《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則分別在詩題中表明了詩歌創(chuàng)制的起由、詩歌的功用——代替書信、以及呈達對象。元稹的三首百韻詩題也具有這些特點?!洞先税夙崱?,題目就是一個省略主語的敘事句,包含了詩歌性質(zhì)——代言體、抒情主體——曲江老人、及詩歌體式——百韻等信息;《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并序》和《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并序》兩詩題目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也是這樣,其敘事信息突出了與白樂天的賡和酬唱。比較兩人百韻詩題,可知白題交代地點、背景與投贈對象時不厭其煩,明顯更注重細節(jié),可能與其不避瑣細、務(wù)求切實的創(chuàng)作習慣有關(guān),元稹則更注重簡潔擬題。
兩人七首百韻詩中,三首都有小序,而且這三首詩均有與之唱和的詩作。如白居易的《和夢游春詩一百韻并序》,就是他酬和元稹《夢游春詩七十韻》的作品,只是篇幅由七十韻增長到一百韻。他的詩前小序解釋了為什么要加長為百韻:“感不甚則悔不熟,感不至則悟不深,故廣足下七十韻為一百韻,重為足下陳夢游之中所以甚感者,敘婚仕之際所以至感者,欲使曲盡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歸乎實?!盵3]1131此外,他還在小序中說明了元稹寄給他這首詩的地點及原因。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并序》《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并序》兩詩,都是對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東南行一百韻》的酬贈之作。故前詩序文中,他解釋自己創(chuàng)作緣由是答謝樂天來詩及對自己的懷思之情;另一詩小序則交代創(chuàng)作此詩具體情況:“簡省書籍,得是八篇……適崔果州使至,為予致樂天去年十二月二日書”[4]135等。
元白五言百韻詩敘事上的第二個特點表現(xiàn)在他們都借助詩中自注,對詩歌內(nèi)容解釋闡發(fā),以增強詩歌敘事性。如元稹詩有題下注、序下注和詩中注三種形式。如《代曲江老人百韻》題下,元稹就頗為自負地標注了“年十六時作”[4]109幾個字;《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并序》則序下自注:“其本卷尋時于峽州面付樂天。別本都在唱和卷中。此卷唯五言大律詩二首而已”[4]135解釋了詩歌編排原因。元稹百韻詩中自注的情況,據(jù)筆者統(tǒng)計多達42處,長短相間,大多用來解釋詩人認為讀者不易解之處。如“勇贈《棲鸞》句,慚當《古井》詩”兩句下,他自注:“予贈樂天詩云‘皎皎鸞鳳資’,樂天贈予詩云‘無波古井水’?!盵4]116“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下,自注“樂天每與予游從,無不書名屋壁,又嘗于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盵4]116這些自注文字,都增強了其詩歌敘事性。
元稹詩中注更有可與短篇敘事文媲美之處。如《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并序》中“更擬助鴻基”句下,他的自注文字多達150多字,追憶他和白樂天當初為了在應(yīng)制科考試中取得好名次,“指病危言,不顧成敗”,宰相裴垍勸誡他們,元稹雖認為裴相所言有理,卻行事依舊,甚至手抄同年應(yīng)制的同僚因辭直而落榜的文章,放在書箱中。白居易和李宗閔因此開玩笑說他書箱中有讓人落榜的不詳之氣。這段注釋,不僅敘事詳切,且故事還頗生動幽默,展現(xiàn)出元稹為人的另一面,增強了詩歌的可讀性。
相比元稹,白居易百韻詩注釋形式略顯單一,只有詩中注,計37處,且多解釋詩歌詞語典故及當時專有名詞,前者如“笑勸迂辛酒,閑吟短李詩”下自注:“辛大丘度,性迂嗜酒。李二十紳,形短能詩,故當時有迂辛短李之稱?!盵3]977后者如“鞍馬呼教住,骰盤喝遣輸。長驅(qū)波卷白,連擲采成盧”下自注:“骰盤、卷白波、莫走、鞍馬,皆當時酒令。”[3]1246
用典就是“在自己的言語作品中明引或暗引古代故事或有來歷的現(xiàn)成話”[8]2,用典不僅能節(jié)省篇幅,也能增強文字本身的韻致。元白都善于從史書中尋覓古代故事與賢才典故以表己意。尤其是《史記》典故,最為二人所愛。如元稹在描寫盛唐人才濟濟、后來者居上時引用《史記·汲黯列傳》的“積薪”典故;比喻位置尊卑時用《史記蘇秦列傳》“雞口牛后”典故;表述所處環(huán)境時用《史記·李斯列傳》“廁鼠”典故;寬慰自己遭貶時用《史記·張儀列傳》“張儀舌”典故;相信朝廷終有一天起用自己,則用《史記·殷本紀》的“傅說圖”典故。白詩所用《史記》典故或表明現(xiàn)狀,如引用《張釋之馮唐列傳》的“尚少棄馮唐”、《孔子世家》的“去魯孔恓惶”;或?qū)捨孔约?,用《史記·張儀列傳》“舌在有張儀”;或號召賢君招賢納士,用《燕召公世家》的“來燕隗貴重”。
此外,元詩也引用《左傳成公九年》“鐘儀戀楚”典故,《戰(zhàn)國策·燕策一》“懸金收逸驥”典故,《漢書·外戚傳下·孝成班婕妤傳》“后妃失寵”典故,陶淵明《桃花源記》“桃源學隱淪”典故,劉義慶《幽明録》“阮郎迷途”典故,及《晉書張翰傳》“張翰思吳”典故,等等。白詩亦引《左傳·僖公五年》“輔車相依”典故,《戰(zhàn)國策·楚策四》“伯樂”典故,《世說新語·言語》“喘牛”典故,《漢書·卜式傳》“疏遠卜式”典故,《后漢書·文苑傳·禰衡》“賦力凌鸚鵡”典故,還有和元稹同用的“張翰思吳”典故等。
在經(jīng)典詩文的化用方面,元稹和白居易都習慣于從《詩經(jīng)》《楚辭》《論語》《莊子》等詩文源頭中擷取材料。元詩“葛藟茂河唇”“鼓瑟宴嘉賓”“伐木愿偲偲”、白詩“憂來吟貝錦”皆化用《詩經(jīng)》;“擇善頗相師”“造次行于是”皆化用《論語》;“閑氣詠江蘺”“蘭芳遇霰萎”“謫去詠江蘺”皆化用《楚辭》;“鴟鳶已嚇雛”“念涸誰濡沫”皆化用《莊子》。此外兩人詩中還化用《古樂府·飲馬長城窟》的“雙鯉”典故、《韓非子·大體》的“吹毛求疵”典故以及王褒《九懷昭世》的“身方逐浮萍”等。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因受佛教思想影響,詩中亦有佛經(jīng)典故的引用。特別是在其《和夢游春詩一百韻》結(jié)尾勸誡元稹的時候,詩人說“覺悟因傍喻,……貪為苦聚落,愛是悲林麓。水蕩無明波,輪回死生輔。塵應(yīng)甘露灑,垢待醍醐浴?!庋砸兹?,內(nèi)戰(zhàn)心難衄。法句與心王,期君日三復(fù)”[3]1133。其中運用了一系列出自佛經(jīng)的典故,勸誡元稹不要執(zhí)迷不悟于艷情之中,要趁早抽身退出。結(jié)尾一句更是希望元稹能夠多看《法句經(jīng)》與《心王頭陀經(jīng)》。
為什么元白樂于在百韻詩中敘事,他們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追求又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呢?就敘事原因論,筆者以為有以下三點。
中國古典詩歌從先秦《詩經(jīng)》開始就已經(jīng)有了記錄實事的敘事性。漢代出現(xiàn)了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東漢后期《古詩十九首》中也開始出現(xiàn)敘事場景的描寫。曹魏五言詩更是在漢代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繼承了這種敘事特性。葛曉音在《論漢魏五言的“古意”》一文中指出:“場景片斷的單一性和敘述的連貫性使?jié)h詩很容易打破敘事和抒情的界限,在敘事中抒情,在抒情中敘事,成為漢魏詩歌表現(xiàn)藝術(shù)的一個重要特征?!盵9]此論明確揭示了漢魏詩歌的敘事性。北朝民歌《木蘭辭》是古典詩歌中的又一篇優(yōu)秀敘事詩。初唐時期則有盧照鄰的七言歌行《長安古意》。盛唐時期,到了杜甫這里,《悲陳陶》《哀江頭》《兵車行》《麗人行》等新題樂府的出現(xiàn),更是極大地豐富了敘事詩的內(nèi)容。而元稹與白居易兩人皆有敘事詩《連昌宮詞》《長恨歌》《琵琶行》等,詩歌中的敘事描寫早已被他們接受,在撰寫百韻長律這種特殊體式的詩歌時,此前詩歌可以用來敘事的觀念及技巧便不由自主地被他們承續(xù)并光大了。
杜甫在詩歌中記錄歷史、寫實敘事,其詩被后人稱為“詩史”,這對元稹和白居易有很大影響。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中高度評價杜詩:“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矣?!盵4]601若非對杜甫詩歌有非常深刻和獨到的見解,恐無法評價得如此詳盡。對于杜甫的長篇排律,元稹和白居易都極力推崇,元稹曰:“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白)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4]601白居易亦云:“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馀首,至于貫穿古今,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10]323如前所述,百韻長律肇自杜甫,元白在百韻長律中敘事與其學習杜甫不無關(guān)系。
元稹和白居易在繼承并發(fā)展杜甫新題樂府的基礎(chǔ)上,從理論方面加以總結(jié)與創(chuàng)新,積極倡導(dǎo)新樂府運動。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提出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10]324,可上溯到從先秦《詩經(jīng)》到漢魏樂府“饑者歌其時,勞者歌其事”[11]361“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12]184,以及杜甫的“率皆即事名篇”[4]255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元稹的樂府理論多見于其《樂府古題序》,他提出了“刺美見事”“即事名篇,無復(fù)依傍”[4]255等詩歌主張,推崇杜甫《哀江頭》《悲陳陶》等新樂府詩歌。二人還積極踐行他們的詩歌理論,創(chuàng)作了大量樂府詩。這種敘筆寫實的創(chuàng)作技巧、“一吟悲一事”[3]86的敘事手法被他們運用到長篇排律的制作中,增強了詩歌的敘事性。
另外,元白在百韻詩中追求敘事的原因,也與中唐時期文學整體上的世俗化、通俗化思潮有關(guān)。早在盛、中唐之交,杜甫就以即事名篇形式創(chuàng)作了他的新樂府詩“三吏”“三別”《兵車行》《悲陳陶》等寫實性與通俗性極強的作品,稍后的“張王樂府”(張籍王建)也對自漢代以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樂府民歌之敘事特色充分發(fā)揚,這不僅直接推動了元白對新樂府運動的倡導(dǎo),對二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文言小說方面,從唐代宗到宣宗100年間產(chǎn)生的以唐傳奇為代表的這種重敘事、重情節(jié)的文學形式,名家名作蔚為大觀,對當時的文學思潮與風氣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大詩人元稹能寫出《鶯鶯傳》這樣的傳奇作品就是明證。所以這些因素,都促成了元白以詩人兼?zhèn)髌婕业纳矸輀13]321,也促成了他們將寫作傳奇的手法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從而大大增強了其詩的敘事性特色。
關(guān)于元白詩歌追求敘事的影響,則主要表現(xiàn)為勾勒敘事類詩歌概貌,為后代文人留下了學習的范本。短韻敘事性不強的特點被元白長篇大律的百韻詩打破,詩歌體式發(fā)生了改變,在敘事時,詩人們受杜甫及元白影響,以增長詩歌篇幅來補充其敘事的不足,出現(xiàn)了很多敘事性較強的長詩。晚唐如韋莊的《和鄭拾遺秋日感事一百韻》、李商隱《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宋代如朱翌《送吏部張尚書帥成都一百韻》、王十朋《縣學落成百韻》;元代如陳高《丁酉歲述懷一百韻》、郝經(jīng)其《儀真館中暑一百韻》;明代如孫蕡《琪林夜宿聯(lián)句一百韻》、童軒《久雨一百韻》;清代如吳綺《東游紀行一百二十二韻往歷下省覲作》、屈大均《華岳》等。以上詩歌皆為百韻或百韻以上的長詩,由此可見這種肇自杜甫、元白承繼的打破常規(guī)詩歌篇幅,以百韻敘事的方式對后代影響之大。如前所述,中唐文言小說的興盛影響了元白以敘事手筆入詩,與此同時,元白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亦對文言小說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元白以詩人兼?zhèn)髌婕业纳矸輀13]321,將敘事入百韻詩的手法用于傳奇創(chuàng)作,從而為傳奇在中晚唐的大放異彩增添了絢麗的一筆。
當然,我們在強調(diào)元白詩歌敘事性的時候切不可忽略了其抒情性,誠如浦安迪所言:“我們事實上很難找到純抒情詩、純戲劇或者純敘事文的作品。在具體的文學現(xiàn)象中,同一部作品往往可以同時包含上述三方面的因素,它們互相包容,互相滲透,難解難分?!盵14]7敘事和抒情是同時存在的,只是所占比重不同。在研究元白五言百韻詩的過程中,不可顧此失彼,而要統(tǒng)籌兼顧,既要關(guān)注敘事性,也不可忽略了其抒情性。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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