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T·肯里克 (Douglas T. Kenrick)
如何說服公眾接受那些有確鑿證據(jù)的研究?光是喋喋不休地列舉事實顯然是不夠的。實際上,這樣做還可能適得其反。由于人類天生就存在認知偏差,在做決策時我們并不完全是理性的。
道格拉斯·T·肯里克 (Douglas T. Kenrick)
亞當·B·科恩 (Adam B. Cohen)
斯蒂芬·L·紐伯格
(Steven L. Neuberg)
羅伯特·B·恰爾迪尼 (Robert B. Cialdini)
從原則上說,科學應該遠離喧鬧的派別之爭。畢竟,科學研究是通過驗證關于自然界運行原理的各種假說來得出結論的。想想鼠海豚這個例子:根據(jù)它的外表和水棲特性,這種動物應該是魚。但是,科學家卻用多方搜集的證據(jù)打破了這個成見,他們觀察它的骨骼結構,指出它沒有魚鰓,還發(fā)現(xiàn)它與其他溫血陸地動物有許多共同基因,因此很肯定地將鼠海豚歸為了一種哺乳動物。
然而,究竟什么才算事實,卻并不是一個容易達成一致的問題。這一點你只要看看網(wǎng)上的新聞就知道了:美國政府的決策者在制定政策時,常常忽略過去幾十年積累的氣候變化證據(jù)。此外,還有多項民意調(diào)查顯示,大多數(shù)美國人并不接受一百多年來有關自然選擇推動演化的證據(jù)。學院知識分子給“科學”兩字打上了引號,許多非專業(yè)人士又拒絕給孩子接種疫苗。
公眾對科學發(fā)現(xiàn)的態(tài)度向來是搖擺不定的:對于不用馬拉的車子和最新的智能手機,公眾立即鋪開紅毯相迎;而當科學家的發(fā)現(xiàn)挑戰(zhàn)了現(xiàn)行的政治或宗教觀念時,公眾又會同樣迅速地萌生敵意。
從原則上說,科學思維就是盡可能得到和某個問題相關的所有信息,在通盤考慮的基礎上做出決策。一旦科學家發(fā)現(xiàn),某些論點沒有牢固地建立在邏輯,和以觀察或實驗為基礎的證據(jù)上,他們就會認為,這些不同觀點的提出者,要么不了解事實,要么就是出于自私在阻止事實的傳播——比如,某些煙草公司壓制吸煙和肺癌相關的研究成果。面對缺乏理性或者懷有偏見的對手,科學家的嗓門常會越來越高,會更加高調(diào)地說明事實,希望自己的對話者也能做出科學的決策。
然而好幾方面的研究都顯示,喋喋不休地列舉事實未必能讓對方做出更客觀的決策。在有些情況下,這樣的做法還可能適得其反。雖然人類是智慧生物,但可惜的是,在做決策時,我們并不完全是理性的。
要理解人為什么會有非理性思維,需要綜合心理學好幾個領域的知識。本文的四個作者來自不同的領域,這些領域都探討了帶有偏見的觀點是如何形成的。查爾迪尼熟知啟發(fā)法(heuristics),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幫助我們迅速決策的法則??侠锟搜芯苛宋覀兊臎Q策是如何被一些社會性動機(比如尋找配偶的欲望或是自我保護的本能)扭曲的。
科恩研究了宗教信仰如何影響人的判斷。紐伯格研究的是認知偏見,它會使人在遇到新的相反的證據(jù)時堅持原有的觀念。我們四個人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試圖深入理解扭曲理性思維的心理學機制。
政治家、學生,還有我們身邊的一些人,經(jīng)常受到錯誤觀點的誤導,弄清楚思維為何會誤入歧途,對于驅散這些錯誤觀念至關重要。我們和同行的研究指出了阻礙理性思維形成的關鍵障礙。我們探討了這些障礙為什么產(chǎn)生,我們該如何與它們抗爭,并最終將它們擊垮。
在所有這些障礙中,有3種特別突出:思維捷徑(shortcut);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社會目標(social goal)。
思維捷徑
要精通科學,你必須掌握一套深奧的概念。以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為例。要理解它,你必須先理解一整套邏輯前提:有限的資源偏好那些善于獲得食物、住所和配偶的個體,這會導致性狀的選擇性出現(xiàn),從而將這些技能傳遞給未來的世代。學習達爾文理論的學生,還必須了解一些比較解剖學(他們要知道,在骨骼結構方面,鯨和人類的相似程度要大于和魚類)。另一個必備條件是熟悉生態(tài)學、現(xiàn)代遺傳學和化石記錄。
盡管自然選擇是科學史上證據(jù)最扎實的理論之一,但普通公民并沒有精力讀完那些寫滿證據(jù)的教科書。實際上,就連許多在科學領域獲得博士學位的人,甚至是從事醫(yī)學研究的博士,都從來沒有正式學習過演化生物學的課程。因為有了這些障礙,大多數(shù)人就只能依靠心理捷徑或是聽從專家的聲明了,而這兩種做法都可能將他們引上歧路。他們還可能依賴直覺,這也會誤導他們。
我們使用啟發(fā)法是因為它們常常很有效。比如一臺電腦出了故障,用戶可以用幾個月熟悉其中的電子元件和它們的連接原理,也可以直接去問一名電腦技術員。如果一個孩子的健康出現(xiàn)了嚴重問題,那他的父母與其研讀醫(yī)學文獻,不如直接咨詢醫(yī)生。
但有時,走捷徑卻會對我們不利。1966年,精神病學家查爾斯·K·霍夫林(Charles K. Hofling)和同事做了一個實驗,目的是研究當人們把“博士”頭銜當作個人權威的象征時,事情會發(fā)展到怎樣糟糕的地步。實驗中,幾個在病房中忙碌的護士接到了一名男子的電話,男子自稱是某個病人的醫(yī)生。他在電話中要求護士到藥箱里去取一種名叫“Astroten”的非常用藥物,并以每天最高劑量的兩倍給病人服用。這不僅違反了藥物標簽上醒目標注的使用須知,也違反了這家醫(yī)院要求醫(yī)生手寫處方的規(guī)定。這些護士會猶豫嗎?她們中的95%都毫不質(zhì)疑地服從了這個所謂的“醫(yī)生”。甚至當她們拿著這種有潛在危險的藥物走向患者的病房時,研究人員需要強行阻止才能把她們攔下來。這些護士在無意間使用了所謂“權威啟發(fā)法”(authority heuristic),即輕易相信了一個身居要職的人。
囿于成見
當我們對某個話題十分關心,并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它時,我們就會超越簡單的啟發(fā)法,開始對切實的證據(jù)開展更加系統(tǒng)的分析。但是,就算我們努力使自己的立場維持客觀,也仍可能受到既有知識的阻礙。
有大量證據(jù)表明,人們會對強化自身觀點的論據(jù)特別注意,不喜歡反對意見,也容易厭惡那些立場和自己現(xiàn)有觀念發(fā)生沖突的人。那么,如果一個聰明人被迫思考正反兩方的證據(jù),結果又會如何呢?
1979年,斯坦福大學的查爾斯·洛德(Charles Lord)和同事開展了一項研究。參與研究的自愿者都是斯坦福的學生,照理說應該很擅長對科學信息做出合理判斷。研究人員給這些學生看了幾輪關于死刑是否具有威懾力的科學證據(jù),比如先讓他們閱讀一段文字,文中描述的研究質(zhì)疑了死刑對預防嚴重犯罪的效果。研究比較了美國14個州在啟用死刑前后的謀殺率的變化。其中11個州的謀殺率在啟用死刑后反而上升了,這說明并沒有起到威懾效果。
接著,這些學生又聽其他科學家指出了這項研究可能存在的缺陷,然后由原來的研究者反駁。在這之后,學生們又聽說了一項得出相反結論的研究:死刑確實能預防犯罪。在這項研究中,研究者比較了10對死刑法律各不相同的相鄰州的謀殺率。其中有8對數(shù)據(jù)顯示,謀殺率隨著死刑的執(zhí)行而降低,這個結果支持了死刑。接著,學生們又聽到了對這個研究的質(zhì)疑,以及對于質(zhì)疑的反駁。
照理說,如果學生們一開始是懷著強烈的觀點參加實驗,那么在對事實做了一番冷靜理性的分析之后,他們的觀點應該會趨向于中立,因為他們已經(jīng)聽到了各種證據(jù),其中的科學觀點對于死刑的廢止有支持也有反對。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經(jīng)過一番辯證之后,之前贊成死刑的學生現(xiàn)在更傾向支持死刑了,之前不贊成的也更反對死刑了。顯然,兩邊的學生都沒有公正地處理這些信息。相反,他們認為強化自身立場的那些證據(jù)更加有力,而對這些證據(jù)的反駁都是軟弱無力的。可見,雖然我們看似公正地對相反的觀點也進行了審查,但衡量這些觀點時,會不由自主地戴上有色眼鏡。
最近,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的安東尼·N·沃什伯恩(Anthony N. Washburn)和琳達·J·斯基特卡(Linda J. Skitka)開展了一項研究,似乎也支持了斯坦福大學這篇論文的發(fā)現(xiàn)。兩位研究者檢驗了一種說法:美國的保守派比自由派更不尊重科學證據(jù),或許是因為前者思維僵化,不容易接受新的體驗。然而,研究者發(fā)現(xiàn),無論左派和右派都會拒絕違背自身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科學發(fā)現(xiàn)。他們向1347名參與者展示了關于6個熱點問題的科學證據(jù),包括氣候變化、槍支管控、醫(yī)保改革、移民政策、發(fā)展核能和同性婚姻。乍一看,這些研究似乎支持了辯論的一方:實行槍支管控的城市犯罪總數(shù)更高。但是仔細考察數(shù)據(jù)后,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支持的是相反的觀點,比如在實行槍支管控的城市,犯罪數(shù)減少的比例要高于不控槍的城市。
如果粗粗看一下這些數(shù)據(jù),就符合反對槍支管控的團體的期望,那么這些團體的成員就會滿足于符合他們偏見的發(fā)現(xiàn),不再仔細追究了。要是結果不符合他們的期望,這些槍支鼓吹者就會仔細檢查研究中的細節(jié),直到發(fā)現(xiàn)那些支持相反結論的數(shù)字。但如果研究者后來告訴那些團隊的成員,研究結果支持的是與他們對立的觀點,那么這些成員就可能對開展研究的科學家產(chǎn)生懷疑。
社會動機
社會沖動(social impulse)能幫助我們與人和諧相處,但它們同樣也會成為阻礙我們理性思考的巨大障礙。試想一場辦公室里的聚會,你的同事正高聲發(fā)表關于演化論、全球變暖或疫苗導致自閉癥的謬論。面對這個情形,你是會站出來反對,還是一聲不吭,避免破壞和諧的社交氛圍呢?
幾十年來,心理學家對從眾(conformity)這一概念始終非常感興趣。1951年的一項對群體動力學(group dynamics)的經(jīng)典研究中,心理學家斯坦利·沙赫特(Stanley Schachter)指出,如果一個人反對群體共識,就會遭遇這樣的下場:群體會先嘗試改變此人的觀點,一旦失敗,他們就會中止溝通,將這個異類孤立在群體之外。
2003年,現(xiàn)就職于普渡大學的吉布林·D·威廉姆斯(Kipling D. Williams)和同事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開展了一項研究,他們發(fā)現(xiàn),如果一個人受到排擠,他的背側前扣帶皮層就會激活——這也是我們感覺身體疼痛時就會激活的皮層。在2005年的一項研究中,埃默里大學的神經(jīng)經(jīng)濟學教授格利高里·伯恩斯(Gregory Berns)和同事領導的團隊發(fā)現(xiàn),和自己所屬的集體意見相左時,杏仁核的活躍程度會增加,而這個區(qū)域一般會在人受到各種壓力時激活。和群體中的其他成員意見相左,是一件讓人在情感上很受傷的事情,即使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由此可見,人們不愿提出相反的證據(jù)來駁斥群體中其他成員的觀念,其實是很自然的事。
除此之外,社會壓力還會影響我們對既有信息的處理。當所屬群體已經(jīng)達成共識,人們會更傾向于使用啟發(fā)法,或接受已有的觀點,而這些都會妨礙人們的客觀思維。
我們團隊在其他研究中發(fā)現(xiàn),恐懼通常會使男性和女性都服從集體的意見,而性愛動機則會促使男性從集體中脫穎而出——或許是為了證明他們是合格的配偶吧。這時的男性會持相反的意見,讓自己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無論是哪種情況,這些受試者的觀點都受到了他們當時的社會目標的影響。也就是說,他們在處理既有信息時并不是完全客觀的。
應對方法
既然人類的思維中有這么多阻撓理性思維的障礙,我們是否該放棄抗爭,承認無知和偏見才是最后的贏家?當然不是這樣。研究社會心理學的科學家已經(jīng)分別針對啟發(fā)法、確認偏誤和社會壓力,提出了應對的方法。
我們已經(jīng)看到,當人們沒有足夠的時間或強烈的興趣仔細考察證據(jù)時,常常會依賴捷徑,即簡單的啟發(fā)法。但是,這種經(jīng)驗法則常??梢酝ㄟ^簡單的干預來破除。研究市場營銷的學者約瑟夫·W·阿爾巴(Joseph W. Alba)和霍華德·馬莫爾施泰因(Howard Marmorstein)做過一個實驗,要求受試者考察兩款相機的12項功能。其中A品牌只在4項功能上比B品牌優(yōu)越,但這些功能都是決定相機品質(zhì)的至關重要的功能,比如曝光精度。B品牌的推薦語則說,它在8項功能上更加優(yōu)越,但那些都是次要的功能,比如配有肩帶。參與者分成了兩個組,一組對每項功能只有兩秒的研究時間,另一組則有更多的時間研究全部功能。
當受試者考察每項功能的時間只有兩秒鐘時,只有少數(shù)(17%)會選擇那款高品質(zhì)相機,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了擁有次要功能較多的那款。但是,當受試者有充裕的時間,可以直接比較兩款相機時,超過2/3的人都選擇了功能較少,但整體品質(zhì)更高的那款。這個結果說明,在給出復雜證據(jù)時,如果想讓對方從啟發(fā)法切換到系統(tǒng)的思考模式,以做出更客觀的整體評估,充裕的時間是必不可少的。
確認偏誤常??梢酝ㄟ^改變立場來克服。前面提到的幾位斯坦福大學的研究者不僅考察了人們對死刑的態(tài)度,還研究了如何改變這些態(tài)度。他們先是指導一些學生制定了一個和死刑有關的假想決策,要求決策過程保持客觀,并公正地衡量證據(jù)。但這個要求完全不起作用。他們要求另一些學生自己跟自己唱反調(diào),要他們設想,如果關于死刑的研究駁斥了他們的觀點,他們將做何評價。這時偏見一下子消失了。學生們不再用新的證據(jù)來維護他們既有的偏見了。
消解社會壓力的一種手段是,先探明群體內(nèi)部是否真的達成了一致。有時,群體中只要有一個人發(fā)聲反對錯誤觀點,就能使其他成員敞開心扉?!犊茖W美國人》曾在1955年刊登過一篇文章,社會心理學家所羅門·E·阿施(Solomon E. Asch)在文章中介紹了對從眾心理的幾項研究,他發(fā)現(xiàn)只要群體中有一個人和多數(shù)人意見不同,“共識”就會瓦解。同樣,在斯坦利·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那幾項著名的服從研究中(在研究者的引導下,受試者相信自己正在電擊心臟病患者,使其感到痛苦),只要群體中有成員不聽命令,盲目的服從就會消失。
恐懼會加重從眾的傾向。如果你想勸說別人減少碳排放,就需要先謹慎地考慮對方的情況:如果聽眾本來就認為氣候變化是真實的,那么激發(fā)他們對黑暗未來的恐懼或許會很有效果,但如果聽眾本來就懷疑氣候變化,這樣的恐嚇可能就適得其反了。
上面的幾點簡單建議,都可以用來幫助我們克服那些阻撓客觀科學思維的心理障礙。市面上有許多關于如何說服別人、提高社會影響力的書,如果你想和某個群體溝通,而這個群體的信念又公然違背了科學證據(jù),那么你大可以利用此類資料。但對科學家來說,他們必須用更加系統(tǒng)的方法搜集數(shù)據(jù),找出在某些問題上與反科學思維對抗的有效策略。關鍵是要弄清楚,一個人為什么拒不接受確鑿的證據(jù),是因為對方使用了簡單的啟發(fā)式思維、存在確認偏誤,還是有什么特定的社會動機?
這些針對非理性思維的研究非常重要,因為反科學的信念會導致研究經(jīng)費減少,導致公眾不能充分理解那些可能影響公共福利的重要現(xiàn)象。我們相信,如果科學家能充分利用心理學的研究成果,了解是哪些認知偏差在阻撓理性思維,那么,就會有更多人接受客觀的證據(jù),了解自然界的運行原理。
(Scientific American 中文版《環(huán)球科學》授權南方周末發(fā)表,紅豬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