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過去有一句話:若要胖,吃食堂飯;若要瘦,去食堂吃飯。意思就是干食堂這一行的,難免多吃多占,時間一長便大腹便便70與之對應的是,在這樣的食堂吃飯,吃不到應有的質(zhì)量與數(shù)量,可能有損健康。
這是俏皮話,在特定階段體現(xiàn)了一對矛盾的兩個方面。
我倒覺得,去食堂吃飯,不同的情景下會有截然不同的體驗與意義。
小時候,父母都上班去了,哥哥姐姐去外地或者苦讀書,天寒地凍,萬般蕭索,家里只剩下我一個無所事事的少年郎。眼看午飯時間臨近,陡然來了精神,下樓穿過一條橫弄堂,順著那股過熟的飯香,沖進一排四間打通的石庫門底樓,那就是居委會操辦的里弄食堂。嘈雜聲中排起了長隊,移至木板夾墻上開出的拱形窗口前,挑選葷素菜各一,糙米飯三兩,清湯一小碗,數(shù)出幾張飯菜票,然后晃晃悠悠地端到洗得雪白的八仙桌上,與一幫嘰嘰喳喳的陌生人擠作一團,狼吞虎咽。
這一刻,幸福指數(shù)爆表。
在小孩子里的印象里,弄堂食堂的飯菜總是比家里的香。
同時也可以說,里弄食堂是孩子認識社會的大課堂。不是嗎?除了飯菜,我還知道,打飯菜的阿姨阿娘們雖然是我們的鄰居街坊,平時與媽媽關系也不錯,可她們一旦系上了白圍裙,就換了一張公事公辦、六親不認的臉,決不會給我多打一塊土豆或半勺飯,真是白白賠了笑臉。
那些在里弄食堂搭伙的中小學教師,別看他們在課堂上動不動板起面孔教訓學生,到了熱氣騰騰的環(huán)境中立馬像換了個人似的,也會與打菜的阿姨斤斤計較起紅燒排骨的大小和辣醬里肉丁的多少。
倒是街道工廠里的小青工爽氣,領了工資的頭幾天,醬汁肉一吃兩塊,外加一份糖醋小黃魚,闊氣得很,若是有熟人在旁邊坐下,他就端起碗來倒一半給他。到了月底,即使做起了“湯司令”,那坐姿仍然像口銅鐘,還左看右看面不改色,淘著一碗沒有幾顆油星的清湯,食欲旺盛地將一大碗飯送進肚里,再打一個回腸蕩氣的飽嗝。
還有家住15號的小毛阿伯,在小菜場里踏黃魚車,老婆死得早,還拖著三個孩子,忙完了菜場里的本職工作就轉(zhuǎn)到食堂里來幫忙,收拾碗筷擦擦桌子,我估計食堂會向他提供一份簡單的餐食。好幾次我還看到,在午飯過后難得的寧靜時刻,初冬的陽光從天窗灑下,食堂里的阿姨為他補過衣服,絎過棉被,做過棉鞋。小毛阿伯則在掃地或刨土豆皮,大家有說有笑。溫馨一幕,成為里弄食堂的底色。
一個人的口味會變的。上了中學,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里弄食堂的飯菜簡直不堪入口,中午時分就晃到外面去找吃的,陽春面、大餛飩、排骨年糕,草草對付一頓算了。有時候大雨滂沱不便出門,就點起煤油爐,用隔夜冷飯炒一碗蛋炒飯也比吃食堂強多了。
那會兒,我們讀中學還必須抽出一段時間去工廠學工學農(nóng),一日三餐必須自己解決。伙房里的事就由老師和學生共同打理,圍著灶臺轉(zhuǎn)的一般都是女同學,如果遇到心靈手巧的,飯菜質(zhì)量還能過得去。不過當時都是孩子,加上田間勞動也很消耗體力,開飯時的吃相,拿我班主任的話來說就是“像一群豬似的”。
到了學工的時候,工廠的食堂質(zhì)量就是高,小黑板上寫著的菜式有十幾種,油氽排骨、紅燒扎肉、油豆腐塞肉、五香素雞、干煎帶魚、咖喱牛肉湯、三鮮湯等經(jīng)常有,大肉包、豆沙包、燒賣、蔥油餅也是我們的最愛。與廠里的女工們崇尚節(jié)儉的作風大相徑庭,我們一聽到開飯鈴聲就扔下手頭的活,爭先恐后地趕到食堂,尤其男生,專挑好吃的點,小任性誰也擋不住,到月底飯票用光了,伸手向父母要就是。有時候我也會買幾塊食堂里的土制蛋糕回家“孝敬父母”,這樣下回申請追加資金時就有底氣了。
后來我們還在“老大昌”的加工車間勞動過,那伙食質(zhì)量就更一步升華了。飯點將近,食堂里飄出來的氣息絕對誘人,這香氣似乎還有點異國情調(diào)。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燒菜師傅常常在食油斷檔時,跑到車間里來“偷”制作西點用的色拉油。用色拉油炒的卷心菜特別滋潤軟糯,有一種西菜的風味。
我的口福還比別人好。有兩個月我被安排至“老大昌”門市部勞動,在門市部對馬路的一條弄堂里描圖紙,裱花蛋糕切下來的邊角料隨便吃。午飯就與商店里的師傅一起吃,總共十幾個人,等于開小灶,由一個很會燒菜的師傅負責,炒鱔糊、黑椒牛肉、炸豬排、洋蔥炒蛋、咖喱雞、奶油菜心等等,經(jīng)常翻花樣。還吃到過羅宋湯,湯底窩著一大塊牛肉,那是我吃到的最最美味的羅宋湯!后來我吃過的所有羅宋湯都不能與這碗“處女湯”比。
中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餐飲行業(yè)當學徒,一開始單位是不安排工作餐的,于是我又吃起了里弄食堂。那家食堂開在金陵東路沿街面房子里,也許是副食品供應的緊張局面稍有緩解,飯菜質(zhì)量還是不錯的,每天菜式也有20來種。我單位有財務老法師與這家食堂的關系相當不錯,我有時就跟他一起去吃飯,享受的優(yōu)惠就是可以用一半的菜金買到半份菜,事實上這半份與一份的量差不多,比如說半份蔥燒排骨,總不能將大排骨一剪為二吧,那就挑一塊小一點的。
后來在職代會的強烈要求下,單位領導就將午飯問題當作實事來抓了。飯店里的職工伙食,俗話叫作“開飯菜”,從原材料到烹飪水準都是占盡優(yōu)勢的,比如做熏魚、做八寶鴨、做貴妃雞,廚余的邊角料就給職工吃了。因為工作關系,我經(jīng)常不能與一線職工同時吃飯,于是師傅就會單獨為我做一份菜,這小灶開得我經(jīng)常不好意思。
后來我進入新聞界工作,一開始在外灘總工會的機關食堂吃飯,伙食相當不錯,可供選擇的品種超多,更讓人感動的是機關領導個個和藹可親。接下來報社搬到昌平路,在底樓飯店搭過伙,在靜安區(qū)文化宮也搭過伙,反正能混頓飽飯就是了。調(diào)到了《新民晚報》,職工食堂也是相當不錯的。每月發(fā)一疊裝訂成冊的飯票,取飯時撕一張下來,葷素十幾種任選。有一次去晚了,食堂里的蔬菜沒有了,總編輯丁法章正好來就餐,就關照師傅另炒一鍋,出鍋后他便招呼還在吃飯的編輯和記者:“大家快來吃剛剛出鍋的炒青菜?。 崩隙∈且晃环浅kS和而且富有人情味的領導。
后來,單位食堂改用磁卡了,也向社會開放了。這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是通過外包服務的形式,將食堂這塊業(yè)務承包給外來企業(yè),單位領導就不必為這事太操心了;二是在附近工作的外來人員也可以買你的飯菜票,到你食堂里來吃飯。從十多年前開始,文新大樓也實現(xiàn)了這樣的轉(zhuǎn)型,應該說這是大趨勢,總體來說利大于弊,職工和外來搭伙人員都很歡迎。一度,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所謂“申城十大最受歡迎食堂”,不少高校就榜上有名,文新大樓也在區(qū)一級層面得到肯定。
我經(jīng)常在外采訪,受訪單位一般會請記者在飯店吃頓便飯,但是我真心希望在職工食堂吃,一來可以減輕雙方的負擔,精神的和物質(zhì)的負擔其實都有;二來可以借此考察一下相關單位的福利及對員工的關心程度。
改革開放以來,國有企業(yè)如果效益不錯的話,那么職工食堂都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領導放心,群眾稱心,師傅安心,而且都有一兩道特色菜足以夸耀。一些民營企業(yè)對員工餐一般也是很重視的,有時候比國有企業(yè)還肯下本錢,甚至將此當作企業(yè)文化和品牌經(jīng)營來看待。我曾在福建一家民營企業(yè)采訪,董事長請我外出去大酒店吃,可我堅持與員工一起吃食堂,因為我早就知道這家企業(yè)的食堂是超水平的。進了大餐廳一看,果然大開眼界,自助餐形式,菜式有40多種,冷菜、熱炒、湯品等琳瑯滿目,還有甜品、酸奶和水果,相當于四星級賓館早餐的標準。那天我就吃到了烤羊排和烙蝸牛,還有榴蓮酥!
30年里,我還多次在邊防部隊、武警部隊、高炮部隊食堂吃過,還在東海艦隊舟山基地的一艘導彈驅(qū)逐艦上吃過食堂菜,在某野戰(zhàn)部隊吃過野戰(zhàn)炊事車里孵化出來的綠豆芽,深深體會到今天部隊的伙食標準有了很大的提升,并為之欣慰。
我還在大、中、小學校與師生一起吃過食堂菜,在訓練基地食堂吃過網(wǎng)球運動員標準的伙食,還與公安局的干警一起吃過食堂菜。楊浦分局的小食堂有水平,一款“蜜汁湘蓮火方”的色、香、味、形真的不輸給“揚州飯店”。我在監(jiān)獄管理局也吃過食堂菜,并得知監(jiān)獄里對有宗教信仰的犯人實施特殊照顧,體現(xiàn)了我國司法機關的人性化管理。
還有一次,我在上海航空公司的客機上體驗式采訪“全國勞?!眳菭栍?,一天之內(nèi)往返深圳,弄得胃有些不舒服,吳爾愉就貼心地送來一碗熱粥給我吃。她告訴我,這本是為機長準備的。我就順便到后艙瞄了一眼乘務組的工作餐,也是簡餐,要說與經(jīng)濟艙的餐食有什么不同,就是蔬菜多了點。
受惠于供應的豐富與物流的暢達,現(xiàn)在企事業(yè)單位的職工食堂應該越辦越好了,這是新時代給年輕一代的福利。然而,也不是每個人都樂意享受這一點,有些單位的食堂明明辦得很好,但飯點一到,小青年還是“忘恩負義”地叫外賣,吃那種口味很重,也可能來路不明的食物,真是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