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煜昕
摘 要: 《朗讀者》是本哈德·施林克以一個反思德國人對罪責和罪行看法的作品。除了米夏自身的罪、身上賦予了歷史遺留的罪責外,更有以米夏這一代人為代表的德國人在對歷史的反思中犯下了麻木不仁的罪。作者就米夏的行為、思想分析其身上的罪責。
關鍵詞: 《朗讀者》 米夏 罪 反思
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小說《朗讀者》反映的是德國戰(zhàn)后一代對戰(zhàn)爭及罪責的思考,作者借愛情的名義反思德國人在戰(zhàn)爭中犯下的罪惡。眾家對于該小說的分析,多選擇從女主人公漢娜的角度思考人的罪惡,卻少有分析男主人公米夏身上的罪。作者在早年間接受的專訪《人不因為曾做罪惡的事而完全是魔鬼》中表示:“是愛將米夏卷入了漢娜的罪責之中;是愛,孩子對他們的父母、親人、老師和神父的愛,將戰(zhàn)后一代卷入了他們上代人的罪責之中?!盵1]3 就這句話的理解,我們應對米夏的罪作多層次分析。
一、自身的罪
關于“罪”,首先我們要明白其定義。從本義上理解,“罪”是指作惡或犯法的行為。宗教意義上的罪,是指一種違反道德規(guī)范的行為,或是指實施了這種行為的狀態(tài),通常這種行為準則的裁定者是神。在法律意義上的罪,是做出違法的、應受刑法處罰的行為,這并不完全相同于道德、宗教、習俗的罪惡。我們從德語的罪責一詞“Die Schuld”理解,它是有兩層含義的:一是對邪惡的、不道德的或被禁止之事負有責任;二是指有愧疚、負罪感之意,即意識到自己對某種邪惡的、不道德的或被禁止之事負有責任時的痛苦的感覺[2]。
我們首要思考的是米夏自身的罪,這并不是說他有違反法律的行為,而是從道德、宗教甚至于其內(nèi)心感受的角度來說,他是有過錯的,有違背自己良心所犯的錯。這就主要體現(xiàn)在米夏對待漢娜的感情上。當米夏在泳池邊見到了漢娜,但礙于顏面沒有及時在眾人面前承認與其的關系時,米夏就犯了一次錯。這次的錯誤,讓米夏的罪惡感漸漸顯現(xiàn)——“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非常難過”;“我的身體渴望著漢娜,不過,比身體的渴望更糟的是,我有一種負罪感”;“正是這種三心二意是我居然拒絕承認她,以致背叛了她”;“不告而別是她對我的懲罰啊”[1]86。這是米夏罪責端倪的出現(xiàn)。
后來漢娜被捕時,米夏更不愿袒露兩人的關系。雖說不愿承認事實上已有的關系并不是什么大問題,但當這一事實影響到法律上、道德上衍生的問題時,這顯然就是更嚴重的過錯。
其次是在漢娜被捕時,在法庭上隱瞞自己是文盲的事實。米夏作為一個清楚知道事實的人,沒有選擇為漢娜證明清白,反而讓真相隱藏起來,這也是一種錯誤的行為?;蛟S米夏的出發(fā)點是為了保護漢娜的尊嚴而尊重漢娜的選擇,又或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名聲,但是基于事實的本身,米夏這么做是有罪的。因為漢娜是一個文盲,她不能理解不識字造成的后果有多嚴重;但米夏不一樣,他能清楚預見這一真相導致的結果,卻對此事選擇了沉默。
米夏自身的罪還是較為易懂的,從米夏對自身的回憶描寫中可以發(fā)現(xiàn)。但他身上還有其他罪責,隱含在更深的層面。
二、被歷史賦予的罪
“人并不因為曾做了罪惡的事而完全是一個魔鬼,或被貶為魔鬼;因為愛上了一個有罪的人而卷入所愛之人的罪惡之中去,并將由此陷入理解和譴責的矛盾中,一代人的罪惡還將置于下一代于這罪惡的陰影之中——這一切都是具有普遍性的主題”[1]2-3。這是施林克的原話,這也是他在小說中表達了自己對于“二戰(zhàn)”歷史、人性與存在的深度發(fā)問與反思。
這種罪惡在米夏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除了自身對漢娜的否認、欺騙、隱瞞是一種罪過外,米夏的身上還有被他人賦予的罪。關于這一點,我的理解是,米夏作為“戰(zhàn)后的一代”,他的身上別無選擇地帶著父輩們遺留的罪惡,這就導致他成了道德與良心的負罪者。
當戰(zhàn)后新一代都在一致齊聲譴責父輩、母輩時,米夏也有反思,他“羨慕過一些同學,他們同自己的父母,同整整一代罪犯,包括見事旁觀者、遇事逃避者、對事容忍者劃清了界線”[1]172。這時,米夏與同學的觀點是一致的,他們想同上一輩也即是父輩劃清界限,似乎想向所有人證明,“我們”與我們的父輩不是一個陣營的人,我們對他們和他們創(chuàng)造的歷史是譴責的,并在積極同他們劃清界限。但僅僅是譴責、劃清界限就可以對“米夏們”的父輩或者過去的歷史做了結嗎?顯然不能。
就如米夏說的:“我愛漢娜,這對于我們這一代來說,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命運,是德國人的氣數(shù)!”[1]172因為米夏和漢娜之間的關系,絕不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婦人的畸形戀愛關系,而是象征父輩與子輩的關系。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告訴我們,戰(zhàn)后一代沒有辦法簡單地與父輩劃清關系。米夏說: “實事求是講,我必須指責漢娜;但是如果指責,就等于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我愛過她,我不僅愛過她,還選擇了她!”[1]172這里“漢娜”不僅是她個人,而且包括每一個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德國人,就是米夏的父輩。米夏的父輩作為第三帝國時期的親歷者,他們在生活中是好父母、好醫(yī)生、好教師,卻不能阻止暴行的發(fā)生。甚至,他們或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戰(zhàn)爭,或?qū)ι磉叺淖镄新槟静蝗?,袖手旁觀。他們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有意或無意地參與了作惡,使米夏這一類作為罪惡歷史傳承者的戰(zhàn)后一代,不得不繼承道義上的罪責。漢娜有著雙重身份,她除了是米夏的情人外,還是曾經(jīng)的納粹看守。米夏對她的經(jīng)歷感到難以釋懷,一方面,他想擺脫漢娜的影響,另一方面,他無法控制自己對漢娜的愛與思念。這種復雜的情感反復折磨著米夏,讓他倍受著良心與道德的譴責?!叭绻f背叛一名罪犯不會讓我罪孽深重,愛上一名罪犯卻使我罪責難逃 ”[8]136。米夏對自己與漢娜的關系感到羞愧、自責,因為他對漢娜有著割舍不斷的愛,同時也因為與曾經(jīng)的納粹分子扯上關系而愧疚、懊惱。米夏在旁聽審理漢娜案件的過程中意識到,自己與漢娜之間這種無法割斷的關系,并不能靠簡單地譴責或者干脆劃清界限處理,因為這不是對待漢娜及她的過去的好辦法,更不是正確的方法。
在米夏的身上,我們看到,是一個偶然因素,即一個人生逢何時,決定了他是否有罪或者該當何罪[3]。即使米夏在這一場戰(zhàn)爭中沒有作惡,沒有沾染鮮血,但與他有關系的人,如漢娜,再如米夏的父親,他們都在這場戰(zhàn)爭中都是無形的劊子手,推動著戰(zhàn)爭的前進。
三、麻木不仁的罪
米夏身上除了自身的罪、被歷史賦予的罪外,還有一種隨波逐流的罪。這種罪,是指米夏為代表的一代德國人,在對歷史的反思中出現(xiàn)的錯誤行為。米夏說“我們當時都對雙親判了可恥的罪”,這樣一味地努力劃清自己與父輩間的關系,卻使他們對歷史的真相選擇了忽略。
“麻木不仁”這個詞在書中反復出現(xiàn),說的不僅僅是米夏在法庭遇見漢娜時感到的眩暈,更多的是人的內(nèi)心感受。面對接連的審訊,米夏麻木地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局外人,當然可以置身事外?;蛟S只有這樣的想法才能讓他內(nèi)心好受。但他在法官、陪審團、檢察官、書記員身上,也發(fā)現(xiàn)了這種“麻木不仁”:法官們在傾聽納粹恐怖行為的陳述時,由最初的震驚,繼而微笑、交頭接耳; 陪審席上竟然有女人織起毛衣……在一個集中營幸存者所寫的回憶錄中,米夏在施害者甚至受害者的身上也看到了類似的“麻木不仁”:因為毒氣室、焚燒爐在他們眼里已是日常所用,他們由習以為常、熟視無睹而身陷麻木之中,仿佛一切感官都已關閉,人性也完全被剝離,如行尸走肉。這種狀態(tài)下,人沒有思考的能力,對于命令,只會服從,這透視出的是對生命的漠視。正是由這種鋪天蓋地的“麻木不仁”所導致的冷漠、順從,恰如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直擊了整個社會,使一個個普通的人犯下“平庸的惡”,造成了一場歷史上的“大惡”。更可怕的是,這種“麻木不仁”即使到了戰(zhàn)后的和平年代,依舊是人們的日常心理狀態(tài)。
美籍猶太裔哲學家、政治家漢娜·阿倫特在著作《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個關于平庸的惡的報告》中提出“平庸的惡”的概念:“他并不愚蠢,卻完全沒有思想——這絕不等同于愚蠢,卻是他成為那個時代最大犯罪者之一的因素。這就是平庸……這種脫離現(xiàn)實與無思想,即可發(fā)揮潛伏在人類中所有的惡的本能,表現(xiàn)出其巨大的能量的事實,正是我們在耶路撒冷學到的教訓?!睗h娜·阿倫特指的是除了艾希曼外,還有那些和艾希曼一樣的人,他們像機器一般順從、麻木和不負責任地簽發(fā)、執(zhí)行處死數(shù)萬猶太人的命令,就像《朗讀者》的漢娜,也有著“脫離現(xiàn)實與無思想”的行為,正是“麻木不仁”所導致的后果。
換個角度而言,米夏何嘗不是這樣?如法庭上的法官、陪審團、檢察官或者書記員,對漢娜之類的人進行審判時, 并沒有追尋每個人身上的事實,而是簡單地以罪論處。漢娜·阿倫特認為,這種“平庸的惡”最終可以毀掉整個世界,是因為社會中的每個人都喪失了批判性的獨立思考。那米夏呢,像米夏這一代的人,是否也喪失了批判性的獨立思考能力?因為他們面對父輩犯下的錯誤,沒有深思,沒有細究,對父輩的人一概而論。米夏只是“戰(zhàn)后的一代”中的一個縮影,還有其他千千萬萬如同米夏一樣的人,他們也是有著另一種“平庸的惡”。
米夏的罪,是由愛而生的,也是麻木的。米夏終究沒有說出漢娜的秘密,表面上,他是幫助漢娜維護形象,實則他是一個處于非正常時期的人,他只是在麻木的狀態(tài)下在自我保護。一開始,米夏還為“說與不說”而猶豫、痛苦,到最后,他說服了自己并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高興。他認為只有這樣繼續(xù)地麻木下去,才能重新回到生活里去,才能繼續(xù)原本的生活。他的麻木,是對漢娜的愛,更是對自己的愛,對自己的保護,是掩藏他和漢娜認識并且有過關系的事實,是他對自己與納粹女兵的關系深感“羞恥”和“罪惡”。漢娜死后,米夏經(jīng)過深刻反思才明白,麻木不仁也是一種罪,也是這一原因讓他意識到,自己需要對漢娜的死負上責任。如果說漢娜的“罪感”是身為文盲的恥辱的話,那么米夏的“罪感”則是保全自身的麻木不仁。當漢娜因米夏的麻木不仁而被判刑入獄時,米夏選擇為漢娜朗讀,在我看來,這是他贖罪的一種方式,他要借此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米夏的罪,是值得深思的,也是一言難盡的。
米夏隨著年歲的增長,態(tài)度逐漸在轉(zhuǎn)變。他用更加理性的姿態(tài)審視二戰(zhàn)及二戰(zhàn)中自己的父輩,思考法律究竟應該如何判定歷史中的個人責任。同時,也在反思我們用歷史的批判的姿態(tài),痛心疾首地譴責、回憶二戰(zhàn)和那一代人時,對于其中個人應該如何對待,以致戰(zhàn)后的第二代、第三代應如何對待歷史中的每個人。
《朗讀者》中表現(xiàn)了多重的罪。從事實的本身,到精神的層面,無一不體現(xiàn)的是以本哈德·施林克為代表的德國人對于二戰(zhàn)的反思。他把對當代德國人多層次的思考寄托于米夏的身上,告訴我們,每個人都不能因自身的渺小而推卸對歷史與災難的責任。每個人都應當反思,勇于承擔起屬于自己的責任。這讓我們看到德意志民族在面對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時,反省的態(tài)度真誠、勇敢而深刻。
參考文獻:
[1]本哈德·施林克,著.錢定平,譯.朗讀者[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2]馮然.試析施林克小說《朗讀者》中“罪責”主題的呈現(xiàn)[J].華西語文學刊,2011(1):132-137.
[3]南楠.論德國小說《朗讀者》的罪責反思[J].名作賞析,2014(30):44-45,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