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心瀅
(上海博物館 青銅器研究部,上海 200003)
戰(zhàn)國時期齊國諸多大型墓葬中皆設有陪葬墓,雖然高規(guī)格主墓多數(shù)皆被盜空,但陪葬墓則多有幸免,得以保持完整。齊國陪葬墓與同時期其他列國的殉人墓相比,具有數(shù)量較多、隨葬品較為豐富的特點。以下擬就齊國陪葬墓中隨葬石佩組飾的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戰(zhàn)國時期齊國大型墓葬內(nèi)設有陪葬墓者,目前已發(fā)掘的有郎家莊墓地M1[1],永流墓地M3[2],東夏莊墓地M4、M5、M6[3]52-132,辛店墓地M2[4],淄河店墓地M2[5]、M3[3]302-402,堯王村墓地M1、M2[6],孫家徐姚墓地M1[7],相家莊墓地M1、M2、M3、M4、M5[3]182-216、238-254,范家墓地M91、M174、M175[8],單家莊墓地M1[3]138-158,章丘繡惠女郎山M1[9],國家村墓地M2、M4、M5[10-11],范家村墓地M4[12]。
上述25座墓葬內(nèi)的陪葬墓中有隨葬石佩組飾者①以下列舉戰(zhàn)國時期齊國大型墓葬設有隨葬墓的相關資料,皆出自上述所引各發(fā)掘報告中,為免重復,下概不出注。,依墓葬年代順序將主墓墓主身份、陪葬墓形制、墓主性別、隨葬銅陶器情況歸納整理成表一。
由表一得知,戰(zhàn)國早期早段:郎家莊M1主墓雖被盜空,但17座陪葬墓中有7座未被盜掘破壞②P4未隨葬石佩組飾,故未列入表中。,基本隨葬有陶鼎1、銅車軎或轄與陶俑一組。陪葬墓主身份明顯比同時期東夏莊陪葬墓墓主身份高,由此可判斷郎家莊M1主墓身份級別應為齊國高級貴族。東夏莊M4、M6隨葬銅禮器幾被盜空,從墓葬規(guī)格以及各隨葬陶編鐘一套(7件),陶鼎、陶豆多達20余件的情況來看,墓主身份應在卿大夫一級。然東夏莊M4、M6的陪葬墓中不僅未隨葬陶禮器,且隨葬品數(shù)量少,顯示身份等級較低。
戰(zhàn)國早期:辛店墓地M2隨葬有青銅鼎9③《公羊傳·桓公二年》何休注:“禮祭,天子九鼎,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贝藶闁|周文獻所記用鼎數(shù)量與其對應的身份。然考古發(fā)掘資料顯示春秋至戰(zhàn)國時期,實際用鼎數(shù)量與所對應的貴族階層則與文獻記載有所出入。,說明墓主的身份為齊國高級貴族。陪葬墓有4座,僅P3、P4隨葬石佩組飾,性別不明,無隨葬陶容器,其中P2墓室面積最大為7.4,卻未隨葬石佩組飾,估計與被盜擾破壞有關。
表一 陪葬墓中有隨葬石佩組飾之主墓墓主身份與陪葬墓形制、墓主性別、隨葬銅陶器登記表
戰(zhàn)國早期晚段:范家M91盜擾嚴重,出土陶禮器皆難以復原,7座陪葬墓中,僅P4、P6隨葬石佩組飾。P4隨葬有銅匜、銅車軎;P6雖無隨葬陶容器,但玉石配件數(shù)量種類多于M91其他陪葬墓,說明P4身份略高于P6,P6身份又高于其他。從陪葬墓隨葬車器與銅容器來看,范家M91墓主身份應至少為中級貴族。相家莊M2多次盜擾,銅陶禮器一空,9座陪葬墓亦被侵擾,僅P7、P9幸免,兩座皆隨葬石佩組飾,P9尚有銅匜1、銅匕1,P9墓主身份等級應略高于P7。由于相家莊M2無殘留任何可供判斷身份等級的隨葬品,只能從P9隨葬銅匜1與石佩組飾,推測其應與范家M91的P4等級接近,進而推判相家莊M2墓主身份等級亦應為中級貴族。
戰(zhàn)國中期:相家莊M3與M2為夫妻異穴合葬墓。M3遭盜掘一空,銅、陶禮器皆無。有6座陪葬墓,3座被盜擾,P1、P3、P5完好,皆為男性,隨葬石佩組飾。P3另隨葬有銅1、陶蓋鼎2、壺1,明顯身份等級高于P1、P5。相家莊M5亦被盜空,陶禮器中僅余豆1,有5座陪葬墓,除1座被盜外,其余4座幸免于難。P2、P3墓主為14~25歲女性,P4、P5墓主為13~18歲男性,皆隨葬石佩組飾、陶蓋豆2、陶壺2,P3尚有陶鼎1,P4有陶鬲1、銅劍1、銅削1,P5有陶鬲1、銅劍1等,且墓室面積皆在4.6以上,與相家莊M3P1、P5的身份略同,由此可以推估相家莊M5墓主身份應亦和M3接近。
綜上得知,戰(zhàn)國時期齊國大夫或中級貴族以上等級的大型墓葬中常設置陪葬墓,而陪葬墓中隨葬石佩組飾者,其身份等級明顯高于未隨葬石佩組飾者。
戰(zhàn)國時期石佩組飾的種類可以管珠石牌的串連組合形制分成三型:
A型—石珠、管串連:棗核形滑石管、扁圓形石珠連接成串,佩戴方式從頸部懸垂至膝部,如圖一。其流行時間為戰(zhàn)國早期早段。
1 2圖一 A型石佩組飾1.郎家莊M1P2:16 2.東夏莊M6P19X35
B型—石珠、管+方形石牌:方解石珠串成單行、雙行或三行間以青石方片或蚌片。依其佩戴方式可分成二種,一是從頸部懸垂至股骨或膝部,流行時間為戰(zhàn)國早期早段;另一是從腹部懸垂至下肢,流行時間為戰(zhàn)國早期早段至戰(zhàn)國早期晚段以前。
1 2 3 4圖二 B型石佩組飾1.郎家莊M1P8 2.郎家莊M1P10 3. 郎家莊M1P12 4.辛店M2P3
1 2 3 4 5圖三 C型石佩組飾1.辛店M2P4 2.范家M91P4:6 3.范家M91P6:8 4.相家莊M3P1:11 5.相家莊M5P3
C型—眼形佩+方形石牌+石璜/石環(huán)。串連方式基本概以眼形佩為挈領,方形佩、長方形佩分兩行并排,間以石璜或將石璜置于末端。搭配石環(huán)者,則多將石環(huán)穿插在方形佩與長方形佩之間,形成約束過渡的視覺效果。佩戴方式有二,一是從頸部至下腹部,一是從頸部貫通至腳踝處,如圖三。
依有環(huán)、無環(huán),C型石佩的排列組合,可再細分成二亞型,如表二:
1.Ca型—無環(huán)。Ⅰ式:眼形佩+方形石牌+一璜;Ⅱ式:眼形佩+方形石牌+二璜。
2.Cb型—有環(huán)。Ⅰ式:眼形佩+方形石牌+二璜;Ⅱ式:眼形佩+方形石牌+二璜+琬圭形佩。
表二 C型石佩組飾的型式分類表
1.辛店M2P4:2 2.孫家徐姚M22:1 3.范家M91P4:6 4.范家M91P6:8 5.相家莊M2P7:16 6. 相家莊M2P9:14
7. 相家莊M5P5:10 8.相家莊M3P5:7
從表二得知,C型石佩組飾最早出現(xiàn)的型式為Ca型Ⅰ式,戰(zhàn)國早期晚段發(fā)展轉變成Ca型Ⅱ式,同時Cb型Ⅰ式、Ⅱ式出現(xiàn),并延續(xù)使用至戰(zhàn)國中期。
綜上,A型、B型石佩組飾同時流行于戰(zhàn)國早期早段,隨葬B型石佩組飾墓葬的數(shù)量多于A型。然C型石佩組飾出現(xiàn)后,便徹底取代A、B兩型,而成為隨葬石佩組飾的主流風格,一直延續(xù)至戰(zhàn)國中期。戰(zhàn)國晚期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估計應與此階段墓葬發(fā)掘數(shù)量少,且設置陪葬墓的習慣漸漸消失之故。
石佩組飾出土時皆位于棺內(nèi)墓主身體上,判斷若非是生前佩戴物,便是齊國特有的一種葬俗表現(xiàn)。以下分別討論石佩組飾的性質(zhì)為何。
石佩組飾選用材質(zhì)為臨淄地區(qū)富含的滑石、方解石礦藏,而非珍貴的美玉、水晶、瑪瑙等原料*齊國玉礦藏量少或是樂毅將齊國玉料搜刮一空,參見賈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玉器綜探》,楊伯達主編《中國玉器全集·春秋戰(zhàn)國卷》,河北美術出版社,2005年。,且無論是石管、珠或石佩、環(huán)、璜等,皆具造型切割簡單、表面打磨粗糙、多為素面少有雕花的特征,顯見制作倉促簡陋。由上知,石佩組飾應非生前佩戴飾物,而是專為喪葬準備明器之屬。
A型石佩組飾單以石管、珠聯(lián)系成串,這種形式亦見于西周至春秋時期中下等級墓葬隨葬的玉質(zhì)項飾中[13]165。然A型石佩組飾雖同為項飾,長度卻從頸部懸垂至膝部,與一般項飾最長至胸腹部的長度差別甚大。項飾在戰(zhàn)國時期已非主流,佩戴玉質(zhì)項飾之例僅見戰(zhàn)國早期的曾侯乙墓[14]422, A型石佩組飾亦只見于戰(zhàn)國早期早段的郎家莊M1P2與東夏莊M6P19X35中,其后便消失不見。郎家莊M1P2隨葬陶禮器與銅車器,身份明顯高于東夏莊M6P19X35,兩墓皆隨葬A型石佩組飾,說明此種形制未受身份等級高低的使用限制,但在材質(zhì)的選擇上,身份高的使用玉髓珠管,身份低的使用滑石等。
B型石佩組飾以方形石牌為主要構件,間以石珠、管穿連,這種形式常見于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中上等級墓葬隨葬的玉質(zhì)項飾中。而出土B型石佩組飾的陪葬墓,亦出自身份等級較高的主墓,說明B型石佩組飾適用于身份等級相對較高的陪葬墓主。B型石佩組飾的佩戴方式不限于懸垂于頸部,也有位于腹部開始的例子,推測應是垂吊于腰帶上,如郎家莊M1P8、辛店M2P3*估計上半部因被盜佚失,從殘留形式判斷,原應從腹部垂懸至下肢。。B型石佩組飾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早期的陪葬墓中,具有雙重悖逆時宜的現(xiàn)象,一是形制的僭越,一是組合形式與佩戴方式的復古。
C型石佩組飾的組合形式,在西周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組玉佩中未見相似的例子,是深具齊國特色的隨葬品之一。無論是Ca型或是Cb型,眼形佩皆是不可或缺的固定標配,數(shù)量只有一件,表二:4未見眼型佩,估計是盜擾佚失之故。眼型佩、牌、璜、環(huán)之間可能以絲帶串系(因牌、璜、環(huán)之間未發(fā)現(xiàn)有珠、管,且環(huán)上無穿孔),擺置固定于身體的中線上。若為生前使用飾物,則懸垂于身體中央,影響舉止行走,有些佩牌制作粗糙、形制甚不規(guī)整,違逆美學規(guī)范[3]234。另眼形佩出土時所在位置多靠近下頷,或許擺放起點是從嘴部開始,而非頸部。石牌、環(huán)、璜等從嘴部起分置全身,宛若高級貴族墓葬用玉殮尸的形式。戰(zhàn)國時期組玉佩中少見璜而多用珩,珩即弧形向下呈∩狀,穿孔于正中上方,璜為弧形向上呈∪狀,穿孔在兩側。C型石佩組飾中單璜、雙璜的組合搭配,不符合當時組玉佩飾的時代趨勢,而呈現(xiàn)濃厚的復古風格。出土C型石佩組飾的陪葬墓多隨葬有陶禮器,說明C型石佩組飾受到身份等級的佩戴限制。
齊國石佩組飾普遍具有工藝粗糙、仿玉形制、復古風格的特點,顯示石佩組飾的性質(zhì)應是專為喪葬所作的陪葬品。其中A型、B型不具地域色彩,女性專用;C型則為齊國獨有的形式,男女不拘,兼可使用。A型石佩組飾的使用,不受身份等級限制,B、C型石佩組飾的使用,受身份等級的約束與限制。
齊國由于厚葬觀念使然,陪葬墓墓主身份不似主墓墓主高貴,不能使用玉器隨葬,雖生前佩戴的水晶、瑪瑙串飾多隨葬墓中,或許仍嫌單薄,便運用當?shù)靥N藏豐富的滑石、方解石等仿效玉器形制,制成石佩組飾,并進一步發(fā)展成為齊國特有的石佩組飾。
從目前出土齊國石佩組飾的墓葬來看,在中字形、甲字形等大型墓葬中未見,而多出于甲字形大墓或高等級墓葬的陪葬墓中。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國早期晚段孫家徐姚墓地M22為長方形豎穴土坑墓,一槨一棺,墓室面積9.9,槨底有腰坑、殉犬1,隨葬品多達330件(套),其中有仿銅陶禮器一套(含陶鼎3),并伴出數(shù)十件兵器,墓主應為士一級軍事官吏[15],墓主身上擺放C型石佩組飾。另同為戰(zhàn)國早期晚段長島王溝M22亦為長方形豎穴土坑墓,一槨一棺,墓室面積34.7,隨葬有陶壺,銅劍、戈、鏃等兵器,墓主身上也擺放C型石佩組飾[16]。由徐姚M22與王溝M22隨葬石佩組飾的案例,讓我們得知石佩組飾的適用人群為低下身份等級的官吏或貴族。
筆者檢視了戰(zhàn)國時期齊國疆域涵蓋范圍內(nèi)的墓葬,發(fā)現(xiàn)隨葬石佩組飾的墓葬,僅集中在臨淄齊國故城周圍很小的區(qū)域內(nèi),長島王溝M22是惟一的例外。據(j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宣公卒,子康公貸立。貸立十四年,淫于酒婦人,不聽政。太公乃遷康公于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或許長島王溝墓葬群即康公一支及其家臣,才會在偏僻的海上唯獨隨葬齊國石佩組飾。說明齊國石佩組飾的使用習慣與田齊陳氏王室有較密切的關系。
齊國石佩組飾應源于西周用玉、佩玉習俗,逐漸發(fā)展成獨具齊國特色的隨葬品。A、B型石佩組飾完全脫胎于西周至春秋時期的玉項飾,針對女性身份等級的高低,予以A型或B型石佩組飾。齊國高等墓葬墓主以玉璧斂尸,低下身份等級的官吏、貴族則權變發(fā)展出C型石佩組飾,分置全身,以求達到同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