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毓慶
摘 要:《麟之趾》是納聘禮時所唱的歌子,由于婚姻發(fā)生在貴族之間,因此詩中出現(xiàn)了公子、公姓、公族之類的名詞。詩從對麟的詠嘆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溫愛,是祝福,是友善,是和平與安樂。
關(guān)鍵詞:麟之趾 納征 麟 大鹿 經(jīng)學
明金九疇有兩首《詠麟趾》的詩:“二圣雍雍和氣中,六宮藹藹盡春風。醞成仁厚無窮意,百個佳兒似阿翁?!薄坝踵调胫涸佌裾?,添一男兒一圣人。留得至今湯餅會,盡思天下送麒麟?!边@顯然是把《麟之趾》當作祝賀人子孫興盛的詩了。詩中確實有祝家族興旺的意思,但詩是否就是為祝人人丁興旺而歌呢?我們看原詩: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全詩九句話,而六句中都有“麟”字。無疑占據(jù)詩篇中心的是“麟”,而不是“人”。那么麟是什么動物呢?
麟是麒麟嗎
關(guān)于麟,古人大多都認為是麒麟。麒麟是一種神獸,據(jù)劉向《說苑》卷十八《辨物》說:“帝王之著,莫不致四靈焉。德盛則以為畜,治平則至矣。麒麟麕身、牛尾,圜頭一角,含信懷義,音中律呂,步中規(guī)矩,擇土而踐。彬彬然動則有容儀?!标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說:“麟,麕身、牛尾、馬足,黃色,圓蹄,一角。角端有肉,音中鐘呂,行中規(guī)矩。游必擇地,詳而后處,不履生蟲,不踐生草,不群居,不侶行,不入陷阱,不罹羅網(wǎng)。王者至仁則出?!?/p>
“麟”字《爾雅·釋獸》作“麐”,于是牟庭說:“《釋獸》曰:‘麐,麕身,牛尾,一角?!钛沧⒃唬骸?,瑞應獸名?!瘜O炎注曰:‘靈獸也?!⒃唬骸穷^有肉?!墩f文》曰:‘麐,牝麒也?!?,仁獸也。麇身,牛尾,一角?!墩f文》又曰:‘麟,大牝鹿也?!瘬?jù)《說文》,則‘麐’為本字,‘麟’為假借字也。”焦循亦說:“張參《五經(jīng)文字》云:‘經(jīng)典皆作麟,唯《爾雅》作麐?!耪喵?、麐字別物殊,經(jīng)典或以聲近相假借。如《漢書·王莽傳》:‘遴嗇’即‘吝嗇’是也。《玉篇》則以麐、麟為重文,與《說文》異。蓋以經(jīng)典假借誤為一也?!抖Y運》云:‘圣人作則四靈以為畜?!衷疲骸?、鳳、龜、龍,謂之四靈?!洞呵锕騻鳌吩疲骸耄诗F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麏而角者。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麟為瑞應之獸,傳之古矣!以孔子鳳鳥不至言之,瑞應之說自不可沒也?!彼麄兘砸浴镑搿睘椤胞嫛敝瑁乙詾槭侨饝F。此說實是因孔子“獲麟絕筆”的典故而生出的。
陸璣又曾說:“今并州界有麟,大小如鹿,非瑞麟也。故司馬相如賦曰‘射麋腳麟’,謂此麟也?!睆年懎^的述說中可知,古人關(guān)于麟基本上有兩種說法,一是神話學的,認為麟是瑞獸,只有天下太平才出現(xiàn);一是生物學的,認為是大鹿。但陸璣顯然不同意詩中所言是“大小如鹿”之麟的。就神話中的麟言,明豐坊《魯詩世學》曾說:“漢石刻全似鹿,但一角直,卓如浮圖。其端有肉,圓如柿,實可見其為鹿產(chǎn)明矣。”雖說是“鹿產(chǎn)”,但要在動物界找到“一角直,卓如浮圖”的動物來,也是很難的。漢《京房易傳》說:“麟,麕身、牛尾、狼額、馬蹄。有五采,腹下黃,高丈二?!睆倪@里披露的信息看,“高丈二”這很像是長頸鹿。甲骨文有“”字,見《鐵云藏龜拾遺》,其形酷像長頸鹿,葉玉森以為即“麟”字?!睹魇贰穼已约昂M庳曶梓?,據(jù)學者研究即長頸鹿。日語及朝鮮皆將長頸鹿稱作麒麟,閩南語也稱長頸鹿為“麒麟鹿”。故有學者以為所謂麟,即今之長頸鹿。如陳子展先生即持此說??磥磉@一說并非沒有道理,但這只可視為神話中麒麟的原形。如果說是《麟之趾》中的“麟”,那還是有問題的,因為長頸鹿非中國所產(chǎn)。
從《麟之趾》中所詠來看,它是先詠麟的“趾”——即腳,再詠麟的“定”——即頭(《爾雅》“定”作“顁”,加頁旁,表示指頭部),再詠鹿的角,顯然這麟就在眼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而非神話傳說。因此它應該是陸璣所提到的“大小如鹿”的“麟”。《說文》亦云:“麟,大牡鹿也?!保ń癖尽墩f文》作“牝鹿”,據(jù)鈕樹玉校改)清桂馥《說文義證》云:“《玉篇》:‘麟,大麚也?!稏|京賦》:‘解罘放麟’,薛注:‘大鹿曰麟?!边@就很明確地指出,麟是大牡鹿,《麟之趾》中所詠的“麟”就應該是它。
為什么要詠歌大鹿
詩為什么要歌詠大牡鹿?這應該與上古的禮俗有關(guān)。
在上古漁獵時代,人們主要以鳥獸魚之類動物為食物,鳥獸魚類也就成了人生活的必需品。在人們之間的交往及相互的饋贈中,其禮物最實惠的恐怕也是鳥獸之類的獵物。但在鳥獸中,虎豹之類肉食動物,人不敢輕易獵??;牛馬之類大型動物,一個人又難以獵??;小兔小鳥之類的小動物,雖能獵取,作為禮物時,則顯得分量不夠。而鹿是食草動物中的大者,雁是飛禽中的大者,這兩種動物都是不需要助手就可以獵取的,因此便成了人們最關(guān)注的獵取目標,也成了原始人相互交往中饋贈的主要禮品?!对娊?jīng)》中有《野有死麕》一篇,講“吉士”為向女子求愛,把獵獲的鹿獻給了情人。這反映的是一種原始的求婚風俗。當漁獵時代過去之后,這種習俗仍被遺存下來,不過所饋贈的已不一定是活物了。文獻中有關(guān)于以鹿皮為禮物的記載,這應該就是這種習俗的遺存。如《儀禮·士冠禮》云:“主人酬賓,束帛,儷皮。”鄭玄注:“儷皮,兩鹿皮也?!辟Z公彥疏曰:“云‘儷皮,兩鹿皮也’者,當與《聘禮》‘庭實之皮’同?!抖Y記·郊特牲》云:‘虎豹之皮,示服猛也。’又:覲禮用馬。則國君用馬或虎豹皮,若臣聘禮,則用鹿皮。故鄭注《聘禮》云:‘凡君于臣、臣于君,麋鹿皮可也?!浴伞撸詿o正文。若然,兩國諸侯自相見,亦用虎豹皮也。”又《史記·平準書》記武帝時有司言曰:“古者皮幣,諸侯以聘享?!庇谑恰澳艘园茁蛊し匠?,緣以藻繢,為皮幣”。漢以白鹿皮為“皮幣”,以行于“朝覲聘享”,顯然是繼承的古制。由此得知,以鹿皮為贄,盛行于上古?!秲x禮·士昏禮》云:“納征,玄、束帛、儷皮,如納吉禮?!弊ⅲ骸罢?,成也。使使者納幣以成昏禮?!瓋瑑梢?。執(zhí)束帛以致命,兩皮為庭實。皮,鹿皮?!薄侗碧脮n》卷八十四引崔骃《婚禮文》云:“載納嘉贄,內(nèi)結(jié)鞶褵。委禽奠雁,配以鹿皮?!薄抖Y記注疏·原目》引譙周云:“太昊制嫁娶,儷皮為禮。是儷皮起于太昊也?!笔腔槎Y用鹿皮之證。鹿皮其實只是一種象征了,已經(jīng)失去了原始時代獻食以結(jié)情的意義。
《麟之趾》當是男家向女家納徵時所唱的歌子。納征是古代婚禮六禮之一,簡單地說,就是男家向女家送聘禮。關(guān)于這一點,聞一多有很好的見解,他說:“本篇蓋納征之詩,以麟為贄也。納征用麟者,麟、慶古同字……《說文》以‘吉禮以鹿皮為贄’解‘慶’字,可謂得制字之意矣。吉禮用贄,以麟為貴,故相承即以麟為禮之象征。《傳》曰:‘麟信而應禮’,《箋》曰:‘與禮相應,有似于麟’,并《左傳》哀公十四年服虔注曰:‘視明禮修而麟至’,胥其例也?;瓒Y納征用麟為贄,而‘二南’復為房中樂,其詩多與婚姻有關(guān),故《麟之趾》為納征之詩?!保ā对娊?jīng)通義》)從詩中的表述看,言“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有可能聘禮是一只全鹿,而非帶有象征性的鹿皮。
鹿為何會變成麒麟
話又說回來,秦漢人明明知道“麟”可以指“大牡鹿”,也知道古代有以鹿皮為聘禮的習俗,可是為什么面對“麟之趾”時,卻要把“麟”當作“龍鳳麟龜”四靈之“麟”呢?這可能與傳說中孔子見過麒麟有關(guān)。
《孔叢子·記問》記載孔子遇獲麟的事說:
叔孫氏之車子曰鉏商,樵于野而獲獸焉。眾莫之識,以為不祥,棄之五父之衢。冉有告夫子曰:“麕身而肉角,豈天之妖乎?”夫子曰:“今何在?吾將觀焉。”遂往。謂其御高柴曰:“若求之言,其必麟乎!”到視之,果信。言偃問曰:“飛者宗鳳,走者宗麟,為其難致也。敢問今見,其誰應之?”子曰:“天子布德,將致太平,則麟鳳龜龍先為之祥。今宗周將滅,天下無主,孰為來哉?”遂泣曰:“予之于人,猶麟之于獸也。麟出而死,吾道窮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吾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p>
《公羊傳·哀公十四年》解釋“西狩獲麟”說:“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麏而角者?!鬃釉唬骸霝閬碓??孰為來哉?’”自從孔子獲麟而傷的故事流傳以后,麟作為瑞應的傳說便頻見于記載。如《尚書大傳》曰:“堯時麒麟在郊藪?!薄缎⒔?jīng)援神契》曰:“德至鳥獸,則麒麟臻。”《尚書中候》曰:“黃帝時麒麟在囿。”《毛詩序》以及其后的大多經(jīng)師,正是順著這一條思路來解釋《麟之趾》的。
《毛詩序》云:“《麟之趾》,《關(guān)雎》之應也?!蛾P(guān)雎》之化行,則天下無犯非禮。雖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時也。”這條序言顯然分為前后兩節(jié),即所謂的“古序”與“續(xù)序”。古序言“《關(guān)雎》之應”,是說《關(guān)雎》化行,天下有道,便有麟游于野的瑞應出現(xiàn)。這個“應”字就是“瑞應”的意義。但在這里遇到了一個難題:在先秦文獻中,沒有見到周之盛時有麒麟出現(xiàn)的記載(漢以后的文獻如《琴操》《宋書》雖有成王時“麒麟游苑”的記載,但學者多不信其有),自然瑞應之說難以說通。于是續(xù)序便把“瑞應”改釋為“信厚如麟趾之時”,意思是,文王時雖然是殷之末世,但因為有文王之化,所以南國的公子為人信厚,與“麒麟在郊”的太平時代沒有什么兩樣。
自續(xù)序倡“信厚如麟趾之時”說后,經(jīng)師們便沿著這一思路來解經(jīng),如鄭玄說:“《關(guān)雎》之時,以麟為應。后世雖衰,猶存《關(guān)雎》之化者,君之宗族猶尚振振然,有似麟應之時無以過也?!笨追f達說:“此篇本意直美公子信厚,似古致麟之時?!奔颈菊f:“麟,仁獸也。其性不殺,見之者皆感悅焉,而非盛世則不出。文王之德由親親而達于仁民愛物,故其公子姓族皆振動其良心,莫不興起于仁,可以任民物之責,皆文王之化也。故即麟以比文王,而嘆之曰‘于嗟麟兮’。蓋美其能感動人者,皆自近始,其仁亦如麟之世不常有也?!?/p>
續(xù)序創(chuàng)立的“如麟趾時”說,顯然是以經(jīng)就傳,削足適履,故而到宋代遭到了一部分經(jīng)學家的批駁。但麒麟作為靈物仁獸的觀念已根深蒂固,宋儒無法擺脫,于是只能在靈物仁獸的概念范圍內(nèi)進行思考,變“瑞應”為“比喻”。如歐陽修《詩本義》批判序說“全乖”,“不可引據(jù)”。又說:“麟,遠人之獸也。不害人物而希出,故以為仁獸。所以詩人引之,以謂仁獸無斗害之心,尚以蹄角自衛(wèi),如我國君以仁德為國,猶須公族相輔衛(wèi)爾?!碧K轍《詩集傳》說:“信厚振振而不自知,猶麟之于仁也。”批判《詩序》“舍麟之德而言其時,過矣”。程頤《伊川經(jīng)說》說:“‘麟趾之時’‘麟趾’不成辭,言‘之時’,謬矣……麟取其仁厚,趾、角、定皆于麟取之,皆有仁厚之象也。趾不踐生草,定之狀必有異常物,角端有肉,公子之仁厚如是也?!敝祆湟舱f:“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文王后妃仁厚,故其子亦仁厚?!?/p>
自宋以降,學者多就比喻之說而又各自發(fā)揮。如范處義《詩傳補》說:“詩人以麟有趾而不踶,如公子之不妄動;麟有定而不抵,如公姓之不忤物;麟有角而不觸,如公族之不好競?!币λ茨琳f:“麟之德在趾之不踐生草,不履生蟲,在定之不以抵,在角之不以觸,故以起興?!敝熘\ 說:“麟,神物也,世不概有。以比公子公孫,不世出之賢圣耳?!庇纱硕辛恕爸苋嗣榔涔又嗳室病薄懊牢耐踝佣噘t也”等說。
其間也有一二異說,如牟庭《詩切》云:“《麟趾》,刺人以世胄自矜也?!绷_典《凝園讀詩管見》云:“此篇之三言‘于嗟麟兮’而不置者,蓋悲伯邑考之不容于紂,竟以仁而早卒也?!备吆唷对娊?jīng)今注》說:“這首詩很像孔子的《獲麟歌》。詩三章,其首句描寫麒麟,次句寫貴族,末句慨嘆不幸的麒麟。意在以貴族打死麒麟比喻統(tǒng)治者迫害賢人。”但這些異說,從之者甚少,影響不大。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些帶有神話色彩的解釋。作為神話傳說中的動物,詩人竟指定其趾、其角而詠嘆,這在邏輯上是很難說通的。只有麟作為實在之物時,這種情況才有可能。
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問題是,我們必須面對一個事實:《詩序》畢竟是對《詩經(jīng)》最早做出解釋的文字,《麟之趾》經(jīng)文中不見有任何瑞應之跡,為何序卻出現(xiàn)了“《關(guān)雎》之應”的概念?我認為以《麟之趾》為“《關(guān)雎》之應”,代表了《詩經(jīng)》編纂者的用意,而不是詩自身的意義?!对娊?jīng)》編纂者帶有明確的功利目的,他為了說明“王化”的成效,于是把《關(guān)雎》編于《周南》之首,以說明王化由后妃始;把《麟趾》編于《周南》之末,以說明“王化成”之祥瑞。關(guān)于這一點,孔穎達言之甚明,他說:“此篇處末,見相終始,故歷序前篇,以為此次既因有麟名,見若致然。編之處末,以法成功也。此篇本意直美公子信厚,似古致麟之時,不為有《關(guān)雎》而應之。太師編之以象應,敘者述以示法耳。不然此豈一人作詩,而得相顧以為終始也?又使天下無犯非禮,乃致公子信厚,是公子難化于天下,豈其然乎?明是編之以為示法耳?!比毡君斁殃枴睹娍肌芬嘣疲骸啊蛾P(guān)雎》所化成,故曰‘應’。然《麟趾》之麟猶《卷阿》之鳳,王化成而麟至,至治之美,有感應之。”這種編排無疑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的,但與詩本身的意義則不相干。我們現(xiàn)在所要探尋的是作詩者之意而不是編詩者之意,因而需要把瑞應、仁獸之類的觀念放在一邊,結(jié)合上古時代的禮俗,對詩篇做出新的認識。
詩的解說
如前所論,《麟之趾》即是納聘禮時所唱的歌子。婚姻發(fā)生在貴族之間,因此詩中出現(xiàn)了公子、公姓、公族之類的名詞。《儀記·士昏禮》說:“摯不用死?!币馑际钦f婚禮所用的禮物必須是活物,不能用死物。這里呈現(xiàn)出的是一頭活生生的雄鹿,故而才出現(xiàn)了“麟之趾”“麟之定”的指稱。當男家將大雄鹿送給女家時,也同時送去了一份深情與良好的祝愿,故而詩篇由“麟之趾”而“麟之定”“麟之角”,由下而上,細加詠唱,以此表達納禮者的一片誠意。再由“公子”而“公姓”“公族”,自近而遠,自狹而廣,以此表示對于親家的良好祝愿。章末“吁嗟麟兮”一句,反復詠嘆,增強了詩篇嚴肅莊重的氣氛。范王孫《詩志》引《詩論》云:“趾、定、角,總是一個麟;子、姓、族,總是一個公。三詠‘于嗟麟兮’,卻都是‘于嗟公兮’。”陳繼揆《讀風臆補》云:“寂寥簡短,三嘆而有余音者。連說六個‘麟’字,龍之種,鳳之雛,不必麟而無非麟也?!绷褐墟凇对娊?jīng)精義集鈔》云:“各章結(jié)句結(jié)得最簡最真,卻用‘于嗟’二字,多少回翔!”清崔述《讀風偶識》云:“此篇極言仁厚之德浹于子姓,非極盛之世不能……此詩措語不多,而贊美之意溢于言表,略與《召南·騶虞》相類,而章末皆以吁嗟結(jié)之,有一唱三嘆之音,在詩中別為一體,故皆附于‘二南’之后,亦取其與《關(guān)雎》《鵲巢》相為首尾之意。彼王化之基,此王道之成,所謂金聲而玉振之也?!痹谶@簡短的禮樂聲中,我們仿佛看到了那種古樸的原始儀式,聽到了在稀疏的原始音樂中回蕩著的率真而平緩的聲音。
詩從對麟的詠嘆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溫愛,是祝福,是友善,是和平與安樂。以道德為核心價值的中國文化,每一個細胞都浸透著善良與柔情。詩所詠嘆的動物是麟,雖然我們不同意所謂仁獸祥瑞之說,但不能否認麟——鹿確實是一種性格溫順的動物,不像虎豹那樣兇猛,也不像狐兔那樣狡詐,而是一身正氣,不帶半點邪惡。詩所詠麟之趾、之定、之角,所呈現(xiàn)出的是雄鹿沉穩(wěn)、端莊的儀容,即如日本竹添光鴻《毛詩會箋》所言:“定也、角也,取其昂昂然而有儀表也?!比绻孟笳鱽斫忉?,自然有附會之嫌。然而詩人無疑經(jīng)過了潛意識的審核,才選取了此種儀表堂堂而又善良溫順的動物,來代表心靈訴說的。因而對麟之詠嘆,實是中國先民善良心性的展現(xiàn)。
作為文學的詩,是有無限的可闡釋性的。由于詩中將麟與公子聯(lián)系起來歌詠,后世又有麟為四靈之一的傳說,于是世間便產(chǎn)生了“麒麟兒”“麟兒”“麒麟送子”的觀念和麒麟吐書而孔子誕生的傳說。如杜甫《徐卿二子歌》說:“君不見徐卿二子生絕奇,感應吉夢相追隨??鬃?、釋氏親抱送,并是天上麒麟兒?!崩钌礁Α陡芭e別所知》詩:“黃祖不憐鸚鵡客,志公偏賞麒麟兒?!痹训涝础顿R秋谷平章得子》云:“天上麟兒入眼奇,怳然記昔夢熊羆?!彼^“麒麟兒”“麟兒”,都是對“公子”的贊美。
經(jīng)學的認識
從古之經(jīng)師對此篇的解說不難看出,他們的關(guān)注點主要在“王化”上。從《詩序》到朱熹,都堅守這一立場。所不同的是,《詩序》把“麟趾”作為瑞應,朱熹則作為比喻?!对娦颉窂娬{(diào)了兩層意思,一是王化的空間:“天下”?!疤煜聼o犯非禮”,說明了王化之廣。二是王化的時間:“衰世”,指殷商之末世,即文王那個時代。朱熹則強調(diào)了文王后妃之德,而把空間縮小到了文王之子孫宗族上。他說:“文王后妃德修于身,而子孫宗族皆化于善,故詩人以麟之趾興公之子,言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文王后妃仁厚,故其子亦仁厚。”
這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兩種觀點。后之學者,多以此為基礎(chǔ),來闡發(fā)《麟之趾》的經(jīng)學意義。如嚴粲《詩緝》云:“公子生長富貴,未嘗憂懼,況當殷末俗流世敗之時,宜其驕淫輕佻也。今乃信厚,豈非《關(guān)雎》風化之效歟?公子猶信厚,則他人可知?!焙戮础睹娫狻吩疲骸笆赖撝?,鮮克由禮,其子弟飛揚跋扈,蛇冠而虎翼,由來漸矣。此詠公子之賢,歸于振振,命之曰麟,稱其趾、其定、其角,巋然端莊。令儀令色,瞻之在前。辭約而旨遠,妙于形容矣?!睆埓沃佟洞幵娪洝吩疲骸笆窃娛加谥海K于角,言德以升進為美。始于子孫,終于族者,毓德以覃敷為大?!焙萝残小对妴枴吩疲骸啊恩胫骸?,人瑞也,古者太平致麟。文王之時,俗皆仁厚,以人為瑞,不以麟為瑞。必言公子、公姓、公族者,以為庶民易于從化,貴寵難于不驕。政教之本,王化之成也,故載之終篇?!边@些觀點多是有感而發(fā),對于教化風俗,修復世道人心,應該說都是有積極意義的。
不過我們更應該注意的是蘊含在此詩中的一片祥和。“王化”是經(jīng)師們附益于詩上的神圣光彩,而“祥和”則是從詩中生發(fā)出的氣息。在這里,我們感受到的是和平、安樂,是溫情脈脈,是充滿溫愛的生活。沒有陰影,沒有詭詐,而更多的是真誠與善良。在祝福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詞語是“振振”。“振振”在“二南”中出現(xiàn)了三次,除此篇外,《螽斯》篇言“宜爾子孫振振兮”,用來形容“子孫”,代表的是一種祝愿;《殷其雷》篇言“振振君子”,是用來形容“君子”的。雖然前人關(guān)于“信厚”“仁厚”之類的解釋,我們不大同意,但在中國文化系統(tǒng)中,這確是一個富有道德意味的詞語。無論是“子孫振振”,還是“振振公子”“振振君子”,無論是祝愿還是贊美,做支撐的都是道德。在周人的觀念中,只有敬德,才能贏得家族興旺與事業(yè)興盛?!缎⊙拧ぬ毂!返谖逭卵裕骸吧裰跻?,詒爾多福。民之質(zhì)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徧為爾德?!痹谶@里關(guān)鍵的便是“德”,周王的德澤遍及群黎百姓,百姓為其所化,才獲得了神靈的賜福。只有“敬德”,才能“受天永命”,使子孫旺盛,血脈永延。因而《麟之趾》在“振振公子”“振振公族”的祝福中,蘊含著對于道德的堅持與踐履。這與當代在西方價值觀的影響下所盛行的“財源旺盛”“招財進寶”之類的祝福語,相去何啻天壤!兩種價值觀,帶給人類的將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道德帶來的是祥和,是和平,是人類永恒的利益。以物質(zhì)利益為目標的價值觀,帶給人類的最終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