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我對吃喝很熱衷,對吃喝的文字也很熱衷。我書架上有一排跟飲食相關(guān)的書,數(shù)一數(shù),不下六七十種。有《山家清供》《飲膳正要》《食憲鴻秘》《養(yǎng)小錄》這樣的古書,也有《寒夜客來》《姑蘇食話》《旅人的食材歷》這樣的今書;既有逯耀東、梁實秋、沈宏非這樣的中國面孔,也有《食物:味道的歷史》作者保羅·弗里德曼、《腸子、腦子、廚子》作者約翰·艾倫這樣的西方面孔——然而在所有這些書之外,還不得不提一本新的飲食書:《吃東西》。
《吃東西》有新意,新在何處?在其東西也。
東,是中國。西,是西方。中國飲食文化洋洋大觀,西方飲食文化也林林總總,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大多數(shù)飲食的書各取一枝輕嗅,或是一條道走到黑,鮮有人站在東西方比較文化的高度,去觀察兩種吃吃喝喝的文化性、價值觀、行為學(xué)等等之異同。
《吃東西》就是這樣。作者中,林乃煉土生土長在江南,高梁則生活工作在羅馬,兩個人沐浴的陽光不一樣,吐納的空氣不一樣,菜場的食材不一樣,所能遭遇到的廚子也不一樣——可想而知,他們能吃到的食物也就千差萬別。生活在江南的這一位,中國心,中國胃,吃的是爆、炒、熘、燜、燉、燒、鹵的地道中國菜;生活在羅馬的這一位,中國心,中國胃,消化的卻是煎、煮、燴、焗、拌、烤、扒的洋餐洋味——烹飪手法不同,人的吃相不同,吃的意義與氣場也不同——這樣一比,橫生枝節(jié),節(jié)外生枝,就比較出許多有意思的東西來。
比方說茄子。我們是醬爆個茄子,蒸個茄子,外國人是怎么吃的?哦,干酪乳香烤個茄子。
比方說雞。我們吃法就多了,你能想到的手法都可以用,你想不到的手法也可以用(比如用個荷葉包起來再糊上厚厚一層泥巴放進火里煨熟);外國人怎么吃呢?干邑炙雞脯。哦,就是葡萄釀的白蘭地作為料酒,用火燒一燒。不管做得多高端,反正我是想起了著名洋快餐品牌里的雞腿與雞翅。
是,差異巨大。首先中國人在吃上面,創(chuàng)意是非凡的,成就是突出的,而西方人在吃上面顯得比較缺乏想象力,不論是食材,還是烹飪手法。反映在價值觀上,就體現(xiàn)出了不同的人群在吃這件事情上的社會學(xué)意義。中國人吃飯,“飯”并不重要,也就是說飽肚并非第一目的,過程的儀式感,往往大于飽肚的結(jié)果。我們講的是“共享”,一桌人共吃一桌飯,要講文明禮貌,不能吃獨食,集體主義的場景很活潑,氣氛很融洽。西方人往往各點各的,各吃各的,雖然共聚一桌,餐具也并不交錯往來,充分照顧到自己的口味,也尊重別人的選擇。即使飯后買單,中國人講團結(jié),而西方人各付各的,也絲毫不覺尷尬。這種對個人主義的充分尊重,也使其多數(shù)人的個性,在整個自由的社會氣氛中得以充分釋放與發(fā)揮。
至于吃的東西,我在這本書里觀察一下,也就發(fā)現(xiàn)一些奧秘:西方人“硬菜”很多,要么就吃一塊肉,什么牛肉、羊肉、雞肉,要么就是燴面、炒飯,或干脆就是面包三明治,菜飯往往不分;中國人不行,不僅要有“硬菜”,還要有小菜,軟硬結(jié)合,咸淡相宜,有葷有素,有干有湯,講求搭配、協(xié)調(diào)、互為補充。
再者,西方人吃飯,吃的是食物本身的香味與口感,東方人尤其是中國人,卻往往在食物之外,添進許多悠遠(yuǎn)的意境與豐富的文化。甚至這些意境與文化,構(gòu)成食物味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個懂得“莼鱸之思”的人,與一個沒聽說過它的人,在品嘗莼菜湯時吃出的味道絕不會一樣;而一個會玩的人,在竹林邊上挖了竹筍生火烤起來吃“傍林鮮”,與一個古板的人,躲在家里吃去年的罐頭筍,二者之間也必然隔著一條舌頭的天塹。
綜上所述,吃,大家都喜歡的,要吃出文化來卻并非那么容易。單純的味覺體驗頗有一點隱秘的屬性(類似于秘戲),不足與外人道也,也無法準(zhǔn)確轉(zhuǎn)述其完整感受。然而吃吃喝喝,又從來不是一種簡單的感官體驗,吃喝背后,有著極其強大的文化屬性——杯箸舉止之間,暴露了一個地方、一個人的來歷、出處、當(dāng)下與未來;走過的橋,愛過的人,吹過的酒,浪過的天涯,都在吃吃喝喝里坦露無痕。
所以,翻開《吃東西》這本獨特的飲食之書,在品味同樣或相似的食材絕不一樣的滋味以外,還能思忖東西方文化差異與地球村文化交融之類的大命題,神游八極,菜我兩忘,實在也是一件妙不可言之事。加之此書本身文圖俱美秀色可餐,當(dāng)可佐酒,東一杯,西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不知不覺目光迷離,東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