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可
別想著向外求索;返回你自身。
真理棲居于靈魂之中。
——圣奧古斯丁
在整個20世紀30年代,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都蝸居在托特瑙山中密林的小木屋中。他認為在這里,在那“緩慢而從容生長的樅樹中”,他才能進入最好的思考狀態(tài)。這略顯清冷的景色,顯得又孤獨、又緩慢,海德格爾正是在這里發(fā)展出了自己對于“真理”的思考。用這一軼事來引入宋建樹的作品顯得再適合不過了。宋建樹作為雕塑家創(chuàng)作的第一批作品,就是以樹干為材質展開的對藝術和真理本質的思考。作品《最后》是一顆參天的槐樹干,他將樹干本身的枝丫剔除,并把主干慢慢刨成一個圓錐,并將樹木本身雜亂的底面修整水平,讓樹干可以保持自立平衡;在《無題》中,宋建樹將另一棵更粗壯的樹干本身自然長成的曲度刨成幾何的分割面。這樣一來,樹干即保持住了生長的姿態(tài),又獲得了另一種存在的可能性。通過相似的處理手段,這兩件作品都體現(xiàn)出一種純粹的存在感,又孤獨、又緩慢——剝離了所有的欲望,它們成為了“生存”概念本身。正是使用這種極簡化的處理,宋建樹開始探索起某種物質真理。海德格爾將希臘詞“真理”(aletheia)翻譯成為“無蔽”(unverborgenheit),他認為藝術家的工作就是協(xié)助事物本身慢慢走向“無蔽”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讓事物不再隱藏自己。宋建樹的藝術實踐正遵循著這一邏輯。他通過沉默而巨大的物體本身,迫使我們走向“無蔽”狀態(tài),來面對事物存在本身的真諦。
實際上,這種走向“無蔽”的過程也存在于宋建樹本人的工作過程當中。生活中的宋建樹是一個略顯寡言的人,注重“感受”多于“表達”。他更像一個旁觀者,在生活本身中汲取能量,不斷積累感受,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集中思考和釋放出來。他曾在訪談中坦言,在創(chuàng)作之前他只有一種大概的“感覺”,而在將這種“感覺”轉化為實際作品的過程中,他則更關注自身的狀態(tài),跟隨當下的感受把握工作的節(jié)奏。于是乎,他不斷挖掘對于存在當下的感受,和作品一起“從遮蔽中走出來”。而這一過程便是走向“林中空地”(Lichtung)的過程,走向疏朗處的過程。
故而當我們細看他這一時期內的作品,總會有一種驚顫的感覺?!栋耸唤亍房梢钥醋魉@段時間的一個代表作。宋建樹進行了81次的反復嘗試,才終于靠自己的感覺比出了一個恰好“一米”的長度。這個數字本身令他感到驚訝,于是他選擇將這八十次“試錯”都用拋光的鋼管展示了出來。這種用自身感受對工具理性的“挑戰(zhàn)”充滿了設計意味,但同時體現(xiàn)出一種原始的對于接近所謂真理的渴望。他在心中思考標準,而同時成為了標準本身。這樣一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宋建樹這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中,作品都在趨近真相的過程當中,構筑了一個緊湊的空間——他并不想要暴露在那敞開的、陽光直射的林中空地之中,他想要從自身的感受出發(fā),游走在從“遮蔽”走向“無蔽”的那段路程之中,無限趨近那片林中空地。
這一階段的作品可以說是宋建樹創(chuàng)作中的轉折,也像是一份關于美學生成的探索研究。他通過平面化、貼墻展示的幾件作品,逐步發(fā)展出了自己表達空間的方式。在明確化這一點后,宋建樹開始了另一個層面的探索。他想要存在的事實,而非存在的影子。他想要立體化的探索存在本身,從二維轉向三維,從平面轉向空間。在一次他繞行在盤山公路上時,宋建樹意識到,他對于“長度”概念的固化理解讓他折疊了部分感受的存在意義。這一次,宋建樹不再用自身感受去丈量“長度”,而是選擇用另一種方式去體驗和接近這一概念。作品《一公里塔》中,宋建樹將1000米的鋼筋盤旋焊接,最終把“公里”這一線性概念鑄造成一座3米高的塔型圓錐;而在《等量齊觀I》中,他將1000根1米長的鋼筋條捆成一個高1米的鐵柱,并將兩端焊接。在這兩件作品有了雛形之后,宋建樹都選擇將表面進行了打磨和拋光。在這大量繁重且枯燥的體力勞動背后,他試圖傳達的仍然是他一以貫之的身體經驗。他身體力行地感受著秩序的形態(tài),并對某些強制觀念進行了“去個性化”的一種個性化處理。隱藏在他作品那看似波瀾不驚的外表背后的,依然是他徘徊在林中空地邊緣處的勇氣。在宋建樹長期的思考與實踐中,他不斷返回自身,探索邊界之間的那段地帶。對真理帶著敬畏之心,宋建樹用一種理性的詩意,展現(xiàn)著那趨近空地之處的光亮場景。他不斷地走向林中空地,而他自己也在這一過程中,成為了去往空地處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