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懷宇
2018年暑期的歐洲,因為世界杯足球賽和環(huán)法自行車賽顯得分外熱鬧,就連往年陰雨連綿的山間小鎮(zhèn)——韋爾比耶,都用火辣的艷陽來迎接雖剛滿25歲卻已享譽世界的韋爾比耶音樂節(jié)。韋爾比耶向來以巨星云集著稱,今年的陣容更是令人瞠目結舌。鋼琴方面,除了幾乎每年都到場的索科洛夫、席夫和基辛等之外,萊昂斯卡婭、普雷特涅夫、巴巴揚以及當今樂壇炙手可熱的特里馮諾夫和王羽佳等名家的到來,似乎想把這世上鋼琴藝術的精華全部匯集在這方圓不過百里的土地上,供聽眾們如癡如醉地汲取。
今年也是我來韋爾比耶音樂節(jié)的第三個年頭了,因為時間有限,再三斟酌,最終選擇了參加第一周的音樂節(jié)活動。而在這眾多音樂會中,索科洛夫和基辛的演奏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這兩位俄羅斯鋼琴大師的演奏都充滿熱情,卻又風格迥異,雖然他們沒能同臺演出,但將他們放在一起寫的有趣念頭促成了這篇文章的誕生。
抵達韋爾比耶已是7月23日,遺憾錯過基辛的獨奏會,但他在25日的音樂節(jié)周年慶典和29日的協(xié)奏曲演出中的表現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巨星云集的二十五周年慶典音樂會—以創(chuàng)始人馬丁先生的話說:生日慶典—持續(xù)了四小時之長,舉世聞名的音樂家悉數登場,觀眾的熱情和場館內的溫度一樣火熱。開場前的電閃雷鳴和一場大雨似乎預告著這個不平凡的夜晚。葉甫根尼·基辛登場數次,無疑是整場演出最受矚目的音樂家之一。而在這些作品中,最令人難忘的一曲當屬拉赫馬尼諾夫創(chuàng)作的A大調六手聯(lián)彈《浪漫曲》。這首動聽的作品常常出現在音樂會返場曲目中,因為技術難度適中,我們甚至能在其他器樂演奏家的音樂會上聽到它。值得一提的是,其開頭和作曲家《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的慢板樂章極為相似,但此曲卻創(chuàng)作與1890—1891年間,早于其《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十年之久,可以說這首作品是其二樂章的重要靈感來源。
作品先由伴奏聲部在低音區(qū)引出,旋律聲部在幾小節(jié)若有所思的鋪墊后出現在很高的音域上,對比鮮明,空間感強,極具歌唱性?;恋难葑噘|樸純真又充滿表現力,聲音直抵心扉,勾人心魄??紤]到韋爾比耶音樂節(jié)大演奏廳的聲學效果——過于扁平而寬闊但又缺乏有效聲波折射的構造,令聲音發(fā)干發(fā)散,基辛能夠將作品的歌唱性表現到如此境地著實令人拜服。惟有的遺憾是,在旋律抵達情緒至高點時,中低聲部的二位鋼琴家對于樂句的處理方式有著不同的理解,因此在和聲上沒能給與足夠的支持,實屬可惜。但基辛還是用他不可思議的演奏手法將音樂的張力保持到了句子完結的最后一刻,令人驚嘆。如果說我之前聽到這首作品時感受到的是美,那么韋爾比耶的大演奏廳里奏響的一定是愛吧!
時間來到28日晚,8點30開始的音樂會早在一小時前就已人頭攢動。格里戈里·索科洛夫獨奏會的票雖然半年前就已售罄,可取票處還是排起了長隊,人們祈禱著或許有人臨時退票,自己便能有幸親臨這一鋼琴界最令人翹首企盼的盛會。索科洛夫今年的音樂會曲目由三首海頓奏鳴曲(第32、47和49首)和舒伯特《即興曲》(D935)組成。與一周以來歡騰熱鬧的節(jié)日氣氛截然不同的是,上半場的三首海頓奏鳴曲都是小調作品,老天似乎也有所感應,一改往日烈日當空的態(tài)勢,音樂會前下了一整天的雨,仿佛在引導人們安靜下來,迎接音樂的洗禮。索科洛夫之所以被許多專業(yè)人士奉為圣賢,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對于細節(jié)的挖掘總能引發(fā)同行的思考和關注,給人帶來源源不斷的靈感和啟迪。我在往年的樂評里已經提到過索科洛夫近些年來的演奏趨勢,簡單概括說來就是速度見慢,內容見多。自從2013年柏林愛樂音樂廳的獨奏會以來,我已經是第四次坐在索科洛夫的現場了。座位從后往前,今年已經來到了第二排。可物理距離上的改變并沒有幫助我更好地領會他所創(chuàng)造出的一切,無論是他的聲音、他的構思、他的情緒還是他的謬誤。就像學琴一樣,彈得越好,越覺得上山的道路近在眼前卻充滿艱險,直到某一天你發(fā)現前路平緩綿延,卻一望無際。
索科洛夫的演奏歷來以尊重原譜的演奏法(articulation,尤指連斷處理)而為人稱道,以下半場的舒伯特《即興曲》第三首為例,大部分演奏家往往會在彈奏左手根音si-re-do-fa時采用延音踏板,目的是為了讓和聲更飽滿,氣息更加綿延。索科洛夫的處理則徹底尊重作曲家的標記,四個跳音都毫不掩飾地奏出,反而令音樂在層次上更顯立體,和聲的組成也多變了起來。
譜例1 舒伯特即興曲第三首
這些年來聽過索科洛夫音樂會的人很難不注意到的一點,便是他對于柔音踏板的“偏愛”,勝過任何鋼琴家。他在演奏中使用柔音踏板的頻率已經達到甚至超過使用延音踏板的水平,這是前無古人同時也一定會引起爭議的。中場休息時我與后排一對雙胞胎鋼琴家閑聊,談到他對于踏板的大膽運用,他們認為索科洛夫是為了創(chuàng)造出大鍵琴的效果而為之??傻诙焐衔绨驳铝宜埂は蛟诖髱熣n上卻對每一個學生囑咐道,一定要少用柔音踏板(原義傾向于完全避免使用)。不過,不同于席夫對學生們無法在使用柔音踏板時將聲音以恰當方式發(fā)出的顧慮,索科洛夫卻能在運用柔音踏板時創(chuàng)造出更為集中和有表現力的聲音,反倒開辟了鋼琴音色新的疆域,造詣至深,令人欽佩。
而在音樂表現方面和觀眾的聽感角度,我們不得不談到比例問題。這里提到的比例并非強度的比例、結構的比例,而是聽眾耳中所接收的不同信息的比例。索科洛夫對音色的極致追求,對樂句的清晰劃分,對和聲色彩的敏銳把握和對結構的宏觀構建等等都無可挑剔。我們往往用這里提到的其中一部分來形容某個鋼琴家,作為其給人的第一印象。但在形容索科洛夫時,我們卻總覺得缺一不可。貌似很完美,但真是這樣嗎?假設我們把一首作品在演奏中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分為五個大類,索科洛夫似乎總是能將20%的注意力分配給每一個大類,這種方式看起來既平等又科學,聽眾們有著充分的自由來做出偏好的選擇。但這種自由是把雙刃劍,聽眾的注意力非常容易從一個角度轉向另一個,這個過程如果是主動的,有所取舍的,那固然很好;可如果是被動的,就很容易讓人丟掉音樂的重心。換句話說,索科洛夫的音樂是充滿哲學思辨的,是博愛而無私的,甚至是民主的,他的任務是把音樂里他所認知到的一切都公平而清晰地展現給聽眾。巴巴揚在大師課上說,演奏音樂就如講故事一樣,這個故事要講得引人入勝,觀眾才能被故事所感染。這也是我們許多人對于音樂欣賞的共識。索科洛夫的故事毋庸置疑是引人入勝的,但他的故事又是多維的,錯綜復雜的,對于聽眾的注意力、聽覺、感知力甚至思維能力都有頗高的要求。這引發(fā)了我的思考,演奏家的職責到底是什么?是將自己的領悟化作一篇故事,再以自己的方式敘述給聽眾,以音樂為紐帶,將自己和聽眾牢牢系在一起?還是客觀地展現故事的一切可能性,敞開許許多多扇大門,盡可能少地引導聽眾,讓他們自由作出故事結局的終極選擇?
如果說索科洛夫是后者的代表,葉甫根尼·基辛則是前者的典范。7月29日的韋爾比耶大演奏廳迎來了普雷特涅夫和基辛的歷史性合作———拉赫馬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這首作品恐怕是現代音樂史上最為人熟知的鋼琴協(xié)奏曲之一了。越是熟悉越容易引起觀眾的共鳴,但也越容易讓人挑毛病,發(fā)覺破綻。年少時便以彈奏難度駭人的拉赫馬尼諾夫第二和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而聲名大噪的基辛,絕對是在座大多數聽眾心里演奏這首作品的不二人選。熱情洋溢的基辛,一直以來保持著對音樂的無比渴望和追求,技術的日趨精湛和心態(tài)的愈發(fā)成熟,絲毫沒有影響他音樂中的淳樸。與肖邦協(xié)奏曲單薄的樂隊伴奏相反,拉赫馬尼諾夫的協(xié)奏曲經常被人調侃為以鋼琴為伴奏的樂隊作品,鋼琴的聲音很容易被樂隊的巨大音量所籠罩,這對于樂隊指揮和鋼琴家都是不小的考驗。
以指揮身份登場的普雷特涅夫在音量控制和音色融合上表現得很出色,尤其是弦樂聲部。不過畢竟排練時間十分有限,樂隊在與鋼琴家的合作方面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其中銅管聲部不論節(jié)奏還是音準都差強人意,頗有遺憾。但基辛絲毫沒有受到牽連,不論是聲音的穿透力還是情緒的張力,都完全不輸身后的龐大樂隊。如果說傾聽索科洛夫的音樂就如身處神秘而幽暗的奇幻森林,有境無形,讓人癡醉,那么基辛的音樂卻總能將你置身春風拂面的田野,被溫暖熱切、滿懷希望的聲音所擁抱。索科洛夫的內心是涌動的,是充滿激情和無比能量的,但克制使得他的音樂高潮總是步步為營,感性與理性的高度融合讓人望而生畏。而鄰座的基辛卻毫無保留,總是張開臂膀將自己感受到的一切無私地分享給所有人,這音樂是如此高貴、如此美麗,仿佛這世間的真善美都神奇的存在于他的每一個細胞里。直到二樂章再現部時,終于沉靜下來的聲音和平撫的心境才讓人不得不從美好而真實的夢境中不舍地醒來,看似輕描淡寫卻感人至深。
我自習琴以來,二位大師的錄音常伴耳邊,總想著有朝一日能見證他們的音樂會現場。如今我已過而立,也稱得上是他們音樂會的常客,但每當有機會現場聆聽他們的演奏,依舊滿心的期待,盼望浮躁的心態(tài)得到平撫,憧憬交錯的現實得到凈化。那些于他們的音樂中所蘊含的精神力量和他們對音樂的尊重、對自我的苛求,使他們成為當代音樂家中的典范和后輩們前進的榜樣。
在喧囂的世界里,感謝他們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