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文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300071)

聞一多的學術(shù)研究，如他在《楚辭校補》中所說，主要是三項課題:“(一)說明背景，(二)詮釋詞義，(三)校正文字?！保?］而在實際的研究過程中，這三項課題的順序時常倒置。最先完成的是“最下層也最基本”的“校正文字”的工作，進而詮釋詞義，最后說明時代背景和作者的意識形態(tài)。從聞一多的唐詩研究歷程來看，早在青島時代，他就制訂了龐大的《全唐詩》考辨規(guī)劃，遵照清代乾嘉考據(jù)舊法，佐以近代以來西方科學的學術(shù)研究方法，橥了唐詩的構(gòu)成程序和“宮體詩”在初唐時代的發(fā)展和蛻變。有感于詩歌效率論的興起，聞一多提出重視詩歌的社會價值，他致力于編制一個選本，明確杜甫和李白(以下簡稱李杜)等人詩歌的品第源流，用一部“詩的史”挽救民族文化。

一、唐詩考證——“分析的工作”

聞一多研究唐詩，用清代樸學的方法，在考據(jù)方面下了極大的功夫。以1930年青島時代為分界線，此前是在“故紙堆內(nèi)討生活”的預備時代，此后才“漸漸上題”。

在《致臧克家》信中，聞一多說:

你不知道我在故紙堆中所做的工作是什么，它的目的何在，因為你跟我的時候，我的工作才剛開始……從青島時代起，經(jīng)過了十幾年，到現(xiàn)在，我的“文章”才漸漸上題了。［2］380

1930年，國立青島大學成立，并于9月正式開學。聞一多被聘為該校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臧克家正是在此受業(yè)于聞一多。在青島大學，聞一多發(fā)表了專攻中國文學的第一篇考證論文，并制訂了長遠的唐詩研究計劃。其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

一是1930年以前的預備時代，聞一多以研究李杜為起點，逐漸實現(xiàn)“從詩到詩”的第一次轉(zhuǎn)變——由“詩人”轉(zhuǎn)向唐詩研究“學者”。

聞一多的唐詩研究始于李杜是毋庸置疑的。熊佛西曾當面問過他:“你為什么從杜甫李白入手呢?——是否你對于他們特別喜愛?”聞一多“毫不猶豫地回答說:‘也許是的，不過主要的原因還不在此’”。［3］74美國留學時期，是聞一多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當時他與梁實秋通信，屢次談到《李白之死》的創(chuàng)作。

1922年6月22日，《致梁實秋》:“《李白之死》竟續(xù)不成，江郎已嘆才盡矣。”［2］38

1923年2月2日，《致梁實秋》:“《李白之死》底序亦請刪去而加以后附的新序。世俗流傳太白捉月騎鯨而終，本屬荒誕。此詩所述亦憑臆造，無非欲借以描畫詩人底人格罷了。讀者不要當作歷史看就對了?！保?］141

1923年，聞一多詩集《紅燭》出版，其中“李白篇”收錄了包括《李白之死》在內(nèi)的三首長詩，由此足見他對于李白的喜愛。

在新詩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上，聞一多在1926年第57期《晨報副鐫》上發(fā)表第一篇唐詩研究論文《英譯李太白詩》，討論李白詩歌翻譯的信、達、雅問題，卻不忘對小畑薫良的選詩辨?zhèn)危操|(zhì)疑譯者的選詩標準。估計彼時，聞一多已經(jīng)萌生了補訂《全唐詩》之念。

除研究李杜外，聞一多研究的唐代詩人還有李商隱和韓愈，甚至構(gòu)想了“唐代六大詩人之研究”，可惜他的宏大研究計劃至死未竟。

1922年6月22日，《致梁實秋》:“校訂增廣《律詩底研究》，作《義山詩目提要》，又研究放翁，得筆記少許。暇時則課弟、妹、細君，及諸侄以詩，將欲‘詩化’吾家庭也?！保?］38

1922年9月19日，《致梁實秋》:“近復細讀昌黎，得筆記累楮盈寸，以為異日歸國躬耕硯田之資本耳?！保?］70

1923年4月8日，《致聞家駟》:“年近方作《昌黎詩論》，唐代六大詩人之研究之一也。義山研究迄未脫稿，已牽延兩年之久矣。今決于暑假中成之。家中《義山詩評》四本請速寄來。勿誤勿誤!”［2］168

從美國留學歸國后，1928年，聞一多在《新月》第1卷第6期發(fā)表《杜甫》，這篇近似傳記的文章后來被收入開明書店1948年版《聞一多全集》的“唐詩雜論”部分。但實際上，從聞一多與饒孟侃的通信中可見他對這篇草創(chuàng)之文還不太滿意。朱自清在編排《唐詩雜論》的九篇文章時，本著“文稿的排列按性質(zhì)不按年代”的原則，將此文與《英譯李太白詩》置于最末。

二是1930年以后的“漸漸上題”時代，聞一多重在唐詩的訓詁和史料的考證。

1933年9月29日，《致饒孟侃》云:

所謂向內(nèi)發(fā)展的工作是如此:(一)毛詩字典。(二)楚辭校議。(三)全唐詩?？庇?，校正原書的誤字。(四)全唐詩補編，收羅全唐詩所未收的唐詩?，F(xiàn)已得詩一百余首，殘句不計其數(shù)。(五)全唐詩人小傳訂補，全唐詩作家小傳最潦草。擬訂其訛誤，補其缺略。(六)全唐詩人生卒年考，附考證。(七)杜詩新注。(八)杜甫(傳記)。(三)至(八)進行迄今已三年。至于何時完工，卻說不定。［2］265

據(jù)此可知，聞一多將1930年作為學術(shù)研究的節(jié)點，其意向是十分鮮明的。之所以說“(三)至(八)進行迄今已三年”，是因為在此期間，他集中精力研究杜甫，并構(gòu)建了全方位的唐詩研究格局。然推測其意，則“毛詩字典”和“楚辭校議”的研究尚未開展。聞一多對唐詩的研究開始由“向內(nèi)發(fā)展的工作”轉(zhuǎn)向向外，從詩歌考證到“以詩論詩”。1933年6月15日，與朱自清談初唐文學，《朱自清日記》回憶道:

一多下午來談其對于初唐文學的見解:(1)時輯類書(如藝文、北堂)之風甚盛(一多疑歐陽詢及虞世南輯此兩種類書，乃建成、元吉與太宗兩派之競爭)，而注家亦盛，如李善、章懷太子、顏師古等，故學術(shù)實盛于文學，而注家影響，實較類書為大。(2)《初學記》有事對，較初期類書更進步，對后人有所幫助。(3)聲律仍沿南朝之舊，似無新貢獻。(4)宮體仍盛。(5)太宗之倡議文學，影響未必佳，或受虞世南影響。(虞長四十歲，太宗書法亦從之——歐陽詢則習碑與虞不同。)如無太宗，陳、張或早出。又陳蜀人，張嶺南人，皆文化不多及處，乃能脫藩籬也。所論極有見。［4］

此通談話的觀點與此后《類書與詩》所論大體相當，《唐詩雜論》已呼之欲出了。

1930年，聞一多考據(jù)成果涌現(xiàn)，其研究方法雖與“預備時代”不同，然而此時期之研究對象和若干觀念在《杜甫》中已顯端倪。同年，聞一多在《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第1卷第1期至第4期連續(xù)發(fā)表《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季鎮(zhèn)淮稱“這是先生專攻中國文學最初的成績”［5］488。同年10月，聞一多在青島，臧克家回憶說:

這時候，他正在致力于唐詩，長方大本子一個又一個，每一個上，寫得密密行行，看了叫人吃驚。關(guān)于杜甫的一大本，連他的朋友也特別列成了目錄，題目:《杜甫交游錄》。還有一個抄本，是唐詩摘句，至今還記得上面的一個句子:“蠅鼻落燈花?！保?］489

此種考證的路數(shù)在對岑參的研究中得到加強，他提出“以事為經(jīng)，以詩為緯”的系年考證方法，作成《岑嘉州交游事輯》和《岑嘉州系年考證》。

考證李杜岑韓等人之時，聞一多整理《全唐詩》的工作并未中斷，但版本尚未全備，在致游國恩的信中，他說:“茲匯上洋四元，祈向貴校代購林君所編《全唐詩文引得合編》四部寄下，無任感荷?！保?］269“至于何時完工，卻說不定?！痹凇短圃娦Ｗx法舉例》中，聞一多總結(jié)了《全唐詩》舛誤的一條公式:“甲集附載乙詩，其題下的署名并入題中，因而誤為甲詩?！保?］467《全唐詩辨證》手稿稱引《唐詩校讀法舉例》有兩處:卷九郎士元《南郭留別皇甫冉》條稱“余詳《校讀法》”［7］555，原詩當是皇甫冉《潤州南郭留別》，載于郎集，鈔胥將“皇甫冉”三字寫入詩題致誤;又卷十一張南史《酬張二倉·揚子閑居見寄兼呈韓郎中左補缺皇甫冉》條附“說見《校讀法舉例》”［7］556，同樣是皇甫冉詩誤入之例。

聞一多在給饒孟侃的信中談到，他已看到《全唐詩》訛誤頗多、版本未善、收羅不全等諸多缺點。鑒于此，他進行了箋注，如《說杜叢鈔》;校勘，如《全唐詩?？庇洝?輯佚，如《全唐詩匯補》《全唐詩續(xù)補》;辨?zhèn)?，如《全唐詩辨證》;詩人生平考訂，如《全唐詩人小傳》《唐詩人登第年代考》和《唐詩人生卒年代考》?！?937年10月28日，先生在長沙，由朱自清先生介紹，與孫望先生晤談研究唐詩問題。時先生正從事《唐詩人登第年代考》和《唐詩人生卒年代考》的著作?！保?］496像聞一多這樣如此全方位地研究唐代詩歌及其詩人，在當時的學術(shù)界尚無出其右者?！罢嬲J識到《全唐詩》的缺陷并著手對它進行全面整理的，聞一多是第一人?！保?］

二、《唐詩雜論》——“綜合的工作”

在1933年發(fā)表了《岑嘉州系年考證》(1933年《清華學報》第8卷第2期)一文后，聞一多的唐詩研究開始著重“綜合的工作”，撰寫《唐詩雜論》，以詩論詩，相繼發(fā)表了《類書與詩》《賈島》《宮體詩的自贖》《四杰》和《孟浩然》五篇文章，依朱自清說:“那經(jīng)濟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簡直是詩。”［9］聞一多在清代樸學考據(jù)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運用近代科學方法條理唐代詩歌，他的《唐詩雜論》可謂是“頂峰上的頂峰”。

聞一多論學，確定典型時代和典型作者兩個標準，唐詩便成為不二之選。他心中尚有一個中心觀念，即先走清人的道路，“校正文字”“詮釋詞義”，所謂訓詁明而后義理明。然而，“中國的文學浩如煙海，要在研究上有點成績，必須學西洋人治學的方法，先挑一兩個作家來研究，或選定一個時代來研究”［3］74。他早年是詩人，還寫過“李白篇”，“從詩到詩是很近便的路”［10］。

在中國文學里選擇一兩個典范，很容易便選定盛唐的李杜。但是，他又說:“唐代的兩位大詩人李太白、杜工部我不敢講，不配講。不能沒有自己踏實研究，跟著別人瞎講。”［11］237這是謙辭，其本意卻是要踏實研究，不蹈襲他人。在1933年給友人饒孟侃的信中，他希望到杜甫30歲左右生活過的洛陽旅游，“不親眼看看那些地方，我不知道杜甫傳如何寫”［2］265。在《杜甫》中，聞一多用詩人的筆調(diào)寫杜甫第一次出游到吳越的欣喜，為未身臨其境表示遺憾，“我們到過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去處，大概從唐朝到現(xiàn)在是不會有多少進步的。從那樣的環(huán)境，一旦踏進山明水秀的江南，風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樣的驚喜”［6］78。兩年后，聞一多赴河南安陽看甲骨發(fā)掘，看罷殷墟，又去考察了洛陽。通過實地考察印證傳世文獻的有關(guān)記載，這是聞一多在研究中常用的手段。

《唐詩雜論》的研究方法，被聞一多歸納為“分析”與“綜合”。

像我這回掮起的工作，本來應該包括兩層步驟，第一是分析，第二是綜合。近來關(guān)于某某考證，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做得不少了;關(guān)于杜甫，這類的工作，據(jù)我所知道的卻沒有十分特出的成績。［6］72-73

“分析”是指考證類的工作?！熬C合”的工作，是指通過縱向和橫向的維度對標，判斷詩人的文學史地位，比單純的作家研究更為科學?！短圃婋s論》在聞一多的唐詩研究中最為精彩，因為彼時他已經(jīng)從“分析”進入“綜合”，是用西洋的系統(tǒng)條理本國材料的典范。在傳統(tǒng)考據(jù)的基礎(chǔ)上，“把詩人的獨特成就放在時代的集體中來觀察，不但可以從共性中看出他所表現(xiàn)的時代風貌和他在其中處于什么樣的地位，同時也可以更好地比較出他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貢獻，作出恰如其分的評價”［11］239?！顿Z島》一文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種特點。

將“綜合”時代的產(chǎn)物《賈島》與“分析”時代的產(chǎn)物《杜甫》對參，賈島的“圓形”形象一覽無遺，而杜甫卻略顯“扁平”，他“談著話，嘆著氣，主人只顧忙著篩酒，或許他有意見不肯說出來，或許壓根兒沒有意見”［6］84-85。而從《賈島》中能見到的賈島，除了“形貌上雖然是個儒生，骨子里恐怕還有個釋子”［6］57的評價，還有元和長慶詩壇的動態(tài)較量。賈島獨辟蹊徑，其風格不同于韓孟詩派的奇崛硬險和元白詩派的平易淺近，“不單是晚唐五代的賈島，而是唐以后各個時代共同的賈島”［6］61。永嘉四靈、竟陵派、同光派無不全盤或者部分地接受了賈島。

聞一多講初唐詩鞭辟入里，《類書與詩》和《宮體詩的自贖》理清了唐詩的構(gòu)成程序和發(fā)展階段?！跋壬v唐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最重視一批走在時代前面的開新作家，像對初唐四杰、張若虛、陳子昂、孟浩然等人的詩，都大講特講，津津樂道，贊揚他們?yōu)槭⑻圃姼钂咔宓缆?、開新局面的不朽功績。”［11］7

關(guān)于“綜合”的研究，聞一多在1922年10月10日《致吳景超、梁實秋》信中已有發(fā)明:

景超問我讀詩底方法，我不知你是指研究還是指鑒賞。若指研究，單摘佳篇佳句是不夠的。惡篇惡句一樣地要緊。還有詩人底性格哲學，也是要從詩中抽出來的。但最要緊的，是要會generalize——看完一個人底詩——一首詩也同然——要試試能否locate his rank，classify his kind and determine his val-ue;若不能，便須再細心研究，至能為此而止。譬如我讀完昌黎，我的三個答案是，一，他應占的位置比已占的許要高一些，二，他不是抒情的乃是敘事的天才(他雖沒有作過正式的Epics)，三，他是一個新派別底開山祖師。要求這種答案，非read between the lines不可。還有歷史也有研究的價值，那便是詩人的傳記了。［2］97

就他本人研究初唐詩而言，章句家的詩、類書家的詩和“詩中的詩”，均有眼力判斷。他的《孟浩然》是從孫潤夫家藏的王維所畫的“孟浩然像”說起，《賈島》開篇勾勒賈島、姚合陰黯的形象，確乎源自性格的考量。定其品第，別其體性，估其價值，用歷史的眼光來研究，則已然是“綜合”下一階段的重心了。

三、《唐詩大系》——給民族文化“開方”

經(jīng)過“分析”時代和“綜合”時代的“故紙堆生活”，聞一多的學術(shù)研究也進入“從詩到詩”的第二次轉(zhuǎn)向了，即從“唐詩研究”轉(zhuǎn)向“詩的史”。解詁《詩經(jīng)》，校補《楚辭》，甚至用人類學、社會學、考古學、民俗學的方法研究神話之后，聞一多逐漸從“史”的角度把握中國文學的特性和文學發(fā)展的動向。20世紀40年代初，聞一多初具編撰文學史的計劃，他認為:“寫文學史必須從自己對作品的切實研究入手，不可抄襲他人的陳說?；A(chǔ)要廣、要厚，但最重要的必須先懂作品?！保?2］

聞一多所謂的文學史，就是一部“詩的史”。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古代最重要的文學作品是詩，詩至唐代為最盛，詩的格律和意境創(chuàng)造都臻于成熟，“唐人的生活是詩的生活，或者他們的詩是生活化了的”［11］115。聞一多在《文學的歷史動向》中說:

《三百篇》的時代，確乎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們的文化大體上是從這一剛開端的時期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學也定型了，從此以后二千年間，詩——抒情詩，始終是我國文學的正統(tǒng)的類型，甚至除散文外，它是唯一的類型……詩，一方面對主流盡著傳統(tǒng)的呵護的職責，一方面仍給那些新花樣忠心的服務。最顯著的例子是唐朝。那是一個詩最發(fā)達的時期，也是詩與生活拉攏得最緊的一個時期……從西周到宋，我們這大半部文學史，實質(zhì)上只是一部詩史。但是詩的發(fā)展到北宋實際也就完了……中國文學史的路線南宋起便轉(zhuǎn)向了，從此以后是小說戲劇的時代。［13］17－18

在熟稔作品——詩的基礎(chǔ)上，去探求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的規(guī)律，這條從青島時代開始的唐詩研究的荊棘之路，在一部“詩的史”誕生后即將變?yōu)樘雇尽Ｋ拇笪拿鞴艊?，只有中國具有詩教傳統(tǒng)，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儒家經(jīng)典宣傳“溫柔敦厚”和“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詩教觀，將詩賦予教育啟蒙的功能。詩闡發(fā)了維系封建精神的禮樂，“支持了那整個封建時代的文化”［13］17，不但與教育、宗教和社會生活密切相關(guān)，甚至具有“濟文武于將墜，宣風聲于不泯”［14］的崇高價值。明乎此，即可以理解聞一多關(guān)于“什么是詩”的意見:

我以為，來測度詩的不是偏見，應該是批評。對于“什么是詩”的問題，有兩種對立的主張:有一種人以為，“詩是不負責任的宣傳”;另一種人以為，“詩是美的語言”……第一種主張就側(cè)重在這種宣傳的效果方面，我想，這是一種對于詩的價值論者……對于這種不顧價值，而只求感受舒適的人，我想他們是對于詩的效率論者……這兩種態(tài)度都不是對的。因為單純的價值論或者是效率論都不是真理。我以為，從批評詩的正確的態(tài)度上說，是應該二者兼顧的。［15］217－218

僅感受詩歌華麗的辭藻和美妙的韻律，或者把詩當作宣傳的工具，作“不負責任的宣傳”，均非對待詩歌的正確態(tài)度，“詩同一切的藝術(shù)應是時代底經(jīng)線，同地方底緯線所編織成的一匹錦”［15］118。將詩歌置于時間和空間的雙重考量之中，才是聞一多的論詩方式。

朱自清評價聞一多的三個人生階段是:詩人、學者和斗士。從青島時代到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五四”歷史晚會，是聞一多的學者時期，他從唐詩研究開始，上溯至《詩經(jīng)》《楚辭》和古代神話，兼善考證和義理。他反對別人將他稱為詩歌的技巧派，在詩歌批評上，聞一多不是效率論者;同時，他也不贊同將他定位為“故紙堆內(nèi)討生活的”考據(jù)家。聞一多對臧克家說:“我不能想象一個人不能在歷史(現(xiàn)代也在內(nèi)，因為它是歷史的延長)里看出詩來，而還能懂詩?！保?］380其實他的意思是，單純的唐詩考證和專題闡發(fā)已經(jīng)沒有多大的價值，至少無法見到論者對于詩歌研究的真正功力。聞一多要做的，是編撰一部詩的文學史。他對臧克家談到具體的原因:

經(jīng)過十余年故紙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們這民族，這文化的病癥，我敢于開方了。方單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學史(詩的史)，或一首詩(史的詩)……不用講今天的我是以文學史家自居的，我并不是代表某一派的詩人。［2］380－382

他的文學史以詩為重心，在《四千年文學大勢鳥瞰》中可以見到其輪廓:

第一段，本土文化中心的摶成(一千年左右)

第一大期，黎明，夏周至周成王中葉(公元前2050—前1100)約九百五十年

第二段，本土文化區(qū)域的擴大(從三百篇到十九首，一千二百九十一年)

第二大期，五百年的歌唱，周成王中葉至東周定王八年(即陳靈公卒，國風約于此時;公元前1099—前599)約五百年

第三大期，思想的奇葩，周定王九年至漢武帝后元二年(公元前598—前87)五百一十年

第四大期，一個過渡期間，漢昭帝始元元年至漢獻帝興平二年(公元前86—公元后195)二百八十一年

第三段，從曹植到曹雪芹(一千九百一十九年)

第五大期，詩的黃金時代，東漢獻帝建安元年至唐玄宗天寶十四載(公元196—755)五百五十九年

第六大期，不同型的余勢發(fā)展，唐肅宗至德元載至南宋恭帝德祐二年(公元756—1276)五百二十年

第七大期，故事興趣的醒覺，元世祖至元十四年至民國六年(公元1277—1917)六百四十年

第四段，未來的展望——大循環(huán)

第八大期，偉大的期望［13］22-36

聞一多將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作為中國文學的分水嶺。從文學史來看，這種大轉(zhuǎn)折于詩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唐高宗麟德二年至唐玄宗天寶十四年，是“詩歌的盛世”?！皬奶瞥鹞覀兊脑姲l(fā)育到成年時期了，以后便似乎不大肯長了，直到這回革命以前，詩底形式同精神還差不多是當初那個老模樣(詞曲同詩相去實不甚遠，現(xiàn)行的新詩卻大不相同了)?！保?5］119詩至盛唐發(fā)展到頂峰，無怪乎聞一多將唐朝稱作“詩的唐朝”。

聞一多評鑒唐詩的整體風貌既非考證，亦非雜論，而是選本——《唐詩大系》。關(guān)于選本，魯迅有一段的論:

凡是對于文術(shù)，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fā)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博覽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集，一法也，如《文選》是。擇取一書，刪其不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新書，又一法也，如《唐人萬首絕句選》是。［16］

聞一多給民族文化的病癥開“方單”。而“藥方”是什么呢?“我們的選本是一個治病的藥方”。［15］220聞一多意在用自己的標準取舍唐詩，使《唐詩大系》成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建立兼顧效率與價值的詩學觀。他在《詩與批評》中提出了期待:

我們知道凡是能夠永遠流傳下去的東西差不多可以說是好的，時間和讀者會無情地淘汰壞的作品。我以為我們可以有一個可靠的選本，讓批評家精密地為各種不同的人選出適于他們的選本，這位批評家是應該懂得人生，懂得詩，懂得什么是效率，懂得什么是價值的這樣一個人。［15］220

在《詩與批評》文末，聞一多說:“但是，誰是批評家呢?我不知道?！保?5］223此是反語，他不僅以文學史家自居，還是以批評家自居的。至少，在1941年左右，聞一多已經(jīng)整理了大量的唐代詩歌和詩人資料。他曾對寄寓在他家搜集畢業(yè)論文資料的鄭臨川說:“這是我多年抄集下來關(guān)于唐代詩人的資料，好些是經(jīng)過整理的?！保?1］5聞一多有意做詩的批評家，而且致力于編制“技術(shù)高、技術(shù)精”［15］222的選本，鄭臨川說:“當我替先生抄寫整理《唐詩大系》選詩的篇目時，先生曾告訴我，這些篇目每年要審定增損一次，可見先生對唐詩的研究仍然沒有中斷?！保?1］224

從1933年在《致饒孟侃》的信中制訂唐詩的詳盡考證計劃，到1944年在昆明中法大學教授中國文學史的大綱《四千年文學大勢鳥瞰》，聞一多的唐詩研究路徑經(jīng)歷了從“分析”到“綜合”再到“開方”“治病”三個階段。他不僅在“故紙堆內(nèi)討生活”，即便在故紙堆中，也努力做“殺蠹的蕓香”［2］381;而且用文學史家的眼光觀照詩歌，將詩反映出的詩人的個性和良心作為選家標準，不斷對詩歌、詩人和詩史進行補充和修訂，呼吁時人和后人留心因個人主義興起而忽略詩的社會價值的趨勢，借以革除單用效率論來批評詩的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