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建雄,馬 珂
黃震(1213—1281)字東發(fā),慶元府(浙江寧波)慈溪縣人,學者稱其為于越先生。寶祐四年(1256)登第,擔任南宋中央和地方官計20年,是南宋末年著名的理學家、史學家和憂國憂民的能吏。度宗時,為史館檢閱,參與編修寧宗、理宗兩朝《國史》《實錄》,個人著述主要有《黃氏日抄》(后稱《日抄》)97卷、《古今紀要》19卷、《戊辰修史傳》1卷、《古今紀要逸編》1卷。清代學者全祖望認為,四明之專宗朱氏者,東發(fā)為最?!度粘钒倬?,躬行自得之言也。①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884頁。作為朱子學派的后學,黃震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要談理,但他反對空談性理,而是將其落到實處。他曾論孔子于性理,舉其端而不盡言,或言之,必要之踐履之實,固可垂萬世而無弊。②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63頁。在此基礎上,他引朱熹于《學而篇·入孝出弟章》“或問”篇所載蘇氏之說云:“今之教人者,不亦異乎!引之極高,示之極深……教者未必能,而學者未必信……務以誕相勝也,風俗之壞,必自此始矣。”③朱熹:《四書或問》,《朱子全書》第六冊,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22頁。并由此闡發(fā)“晦庵豈不悟蘇氏此語之為譏伊川哉?而載之‘或問’,其懲伊川門人之弊歟!”④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7頁??隙ㄖ祆鋵Τ淌祥T人誤入歧途的批評。更有意味的是黃震援引陸九淵之說作為映襯,陸氏曾論空談性理之無益,在與趙然道書中稱“當今之世……所謂講學者,遂為空言以滋偽習”,①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8頁。由此表達對空談義理的不屑。黃震的學術研究與同時代學者的認識和實踐既有相似的一面,也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空談義理,學術研究不脫離實際,盡量與現(xiàn)實生活緊密聯(lián)系。在南宋末年內(nèi)憂外患深重的時代背景下,繼承和發(fā)揚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給予關懷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既有其現(xiàn)實性,也有其必要性。
從《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所記載的北宋歷代諸多制度設計或有針對性的改革可以看到,大臣往往以唐代相關制度作為討論的起點,唐宋沿革在制度層面上表現(xiàn)得較為突出,因此學者們對唐代的制度研究也往往將著眼點落到現(xiàn)實。比如《日抄》中針對韓愈《送許郢州序》所云:“為刺史者,恒私于其民,不以實應乎府;為觀察使者,恒急于其賦,不以情信乎州。繇是刺史不安其官,觀察使不得其政,財已竭而斂不休,人己窮而賦愈急?!雹陧n愈:《韓昌黎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91年,第278頁。黃震考刺史,漢監(jiān)司之名,在唐為州一級長官,如宋時之太守,蓋守郡者。觀察使,唐監(jiān)司之名,宋時去其權,僅存虛號,在唐代則專有一道之兵,所掌財權重于宋代的監(jiān)司。唐代觀察使掌握地方的兵權和財權,其向支郡刺史征取賦稅,猶如宋時州郡催促縣道繳納財賦。重要的在于,黃震認為,征取之欲無厭,生民之出有限,韓愈謂府常急于財可,謂州常私于民不可,“府既急于財,而州又不私于民,則竭下奉上,患將安極?此事豈可使州與府同耶!”“見觀察使督賦支郡之難,而未見支郡督賦百姓之難尤可念耶?”③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826頁。黃震本身做過此類官職,對刺史和觀察使的歷史變遷、行使職責的權限以及各自關心的目標認識得很清楚,因此能夠聯(lián)系現(xiàn)實,抓住關鍵給予分析。與洪邁于《容齋三筆》卷七“唐觀察使”條所考“韓皋為浙西觀察使,封杖決安吉令孫澥至死。一時所行大抵類此,然每道不過一使臨之耳。今之州郡控制按刺者,率五六人,而臺省不預,毀譽善否,隨其意好,又非唐日一觀察使比也”,④洪邁:《容齋隨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09頁。關注點各有所側重。
針對曾鞏所上“乞賜唐六典狀”,黃震以為,唐初以尚書、中書、門下三省預天下事,至六官所主,則一本于尚書。但開元十四年(726),張說罷中書令為尚書右丞,不知政事,“自此政歸中書,而尚書但受成。神廟印六典賜近臣,其書稱中書令張說撰,疑張九齡所為,不過述先代遺法。時尚書已不得其職矣”。⑤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931頁。其考辨關注宋代與此關聯(lián)的中樞機構的變遷,尤其涉及神宗時期的有關制度改革。又如針對韓愈的《上張仆射書》,黃震將唐宋時期相關制度的沿革做了梳理。⑥韓愈:《韓昌黎全集》,第251頁。唐制,持節(jié)某州諸軍事,即以節(jié)度使統(tǒng)支郡之權,而其屬有兩,州院和使院,前者即宋代的曹官,于宋時為錄事參軍之居,后者即宋代的職官,于宋時為僉廳,不以使院稱之,唯都吏孔目官所居。尚名“使院”,即其遺稱。⑦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824頁。韓愈《愛直贈李君房別》一篇謂,李君房在南陽公之側,有所不知,知之未嘗不為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嘗不為之言。⑧韓愈:《韓昌黎全集》,第199頁。黃震以為:“今之賓僚于所事,猶古者卿大夫士于諸侯,蓋有君道焉。自封建廢而為郡縣之吏,自世卿易而為遞遷之官,萍梗相逢,休戚無關,而治道遂不可以望古。若李君房,其行古之道者乎?”⑨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822頁。一針見血地指出古今官員及僚屬關系變化的實質(zhì)。又就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內(nèi)所云:“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雹夙n愈:《韓昌黎全集》,第51頁。黃震指出,“唐之判司簿、尉類然歟?然唐人之待卑官雖嚴,而卑官之行法于人,猶得以伸其嚴”,如劉仁軌為陳倉尉,搒殺中貴人折沖都尉魯寧,“我朝判司簿、尉以待新進士,而筦庫監(jiān)當不以辱之,其于判司簿、尉,視唐重矣。奈何朝廷視之雖重,世俗待之益卑,苦役苛責,甚于奴仆。官之辱,法之屈也。此事關系世道”。②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816頁。對宋代相關職務的地位與權限較唐代的變化作了比較分析。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二十八“職官受杖”條論唐宋之有關現(xiàn)象時部分采納了《日抄》中黃震考證的內(nèi)容。③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長沙:岳麓書社,1994年,第995頁。
黃震對歷史地理的考證更是與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主要表現(xiàn)就是高度重視對水患的治理。他認為治理水患首先要搞清楚河流的來龍去脈,也就是從歷史地理的角度進行考察,才能采取行之有效的防治措施?!度粘肪戆耸d其論太湖震澤泄洪的策問,集中反映了黃震治水的基本思想,卷八十四“代平江府回裕齋馬相公催泄水書”,則從歷史和現(xiàn)實的角度論述吳中水利之得失,與上述策問遙相呼應。其分析論述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揭示出造成當?shù)厮嫉牡乩硪蛩睾腿藶樵颉|S震考察太湖水系之原委后指出,就源頭而言,溧陽之上有五堰,用以節(jié)制宣、歙、金陵、九陽江之水;宜興之下有百瀆,以疏導荊溪所受諸水,此等都是湖水的源頭,卻長久得不到治理。江陰以東,置運河十四瀆,泄水以入江;宜興而西,置夾苧于與塘口、大吳等瀆,泄西水以入運河,這些都是泄水支流,也長久得不到治理?!罢饾晒掏录{眾水者也,源之不治,既無以殺其來之勢;委之不治,又無以導其去之方。是納而不吐也,水如之何不為患而可諉之天災耶?”④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270頁。
第二,肯定前人因地制宜治理水患的成功經(jīng)驗。他指出吳中所在水系皆源高而流下,故泄之容易。惟獨此郡西南,受荊溪以上江東數(shù)郡水,地勢卻高,東北自昆山之太倉連亙常熟,地勢也高。造成諸水反流而趨內(nèi),四面皆源,獨其中受水之流水,反蓄而不泄。故古人于宜興以西金陵管下,設為伍堰,使西南水不入荊溪,而由分水、銀林二堰入伍子胥伐楚之運河,以入大江東北;又于昆山、常熟以東之橫塘設斗門等,閉高地之水以自溉高地之田,使水不得反而趨內(nèi)。由此肯定古人措置四境之高仰如此,“隨地形而為之計,則亦曲盡其妙”,進而感嘆現(xiàn)實中有關工程“第廢壞已久,有非一旦可復”。⑤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276頁。
第三,剖析吳中湖水入海一途興廢的得與失。黃震考吳地中間,不僅太湖三萬六千頃,而且長洲有沙湖、尹山湖,常熟有昆承湖,昆山有陽城湖。他如邪塘等諸瀼、黃天等諸蕩、市宅等諸村,皆蓄水深處,脈絡無不與太湖貫通。水面闊遠,止憑借吳松一江,通注入海。若中間地卑水聚,不能以時入海,則又成為塘浦。浦者導諸處之水皆自趨吳松江以入海,塘者防水不得入民田,必使由浦以入于江。塘浦原有一百三十二條,浦之寬二三十丈,塘之高大約二丈。大要使浦高于江,江高于海,水駕行高處,“而吳中可以無水災。古人之為此,夫豈一日一人之力?”⑥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276頁。至黃震生活的時代,這些塘浦已不存在(具體原因見此下第五點)。另吳松江入海一途,舊有安亭江,由青龍鎮(zhèn)入海,罔利者慮其走商稅,將其堵塞;又有白蜆江以通青龍,后來也被堵塞而作為耕地使用,湖水因此更加郁積,也就是黃震所說的,自景祐以來,歲歲講求,迄無成功。蓋但知泄水,而??诩雀撸翘疗植豢尚?。“舊說具區(qū)(筆者按,太湖之古稱)三萬六千頃,積之既多,泄之已難”,“湖之浸淫,又不知其比舊增多幾千頃,非原委之不究而致然耶?”⑦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270頁。
第四,對整個北宋時期吳中水利建設的缺失做了回顧。蘇軾知杭州時曾將單鍔之說進于朝,請去吳江石塘,謂慶歷間欲便糧運,筑吳江岸,介于吳松江、震澤之間,洪水退去始澀而歲為災,故請置千橋以易之,黃震認為此“可謂得其襟要者”。但他進一步考察后又實事求是地指出,“海濱高仰,江尾茭淤,使震澤之水驟入江,而松江之水未能驟入海,正恐并吳江岸以東茫然皆一震澤也,而何以制之耶!鍔則謂茭淤之漸生,皆原于江流之不迅。茍東下之勢峻急,則漲塞之患立空。此說可保其不害民田否?且地勢中低而外仰,何以遽得其峻急耶?禹之治水也,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其法于其下導之也。吳江岸茍未易輕議,盍自其當先者耶?”①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271頁。根據(jù)地理形勢的自然形態(tài)指出單鍔的建議并不可行。此外,王覿也曾奏開海口諸浦,宋廷也疑不敢行。范仲淹守吳,曾開茜涇,亦止一時一方之利,而劉愨按行,建議開???,宋廷則反有風濤駕入之憂。唯獨熙寧初,郟亶力請于朝廷,曾起六郡三十四縣之人以修塘,結果吏民喧訴,擊墜幞頭,卒鳴鐃散眾而止。政和六年(1116),朝廷下令修平江諸浦三十六閘,差趙霖措置,通役六十四萬余工;宣和初再措置,支見錢四十一萬貫有奇,卒又勾收人吏送獄根磨而止。結果使得后來浦閘盡廢,較以往更甚,而海沙壅漲,又以往之所無,由此黃震得出“地之高下,非人力可移;沙之壅漲,非人力可遏。惟復古人之塘浦,駕水歸海,可冀成功”②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277頁。的精辟結論。
第五,進一步分析南渡以后造成水患的人為因素。他說,國朝幅員萬里,觀聽不接。南渡生聚益繁,各便已私,上焉之五堰既以不便木箄往來而損壞,江東數(shù)郡之水盡入太湖;下焉之堽門、斗門又為側近勤耕而毀壞,昆山、常熟二縣之水反流入內(nèi)地;中焉之塘浦,則或因行舟及安舟之便而破,其圩或因人戶請射下腳而廢,其堤或因耕墾增辟而攘斥其舊來之浦,“凡今所謂某家洪、某家涇者,皆古塘浦舊地。于是蕩無堤障,水勢散漫,與江之入海處適平。退潮之減未幾,長湖之增已至;小迅之隨去未盡,大迅之擁回反多。往復洄洑,水去遲緩,而一雨即成久浸矣”。因此,他感嘆:“古人合江浙數(shù)郡之規(guī)模而成之,慮及萬世;后人求一己田宅之利便而壞之,見止一時。壞之既久,則復之甚難?!雹埸S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276—2277頁。
最后,他總結指出,三江入則震澤定,震澤定則浙右無水災;浙右無水災則行都之根本固,民生不匱而軍餉足,事孰大于此者!“夫何一雨為虐,水今三月猶未退,望有秋者號天于野,而議勸糴者齦舌于庭?是束手無策而坐視公私之交病也,不亟是圖,患將安極耶?伊欲禹跡之三江皆入,于今吳松一江之七十二浦皆泄水,決運河所置泄水之一十四瀆皆復于江,而五堰以西諸水不復入震澤,以重其泛濫之勢。源委悉治,圩塘復舊,天雨雖甚,水不為災,是神禹之功復續(xù),而我朝萬世永賴也?!雹茳S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271頁。
上述分析具體而又全面,既有對歷史經(jīng)驗的系統(tǒng)總結,更有對現(xiàn)實因素的深入思考;既有對自然環(huán)境限制條件的充分尊重,還有對人為因素造成破壞的深刻反省,由此體現(xiàn)出一位學者將學術研究與現(xiàn)實問題的探究有機地加以結合的優(yōu)良品質(zhì)。
重視探討民族關系并以史為鑒是黃震所處時代的特殊條件在其身上的具體反映,也是其論史的一個重要方面。在考評《春秋經(jīng)》的過程中,黃震對中原諸國與戎狄之間的折沖樽俎,既有強調(diào)夷夏之辨的傾向,同時也有主張自尊自強觀照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如《春秋》隱公二年春載,公會戎于潛。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0頁。黃震以為,說者多謂譏隱公不當與戎會,是責人于難也,“亦公不能自強也”。⑥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62頁。同年八月庚辰載,隱公及戎盟于唐。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0頁。黃震再次強調(diào)“不得已而與盟可也,終不能自強則非矣”。②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63頁。成公十二年秋載,晉人敗狄于交剛。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855頁。黃震引戴岷隱曰:“春秋于晉敗狄之事,纖悉備書,幸中國之猶能自強也。”④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372頁。襄公二年載,冬仲孫蔑會晉荀罃?shù)扔谄荩斐腔⒗?。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23頁。黃震針對后人相關見解指出:“今晉取此險,則可拒楚以安中國。諸儒之為此說者,豈不知夷夏之辨耶?何不責鄭之不從晉,反責鄭之不守險也?!雹撄S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388頁。以上反復申論的“自強”其實恰恰表達出其自身對宋王朝與北方強敵相處時所抱持的一種期待。
黃震還就《史記》之“匈奴列傳”論述了漢匈關系以及中原政權所應采取的策略。首先,他梳理了先秦至秦漢時中原政權與戎狄相處的基本走向,“大抵以其視中國為強弱。夏道衰,而狄始大”。周王朝之興起,稱其為荒服;周道衰,戎狄又世世為患。秦統(tǒng)一天下后筑長城,頭曼單于乃北徙。秦末群雄征戰(zhàn),冒頓復興,漢高祖不免白登之圍,“非其視中國為強弱哉!”⑦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574頁。也就是說,北方民族之強弱完全伴隨中原政權之盛衰而起伏。其次,他具體分析秦漢與先秦時期政治形勢的變化以及相應的對付北方民族政策的改變所產(chǎn)生的影響。他認為秦漢之待夷狄,不可與三代相比擬。三代以天下為公,諸侯各自為守,遇到外族來患,方伯聯(lián)合諸侯用兵將之驅除而已。秦漢以天下為私,自京師去匈奴塞上,皆天子所自制,邊塵稍驚,勞民萬里,雖鞭之長卻不及馬腹,因此秦之備胡,不得不出于長城,“然此毒民之事,悖謬之舉,適以自斃,不可為也”。因此,漢初為求得安寧,不得不與其訂城下之盟,雖然黃震認為婁敬遣公主之說不可用,但對孝文帝賜之書所稱天不頗覆,地不偏載,使兩國之民若一家子,下及魚鱉,上及飛鳥,跂行喙息,蠕動之類,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⑧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903頁。不由贊賞道:“嗚呼大哉!言乎文帝之心,天地之心也!持之堅,行之久,至孝景世,終無大寇?!痹u武帝時阻擊匈奴,兵連禍結,使天下生靈肝腦涂地,“然匈奴益驕,亦終不我服。回視文、景之世,得失何如哉?”并由此聯(lián)系到宋初太祖時的策略,不過因李漢超輩使自為之守,而邊烽之警自不接于廟堂,故稱“守在四夷,三代公天下之事也;兼愛南北,文帝得處之之道也。內(nèi)兼制諸夏如漢,而外因疆圉之臣以御邊,如三代其待夷狄之得,自有天地以來,未有如我太祖者也。不使守封疆者久任世襲,而欲身制萬里如在目睫,天下無是理也。武帝窮追,且不能得其要領,夷狄之患,如之何不日接于中國耶?”⑨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574頁。
進而他就《漢書·匈奴傳》所載更加明確地將宋以前中原政權與匈奴的關系分為兩個不同階段,其策略各有得失。第一階段為帝制以前,五帝三王時代,君主無富天下之心,己所自治者不過千里以待諸侯,而又卿大夫食采在焉。自侯服以至要荒,以至要荒之外,皆使各臣其民,各賦其土而已,不過以德為天下之共主,莫不尊親用是道也,何夷狄之足患哉?第二階段為帝制以后,“自秦去封建而郡縣之,必使尺地寸天悉為己私……以一人之智力而欲兼制四海九州島之廣,雖使五帝三王復生于封建既壞之后,亦未知所以為計矣”。由此,他再次肯定“漢世綏御之方,竊謂于不得已之中而曲為之處,惟文帝為得”,文帝初即位,使告諸侯四夷從代來意,量時度宜與匈奴復修和親,尉佗自帝,亦溫辭以感服之,匈奴或背約入寇,逐之出塞即止。⑩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764頁。然而,到漢武帝之時信聶翁狙詐之說,兵連禍結,海內(nèi)蕭然,“董生之論,似過于弱,而實足以藥武帝之膏肓”。針對有學者稱宣帝以后,外族款塞入朝皆武帝所致,不一勞者不永佚,武帝之功居多,他予以駁斥,認為此“又不思之甚也。盛極必衰,理有固然。五單于爭立,癰自內(nèi)作,不得已而求救,在漢何力之有?……勞師費財,賞賜巨萬,視文帝之費幾倍焉,是亦不得而巳乎?”①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613—1614頁。上述論辯也是有感而發(fā),既與北宋末年與女真聯(lián)合滅遼終遭靖康之恥的反思有關,也鑒于孝宗開禧時倉促北伐遭致潰敗的慘痛經(jīng)歷相聯(lián),表達其對南宋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之情。
彰顯黃震歷史研究的現(xiàn)實主義情懷,突出體現(xiàn)在他針對葉適有關內(nèi)政外交建言所做的評價。黃震考《水心別集》乃葉適論治之書?!秳e集·后總》有其救世之策,極論本朝兵以多而弱,財以多而乏,任法而不任人,一事以上盡出專制,而天下之勢至攣縮而不可為。②葉適:《葉適集》,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845—851頁。黃震評其激烈憤痛開闔數(shù)萬言,但論治猶醫(yī),論已壞之證易,而求必效之方難。何以言之?對此,他首先提綱挈領地加以概述:
水心始論歷詆本朝先正大臣無一知治體,而要其究極,乃謂不能如秦之強;始論必欲取幽、燕,守關塞然后可以立國,而要其究極,乃欲于東南一隅,更裂兩淮、江南、荊湖而授之人;始論欲盡省養(yǎng)兵之費以寬民,而要其究極,乃欲買官田,召民租佃如私家,以贍兵食。夫其欲取幽、燕者,欲強其國如秦也;欲省養(yǎng)兵以寬民者,欲厚其力取幽、燕也;欲買官田者,欲省以民養(yǎng)兵之擾也。千條萬緒,宛轉鋪張,而卒歸宿于買官田。③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062—2063頁。
由此提煉出葉適將宋之能否強盛如秦取決于是否能奪取幽燕,能否奪取幽燕又取決于所養(yǎng)之兵,能否養(yǎng)好兵又取決于是否能減輕百姓負擔,能否減輕百姓負擔又取決于政府能否提供官田供百姓耕種的相互關聯(lián)的基本認識。內(nèi)政優(yōu)劣決定了外交之成敗,經(jīng)濟基礎決定政治軍事的成效,看似合理,但基于他對基層盤剝層層加碼必然性的了解,在對葉適脫離現(xiàn)實的理想規(guī)劃做了深刻細致剖析的基礎之上,對其倡議的可行性做出了否定,指出:
買官田,果必效之方否耶?世降俗漓,法密文弊……人情之于剝民,如蚊蟁吮血,茍有其隙,不約胥會。所謂監(jiān)官一員,必且增監(jiān)門,必且增斛面,必且以機察提督,江湖乞丐之靡,必且干勢要挾,闊書求為司門,求為敖口,求為催租官,況于吏卒,何可預防?數(shù)之一者,必且增而十;數(shù)之十者,必且增而百,況其私取何可預限?官租之贏既倍,而吏卒之擾又煩,正恐佃戶逃而追業(yè)主,業(yè)主逃而追親丁,不特繞城三十里地荒民散,四境亦蕭然矣!水心乃曰所行止傅城,而數(shù)百千里不預聞焉,豈但思其利而不暇思其害者乎?且水心遍舉本朝法度,凡其為利,無一非害。祖宗之思慮亦深于水心矣,久且不能無害。豈水心之官田獨能保其無害者乎?嗚呼,必水心之言用也,天下之擾久矣。④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062頁。
其剖析具體細致,客觀而又現(xiàn)實,避免理想化的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此相聯(lián)系,他認為葉適能力主恢復是為正,反斥張浚則屬大言;能力詆本朝兵財靡弊,天下而至于弱是為正,欲割兩淮、江南、荊湖,棄諸人,以免養(yǎng)兵,獨以兩浙為守,又欲抑三等戶代兵,則為靡弊削弱之尤者。⑤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038頁。
總體而言,如何抗御外敵是葉適建言的核心要點,黃震聯(lián)系歷史及自身的思考表達了對此問題的強烈關注。他梳理了三代至秦漢以來中央集權的加強以及與外族關系的發(fā)展歷程后指出,唐虞三代所自有唯千里,若侯服以至要、荒,則聽其人之自守,“不過道懷以德,接以禮,故事少而國易治”。秦、漢盡并天下,制于一人,甚至反為夷狄,于夷狄殺無辜之民,以貪非其有之地,“鞭長不及馬腹,而國無寧日矣”,并因此肯定太祖內(nèi)收藩鎮(zhèn)兵,“使無諸侯強大如封建末流之弊;外因邊酋各為守,無直鄰強敵如秦、漢守塞轉粟戍兵之擾。處混一之勢而能周盡天下之慮”。可見“必欲計二虜、定西北為盡天下之慮,談何容易耶?”對葉適脫離實際的建言深不以為然。葉適又備言南渡曲折云云,黃震做出了自己的總結,認為“中原不失于南渡之前,因南渡而后中原失”。①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050頁。并曾論靖康而后,中原尚有三次恢復的機會,“我朝當陽九之厄,所失才河北三數(shù)郡,中原固自若也。汪、黃謀擁駕而南,宗忠簡二十五疏,力請還京而不見聽。忠簡憂死,中原始失,可不痛哉!”②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910頁。至孝宗時,“已非南渡初憤痛方新、機會鼎來之比,況湯思退、史浩諸人遇中原思歸者則還之虜,使甘心焉,儒生尚何以空談為哉?”③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050頁。故其評葉適淳熙上殿以復仇為第一大事,至開禧用兵,又指以為至險至危事,“宜識事機者”。但對他猶為韓侂胄用金陵之行一語不踐而感到惋惜,感嘆“兵固非為士者所宜輕言,非言之難而為之難也”。④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025頁。
針對葉適請分兩淮、江南、荊湖、四川為四鎮(zhèn),以當時駐扎之兵委之各鎮(zhèn),財賦皆得自用,朝廷不再輸送,則經(jīng)總制鎮(zhèn)可罷,而中央政府也得以減輕負擔。黃震以為葉適欲寬朝廷者,實際上欲寬民。就此,他做了深刻的剖析:一則,朝廷不予四鎮(zhèn)財賦支持,四鎮(zhèn)何以養(yǎng)兵?將不各竭其民乎!二則,他認為宋以仁立國,柔弱之弊大略似周,而夷狄之禍亦略似周,“周東遷不復振,我南渡能復振者?”從當時政治形勢的發(fā)展強調(diào)宋政權對外政策采取以守為主的必然性。三則,從加強中央集權的角度分析。認為“可更盡舉州縣棄之四鎮(zhèn)乎?且水心獨不聞唐之藩鎮(zhèn)乎!”太祖懲其弊而盡收諸道兵財之權,今若復棄之四鎮(zhèn),“四鎮(zhèn)將各竭民力以自固,我亦將何所取以制四鎮(zhèn)?”“若四鎮(zhèn)之說行,天下事去久矣,豈特不能寬朝廷而已哉!”也就是必然重蹈中晚唐之覆轍。四則,葉適既欲分四鎮(zhèn)以寬朝廷,又欲籍三等以上戶為兵,罷廂禁軍、弓手以寬州縣,“州縣縱寬,民不愈擾乎?且兩淮、江南、荊湖儻屬四鎮(zhèn),朝廷所自有,不過兩浙,兩浙將何以制四鎮(zhèn),州縣又烏乎寬?”⑤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2060頁。批評其政策既不能達到控制擁有實權的地方強藩的目標,也最終無法解決基層越發(fā)沉重的負擔。
黃震對葉適建言的評價凸顯其知人論世的基本態(tài)度,也就是能夠將歷史人物的言行與其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加以辯證地分析,同時又能從現(xiàn)實生活的角度出發(fā),對歷史人物論述的可行性、合理性做出綜合判斷,由此提出符合實際的正確認識。
黃震觀照現(xiàn)實的治學旨趣,尤其反映在他對宋代理學發(fā)展的關注和探究上。《日抄》“讀本朝諸儒理學書”“讀諸儒書”部分多達十三卷(卷三十三至卷四十五),既有關于學派宗主的介紹、學派學術要點的輯錄與評論,也有對學術淵源與學統(tǒng)分合的辨析,卷中或宏觀綜論,或微觀探析,或考訂評鑒,兼具思想和史料價值,與學案體極其相似,我們不妨說它就是一部簡明扼要的宋代理學史。其中,他在注重對理學一脈相承關系梳理的同時,注意對理學正宗與較多摻入佛教禪學因素的人物加以區(qū)隔,進而將其分流情況做了重點強調(diào),使宋代理學的傳承演變變得眉目清晰。重點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是黃震所強調(diào)的理學源流的離合變遷。他說,本朝理學,起于周敦頤,盛于程頤。程子之門人,以其學傳世者,楊時、謝良佐、尹焞為最顯。其后楊時三傳而至朱熹,始裒萃諸家而辨析之,程門之學因以大明。故他撰讀先儒諸書,始于周敦頤,次以楊時、謝良佐,以見其流雖異而源則同;又次以尹焞,以見源雖異而其流有不變者;后次以張九成、三陸,以見其源流之益別。黃震指出,謝良佐、楊時雖均略染禪學,而楊時傳之羅從彥,羅從彥傳之李侗,李侗亦主澄心靜坐,乃反能救朱子之幾陷禪學,一轉為大中至正之歸。①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476頁。最后至朱熹所傳之黃干,成其始終。黃震的考察分析可謂準確精當。
第二是黃震特別予以關注的謝良佐和尹焞所起的正反兩方面的作用。他認為,謝、楊二人皆不免略染禪學,唯尹焞堅守不變。黃震論謝良佐所言信得命及,養(yǎng)得氣完,力去矜夸,名利不得而動,殆為百世師可也。第因天資之高,必欲不用其心,遂為禪學所入。雖自謂得伊川一語之救,不入禪學,而終身常以禪之說證儒,未見其不入也。但謝良佐以禪證儒,是非判然,后世學者尚能辨之。謝良佐死后,“往往羞于言禪,陰移禪學之說,托名儒學之說,其說愈高,其術愈精,人見其儒也,習之不知已陷于禪,此其弊則又甚矣!”②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476頁。至于尹焞,黃震認為他雖亦以母命誦佛書,而未嘗談禪,能恪守其師說而不變。且高宗中興,崇尚儒學之初,程門弟子唯尹焞在,故以尹焞次謝良佐,以明斯道之碩果不食,而程門之學,固有不流于佛者。黃震又指出,尹焞力辨程門之《語錄》為非,其后朱子追編《語錄》,又力辨尹焞之說為非,“然晦翁搜拾于散亡,其功固大,和靖親得于見聞,其說尤的。今觀程錄,凡禪學之所有而孔門之所無者,往往竄入其間,安知非程氏既歿,楊、謝諸人附益邪?是雖晦翁不敢自保其于編錄,猶深致其意,謂失之毫厘,其弊將有不可勝言者。然則和靖力辨《語錄》之說,其可廢也哉!”③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477頁。由此肯定尹焞的貢獻,黃震的分析評價十分到位。
第三是黃震所做的正本清源的工作。他指出,本朝理學,雖至伊、洛而精,實自安定胡先生、泰山孫先生、徂徠石先生三先生而始,故朱熹有“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之語。黃震稱己“既讀伊、洛書,抄其要,繼及其流之或同或異,而終之以徂徠、安定篤實之學,以推發(fā)源之自,以示歸根復命之意,使為吾子孫毋蹈或者末流談虛之失,而反之篤行之實”。④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534頁。黃震的追根溯源符合實際。
對北宋時期幾位大家的學術貢獻給予實事求是的分析評價,也體現(xiàn)出黃震關注現(xiàn)實的學術史研究旨趣。如他論歐陽修所撰《春秋論》,謂學者不信經(jīng)而信傳,不信孔子而信三子;隱公非攝,趙盾非弒,許世子止非不嘗藥,亂之者三子也;起隱公,止獲麟,皆因舊史而修之,義不在此,⑤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05—310頁?!白吭罩姡x《春秋》者可以三隅反矣!”⑥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869頁。贊賞其疑經(jīng)辨?zhèn)蔚膽B(tài)度和始創(chuàng)性的學術貢獻,這與兩宋時期疑古辨?zhèn)嗡汲迸d起的現(xiàn)實也有密切的關系。盡管他又對歐陽修《傳易圖序》言今《周易》所載非孔子《文言》之全,皆出乎講師臨時之說。且謂今行世者,唯有王弼《易》其源出于費氏,孔子之古經(jīng)亡矣。黃震稱“此公一人之言爾”,⑦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881頁。表達出不太贊同的態(tài)度,因而顯示出一定的局限性。他對歐陽修所撰的《集古錄》的學術貢獻給予肯定,贊其“多收墟墓碑間有事跡與史不同者,以證史之訛缺”,⑧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895頁。則顯示出黃震在學術思想上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意識,他對宋代興起的將考古發(fā)掘文物與文獻相互參訂的學術風氣的現(xiàn)實給予認同。黃震評價蘇軾,一則贊嘆東坡之文,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至其混浩流轉、曲折變化之妙,則無復可以名狀。蓋能文之士,莫之能尚也。而尤長于指陳世事,述敘民生疾苦。二則將蘇軾一生為文分為兩個階段,指其年少氣銳,尚欲汛掃宿弊,更張百度,有賈太傅流涕漢庭之風;及既懲創(chuàng)王氏,“一意忠厚,思與天下休息,其言切中民隱,發(fā)越懇到,使巖廊崇高之地,如親見閭閻哀痛之情,有不能不惻然感動者,真可垂訓萬世矣!”⑨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919頁。將學者的創(chuàng)作與時代環(huán)境及個人際遇聯(lián)系起來分析評價,一定程度上彰顯出黃震自身關注現(xiàn)實的情懷。
對曾鞏也能做出實事求是的評價,稱其與王安石俱以文學名當世,最相好,且相延譽。其論學皆主考古,其師尊皆主揚雄,其言治皆纖悉于制度而主《周禮》。王安石更改官制,曾鞏多為其擬制誥以發(fā)之,“豈公與荊公抱負亦略相似,特遇于世者不同耶?”①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939頁。并對此加以申論,批評了自古以來重法不重人的弊端,所謂古人有言:有治人無治法。三代之治忽,各系其君之賢否,法之詳未聞焉。三代君臣之謀猷,亦未嘗有一語及于法者,詳于法,必略于人,秦法之密,漢網(wǎng)之疏,其效亦可睹矣。黃震進而指出,《周禮》實際上是后人所杜撰的,周之所以為治者,盡見于《尚書·周官》之篇。后千余年,至王莽時,突然有所謂《周禮》六典者出,曰:此周公之法。因此他認為,即便此書果出于周,亦不過《周官》一篇注疏耳,結果卻成為王安石變法的主要依據(jù),“其煩苛若此,果可見之施行否耶?設果嘗行于周,時異事殊,亦可行于后世否耶?我朝以仁立國,一切掃除煩苛,承平日久,或者反以寬弛為厭,荊公遂勇為新法。嗚呼!不忍言矣。南豐比荊公,則能多論及本朝政要,又責誚荊公不能受人之言。使南豐得政,當有可觀者乎?”由此表達出他對王安石變法的懷疑立場和態(tài)度,這同樣反映出宋代變法與反對變法的斗爭及其余波在現(xiàn)實中始終存在著,黃震不免受其影響有所取向。之后,他對二人的文章加以點評,稱“南豐之文多精覈,而荊公之文多澹靖;荊公之文多佛語,而南豐之文多辟佛。此又二公之不同者”。②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939—1940頁。然而,黃震對王安石為文總體能秉持實事求是的評價態(tài)度,認為王安石《子貢論》,辟《史記》所載說齊、伐吳、救魯之說,“理有文暢,可以成誦”;《洪范傳》其字義多足取者?!杜d賢》一篇亦可讀,王安石謂商之興有仲虺、伊尹,其衰也,亦有三人。周之興,同心者十人,其衰也,亦有祭公謀父、內(nèi)史過。兩漢之興也,有蕭曹寇鄧之徒,其衰也,亦有王嘉傅喜陳蕃李固之眾,“‘亦有’之說極精神”。③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35頁。又論其“律詩出于自然,追蹤老杜;記、志極其精彩,髣髴昌黎。雖有作者,莫之能及”。最后借蜀人作書撫州求荊公集云,“人雖誤國,文則傳世”,稱此為確論,④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958頁。表達出他分析評價歷史人物時一分為二的辯證態(tài)度。
對同時代的學者,黃震不僅關注和評價其理學思想,對他們其他學術領域的貢獻也給予特殊的關注,也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其觀照現(xiàn)實的治學旨趣。如他對呂祖謙所撰的《大事記》,一則,分析此書的構成及其價值,對其歷史編撰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給予肯定。指其大要括類《史記》《漢書》所記之事,凡散見于表、志而不載,本紀及其余記傳涉秦、漢事者,總為《大事記》,之后參訂諸書異同,使之歸一,或與易置其先后,及考究地理、制度和名物纖悉者,別為《解題》,最后撰為通釋部分,因而形成一個有機的綜合體。二則,分析此書各個部分斷限的根據(jù)并由此發(fā)掘作者撰述的思想旨趣。黃震認為《大事記》始于周敬王三十九年,首書魯人獲麟,孔子作《春秋》,⑤呂祖謙:《大事記》,《呂祖謙全集》第八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頁。而《解題》首載程頤的《春秋傳序》,⑥呂祖謙:《大事記》,《呂祖謙全集》第八冊,第231頁?!吧w《記》以上續(xù)《春秋》,《解題》以上續(xù)《左氏傳》,而載伊川《傳序》,所以明《春秋》之義而寓所以繼之之心也”。又將其與司馬光所撰的《資治通鑒》以及朱熹所撰的《通鑒綱目》之斷限做比較。指出,司馬光作《通鑒》,始于威烈王二十三年,后于獲麟七十八年,“始于三晉大夫封諸侯,特以繼《左氏》末年載智伯事。蓋自處以史而已”。《大事記》既以繼獲麟之絕筆,而入《通鑒》以后,又皆搜《通鑒》之所不載,“豈其意未以《通鑒》為足哉?”至于朱熹撰《通鑒綱目》,也始于三晉大夫,其事唯史,雖不以大事為名,而“綱”即所以繼《春秋》,“目”即所以繼“三傳”,“剪裁出入,首尾貫通,視《大事記》又不同矣”。三則,評價《大事記》多取《戰(zhàn)國策》,而與《史記》《汲冢書》考究異同,“其于名義、地理為詳,學者亦不容不考”。⑦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720頁。又論其書凡三,“其用工甚至,其考訂甚詳。晦庵嘗見其書于身后,答書于其子弟而稱之;他日《答沈叔晦書》,亦言東萊文惟《大事記》有益”。①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734頁。對《大事記》的學術價值及考證成就給予充分肯定,也從側面反映出宋代歷史考證學開始興起并達到一定高度的現(xiàn)實。
黃震對朱子所撰的《名臣言行錄》評價甚高。朱熹在自序中表達了其撰述的目的,“予讀近代文集及記事之書,觀其所載國朝名臣言行之跡,多有補于世教者。然以其散出而無統(tǒng)也,既莫究其始終表里之全,而又汩于虛浮怪誕之說,予常病之。于是掇取其要,聚為此錄,以便記覽。尚恨書籍不備,多所遺闕,嗣有所得,當續(xù)書之”。②朱熹:《八朝名臣言行錄》,《朱子全書》第十二冊,第8頁。黃震指出此錄名臣之言行實際上已經(jīng)非常完備,“雖雜取傳記之言,然諸賢出處之本末備矣。豈獨諸賢,凡國朝盛衰之故,亦莫不隱然備見其間矣”,如釋藩鎮(zhèn)兵權而天下定,取幽、燕納李繼捧而狄患啟,李沆鎮(zhèn)以清靜而民生安,寇準決策親往而邊好久,王旦茍且順從天書、禱祠之妄作而國力幾弊。王曾相仁宗初年,韓琦保佑英宗、神宗初年,而主少國危之日,安若泰山。王安石行新法、開邊隙,而天下幾危。高太后相司馬光,而天下再安。范純?nèi)始嬗眯∪耍抡聬?、蔡京輩紹述安石,而朝廷遂有南遷之禍。所謂“盛衰大要不出此數(shù)者,皆可考見”,對其史料價值給予肯定,并贊賞其總結權臣在宋王朝興衰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以及造成的影響所賦予的借鑒意義,同時還表達出自身關于史無定體的歷史編纂思想,“然則此錄豈特記諸賢之言行而已哉?愚嘗謂史無定體,《書》隨事為篇,《春秋》紀年以書,班、馬以來分紀傳,而此錄亦朱文公陰寓本朝之史”,③黃震:《黃氏日抄》,《黃震全集》,第1664頁。對朱熹在史書體裁創(chuàng)作上的貢獻以及對當代歷史編撰的積極影響予以表彰。
總之,黃震稱得上是南宋時期既具理學色彩又注重歷史撰述和歷史考證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因身處內(nèi)憂外患深重的動蕩時代,他有意識地繼承了中國古代學人觀照現(xiàn)實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將歷史研究與現(xiàn)實主義情懷有機地結合起來,運用于對職官制度的考辨、對水患問題的探究、對民族關系的審視、對同時代學者政治觀點以及學術研究現(xiàn)實價值的發(fā)掘和提煉,并取得值得后人珍視的豐碩成果。對黃震治學特點做必要的分析和總結,不僅對探討宋代學術史有著重要的價值,對繼承和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現(xiàn)實主義的積極因素也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