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宏 宇
雜文學這個概念目前用得較雜,需要廓清。人們常說中國古代文學是雜文學,指那時的文學常與哲學、歷史著述等相混雜。其實,在中國古人的概念里,經、史、子、集皆文,即哲學、歷史、文學等都可以稱為文章,所有的文字都可成為文章。把“文章”置換成“文學”,在中國古代文學的嚴格意義上說,應稱為“泛文學”。也有人把研究雜文的學問稱為雜文學,這又是“雜文”和“學問”拼合在一起的學科概念了。本文使用的雜文學是一個與“純文學”對舉并稱的概念。這種意義上的雜文學概念在上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學術史上已廣泛使用,我們用它來指稱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除了純文學(美文學)或正規(guī)文學之外的文學實存。它們是小說、詩歌、戲劇、美文之外的其他文類的總稱,是帶有實用性、非虛構性卻依然兼有文學性的文學寫作,是真正視野雜、筆法雜、文類雜、作品雜的“雜”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誕生,實際上是使文學進入一個純、雜分立的時代。其中的純文學已成為聚焦點,而純文學周邊大量的雜文學卻長期被忽視甚至被屏蔽,它們往往被視為一種史料存在,或者只是針對個別文類的單項研究。這類具有多重價值,尤其是能為純文學提供支援意識并已成為現(xiàn)代文學實存的有機構成部分的文學寫作,在當今理應全面進入我們的研究視域,理應被重估并整合到文學史的敘述之中。
要清晰、完整地寫一部中國“文學”觀念史,絕非易事。所以上世紀40年代,一位日本學者下此結論:“文學文藝二詞,本為中國所固有,并非起于西洋文化輸入,而使用的方法,向來很曖昧,含義頗多。自從作為英文‘literature’的譯語,概念益覺含混?!?[日]長澤規(guī)矩也著,胡錫年譯:《中國學術文藝史講話》,上海:世界書局,1943年,第11頁。概括地指出了西方的literature輸入中國之前和之后的“文學”觀念的繁復情形。在此,我們不能詳其含混、委曲、繚繞的細節(jié),卻可舉其犖犖大端,即自古至今中國“文學”的概念論域總在泛窄、廣狹、正野、純雜之間。文學的涵義體現(xiàn)出一種由“泛”入“窄”,“廣”“狹”并存,自“野”轉“正”,提“純”祛“雜”的趨向,卻又常有反復、閃回、游移、歧異的狀況。
因為我們現(xiàn)代意義上使用的“文學”概念并不具有或等同于中國古代的“文學”一詞的內涵,所以,要談中國文學觀念史,當從詞源學的角度,回到那個元概念:“文”。在“文”的譜系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由其初始之義所生發(fā)、引申、升華、泛化、窄化的復雜涵義。初始之“文”為象形字,最早出現(xiàn)于甲骨文中,是指器物上的編織紋樣,或陶器上燒出的裂紋,所以文的本義是指用線條交錯而成的花紋或圖案。如《周易·系辭》說:“物相雜,故曰文?!薄墩f文解字》解為:“文,錯畫也;象交文?!庇纱擞忠觥拔摹钡奈牟伞⒉世L之義,所以“文”又寫作“彣”。段玉裁注:“彣彰者,彣之本義,義不同也?!盵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25頁。后來文又泛指人文,“舉凡人類社會中的種種政治制度、觀念形態(tài)、文化現(xiàn)象、風俗習慣、生活方式,都可以文指稱之”[注]彭亞非:《中國正統(tǒng)文學觀念》,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5頁。。也泛指天文、地文,如《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所謂“經緯天地曰文”。日月星辰、山川動植等自然現(xiàn)象皆可稱為文?!拔摹苯涍^不斷泛化,最終又抽象化為中國古代哲學中的本體性存在,成為本體之道的顯現(xiàn)。如朱熹《論語集注·“子罕”篇》所言:“道之顯者謂之文?!倍牡挠忠灰晔俏淖种?,文字當然是人文的一部分。文字組成篇即章,文章即彣章,承續(xù)了文采之義。文章專指語言藝術,是在漢代。如《史記·儒林外傳》有“文章爾雅,訓辭深厚”句,《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贊》有“文章則司馬遷,相如”。與“文章”意義接近的另一個概念是“辭”,如《論語》中的“辭達而已矣”。至此,文已窄化,人們用文、文辭、文章專指用文字、語言組織而成的文本或著作,于是變成文章之文。到南北朝時出現(xiàn)“文筆”之分,所謂有韻為文,無韻為筆,開始有意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這里“文”已類似于后世的“純文學”,但僅指有韻的詩和駢體文等。蕭統(tǒng)《文選序》選文以“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瀚藻”為標準,不再重視有韻與無韻的形式特征,而重視文章的精心構思和語言之美,這種“文”的標準才接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之文。但這只是一個短暫的純文學自覺時期,此后歷代談論“文”時,又多半回復到文章之文。
從中國古代“文”的概念譜系中,可見“文”由具體到抽象、由泛入窄的歷程,但中國古人談到這已窄化的文或文章時常常又有對抽象、神圣的向往,總會去原道、宗經、征圣。所以《文心雕龍》等都有“原道”篇,索求文的根本之道;《顏氏家訓》等又有文出五經之說,回溯文的深廣哲學、文化底蘊。同時,文的概念既可指純粹的文學,更泛指書以文字、著之竹帛的所有文章,即經、史、子、集皆可稱為文。所以,這已窄化的文,還有它寬泛的文化背景,常與其前世的諸多意義或深或淺地關聯(lián)著,故有學者說這“文”字“包括一系列光譜般的意義(記號—樣式—文飾—文化—學問—著作—文學),因此,一個作者將焦點從光譜的一段移到另一段,即可將關于文化或文飾或寫作的評論,轉變成關于文學的評論”[注][美]劉若愚著,杜國清譯:《中國文學理論》,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4頁。,說明中國古代的“文”有其可泛可窄的靈動。當然其由泛入窄終成一種趨勢,這才有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概念對接的可能。
而中國古代的“文學”概念開啟的還有另一個譜系,即學術與學科的譜系。它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它與“文”有關,是“文之學”。中國的元文學之義最早見于《論語·先進》:“文學:子游、子夏?!薄拔膶W”指的是儒家關于古代文明、人文方面的學問,或文言經典文獻方面的學問。在南朝宋文帝時,文學脫離儒學,與儒學、法學、史學并稱四學。到北宋時,又有“文章之學”、“訓詁之學”、“儒者之學”三學并存。從“文學”到“文章學”,直到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學、文藝學,正是“文之學”的完整譜系。所以。談論中國古代文學時,不可把“文學”一詞與“文”一詞混為一談。但是混談的情況卻時有發(fā)生,以至章太炎極想把它們區(qū)分開:“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凡文理、文字、文辭皆稱‘文’,言其采色發(fā)揚謂之‘彣’……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是故推論文學,以文字為準,不以彣彰為準?!盵注]章太炎:《文學總略》,《國故論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9—50頁。這里,章太炎論“文”極泛,論“文學”卻又窄化了,“文學”變成了文字學。所以,譚正璧批評“他的所謂論‘文’的法式,是‘文法學’和‘修辭學’,并不是‘文學’”[注]譚正璧:《中國文學進化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頁。。既不是古代的“文學”,也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后來,人們開始用“文學”這個詞去翻譯西方的literature,實際上,是用“文學”這個指稱學術、學科的詞匯,去翻譯西方現(xiàn)代化以后的literature這個指稱語言藝術的概念。有資料顯示,“文學”“這一復合詞后來被19世紀的新教傳教士使用以翻譯現(xiàn)代英文詞‘literature’,并經由日語bungaku的雙程流傳而播揚甚廣”[注][美]劉禾著,宋偉杰等譯:《跨語際實踐》,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380頁。。從西方來說,literature這個詞也經由了從泛入窄的歷史過程,在14世紀它泛指學問、學識、書籍、文法、技巧等內涵,到19世紀才完全現(xiàn)代化,指純審美的文學[注][英]雷蒙·威廉斯著,劉建基譯:《關鍵詞》,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68—273頁;[英]特雷·伊格爾頓著,伍曉明譯:《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頁。。所以當古老的中國“文學”概念遇上西方現(xiàn)代意義的literature,就蛻變成了一個內涵全新的詞語。這時,新的西化的文學概念已經啟用,舊有的傳統(tǒng)的文章概念仍在沿用,于是又有了日人長澤規(guī)矩也所謂的概念益覺含混的情形。
在這種新的含混之中,有三種趨向應該是非常明確的。首先是野俗文類被提升為文學。中國古代衡量文學的標準在于是否具有載道的功能、優(yōu)雅的品質和文言的形式,因此,詩文才具有正統(tǒng)文學的地位,小說、戲曲等只能是低等的野俗文學,它們即便有教化、娛樂的功能,也不過是“街談巷語”的野史和稗類。正如“小說”這個名稱所顯示的那樣,它不能代表正統(tǒng)詩文的“大說”。“小說”這個名稱已含有先天的文類歧視意義,這與19世紀以前的英國文學判斷標準很相似。伊格爾頓說那時的英國,“衡量什么是文學的標準完全取決于意識形態(tài):體現(xiàn)某一社會階級的種種價值和‘趣味’的作品具有文學資格,而里巷謠曲、流行傳奇故事,甚至也許連戲劇都在內,則沒有這種資格”[注][英]特雷·伊格爾頓,伍曉明譯:《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第16頁。。在中國也一樣,文學必須符合貴族階級的價值判斷標準和優(yōu)雅趣味。不過到了明清時期,已有不少士大夫開始推崇小說和戲劇,如金圣嘆就把《水滸》、《西廂記》與《莊子》、《離騷》、《史記》、“杜甫詩”等并稱為“才子書”,而乾隆以后“十才子書”則皆為小說和戲曲。到1902年,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更將包含戲曲在內的“小說”抬升為“文學之最上乘”,從此野俗文學自野轉正了,不但進入文學殿堂并且具有了較高的文類地位。其次是廣、狹文學并存。在世紀之交甚至到了1930年代,廣、狹文學概念并用的現(xiàn)象很普通:一方面留戀中國古代文章概念,重視的是廣義的文學;一方面趨新于西方現(xiàn)代的文學概念,取狹義的文學界說。有取西方以主情為特征的狹義文學概念者,有以西方的知、情、意為標準討論文學但其實仍持廣義的文學定義者。如陳啓文把文學分三類:“發(fā)表思想的——如論說、記敘、傳狀等類,以闡明是非,陳述事實為主?!薄笆銓懜星榈摹缳濏灐Ъ?、詩歌等類,以描寫性情,表示哀樂為主?!薄氨硎疽庵镜摹绻珷?、書札等類,以傳達意志,處決事物為主?!盵注]陳啓文:《中國的國文問題》,《少年中國》第1卷第12期,1920年6月,。骨子里仍是傳統(tǒng)的文章觀念。而錢基博則通過美、智、情三字把文學分為廣狹兩類:“狹義的文學專指‘美的文學’而言。所謂美的文學者,論內容,則情感豐富,而不必合義理;論形式,則音韻鏗鏘,而或出于整比;可以被弦誦,可以動欣賞!”“廣義的文學”則是“述作之總稱,用以會通眾心,互納群想,而表諸文章,兼發(fā)情智:其中有偏于發(fā)智者,如論辯,序跋,傳記等是也。有偏于抒情者,如詩歌,戲曲,小說等是也。大抵知在啟悟,情主感興。”[注]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2—3頁。他本人偏向于狹義的文學概念。謝無量的“大文學”觀也是廣義的文學界說:“文學者,或分知之文、情之文二種,或用創(chuàng)作文學與評論文學對立,或以實用文學與美文學并舉。顧文學之工,亦有主知而情深,利用而致美者?!盵注]謝無量:《謝無量文集》第9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頁。他自己更看重正統(tǒng)詩文。廣、狹兩種文學觀念的并舉,反映了此期文人的矛盾、復雜心態(tài)。最后是文學的提純祛雜趨向。自1905年王國維提出“純文學”觀念以后,中國文學出現(xiàn)了純、雜之分,但人們對純雜的內涵理解不一。較早是周作人于1908年提出此問題。他首先把歷史、編年之類排除出文章,然后把“文章”分出純雜:“一為純文章,或名之曰詩,而又分之為二,曰吟式詩,中含詩、賦、詞、曲、傳奇、韻文也;曰讀式詩,為說部之類散文也。其他書記,論狀諸屬,自為一別,皆雜文章耳。”[注]周作人:《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河南》第4、5號,1908年。1914年,呂思勉則先以主情、主知區(qū)分出文學與非文學,然后把小說分為純文學小說與雜文學小說兩類,前者“專以表現(xiàn)著者之美的意象為宗旨,為美的制作物,而除此之外,別無目的”,而后者以啟人道德、輸入知識為目的,認為純文學小說的價值高于雜文學小說[注]成之:《小說叢話》,《中華小說界》第1年第3至8期,1914年。。1933年,童行白也對文學的純雜作了區(qū)分:“純文學者即美術文學,雜文學者即實用文學也。純文學以情為主,雜文學以知為主。純文學重辭彩,雜文學重說理;純文學之內容為詩歌,小說,戲劇;雜文學之內容為一切科學,哲學,歷史等之論著?!盵注]童行白:《中國文學史綱》,上海:大東書局,1933年,第1—2頁。其他如陳獨秀把“文”分為“文學之文”與“應用之文”,劉半農則有“文學”與“文字”之分,甚至還有人提到“軟文學”與“硬文學”之分。可見當時人們對文學的“純”與“雜”并沒有統(tǒng)一的界定。歸納起來,對純文學的界定有兩種:一是從本體特質上界定,純文學指純審美的、主情的文學;一是從形式文體上界定,純文學指詩歌、小說、戲劇及一部分散文。后來的“純文學”討論也不外乎這兩種。對雜文學也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是把科學、哲學、歷史等著作視為雜文學,這顯然是泛文學觀的體現(xiàn);一是把科學、哲學、歷史等非文學寫作剔除,把詩歌、小說、戲劇或加上部分散文作為純文學提取,其他文學寫作皆屬于雜文學。1930年代,純文學從文體劃定上開始形成共識,如胡云翼說:“我們認定只有詩歌、辭賦、詞曲、小說及一部美的散文和游記等,才是純粹的文學。”[注]胡云翼:《新著中國文學史·自序》,《胡云翼重寫文學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6頁。在操作層面上,文學文類的選定也趨向于四分法,如《中國新文學大系》只收詩歌、小說、戲劇、散文。經過提純祛雜,純文學被凸顯出來,雜文學開始被忽略。后來連“雜文學”這個概念也在文學研究和文論表述中逐漸淡出。
在中國古代泛文學時期,文章疆域極廣。故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說:“竊謂文辭封略,本可馳張。推而廣之,則凡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此至大之范圍也……再縮小之,則凡有句讀者皆為文,而不論其文飾與否?!盵注]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0頁。依持這種文章概念,中國古代文類自然豐富,所以文體分類成為古代學人論文之必需。如《文選》把文體分為39類,《文心雕龍》分為34類,《宋文鑒》分為61類,到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更有127類之多。進入現(xiàn)代,文學有了純雜之分以后,純文學的疆界自然明確,四大文類已普遍被認可。但雜文學的疆界在哪里?雜文學包括哪些文類?這些問題似乎一直被忽略或被懸擱。實際上,現(xiàn)代文學中的雜文學依然疆域廣闊,文類眾多。一部分古代文類在現(xiàn)代仍有生機或產生新變,同時,中西文類遇合后又產生新的文類。當它們不被純文學提取,便都有成為雜文學的可能;當我們剔除其中的非文學之文、純應用性公文,雜文學仍然有豐富的遺存。在雜文學文類譜系中,大約有四個分支:一是接近純散文的雜文學,包括游記、序跋、書話等;二是趨向歷史書寫的雜文學,包括回憶錄、傳記(含自傳)、日記等;三是具有新聞性和社會性的雜文學,即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雜文等;四是偏于應用文的雜文學,包括書信、廣告文、演說文等。這些雜文學占據(jù)了純文學與非文學(含歷史、哲學等著述文字及應用文)之間極為廣大的疆域,但由于人們的關注點在純文學,所以這個實際存在的雜文學王國并未被全面、深入地勘探。
同樣,雜文學的命名、歸屬也不甚明瞭。雜文學作品顯然不同于純應用性的公文,它們雖然有應用的功能,但又具有鮮明的文學性。而要把它們納入文章名下又不是現(xiàn)代化的舉措,當然也不能很好地評估這類“文章”的多重價值。如果把雜文學歸于散文,似乎能讓它們沾點文學之氣,提升它們的文學地位,但雜文學遠遠超出了散文的框架和規(guī)范,更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美文或純散文。反過來,已有學者根據(jù)西方文學的三分法(敘事文學、抒情文學、戲劇文學),說明散文在西方文學中也并未獲得文類歸屬因而也只是一種雜文學,結論是所有中國現(xiàn)代的散文皆可歸于雜文學。由此可見,上述這些傳統(tǒng)的命名和歸類方式缺乏科學性和可行性。那么是否可以引入一些來自西方的更新的文學概念來命名和分類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呢?這是可以進一步討論的話題。
來自西方的新概念首先是“副文學”。20世紀50至60年代以后法國掀起副文學研究熱。副文學譯自法文“paralittérature”,該詞由前綴“para”和詞根“l(fā)ittérature”(文學)組成,而para“同時具有接近、圍繞、反對、悖謬等含義”,還有“導引、避開、經過、兼顧等一語通關的統(tǒng)籌義項”[注]欒棟:《辟文學通解──兼論文學非文學》,《文學評論》2008年第3期。。國內對該詞有多種譯名:副文學、類文學、代文學、平行文學、旁若文學、辟文學等。對副文學的界定和研究通常是以純文學概念作為參照而出現(xiàn)了一些籠統(tǒng)的定義,如“既定文學邊緣的文學”、“不屬于傳統(tǒng)文學之文類的文學生產領域的總括”等。從以上所說副文學的語義、參照對象、一般定義等看,用它指稱我們所說的雜文學也似無不可,但副文學更主要是指一些口述文學、通俗文學、大眾文學、消費文學、暢銷文學等。而我們所謂雜文學中的絕大部分其實皆屬雅文學。更重要的是,法國的副文學概念具有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抗衡意涵。正如馬克·昂熱諾所言:“今天人們打造‘副文學’一詞,似乎要通過它嘗試把所有因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學的緣故,保持在高雅文化邊緣的,以抒情或敘事為特征的語言表達方式都匯聚成一個‘整體’。”“副文學是針對資本主義社會象征性壓迫機器的根本思想態(tài)度的一種綜合證明。”因為文學的尊卑等級還現(xiàn)實地存在著:“一方面,有一種穩(wěn)固的、指定的、看得見的文學,它由經典的思想約束和文類組成。這種經典文學有著‘尊貴的’霸權地位,受到所有意識形態(tài)機制的保護。另一方面,有一種尚未被完全遮蔽的‘賤民’(paria)文學,由非經典文類以及與主流美學經典格格不入的主題學和修辭學組成?!币虼耍蔽膶W概念的提出,既是對文學機構劃分文學界限標準的抗議,也是“企圖重新調整文學場的結構”[注]馬利紅:《法國副文學學派研究》,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4—65頁。。而我們的雜文學所面臨的主要是由于文學形式不純而引發(fā)的歧視。其次是“非虛構文學”(nonfiction)。這個概念據(jù)說與美國作家特魯曼·卡波特有關,1966年他寫出非虛構小說代表作《冷血》。后來nonfiction一詞泛指虛構作品之外的非虛構寫作,包括散文、雜文、隨筆、游記等。在美國大學、中學流行的創(chuàng)意寫作中也有非虛構寫作部分,指的是散文、隨筆、回憶錄之類的寫作。其實勒內·韋勒克于1949年出版的《文學理論》就提到非虛構問題:“小說由非虛構的敘述形式即書信、日記、回憶錄或傳記以及編年紀事或歷史等一脈發(fā)展而來,因此可以說它是從文獻資料中發(fā)展出來的。”[注][美]勒內·韋勒克等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52—253頁。在中國,人們對非虛構文學的理解并不一致,有人認為它是小說技巧與新聞因素的融合,有人則只把報告文學當成非虛構文學。2010年《人民文學》開始單列“非虛構”欄目,倡導一種符合大眾口味,強化當下中國敘事而又有意區(qū)別于報告文學的作品。比較而言,還是韋勒克的概括比較吻合于我們的雜文學。的確,“非虛構”突出了雜文學的一種重要特性,但雜文學還有其他的本體性,并非“非虛構文學”所能周延。再次是“個人文學”(littérature personnelle)。當代法國自傳理論家菲力浦·勒熱訥在研究自傳時提到個人文學(或私人文學)這個概念,用它指稱自傳、書信、隨筆、自由像、日記等[注][法]菲力浦·勒熱訥著,楊國政譯:《自傳契約》,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3、203、285頁。。在中國上世紀30年代,鄭振鐸在關于中國文學的分類中,也單列“個人文學”一類,含自敘傳、回憶錄及懺悔錄、日記、尺牘[注]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5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06頁。。但個人文學只涵蓋了雜文學中關于作者個人生活的寫作,不能涵蓋其他雜文學類型。所以鄭振鐸又單列“雜著”一類,收容演說、游記、諷刺文(雜文)、滑稽文等。
綜上所述,來自西方的這些概念與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并不完全相洽。因此,還是出自我們本土的“雜文學”這個概念更符合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國情。雜文學命名與雜文學的蕪雜存在名實相副,雜文學也足夠容納這許多“雜”的文學種類。
雜文學概念當然也能很好地表征其自身的明確域限,凡介于中國現(xiàn)代純文學與非文學之間所有的文學性寫作皆可納入其中:雜文學剔除非文學,它必須具有一定的文學性;雜文學收納被純文學排斥的文類和作品,所以它是雜的文學。它的文體種類雜,寫作手法雜,更重要的是它的文學性雜,不具有純文學所達到的純度。實際上,在更宏闊久遠的視野中,不存在一種永恒的、絕對的文學域限。文學的域限受制于文化和時代。喬納森·卡勒說:“一旦我們把歐洲之外的文化也考慮進來,那么關于什么可以稱得上是文學這個問題就變得更加困難了……文學就是一個特定的社會認為是文學的任何作品,也就是由文化來裁決,認為可以算作文學作品的任何文本?!盵注][美]喬納森·卡勒著,李平譯:《文學理論》,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2—23,29頁。勒內·韋勒克則說:“我們還必須承認有些文學,諸如雜文、傳記等類過渡的形式和某些更多運用修辭手段的文字也是文學。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美感作用的領域并不一樣;它有時擴展了,有時則緊縮起來?!盵注][美]勒內·韋勒克等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第14頁。很明顯,中西古今有不同的文學域限。同時,文學的純粹只是一種文學理想或烏托邦,純文學也往往充滿雜質。至于雜文學與純文學的邊界也并非壁壘分明,如胡適就反對純雜分立:“我不承認什么‘純文’與‘雜文’。無論什么文(純文與雜文、韻文與非韻文)都可分作‘文學的’與‘非文學的’兩項?!盵注]胡適:《胡適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09頁。辯證地看,一方面,雜文學與純文學之間具有相含性,具有某些共同的文學性;另一方面,純文學、雜文學其實又代表了文學的純與雜兩個不同的向度和兩種不同的程度,因此,談純文學與雜文學的域限,可以首先從文類形式上作一粗淺的區(qū)分,更深層次的區(qū)分則在于它們具有不同的文學性或文學性的程度和純度。
文學性是形式主義文論家羅曼·雅各布森在1921年提出的概念:“使一部既定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特性。”[注][加]馬克·昂熱諾等編,史忠義等譯:《問題與觀點——20世紀文學理論綜論》,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1頁。文學性指的其實就是文學的屬性、特性或本質,就是回答文學是什么這樣的根本問題。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沉思”、“瀚藻”、“言志”、“緣情”等都是在總結文學性。現(xiàn)代文論中的模仿論、表現(xiàn)論、客觀論、體驗論、語言論、修辭論、文化論等不同的文學觀也是從不同角度討論文學性。因此,關于文學性,有不同的答案。人們一般總是籠統(tǒng)地談文學性,或只談論純文學的文學性,并沒有對雜文學的文學性作較具體的限定。以往人們總結的某些文學性其實是純文學、雜文學共有的。如“人們常說‘文學性’首先存在于語言之中。這種語言結構使文學有別于用于其他目的的語言。文學是一種把語言本身置于‘突出地位’的語言”*[美]喬納森·卡勒著,李平譯:《文學理論》,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2—23,29頁。。形式主義文論關注的正是文學語言:“文學語言的特殊之處……是它以各種方法使普通語言‘變形’。在文學手段的壓力下,普通語言被強化、凝聚、扭曲、縮短、拉長、顛倒。這是被‘弄陌生(made strange)’了的語言;由于這種[與普通語言的]疏離,日常世界也突然被陌生化了?!毙问街髁x者“一心想要定義的不是‘文學’,而是‘文學性’,即語言的某些特殊用法,但這種用法是既可以在‘文學’作品中發(fā)現(xiàn),也可以在文學作品之外的很多地方找到……沒有任何一種‘文學’手段——換喻法(metonymy)、舉隅法(synecdoche)、間接肯定法(litotes)、交錯配列法(chiasmus),等等——沒有在日常話語中被廣泛運用?!盵注][英]特雷·伊格爾頓著,任曉明譯:《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第4頁。自然,許多雜文學文類如廣告文、演說文也“突出”語言的特征,具有文學語言的特殊用法。又如“想象性”特征在雜文學中也存在,只不過在純度或濃度上不及純文學?!扒楦行浴碧卣髟谀承╇s文學形式中則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一封情書的抒情性可能勝過一首抒情詩。因此可以說,雜文學與純文學既同為文學,就必然具有某些共同的文學性。
雜文學作為一個整體,當然有自己的特殊性。這從它與純文學的文學性悖逆之處凸顯出來,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問題上。
一是虛構與非虛構之別。西方的文學理論認為文學的主要本質是虛構性。如韋勒克說:“文學藝術的中心顯然是在抒情詩、史詩和戲劇等傳統(tǒng)的文學類型上。它們處理的都是一個虛構的世界、想像的世界?!薄拔膶W的核心性質”是虛構性[注][美]勒克·韋勒克等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第15—16頁。??ɡ找蔡岬轿鞣疥P于文學本質的一種基本觀點即“文學是虛構”,“文學作品是一個語言活動過程,這個過程設計出一個虛構的世界,其中包括陳述人、角色、事件和不言而喻的觀眾”[注][美]喬納森·卡勒著,李平譯:《文學理論》,第32,35頁。。西方對虛構性的看重源自他們的文學實踐,即西方文學具有側重史詩、戲劇、小說等敘事文學的傳統(tǒng),其敘事又偏于虛構。這與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不同。中國的敘事文章集中在歷史著作中,它突出的是真實而排斥的正是虛構。即便在以詩文為主的抒情傳統(tǒng)中,也有西方漢學家從中看出了一種“非虛構”傳統(tǒng),如宇文所安認為:“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詩歌通常被假定為非虛構;它的表述被當做絕對真實。意義不是通過文本語詞指向另一種事物的隱喻活動來揭示。相反,經驗世界呈現(xiàn)意義給詩人,詩使這一過程顯明?!盵注][美]宇文所安著,陳小亮譯:《中國傳統(tǒng)詩歌與詩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 16頁。這里的虛構與非虛構之別正是文學由文化裁決的一個例證。如果說中國文學存在一種非虛構傳統(tǒng),那又正好說明了中國文學具有偏于雜文學的特質。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中,無論是從古代文學繼承下來的序跋、游記等文類,還是新興的報告文學、演說文、廣告文等文類,其最重要的特征正是非虛構,而非虛構最主要的表現(xiàn)是寫真人實事。有人論及傳記和自傳的非虛構特征:“與一切虛構形式相反,傳記和自傳是指涉文本。正如科學或歷史論述一樣,傳記和自傳試圖傳達一種關于文本之外的‘現(xiàn)實’的信息,因此需要加以核實。它們的目標不僅僅是要做到似有其事,而是確有其事,不是‘真實的效果’,而是真實的寫照?!盵注][法]菲力浦·勒熱訥著,楊國政譯:《自傳契約》,第234,202頁。這段話可適用于雜文學的所有文類。“論時事不留面子”的雜文,描寫山水和社會的游記,評論一本書籍的序跋,記錄個人或社會歷史的傳記、書信、日記等,兼有新聞性的報告文學,有應用目的的廣告文等,它們都應該是真實的寫照,是可以核實的指涉文本。寫事實是這些文類基本的敘事倫理,非虛構是它們最高的美學標尺。與卡勒論及的虛構作品中的陳述人、角色、事件等皆具虛構性相反,雜文學中的敘述者、主人公、事件等都是真實的,而自傳甚至要求“作者、敘述者和人物的同一”*[法]菲力浦·勒熱訥著,楊國政譯:《自傳契約》,第234,202頁。。同時,作者與讀者之間還有一種無形的契約:作者保證所寫真實,讀者也把它當作真實來讀。因此,雜文學可謂是一種“信用”文學。要言之,雜文學是一種非虛構文學。當然正如歷史敘述皆有建構性一樣,雜文學的非虛構性也不是絕對的。
二是無目的性與實用性之別。關于文學的本質,西方文論又有一種觀點,即“文學是美學的對象”。而“美學對象具有‘無目的的目的性’。它們的建構具有一種目的性。它們之所以這樣建構是為了使它們的各個部分都協(xié)調一致去實現(xiàn)某個目的,但這個目的就是藝術作品本身,是蘊含在作品當中的愉悅,或者是由作品引起的愉悅,而不是外在的目的”*[美]喬納森·卡勒著,李平譯:《文學理論》,第32,35頁。。因此,文學如果有用,那也是“無用之用”。這正是西方純文學論的內涵,這種思想來自康德等人。中國最早提純文學概念的是王國維,其思想也源自康德等人。與這種觀點相對的是文學具有實用性。西方也有賀拉斯的“寓教于樂”這樣的實用論觀點,中國的觀念更傾向于文學實用論。從“興觀群怨”到“文以載道”,都強調文學應有勸誡、教化、經國、載道等外在的目的性,可以說中國古代文學的特質總體上偏向實用性。當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有了純雜之分,純文學的理論仍然來自西方,如“純詩”、“美文”的提倡等,雜文學的思想資源卻部分延續(xù)了中國古代的文章。純文學仍然強調“無目的的目的性”,雜文學卻沒有從實用論的角度追求那種大用,而是有更具體的目的,其實用性嚴格地說是一種應用性。按照伊瑟爾的說法:文學不僅具有可鑒賞性,還具有應用性和交往性[注][德]沃爾夫岡·伊瑟爾著,陳定家等譯:《虛構與想象》,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頁。。純文學是美的對象,當然更具鑒賞性,而雜文學的應用性、交往性特征則更為突出。雜文是直指時局的政論,報告文學是帶文學色彩的新聞報導,傳記為人樹碑立傳,廣告文為書刊推銷,序跋乃文人間的文事交往,書信通師友間的信息,它們都是有明顯功利性甚至工具性的文類?,F(xiàn)代時期,文學純雜之分的一種說法正是“文學之文”和“應用之文”之分。人們在這種對舉中,比較它們各自的特性:“文學之文”主情,重辭彩;“應用之文”主知,重說理。這里,雜文學偏于知識或知見、思想、說教、邏輯、理論的特點凸顯出來。這可證之以雜文的評是非、序跋的論得失、家書的愛說教、報告文學的喜議論等等??傊兾膶W與雜文學之別,正是1930年代童行白所說的美術文學與實用文學之別。
雜文學同樣是“有意義的結構”,同樣也具有豐富的價值和潛能。雜文學既是文學,當然具備一般所謂文學的審美、認知、教育等價值,更主要的是,它具有純文學所不具備的特殊性,具有其本身特有的文學價值、歷史價值和批評價值。
雜文學的文學價值首先體現(xiàn)在它既增加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實存,也建構了抽象意義上的文學性。雜文學收羅了被純文學遺棄的眾多文類,擴大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存量。從總體上看,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的存量有可能超過純文學作品。除多產長篇小說作家外,其余作家的全集若抽去雜文學,必然單薄。如《魯迅全集》中雜文、書信、日記等的數(shù)量數(shù)倍于其純文學創(chuàng)作。更有許多作家只以雜文學見長。如吳宓的寫作更主要是日記,謝冰瑩也只以自傳性寫作著稱。在大量的雜文學中,更保存了不少可稱為名著的作品。如魯迅的《兩地書》和雜文名篇,瞿秋白的《餓鄉(xiāng)紀程》和《多余的話》,沈從文的《從文自傳》、《湘行書簡》、《記丁玲女士》,謝冰瑩的《從軍日記》、《一個女兵的自傳》,其他如《愛眉小札》(徐志摩)、《漂泊雜記》(艾蕪)、《我的母親》(盛成)、《明太祖?zhèn)鳌?吳晗)、《張居正大傳》(朱東潤)、《達夫游記》(郁達夫)、《傅雷家書》(傅雷)以及許多序跋和報告文學名篇佳作等。這些作品是文學豐富性的確證,祛除它們,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將大為遜色,也會導致遺珠之憾。在文學性的表現(xiàn)上,雜文學沒有純文學的虛構性,不及純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性,卻也可能在情感性、語言修辭性上與純文學一較高低,更在非虛構性、實用性方面建構了不同于純文學的新的文學性。雜文學以非虛構性為旨歸,以坦陳事實為敘事倫理,但它仍然是一種創(chuàng)作。它對歷史客體的書寫往往經由了作家情感層面的介入、移情,作家認知層面對事實的選擇、強化、忽略或貶抑、隱藏、歪曲等,寫作技巧層面對原態(tài)的聚焦、修辭和編織,還有作家身外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層面對現(xiàn)實進行意義的加注和解釋等,最終是客觀事實中有了主觀的建構,從而形成了一種詩與真的文學張力,使雜文學成為非虛構的“詩”。同時,雜文學以實用性為要義,以服務日常生活為目的,但它往往從功利性中超越出來。雜文學寫作真正是現(xiàn)代中國普通人尤其是文人主動參與的文學生活,記日記、寫自傳、傳情書、通家信、敘出游、撰序跋等其實就是詩情回憶、文學交往和美化人生。有人說文學乃情感之郵,雜文學更是如此。有人說純文學是美文,雜文學亦可能如是。這類日常生活的應用文字常常超越自身而成為郵情感、馳才華、顯文采的載體,成為可與純文學媲美的寫作。日記、自傳、書信、游記等屢出名篇佳作已如上所舉,即便是廣告文字亦不乏智性小品和迷你美文,如魯迅、巴金、葉圣陶、施蟄存等現(xiàn)代作家和編輯所寫的許多文學廣告往往是字字珠璣的廣告文學。所以,雜文學在實用中也見出文學性,成為一種應用型文學。
雜文學還豐富了文學的表現(xiàn)內容,衍生了新的文學形式。借用胡適評價傳記文學的話,是雜文學“給文學開生路”。某些雜文學可能沿續(xù)它們作為古老文類的老話題,如序跋不脫論人評書的內容,游記仍有模山范水的旨意。但更多的雜文學則往往呈現(xiàn)現(xiàn)代性的文學內涵。他傳對傳主個性發(fā)展的敘述、人格精神的發(fā)掘,自傳對作家童年經驗的回顧、對自我的建構以及不同自我的“我與我周旋”的分析等,使傳記直追現(xiàn)代文學中的成長小說和心理分析作品。情書對愛情的細致展現(xiàn)和大膽張揚,書話以書的命運聯(lián)系政治、文化、經濟背景等也是古代的文章所缺乏的。一些重要人物的傳記或自傳將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關聯(lián),或突出個人與社會的矛盾,或在個人的歷史評判中諷喻現(xiàn)實,具有大視野和現(xiàn)實感,往往直追史詩性作品或影射文學,如《郭沫若自傳》、《明太祖?zhèn)鳌返?。雜文學對歷史現(xiàn)場的還原、真實山水的描摹、傳主個性的重現(xiàn)和私人情感的抒寫等都是虛構性的純文學所不及的。雜文學更逼近原初意義上的歷史真實、生活真實和心理真實,拓展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表現(xiàn)領域。在文學形式上,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中新生了許多文類形式,如將新聞、文學和政論相結合的報告文學,集商業(yè)性與文學性為一身的廣告文學等;衍化了一些文類形式,如在古代題跋識語的基礎上發(fā)展出“包括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它給人以知識,也給人以藝術的享受”[注]唐弢:《晦庵書話》,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5頁。的現(xiàn)代書話散文,從而與詩話、詞話、曲話并立文苑。古已有之的短篇傳記或自傳也在借鑒西方現(xiàn)代傳記文學后實現(xiàn)了長篇化,成為雜文學中最顯實績的重要文類。一些作家的雜文學作品也都凸顯著各具特色的形式感:魯迅的雜文熔合形象性、論辯性和抒情性而擠入了文學的殿堂,《多余的話》(瞿秋白)是深刻剖析自我人格的隨筆,《一個女兵的自傳》(謝冰瑩)乃傳記和小說的結合,《四十自述》(胡適)由小說筆法轉向歷史敘述,都顯示出各自的藝術特質和技巧。而一些優(yōu)秀雜文學作品在形式建構上的貢獻有兩點最為突出:一是在文學與非文學因素之間,在各種文體因素之間,在詩與真之間往往會找到契合點,從而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和張力;二是在具體結構技術上會尋找一種“深刻的統(tǒng)一性”,即由思想和意義來完成的深層結構。如《四十自述》寫了父親、范縝、梁啟超、杜威四人對自我成長的影響及胡適自己對中國五四文學革命的影響,是一部“影響之書”[注]趙白生:《傳記文學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10—119頁。。《從文自傳》寫“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是側重寫其進入人生學校的“人生之書”。
雜文學的非虛構性使其中的大多數(shù)文類都試圖呈現(xiàn)歷史真實,具有歷史價值,是歷史或其他學術門類取用的文獻史料。從歷史學家的眼光看,許多雜文學就是歷史著述,如梁啟超所謂的“人的專史”就包括列傳、專傳、合傳等,他認為傳記是“歷史中很重要的部分”[注]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8頁。。其他如自傳、日記、回憶錄等可看作私人之史,書話則是書籍之史,序跋、廣告文等是文學傳播史和接受史,山水游記是地貌地理史,域外游記是跨文化史。其中,傳記、日記如果偏于歷史筆法,很可能寫得像歷史著述,如魯迅的日記寫得像年譜,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像史學的考據(jù),胡適的《四十自述》也只以小說寫法開了個頭,就立即“回到了謹嚴的歷史敘述的老路上去了”[注]胡適:《胡適全集》第18卷,第7,7頁。。茅盾晚年寫回憶錄完全像搞歷史研究。周作人寫《知堂回想錄》甚至否認其中有詩與真的矛盾:“里邊并沒詩,乃是完全只憑真實所寫的。”[注]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有限公司,1980年,第724頁。當中國現(xiàn)代作家以寫史的態(tài)度和手法去寫這類雜文學時,它們就成為特殊的歷史寫作形式。即便是文學性較強的雜文學寫作也能秉持非虛構的重要特質,提供豐富的歷史信息,同樣具有它的史料價值。正如胡適所謂它們不僅“給文學開生路”,也依然可“給史家做材料”*胡適:《胡適全集》第18卷,第7,7頁。。無論是偏于歷史還是傾向文學,雜文學都可以說是一種極為重要的史料源。同時,中國現(xiàn)代作家那種強烈的社會關懷意識也會使雜文學寫作負載更多的歷史或時代的信息,因而更具有史料價值。許多他傳、自傳、日記、游記、書信等似乎都是從個人經驗和私人觀點切入的,但落點往往在時代或社會。梁啟超說《史記》中的列傳“每篇都有深意,大都從全社會著眼,用人物來做一種現(xiàn)象的反影,并不是專替一個人作起居注”[注]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第37頁。?,F(xiàn)代的雜文學也往往有這樣的著眼點。那些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偉人天然地賦予了傳記寫作以社會性和時代感,吳晗的《明太祖?zhèn)鳌芳词前凑丈鐣v史事件來分章敘寫朱元璋的政治生涯。一個小人物的一生也可以是時代鐘聲的響與鏡面的影,所以胡適的《李超傳》雖以一個女大學生為傳主,同樣成為一篇“影響”之傳,與五四“人的解放”的時代精神緊密相關。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自傳也不像西方懺悔型自傳那樣過多關注個人歷史和個人心理,往往是個人與時代關系的寫照。這種寫作取向使得傳記文學不只占有了傳主個人的完整史料,也為各個門類的學術研究或歷史寫作提供豐富的社會史料。如《沫若自傳》中就有舊式教育、新式教育和出國留學的教育史料,有從辛亥革命到北伐到抗戰(zhàn)的社會變遷史料,有四川地方的政治、經濟、軍事史料,有傳主與毛澤東、蔣介石等人交往的史料,等等。即便是李超這樣的小女子的傳記也可為研究宗法問題、婦女問題等,提供典型的史料,因她“一生遭遇可以用做無數(shù)量中國女子的寫照,可以用做中國家庭制度的研究材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國女子問題的起點,可以算做中國女權史上的一個重要犧牲者”[注]胡適:《胡適全集》第1卷,第740頁。。而游記也已從古代的偏于模山范水轉向現(xiàn)代社會寫實?,F(xiàn)代游記敘寫個人或少數(shù)人的游蹤,卻會展現(xiàn)關于社會和世界的觀點,是地方志、文化史、社會學的生動史料。一些域外游記甚至可能是形象學、國族“想象共同體”研究的實證史料。其他如雜文對時代政治的針砭、報告文學對社會現(xiàn)象的即時報道等,日后都將成為那個時代的歷史記錄史料。同時,所有的雜文學文類都可能是關于作家及其寫作,尤其是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史料,成為文學史敘述的歷史依據(jù)。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整體來看,與純文學偏向于虛構不同,雜文學的非虛構特性使它更接近歷史寫作,因而歷史價值更為突出。
作為文獻史料,雜文學不同文類之間還存在一些價值差序。一般而言,日記是最私密、最即時的文類,其史料可信度最高。書信也是當下的記錄,也屬私人文獻,是寫給個人或少數(shù)人的專利閱讀物,沒有公共傳播的顧忌。這兩種文類如魯迅所說:“比起峨冠博帶的時候來,這一回可究竟較近于真實。所以從作家的日記或尺牘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見,也就是他自己的簡潔的注釋?!盵注]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15頁。而寫游記則有了發(fā)表的目的,不過它還是近距離的記錄,更有以日記形式寫的游記,其信度仍然很高。序跋和文學廣告往往是熟悉作家作品和文壇內幕的師友或編輯當時所寫,仍有較高的史料價值。以上文類中的史料皆符合梁啟超所謂“最先最近者為最可信”的史料學原則,即“凡有當時、當?shù)?、當局之人所留下之史料,吾儕應認為第一等史料”[注]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第93—94頁。。而自傳或回憶錄則是回顧性寫作,若無當年詳細的日記等文獻作參考,會出現(xiàn)記憶誤差,可信度自然降低。以上史料又都稱為直接史料或第一手史料,價值高于他人作傳等所提供的間接史料或第二手史料。在所有這些史料中,不經意史料的價值又高于經意史料,日記、書信等是不經意史料,有意作為文獻保存下來的游記、序跋、他傳、回憶錄等皆為經意史料?;蛘哒f帶有目的都是經意史料,有意傳世的日記(如胡適修改過的日記),為發(fā)表而寫的書信,有促銷意識的文學廣告,有吹捧目的的序跋,有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游記等,其史料的客觀性就略遜一籌。所有這些史料又可分出證據(jù)性史料和證詞性史料。事實、數(shù)據(jù)等的敘述是證據(jù)性史料,而日記中的議論、序跋中的評論、游記中的游感等皆屬證詞,證詞的力量不如證據(jù)??傊?,作為文獻史料,雜文學具有不同的可信度和價值層級。
對純文學而言,雜文學還具有文學批評的價值。首先,雜文學中的他傳、自傳簡直就可以說是傳記批評。如果采用傳記文學的廣義界定:“它有一個龐大的家族譜系,包括傳記、自傳、日記、書信、懺悔錄、回憶錄、談話錄、人物剪影、人物隨筆、墓志銘等?!盵注]趙白生:《傳記文學理論》,第200頁。那么這些雜文學文類都在展開傳記批評。傳記批評是一種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方法,主要是通過作家個人經歷、思想等去研究和解釋作家及其作品,即把作者當作作品的起源性存在。它始于中國孟子的“知人論世”,在西方的倡導者則是19世紀法國的圣伯夫?!笆ゲ蚪⒗碚摃r,十分注意根據(jù)遺傳、體質、環(huán)境、早年教育或重要經歷,系統(tǒng)地進行傳記探究……他建議研究作者的童年,成長的地方和那里的景色……研究作家與之發(fā)生聯(lián)系的第一個圈子,他成名的第一部作品,其次就是走下坡路的時候,使他一蹶不振的轉折點?!盵注][美]雷納·韋勒克著,楊自伍譯:《近代文學批評史》第3卷,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49頁。還要求研究作家的愛情生活、宗教信仰、生活方式、趣聞軼事、惡習弱點等等。這些都是傳記批評的內容。中國現(xiàn)代作家所寫的他傳,如沈從文的《記丁玲女士》、駱賓基的《蕭紅小傳》等就是真切的傳記批評。作家的自傳則是把過去的自己當作研究對象而進行的傳記批評,它們各具批評特色。瞿秋白的《多余的話》側重自我意識、性格矛盾的剖析,是自寫的心靈評傳。謝冰瑩的自傳幾乎只寫自己的經歷和生活而不談創(chuàng)作方面的內容,因為她的成名主要就是寫自傳類文字。夏衍的《懶尋舊夢錄》多寫個人經歷、文事交往、文壇矛盾而幾乎不解釋自己的作品?!稄奈淖詡鳌氛摷靶r候的水邊生活與后來的寫作之間的關系等,這種將個人生活與寫作進行對應的解析正是典型的傳記批評。茅盾的自傳在個人經歷、文事關系之外還交待作品的人物原型、主題意蘊等,更凸顯了他批評家方面的才能。上世紀80至90年代,文學研究界出現(xiàn)了評傳熱,掀起傳記批評的高潮,作家先前寫的自傳和日記、書信等,也就自然成為學者們取法、取料的對象。另外,從作家自傳去研究其自傳體小說也應是傳記批評的一種路徑,這也證明了作家的自傳類寫作的批評價值。
雜文學對純文學還有互文性研究方面的價值。“‘互文性’的基本含義是文本指涉文本,或文本引述前文本?;ノ男允莾蓚€或兩個以上彼此影響的文本之間的關聯(lián)性?!盵注][英]蘇珊·海沃德著,鄒贊等譯:《電影研究關鍵詞》,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76頁?;ノ男允呛蟋F(xiàn)代主義文學文本構造的主要特性之一,有人甚至把互文性等同于后現(xiàn)代主義?;ノ男砸部梢哉f是一種文本解讀的方法?!啊ノ男浴@一術語作為一種閱讀方法,把所有的文本結合在一起,意在找出其中的相似點或不同之處,同時‘互文性’又確信所有的文本和觀念都是歷史、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文本諸關系的結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盵注][美]維克多·泰勒等編,章燕等譯:《后現(xiàn)代主義百科全書》(上),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10頁。因此,無論是作為文本構造方法還是文本閱讀方法,后現(xiàn)代主義的互文性都有廣義所指,指文本中能辨認的先前文化文本和周圍文化文本所帶來的社會性容量。如果懸置互文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背景和內涵,可以說互文性就是文學的一般特性,即“文學是文本交織的或者叫自我折射的建構”[注][美]喬納森·卡勒著,李平譯:《文學理論》,第35頁。。借鑒這一理論,也可以說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與純文學之間具有互文性,雜文學的各文類之間也具有互文性。作家日記和自傳等往往會對作家純文學文本中的人物原型、寫作意圖、真實材料等進行敘述,成為它的一種評論文本或元文本。序跋同樣交待真相,是作家虛構文本名副其實的伴隨文本與合成文本,或者說是與正文本相互依存的副文本。作家間的通信是相互生成的對話文本,合編一集時更成為一種實體存在的互文本,如魯迅和景宋的《兩地書》,郭沫若、田漢和宗白華的《三葉集》等。同一作家的自傳與其自傳體小說之間具有更深刻的文本間性,如《沫若自傳》與《漂流三部曲》之間,《廬隱自傳》與《海濱故人》之間,《浮生九四》與《棘心》之間。這兩種文本之間對號入座般的關聯(lián)性,使它們成為互文性批評最直接的對象。同一作家還用不同文類來敘述同一故事,如郭沫若的自傳性散文《孤山的梅花》與詩集《瓶》講述的是同一件愛情軼事;沈從文的書信集《湘行書簡》與散文集《湘行散記》描寫的是同一次回鄉(xiāng)歷程;艾蕪的游記《漂泊雜記》與小說《南行記》皆是那次南行記。這兩種文本之間相互衍生、相互參照的關系,也會成為雜文學與純文學互文性研究的典型案例。其他如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十年》與魯迅的《上海文藝之一瞥》,茅盾的《我走過的道路》與《胡風回憶錄》等皆可合讀,都可確證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的互文性批評價值。
雜文學的批評價值還有助于“本事”研究,即從虛構性的純文學作品逆索其歷史或現(xiàn)實真相。中國古代形成的索隱法、考據(jù)法皆可用于這種本事研究,如紅學研究中索隱派通過作品去索解其政治之隱和歷史之隱,考證派則從文本中去索解作者及其家世之隱。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也存在大量影射性虛構文學作品,而一些雜文學寫作恰恰成為披露其背后真人實事的線索。如從章克標的回憶錄《世紀揮手》中的相關敘述可追索其長篇小說《銀蛇》對郁達夫、王映霞的影射,吳宓的日記中也提及錢鐘書的《圍城》和《貓》的嘲諷對象等。雜文學的批評價值往全里說,其實是有助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整個的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文學的外部研究關注的是文學的背景、外因以及作者情況,外部研究涉及文學的傳記學、社會學、心理學等門類,雜文學恰恰廣泛涉及這些內容。同時,它也涉及文學的文體、結構、語言等層面的信息,這又是內部研究的范圍。以序跋為例,周作人論作序的方法時說要“發(fā)揮書里邊——或書外邊的意思”[注]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第3卷,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35頁。。借用這一說法,序跋中往往既論及書里邊的內容,也論及書外邊的情況,正是韋勒克所謂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內容。
雜文學是一個龐大的實體存在且具有豐富的價值潛能,但至今并未引起應有的關注和合理的評估,個中主要原因還是觀念的問題。新的觀念會帶來思想革命、知識革命甚至范式革命,但觀念有時也會成為囚籠,使我們被囚和自囚。制約我們展開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研究的正是20世紀開始形成的“文學”觀念、文類觀念、文學史觀念乃至價值觀念。這一系列不同于泛文學時代的觀念日漸為人們普遍接受,越來越深刻影響著我們對雜文學的認知和評判。另一方面,這些觀念又并非一邊倒地被接受,觀念傳播的過程中會存在悖離現(xiàn)象。一般來說,玩弄并迷信觀念的往往是學者,而作家較少被觀念所囚;理論研究往往根植于觀念,創(chuàng)作實踐卻常常超越觀念的束縛。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也一樣,學者們會忽略雜文學的存在,而雜文學卻已成為作家和學者寫作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成為他們的一種文學生活。給愛人寫情書,給親人寫家書,給友朋寫序跋,為自己寫日記和自傳,向他人作演講等都是現(xiàn)代文人的日常文學生活,其中恰恰蘊育了豐富的雜文學。這種悖離現(xiàn)象為我們沖破觀念的規(guī)限,客觀、公正地評估雜文學提供了契機和啟示。
自從西方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引入中國,并取代了“文”或“文章”的觀念之后,深化了我們對“文學”本體性的認知,也純化了文學的范域,但這種來自西方的觀念并不切合中國的文學國情和文學實情。當自囚于這種“文學”觀念,我們實際上是舍棄了或邊緣化了一筆豐厚的文學遺產,也放過了一些文學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這些我們稱之為“雜文學”的作品就會被作多種棄置處理。最極端的是劉半農的做法,他認為既不是“文學”,就只能是“文字”了。他認為:“酬世之文(如頌辭、壽序、祭文、挽聯(lián)、墓志之屬)一時雖不能盡廢,將來……此種文學廢物,必在自然淘汰之列?!盵注]劉半農:《我之文學改良觀》,《新青年》第3卷第3號,1917年5月1日。其次,是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把文學劃分為“文學之文”和“應用之文”,認為應用之文往往“怪誕”、“丑陋”[注]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2卷第6號,1917年2月1日。雜文學一旦被棄于應用文范疇,則只配收入應用寫作大全之類的書籍之中。這兩位新文學運動的先驅抨擊的當然是古典文學中的實用性寫作,卻殃及了對新文學中雜文學的公正評估。還有一辦法,就是仍然啟用“文章”的概念,把雜文學統(tǒng)統(tǒng)納入文章名下。這當然也降低了雜文學作品作為文學的價值,但畢竟有其“文章”的名分且鼓勵了雜文學的寫作實踐。經過這些棄置處理,文學固然純化了,但文學內容的豐富性也就大打折扣,現(xiàn)代文人們實實在在的文學生活的記錄文字也僅僅只有歷史價值了,文學形式的多樣性也被遮蔽了。而只有破除這種文學界定上的觀念自囚,我們才能真正切實地承續(xù)源自古代中國的千年文脈,把握現(xiàn)實中國的文學國情,了解現(xiàn)代文人的文學生活內涵和詩意棲居的具體方式,體察現(xiàn)代文學并不純粹的本體特征和文學內涵的豐富性;同時認同雜文學形式的藝術價值,把它們作為純文學借形和展開形式創(chuàng)新的源頭。如韋勒克曾談到一些文學大師都相信“把原始的或基本的類型加以混合就能得到其他的一切類型”,小說成熟以后“仍然存在著諸如書信、日記、游記(或‘假想旅行記’、回憶錄……等‘簡單類型’(einfache Formen)的痕跡”。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夫斯基也“認為新藝術形式‘只不過是把低等的(亞文學的)類型正式列入文學類型行列之中而已’”。韋勒克總結說:“這種觀點可被稱之為文學需要通過‘再野蠻化’(re-barbarization)不斷地更新自己的觀點?!盵注][美]勒內·韋勒克等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第280頁。這當然也是對我們對待中國現(xiàn)代雜文學形式應有的“文學”觀念。
現(xiàn)代的文類觀念同樣也可能是一種觀念囚籠。五四文學革命以后,我們的文學分類開始采用三分法和四分法。它們有助于克服古代文章分類的混亂和細碎,卻也遮掩了雜文學文類的風采。來自西方的三分法,根據(jù)文學的描寫對象是事件、感情還是行動,將文學分為敘事類、抒情類和戲劇類。這種分類概括性強,但其缺失之一是“一些介于文學性與新聞性、文學性與社會性的文體,如報告文學、雜文等文學體裁,被排斥在文學作品之外”[注]童慶炳:《文體與文體的創(chuàng)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3頁。,一些表意性的文類如書話、書信等,一些應用性的文類如廣告文、演說文等也難以進入這種分類。即是說,固有的三分法因具有封閉性不能容納現(xiàn)代雜文學的某些新文類。目前更通用的四分法,是對外來三分法的補充,既提升了小說、戲劇兩類野俗文學的地位,又照顧到中國古代重視正統(tǒng)詩文的文學傳統(tǒng),于詩歌之外,將散文單列一類。這凸顯了小說、詩歌、戲劇三大文類的地位,又增補了散文這一廣義的文類。散文收羅甚廣,其中包涵了所有的雜文學文類。這種分類法似乎給了散文一個獨立的地位,卻給散文創(chuàng)作和研究帶來了混亂,也不利于雜文學的生長。
目前,人們對散文的界說有幾種代表性觀點。一是認為散文是“殘余的文類”。葉圣陶說:“除去小說、詩歌、戲劇之外,都是散文。”[注]葉圣陶等:《關于散文寫作》,俞元桂主編:《中國現(xiàn)代散文理論》,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6頁。這一定義即持此說,也即“把小說、詩、戲劇等各種已具備完整要件的文類剔除之后,剩余下來的文學作品的總稱便是散文”[注]鄭明俐:《現(xiàn)代散文》,臺北:三民書局,1999年,第6,6頁。。這一觀點認為散文的范域極大,無遠弗屆,三大文類之余的所有文類皆可歸入散文的大框中。同時,既是殘余,它當然也不具備三大顯赫文類的地位,永遠是邊緣性的文類。二是說散文是“文類之母”。認為“原始的詩歌、戲劇、小說,無不是以散文文字敘寫下來。后來各種文體個別的結構和形式要求逐漸生長成熟且逐漸定型,便脫離散文的范疇,而獨立成一種文類”;后來,“散文本身仍然不停地扮演母親的角色,在她的羽翼之下,許多文類又逐漸成長”*鄭明俐:《現(xiàn)代散文》,臺北:三民書局,1999年,第6,6頁。。因此散文不僅是文類之源,孕育了三大顯赫文類,又不斷地再生出一些新的文類。這一觀點突出了散文的孕育和生產功能,也給予它崇高的歷史地位。實際上是把所有文類都看成散文的結果。三是認為散文是一種“反文類”。有從散文的個人性立論的,如郁達夫認為:“現(xiàn)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xiàn)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盵注]郁達夫:《〈散文二集〉導言》,劉運峰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2頁。即散文是作家真實個性的流露。有學者補充說:“小說、詩、戲劇的文類尺度先于作家的個體特征……對于散文說來,文類尺度的撤離幾乎使個體特征成為唯一的依據(jù)……不可歸類恰是散文的文類尺度……人們清楚地看到了散文的文體功能:個體瓦解了文類?!盵注]南帆:《文學的維度》,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14,217,214頁。有從散文的反叛性和跨越性立論的,認為現(xiàn)代散文在內容上“離經叛道”,在形式上跨越了各種文類之間的界限,“具有‘現(xiàn)代’的精神”[注]呂若涵:《反諷與渴望:現(xiàn)代散文批評的多維話語空間》,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18頁。。這兩種立論都證明了散文的“反文類”特性和現(xiàn)代性特征。有學者甚至從中發(fā)現(xiàn)了散文的后現(xiàn)代主義品質:“散文的反抗中心與邊緣性甚至使它在后現(xiàn)代主義語境里贏得了活力。利奧塔意味深長地說過,蒙田的散文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性質……散文既可以體現(xiàn)后現(xiàn)代主義放任灑脫的游戲精神,也可以體現(xiàn)后現(xiàn)代主義胸無大志的零碎敲打……散文那種不拘一格的寫作策略遙遙地呼應了后現(xiàn)代主義‘怎樣都行’的口號。”*南帆:《文學的維度》,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14,217,214頁。通過以上幾種界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散文其實變成了一種可以用許許多多形容詞來修辭的文類:負面的詞有:殘余的、邊緣的、零散的、絮語的等等;正面的詞有:古老的、生育的、廣闊的、自由的、靈活的、個性的、跨越的、反抗的等等。其結果是把散文逼入了一種沒有理論、沒有規(guī)則、無法歸類、無法分類的尷尬并且虛無的境地。導致這一結果的根本原由正是四分法在散文文類上的含混。散文成了一個什么都可以裝入的大框。這一廣義的散文觀念實際上混淆了純文學與雜文學。
要破除這種文類觀念的束縛,必須引入純、雜文學分立的觀念,把廣義的散文一分為二:其一是藝術性散文,是狹義的散文,它屬于純文學;其二是雜文學,用雜文學的大框來裝入純散文之外的所有文類。這就既能處理散文的歸類及“散文內部二級分類的困難”*南帆:《文學的維度》,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14,217,214頁。,又能凸顯藝術性散文和雜文學文類各自的文類規(guī)則,更便于展開各自的理論建構。這樣,藝術性散文(即美文或小品文,也包括隨筆)用朱自清的話是“所包甚狹”,可分為抒情、敘事、議論三類,以獨抒性靈,體現(xiàn)情韻、情調、妙思為主,是作者窮形盡性的文類。它形散神聚,有郁達夫所謂“散文的心”,是林語堂所謂個人文體?,F(xiàn)代散文史上的獨語體、閑話體屬之,寫得純美的序跋、游記、雜文等也可歸入。而雜文學不是純美的,它有一個實用的底子。它的內容是駁雜的,它雜入了歷史(如傳記)、政治(如雜文)、新聞(如報告文學)、經濟(如廣告文)等。它不只是“自我”的表現(xiàn),更不是“獨抒性靈”。它的形式不是“散文”所能涵蓋的,如傳記、自傳、報告文學等可能就有小說的敘事性和大篇幅。因此,雜文學只有逃脫“散文”的拘禁,才能更為自由地再生??傊梢宰屗囆g性散文進入四分法,在四分法中最好以“美文”取代“散文”;而雜文學不受四分法所規(guī)限,讓它葆有其駁雜的天性。
現(xiàn)代文學的“文學”觀念、文類觀念同樣也會成為文學史寫作的觀念。每種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都可能秉持某種具有意識形態(tài)性的觀念,如進化論、階級論、啟蒙主義或現(xiàn)代主義等。這類觀念使文學史形成某種貫串性的思想脈絡。但是“文學”觀念、文類觀念卻會影響文學史材料甚至基本框架的取舍。在這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某些矛盾:“文學”的觀念使史家盡量遺棄雜文學,文類的觀念卻又使史家有選擇地保留了部分雜文學;文學史著作關注藝術性散文,散文著作則可能包涵了藝術性散文和雜文學。矛盾的焦點當然集中在對散文文類的不同界定上。一般的文學史除去文學思潮、文學社團外,基本是按四分法來架構的,作家和作品都歸入四類。在敘述散文(家)這一板塊的時候,多數(shù)現(xiàn)當代文學“全史”秉持的是一種既非廣義散文又非狹義散文的散文觀念。藝術性散文當然是必定入史的,雜文學文類中一般只取雜文和報告文學。而雜文的歸屬是有爭議的。朱自清說:“有人以為這一意義的散文只指小品文而言,雜文是獨立的,是在文藝之外的。我卻覺得雜文是小品文的轉變,無論是諷刺是批評,總帶有文藝性,應該算是散文的一種而放在文藝部門里?!盵注]葉圣陶等:《關于散文寫作》,俞元桂編:《中國現(xiàn)代散文理論》,第157頁。魯迅更認同雜文的文學身份:“雜文這東西,我卻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注]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第291頁。有魯迅等名家的實踐和認可,雜文即便是雜文學,也能入史。報告文學有“左聯(lián)”的提倡,又是1930年代新興的文學類型,也會入史。因此,唐弢等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黃修己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都為雜文、報告文學單列了章節(jié)。在這兩類雜文學之外,錢理群等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尚提到30年代的游記,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有50、60年代的“回憶錄和史傳文學”一節(jié),是因為“基于意識形態(tài)上的考慮,這些在‘文學性’上可能存在爭議的作品,‘當代’文學界總是毫不猶豫地將它們列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范圍”。而報告文學卻因為在80年代“基本上已不再被作為散文看待”[注]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76、398頁。,便一筆帶過。其他的雜文學文類一般是不入史家法眼的,即便是《兩地書》、《多余的話》、《從文自傳》、《我的母親》、《傅雷家書》等有重要影響的作品,它們在一些文學史中要么混跡于“散文”里,要么是徹底失蹤。而一些持廣義散文觀的現(xiàn)當代散文專史也沒有涵蓋所有雜文學文類。如俞元桂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只錄雜文、報告文學、游記、傳記幾種,范培松的《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只錄雜文、報告文學、回憶錄等。姚春樹等的《20世紀中國雜文史》、朱德發(fā)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紀游文學史》、趙遐秋的《中國現(xiàn)代報告文學史》是這幾種雜文學文類的專史,但其實也是當作散文史來寫的。其他的雜文學文類都還沒有專史,當然更沒有一部中國現(xiàn)當代雜文學全史。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著作如果只有純文學史或四大文類文學史,沒有雜文學史,無疑是一種結構性缺失,將遺棄許多文學名家的雜文學寫作部分,無法呈現(xiàn)其寫作的全貌,更會忽視大量以雜文學寫作見長的作家、學者或文人的文學貢獻,無法顯示文學史的豐富。因此,突破“文學”、文類、文學史等觀念的囚籠,寫一部現(xiàn)當代雜文學史著作,不僅可能,而且是當務之急。而把雜文學整合到整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敘述中,盡量還原一幅完整的文學史圖景,更是“重寫文學史”的題中應有之義。
雜文學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筆豐厚的遺產,它遠祧千年文脈,儲存著中國文學基因和文化基因,又全面介入現(xiàn)代社會和人生,是時代變遷、國族歷史、個人生活的記錄,也是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國情和文人的文學生活的重要部分。它混雜著多重價值,向哲學、歷史、政治、新聞等不同領域開放,為現(xiàn)代文學提供了廣闊的支援意識。它接納純文學遺棄的文類形式,再生出新的文類形式,也為純文學的“再野蠻化”、再創(chuàng)新提供新的文學形式。目前,雜文學中單個的文類研究已經展開,但書信、日記、序跋、廣告文等的研究探索不夠;雜文、報告文學、游記等的研究成果頗豐,但是只見單株雜文學文類之樹,不見整個雜文學森林的情形卻普遍存在,把雜文學作為一個整體的研究還暫時闕如。而當我們重提雜文學概念并把眾多雜文學文類作為一個整體納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之中,我們將看到文學觀念及文學文本整體構成成分的變化以及文學在純粹與駁雜之間的復雜糾纏、文學研究內容的豐富與調整、文學史重寫的另一種可能等。我們將撬動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板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