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宇 劉亞光 李婧文
新型媒介技術(shù)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會在深度改造媒介生態(tài)的同時,相當程度上重塑人類社會的基本面貌,并且促使人類在全新外部條件下審視與媒介的關(guān)系,進而深入思考和界定自身的哲學性存在。上一種擁有這種顛覆性力量的新型媒介是互聯(lián)網(wǎng),而下一種具有這樣潛力的媒介類型很有可能是虛擬現(xiàn)實下文簡稱VR(Virtual Reality),而且隨著媒體將2016年稱為所謂的“VR元年”,實業(yè)界和學術(shù)界中越來越多的人認為VR技術(shù)可以成為催化當前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和多媒體技術(shù)繼續(xù)升級發(fā)展的最佳途徑。[注]① W.R.Sherman, A.B.Craig.Understanding Virtual Reality, Interface, Application, and Design.San Francisco: Morgan Kaufmann Publishers Inc, 2002, p.443,p.13.
加拿大學者威廉·舍曼(William R.Sherman)將VR定義為:“VR是一種由感知參與者的位置和行動的互動性計算機模擬和對一種或者多種感官知覺的替代或者增強所構(gòu)成的媒介,能給人一種在模擬環(huán)境(一種虛擬世界)中精神意識上沉浸或者在場的感覺”[注]② W.R.Sherman, A.B.Craig.Understanding Virtual Reality, Interface, Application, and Design.San Francisco: Morgan Kaufmann Publishers Inc, 2002, p.443,p.13.。從中可以看到,對VR性質(zhì)的界定依賴于對“虛擬”(Virtual)、“現(xiàn)實”(Reality)、“模擬”(simulation)和“沉浸”(Immersion)這些概念的理解。而其中的“虛擬”和“現(xiàn)實”這一對似乎具有內(nèi)在矛盾性的概念,就容易使人產(chǎn)生困擾。一件事物的性質(zhì)如果是虛擬的話,又怎么能同時是現(xiàn)實的呢?這會令人認為VR這種事物的存在有佯謬性,或者甚至具有悖論性。
但是,VR這種新型媒介早已超越了概念設定階段,并且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開發(fā),已然擁有了大量的商品化軟硬件產(chǎn)品和應用。VR的現(xiàn)實存在性已經(jīng)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如果我們?nèi)匀桓械狡涮摂M性和現(xiàn)實性之間存在內(nèi)在矛盾的話,也只能說明我們對其的理解中存在著誤區(qū)或偏差。因此,本文將著眼該問題,從不同的角度出發(fā),圍繞VR媒介屬性中虛擬性和現(xiàn)實性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展開分析,從而突破現(xiàn)有認識誤區(qū),對VR的媒介實質(zhì)形成更加準確的掌握,并在此基礎上深入探索新時代條件下人類與媒介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
人類所創(chuàng)造和使用的媒介都能直接作用于我們的感官,例如,繪畫和文字的表現(xiàn)形式通常應該是看得見或者摸得著的,而借助聲音傳遞信息的媒介,所傳播的聲波也應該是人類能感知的。這樣看來,媒介發(fā)揮效能的過程,通常就是通過各種不同的物理和心理機制,將在外部物理性世界中所生成的信息,傳遞到人類的各種感官渠道中并為人所感知和認識的過程。而我們也正是在此過程中產(chǎn)生了關(guān)于“真實存在”的意識和觀念。
當我們使用“Reality”這個概念的時候,其所對應的中文語義中包含“真實”和“現(xiàn)實”的不同含義,后面這些中文概念在日常應用中又具有多義性,這就導致了“Reality”意指的含混不清。在筆者看來,當“真實”被理解為界定外部世界物理性“事實”狀態(tài)的時候,其意指是對象事物具體而可靠的存在性,這里的“真實”和“事實”就屬于本體論概念。[注]沃爾夫?qū)ぞS爾施:《“真實”——意義的范圍、類型、真實性和虛擬性》,載《傳媒、計算機、實在性——真實性表象和新傳媒》,149-150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但是,當“真實”被用來描述人類借助感官和思維所得到的對于外部世界的觀念和印象的準確性,并在此基礎上形成關(guān)于對象事物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時候,此刻的“真實”和“現(xiàn)實”則屬于認識論概念。
我們所認識的“現(xiàn)實”能一對一地精確反映“事實”嗎?這是哲學的一個終極性困惑。而且越是隨著科學的發(fā)展,我們就越是意識到,要接近和掌握真理并不能僅僅依賴自身的感官印象。柏拉圖在洞穴寓言中提醒世人,人類可能就像困在洞中的囚徒那樣,把透過火光投射在石壁上的影像當作世界原本的樣子。[注]Platon.Politeia. In Gunther Eigler (ed.).Werke in 8 Bde.Bd.4. Darmstadt: Wiss.Buchgesellschaft, 1971, 514a-517a.康德也認為現(xiàn)實事物對我們呈現(xiàn)的顯象(Erscheinungen)是不可靠的,事物的本質(zhì)——物自體(Dinge an sich)——才是恒定的事實[注]Immanuel Kant.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Hamburg: Meiner Verlag, 1998, pp.391-399.,而且在其理論中物自體并不等同于外部物理世界。盡管黑格爾認為“現(xiàn)實是本質(zhì)和實存或內(nèi)與外所直接形成的統(tǒng)一?,F(xiàn)實事物的表現(xiàn)就是現(xiàn)實事物本身”[注]黑格爾:《小邏輯》,295頁,北京, 商務印書館,1980。,不過他這里所說的現(xiàn)實卻指的是實現(xiàn)了物自體和現(xiàn)象界之間的內(nèi)在本質(zhì)和外在表象統(tǒng)一的“絕對的現(xiàn)實”,并不對應人類對外部世界的感官印象。海德格爾則認為作為存在者的“此在”(Dasein)并非不證自明的存在(Sein)本身,其主體性也并不等于存在性。[注]Martin Heidegger.Being and Time—A Translation of Sein und Zeit (Trans.).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6, pp.39-48.因此,可以確定的是,“現(xiàn)實”與“事實”是有差異的。如果像在日常生活用語中那樣將“事實”“真實”和“現(xiàn)實”加以混淆,從而讓“現(xiàn)實”取得了過高的“真實”性,甚至取代“事實”的地位的話,就將導致嚴重的認知偏差。
美國學者邁克爾·海姆(Micheal R.Heim)將VR定義為:“在效果上真實但是在事實上卻并不真實的現(xiàn)象或者存在”[注]③ Michael Heim.The Metaphysics of Virtual Reality.New York/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09,p.128.??梢娝J為VR在認知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層次上是可靠的,但是在本體論的“事實”層次上卻并不可靠,因此我們就應該把VR中“現(xiàn)實”概念的意義嚴格局限在認識論范圍內(nèi)。
VR技術(shù)是如何采用虛擬化媒介手段讓使用者在感知中產(chǎn)生了媲美乃至超越外部“事實”世界的“現(xiàn)實”印象的呢?在筆者看來,這主要是因為其中所采用的最前沿數(shù)碼技術(shù)提供的信息的質(zhì)和量,都開始逼近人的感官在外部世界中所獲取信息的水平。換言之,VR之所以能令人將不真實的現(xiàn)象當作事實,就是因為其所傳遞的信息質(zhì)量達到了接近事實的高水平,所以才能做到“以假亂真”。數(shù)學家克勞德·香農(nóng)(Claude Elwood Shannon)將信息定義為用來消除隨機不確定性的東西[注]C.E.Shannon.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49, pp.8-9.,高質(zhì)量的信息能排除外部干擾并維持自身穩(wěn)定的內(nèi)在規(guī)律性。借助高性能計算機建構(gòu)的VR數(shù)據(jù)化虛擬時空同樣能有效地排除干擾并且忠實體現(xiàn)和外部物理世界相符的各種規(guī)律,由于在數(shù)據(jù)化虛擬時空中接受的信息與源自外部世界的信息形式和質(zhì)量相近,人們產(chǎn)生具有真實感的相似感官體驗也就可以理解了。在高質(zhì)量的數(shù)據(jù)化信息技術(shù)條件下,我們能借助VR以類似“靈魂出竅”的視角,在高度仿真地模擬和重構(gòu)人類經(jīng)驗界現(xiàn)實的同時,重新思考人類自身及其外在世界的存在本質(zhì)以及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實質(zhì)。③
在另一方面,我們所使用的“虛擬”概念的常規(guī)中文語義也不能很好地對應“Virtual”概念的準確含義。虛擬的媒介效果即使無法達到外部世界事實的水平,但是也并不意味著其性質(zhì)就是虛假或者虛無的,更不是通過模擬事實去欺騙人們的感官認知。意大利社會學家伊蕾娜·愛斯波西托(Elena Esposito)指出,“虛擬”和虛構(gòu)本來毫無關(guān)系,虛擬的真實性并不“再現(xiàn)一種虛構(gòu)性的現(xiàn)實性(repr?sentieren eine fiktionale Realit?t)”,而是為觀察者“呈現(xiàn)一種來自虛構(gòu)的現(xiàn)實性(pr?sentieren eine Realit?t der Fiktion)”。[注]伊蕾娜·愛斯波西托:《虛構(gòu)和虛擬性》,載西皮爾·克萊默爾編著:《傳媒、計算機、實在性——真實性表象和新傳媒》,254-255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這就是說,“虛擬”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去再現(xiàn)一種因為無論如何也無法完全忠實反映事實性并從而注定具有虛構(gòu)性的現(xiàn)實性,而是去忠實地呈現(xiàn)一種來自傳播者的具有不同創(chuàng)造性虛構(gòu)視角的現(xiàn)實性。與此相對應,VR中的虛擬指的是以信息化方式呈現(xiàn)物理性事實,并從而幫助人們創(chuàng)造和認識一種在感知效果上超越物理性事實的全新現(xiàn)實形態(tài)。[注]劉海杰:《由虛擬實在技術(shù)引起的哲學問題的思考》,載《經(jīng)濟研究導刊》, 2010(36)。“Virtual”的拉丁文詞源“virtus”和“virtuālis”有“美德”“優(yōu)點”以及“可產(chǎn)生某種效果的內(nèi)在力量或者能力”的含義。該概念廣泛應用于計算機技術(shù)領域,像“虛擬內(nèi)存”“虛擬光驅(qū)”和“虛擬鍵盤”這些用語的意思都指的是可以借助技術(shù)途徑實現(xiàn)同等的功能效果,其中的“Virtual”指的是一種能夠?qū)崿F(xiàn)同等效果的技術(shù)手段。 VR中的“虛擬”的意思也與此類似,是指借助數(shù)碼信息技術(shù)所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體驗感等同于在物理環(huán)境中得到的現(xiàn)實體驗感。
在筆者看來,媒介的核心功能之一就是將外部物理世界中的“事實”現(xiàn)象有效地轉(zhuǎn)化為人類思想世界中的“現(xiàn)實”觀念。人類與動物感知外部世界方式的重要區(qū)別就在于,人類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越來越多地借助媒介來感知、把握和理解外部世界,在這種發(fā)展進程中感覺和認知便逐漸從簡單的生物性自然現(xiàn)象轉(zhuǎn)變?yōu)閺碗s的社會性文化現(xiàn)象。這一進程不但可以理解為一種信息化不斷提升的進程,同時也是一種虛擬性不斷增長的進程。因為隨著感知活動的文化性的提升,感知行為中就生成和承載了越來越多的信息,同時也越來越多地使用媒介技術(shù)來實現(xiàn)與此前等效的認知效果,而這就是一種虛擬化的過程。美國學者彼得斯(John D.Peters)將媒介理解為傳輸人類生產(chǎn)的意義和意圖的載體(vehicles that mark human meaning and intention),作為支持人類和自身生存環(huán)境之間互動的介質(zhì),其所承載的核心內(nèi)容是有助于人類生存的信息(repositories of readable data and processes)。彼得斯突破了對媒介物理形態(tài)的傳統(tǒng)定義,并將其外延擴展至各種自然要素和人工產(chǎn)物上(ensembles of natural element and human craft),他認為傳統(tǒng)媒介理論對媒介形態(tài)的限定無益于對媒介本質(zhì)的理解,甚至在信息化時代造成了諸多困惑,其中就包括虛擬問題。[注]John D.Peters.The Marvelous Clouds: Toward a Philosophy of Elemental Media.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6, p.3.媒介的物質(zhì)載體雖然是物理性的,其所承載的信息卻并不是,物質(zhì)獨立存在于外界物理世界中,而承擔著傳達意義功能的信息卻完全來自人的創(chuàng)造。當一封信件或者一幅圖畫被完成后,構(gòu)成信件和圖畫的物質(zhì)相較之前只是在形態(tài)和結(jié)構(gòu)上發(fā)生了變化,其性質(zhì)和數(shù)量雖然并未根本改變,但是其所傳達的信息效果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盡管這種效果只在人的觀念層次中產(chǎn)生影響,當信件和圖畫是以數(shù)碼化方式生成的時候,這樣的特征就更明顯了。英國媒介哲學家尼克·庫爾德里(Nick Couldry)指出,在目前的“深度媒介化”(deep mediatization)時代,不同媒介之間的物理融合趨勢使得媒介在現(xiàn)實空間中的物質(zhì)意義逐漸消解,而虛擬功能變得顯著。[注]Nick Couldry, Andreas Hepp.The Mediated Construction of Reality.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54.可見,人類不必動搖物理性世界的規(guī)則,反而可以通過掌握和利用其內(nèi)在規(guī)律,就可以“無中生有”地創(chuàng)造出物理世界中不存在的全新“現(xiàn)實”,而這就是“信息化”和“虛擬性”的創(chuàng)造,是人類在物理性發(fā)明創(chuàng)造之外的另一種重要創(chuàng)造形式,也是借助媒介實現(xiàn)的獨有創(chuàng)造形式。人類正是通過這種虛擬性的創(chuàng)造,完成了從事實到現(xiàn)實、從物質(zhì)世界到精神世界的偉大飛躍,這種創(chuàng)造因而具有重大哲學意義。
人類完成從事實到現(xiàn)實飛躍的典型例子就是創(chuàng)造時空觀念。人類雖然無時無刻不生存在外部物理空間中,但是當人們嘗試在思維觀念中把握和再現(xiàn)外部空間的時候,就需要借助空間性的媒介來整理信息和建構(gòu)思想,于是,人們便創(chuàng)造出了體現(xiàn)一維空間的線條和體現(xiàn)二維空間的平面。沒有寬度的純粹線條和沒有厚度的純粹平面在事實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甚至也不能以人造物品的形式存在,更不要說存在于零維空間的完全沒有體量大小的點了[注]David Summers.Real Spaces: World Art History and the Rise of Western Modernism.London: Phaidon Press, 2003,px.,因此,這些空間性媒介是人類抽象想象力的產(chǎn)物,也都是虛擬性的存在。古人對于直線的意識可能來自棍棒,對于曲線的意識來自絲線[注]Tim Ingold.Lines: A Brief History.London/New York: Routledge, 2007,p.42f; Sybille Kr?mer.“Punkt, Strich, Fl?che.Von der Schriftbildlichkeit zur Diagrammatik”. In Sybille Kr?mer,Eva Cancik-Kirschbaum,Rainer Totzke (eds.).Schriftbildlichkeit-Wahrnehmbarkeit, Materialit?t und Operarativit?t von Notationen. Berlin: Akademie Verlag, 2012, p.91.,描繪線條的嘗試來自模仿和復刻陰影的輪廓,并通過這樣的方式記錄投射陰影物體的形狀。[注]Steffen Bogen, Schattenrissm Sonnenuhr.“überlegungen zu einer Kunsthistorischen Diagrammatik”.Zeitschrift für Kunstgeschichte, 2005,LXVIII:153-176.他們又使用日晷這樣的工具借助陰影和線條的移動在空間中直觀地表現(xiàn)時間的流逝,從而將難以把捉的四維空間中的時間轉(zhuǎn)換到二維和三維空間中,日晷因此同樣是虛擬性的媒介。[注]Hermann Diels.Antike Technik: Sieben Vortr?ge.Osnabrück:Zeller, 1965, pp.155-232.人類在創(chuàng)造和使用媒介的過程中大量使用各種人造平面,從書本到畫布,從廣告牌到屏幕,所有這些平面不僅應該起到理想平面的作用,而且適于被移動、安放和保存,它們的物理形態(tài)雖然是多樣的,但是媒介功能卻是同樣的。[注]Bruno Latour.“Drawing things together”. In Michael Lynch, Steve Woolgar (eds.).Representation in Scientific Practice.London: MIT Press, 1990, pp.19-68.作為空間媒介的線和面起到的是一種傳輸(transmission)和逸出(transgression)的作用,它們使不同的物品變得同質(zhì)化,從而可以中介異質(zhì)的世界,使不可見的變得可見、逝去的變得固著、不在場的變得在場。[注]Sybille Kr?mer.“Graphism and Flatness: The Line as Mediator between Time and Space, Intuition and Concept”. In Marcia Faietti,Gerhard Wolf(eds.).The Power of the line.München: Hirmer, 2015, p.11f.空間媒介進而規(guī)范了我們的思維。哲學家柏格森指出,人們早已習慣了用空間概念來進行思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現(xiàn)象就是線性思維以及具象思維的使用,這些思維方式構(gòu)成傳統(tǒng)科學思想方法的通用框架,例如,時間軸和時間線的觀念就是建立歷史學思想的基礎。[注]Henri Bergson.Time and Free Will.London: Macmillan and Co., 1910, p.xxiii, p.181.康德不把線條看作一個穩(wěn)定的空間結(jié)構(gòu),而是視其為由單個點所組成的連續(xù)不斷的時間性運動,這樣一種運動并非發(fā)生在事實物理空間中,而是在直覺和思想中開展的。[注]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 London: Macmillan, 1929, p.198.正是通過這種想象的線條的延伸和運動,使得人們在觀念中可以借助具有外觀和形象的形式去理解時間。我們在這里就可以看到,線條這種空間性媒介是如何在經(jīng)驗界和觀念界之間搭建起橋梁的。[注]Immanuel Kant.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Hamburg: Meiner Verlag, 1998,px.同樣,人類關(guān)于事實和現(xiàn)實世界的所有觀念,也都是在自身頭腦中,借助對于點、線、面的想象,從線條這類基礎元素開始,一點一滴、一筆一畫地建構(gòu)出來的,甚至人類的思維活動空間也是由它們所構(gòu)成的。[注]Sybille Kr?mer.“‘The Mind’s Eye’.Visualizing the Non-visual and the ‘Epistemology of the Line’”. In Elisabeth Nemeth. Richard Heinrich. Wolfram Pichler (eds.).Image and Imaging in Philosophy, Science and the Arts.Preproceedings of the 33rd International Wittgenstein Symposium.Bd.2.Frankfurt:Ontos Verlag,2011, p.286f.人們通過在自己頭腦里的虛擬空間中勾畫各種本不存在的幾何輔助線來開展空間想象,正因為它們并不依賴感知,而是來源于從感知對象中取材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從而才可以讓感官和頭腦在虛擬環(huán)境中互相配合,構(gòu)建出各種已經(jīng)存在、尚不存在或者在現(xiàn)實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二維和三維對象物,其中就包括各種具象和抽象程度不同的圖形、圖標、圖表、圖解、圖示和圖符,并且以它們?yōu)樗夭臓I造出精神和思想的全部內(nèi)容。這些具有圖示性的點、線、面促進了基于想象力的實踐,它們具有孕育人類認知能力的溫床功能。[注]Sybille Kr?mer.“Graphism and Flatness.The Line as Mediator between Time and Space, Intuition and Concept”. In Marcia Faietti und Gerhard Wolf (ed.).The Power of the Line. München: Hirmer, 2015, p.15f.
VR作為新型的三維空間媒介,同樣可以幫助人類繼續(xù)發(fā)展自身的認知和想象潛能。海姆將VR視作為一種能夠為人們提供反思和檢驗自身關(guān)于現(xiàn)實的感覺和意識的新工具的“形而上學的實驗室(Metaphysical Laboratory)”。[注]Micheal Heim.The Metaphysics of Virtual Reality.New York/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83.由此可見,點、線、面這些表現(xiàn)空間組織現(xiàn)實的虛擬性媒介是建構(gòu)人類時空觀念的基礎,它們和語言一起成為人類藝術(shù)和科學的認知源頭,人類文明就是建構(gòu)在這一系列基礎性現(xiàn)實觀念和文化技能之上的。借助時空和語言媒介開展虛擬性感知、思考和表達的能力既是人類的基本智能,也是人類成為文化性生物的根本原因。德國學者弗里德里?!せ乩?Friedrich Kittler)于是將媒介技術(shù)視為產(chǎn)生人類文化動能的活力原則和磁力場,并進而發(fā)展出了一種媒介先驗論的觀點。[注]Friedrich Kittler.“Geschichte der Kommunikationsmedien”. In J?rg Huber, Alois-Martin Müller (eds.).Raum und Verfahren.Frankfurt: Stroemfeld/Roter Stern, 1993, p.169ff.
基于以上理解,筆者認為,包括VR的所有媒介都發(fā)揮著虛擬性的信息生成和傳遞的功能。事實上,美國學者吉姆·布拉斯科維奇(Jim Blascovich)和杰里米·拜倫森(Jeremy Bailenson)就指出,整個人類歷史中充滿了創(chuàng)造虛擬世界的實踐,從遠古巖畫,到文學、美術(shù)、戲劇,再到印刷、攝影、廣播、電視以及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都是為了幫助人們創(chuàng)造和體驗更理想化的幻想世界[注]J.Blascovich, J.Bailenson.Infinite Reality: Avatars, Eternal Life, New Worlds, and the Dawn of the Virtual Revolution.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2010, pp.24-36.,也就是借助媒介工具創(chuàng)造和傳播其感知效果可以媲美和超越外界事實世界的觀念現(xiàn)實世界,而媒介在這里就擔負了柏拉圖所說的人類創(chuàng)造宇宙萬物的功能。[注]E.D.Perl.“The Demiurge and the Forms: A Return to the Ancient Interpretations of Plato’s Timaeus”.Ancient Philosophy, 1998(18).人類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媒介傳播活動中雖然經(jīng)常努力去再現(xiàn)和模擬外部世界,但是更多的還是致力于對世界圖景加以抽象化、象征化和理想化,這種對虛擬的幻想世界的向往和追求事實上成為推動藝術(shù)發(fā)展和媒介更新的原動力,而虛擬性的創(chuàng)造作為人類的一種基本心理需求,已經(jīng)植入了人類的文化基因,并成為一種終極性的文化宿命。[注]劉宏宇:《認識VR實質(zhì)的哲學進路》,載《國際新聞界》,2017(11)。
從總體上看,人類的虛擬性文化創(chuàng)造主要包括兩種類型:一種是對外部世界相對直觀的再現(xiàn)、復制或者美化,然后可以進一步在頭腦中創(chuàng)造出具象化的幻想世界,其中所采用的媒介主要包括像繪畫、攝影和電影這類藝術(shù)性創(chuàng)造手段;另一種則是對外部世界進行更加概念化的模擬、象征和概括,并進而在頭腦中創(chuàng)造出抽象化的意義或符號世界,其中所采用的媒介主要是語言文字等各種表意符號系統(tǒng)。這兩種類型的虛擬性創(chuàng)造除了在虛擬化手段和形式上不同之外,其主要區(qū)別還在于:前者是一種直接性的具象虛擬化進程,也就是采用具象性的虛擬表象和體驗去替代原始表象和經(jīng)驗,以便讓人們?nèi)匀豢梢垣@得接近原始經(jīng)驗的生動直觀體驗;而后者則是一種間接性的抽象虛擬化進程,采用了抽象性的虛擬概念和理解去替代原始表象和經(jīng)驗,從而讓人們獲得能在意義層次上概括和復現(xiàn)原始經(jīng)驗的深入理解。上文中所提到的直接性和間接性虛擬的意思分別是這樣的:直接性虛擬的結(jié)果與原始對象的形態(tài)具有明顯的相似性,人們可以相對直觀地從虛擬結(jié)果回溯到原始對象,并且建立兩者間直接的認知關(guān)聯(lián)。間接性虛擬的結(jié)果在形態(tài)和性質(zhì)上則有別于其原始對象,因為原始對象物經(jīng)過抽象化和概念化處理之后就變成各種類型的符號和意指,從而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形態(tài)上的直觀相似性,而且人們還會進一步在已有的符號和意指的基礎上不斷概括出抽象化程度更高的新符號和新意指來,其實質(zhì)也就是對已有虛擬對象物的再度虛擬,這樣的多重虛擬進程在理論上完全可以無限次推演下去,并最終可能建構(gòu)出一種由在外部世界中幾乎找不到客觀對應物的概念所集合而成的思辨性虛擬世界;反過來,如果我們想要尋找到經(jīng)過多重虛擬后所得出的高度抽象符號和概念的原始對象物的話,就只能選擇去經(jīng)歷艱難的間接推導和漸次還原了。這樣看來,后面這種間接性虛擬顯然具有更強的虛擬性,因為其中不僅包含不斷遞進的虛擬化演進過程和更加復雜的虛擬化結(jié)構(gòu),而且通過這種方式建構(gòu)出來的虛擬世界也更獨立于外部世界,同時也對人們的思維和想象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從而更加集中地反映了人類利用世界和改造世界過程中所達到的創(chuàng)造性智能水平。
虛擬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伴隨著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全程,而VR也在延續(xù)相似的創(chuàng)造虛擬世界的努力,它在此意義上來說并不是什么全新事物,最大的區(qū)別只是在于其所建構(gòu)的虛擬世界的媒介介質(zhì)是數(shù)碼化的數(shù)據(jù)結(jié)構(gòu)[注]Sybille Kr?mer.“Simulation und Erkenntnis.über die Rolle computergenerierter Simulationen in den Wissenschaften”. Nova Acta Leopoldina, 2011,110(377):310.,并因此達到了超越此前的虛擬化水平。VR的屬性從總體上上來說應該歸于上面所提到的直接性和具象性虛擬化類型,它讓人們可以通過自身感官直接獲得與事實生活經(jīng)驗非常接近的虛擬體驗,其所創(chuàng)造的虛擬世界在感知品質(zhì)上也逐漸開始可以與外界物理性世界相媲美。[注]VR之所以會引起驚奇和困惑,只是因為其所采用的信息化技術(shù)到達了人類媒介技術(shù)發(fā)展的一個臨界點,其媒介界面所喚起的真實感開始高度逼近外部物理世界自身的水平,媒介界面與物理世界的界限從而顯得彼此交融和模糊不清。[注]W.R.Sherman, A.B.Craig.Understanding Virtual Reality, Interface, Application, and Design.San Francisco: Morgan Kaufmann Publishers Inc, 2002, p.10, p.51.而這種驚奇和困惑,反過來促使我們意識到長期以來被掩蓋在“現(xiàn)實”印象后面的各種媒介幻想世界的“虛擬”實質(zhì)。在周逵看來,虛擬現(xiàn)實的媒介建構(gòu)和對肉體的“自我超越”乃是人類媒介史中一貫的基本邏輯線索,其背后的兩種重要動力則分別是人類尋找模擬和復制感官體驗的途徑以及超越物理性限制的內(nèi)在需求。[注]周逵:《虛擬現(xiàn)實的媒介建構(gòu):一種媒介技術(shù)史的視角》,載《現(xiàn)代傳播》,2013(8)。
從宏觀的歷史角度看,媒介發(fā)展演進史總體上就是媒介“信息化”和“虛擬性”不斷升級和強化的進程。VR在其中具有劃時代的里程碑意義,但也并非發(fā)展的終點。在海德格爾看來,這一進程的合乎邏輯的后果應該就是人類思維以及人類自身的虛擬化和信息化[注]Marting Heidegger.Preface to Wegmarken.Frankfurt: Klostermann, 1967, p.i.,該形態(tài)或許可以被理解為人類自身的媒介化或者說人類與媒介的深度融合。陳志良認為虛擬化進程會開啟人類中介系統(tǒng)的新革命,轉(zhuǎn)換人類的思維和行為框架。他指出:“虛擬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虛擬是指規(guī)則文明,指各種規(guī)則的合成、選擇及其演化,隨著多樣化時代的到來,人的行為規(guī)則也將更多地虛擬化;狹義的虛擬是指我們時代的數(shù)字化虛擬,數(shù)字化虛擬正在成為我們時代的主體色彩?!彼M而認為虛擬性的數(shù)字化革命將導致新時代哲學框架發(fā)生從現(xiàn)實性哲學轉(zhuǎn)向虛擬性哲學的歷史性轉(zhuǎn)換。[注]陳志良:《虛擬:人類中介系統(tǒng)的革命》,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0(4)。
在此基礎上筆者做出如下推斷:由于媒介行為和媒介關(guān)系廣泛而普遍地深入到人類文化的方方面面,從而使得人類文明發(fā)展本身也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出虛擬性不斷提升的特征。這種虛擬性不斷加強的趨勢尤其明顯地體現(xiàn)在當代社會方興未艾的數(shù)字化和信息化浪潮中,它不僅影響著文字符號和靜動態(tài)圖像,而且使得各種媒介實踐及其相關(guān)的社會行為都具有越來越強的標準性和虛擬性。包括像貨幣這類使得各種屬性難以對比的物品在價值上變得可以對比的傳統(tǒng)中介物[注]Eske Bockelmann.Im Takt des Geldes. Springe: Zu Klampen, 2004, p.157ff.,也在此前不斷消退其原本的物質(zhì)性使用功能、變成不能被消費的一般性交換介質(zhì)的基礎上,更加趨向于擺脫物質(zhì)性實體,并且向純粹的電子信息轉(zhuǎn)化[注]劉宏宇:《認識VR實質(zhì)的哲學進路》,載《國際新聞界》,2017(11); Sybille Kr?mer. Medium.Messenger, Transmission: An Approach to Media Philosophy.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11-114.,徹底成為一種能中介一切價值載體的“萬能語言(Universelle Sprache)”。[注]Sybille Kr?mer.“Boten, Engel, Geld, Computerviren.Medien als übertr?ger”.In Paragrana.Internationale Zeitschrift für Historische Anthropologie, Themenheft: K?rpermaschinen—Maschinenk?rper.Mediale Transformationen. Bd.14, Heft 2. Berlin: Akademie-Verlag, 2005, p.19f.筆者認為,這種虛擬化進程并不會導致人類文明走向虛無和終結(jié),因為虛擬性創(chuàng)造的目的是借助媒介建構(gòu)幻想性虛擬世界來象征、替代或者覆蓋外部物理性世界,并且用更理想化的“現(xiàn)實”來象征、替代或者覆蓋不盡理想的“事實”。虛擬性人工社會環(huán)境總會在特定意義上優(yōu)于原初的自然環(huán)境,同時在建構(gòu)社會關(guān)系和協(xié)調(diào)社會行為的過程中實現(xiàn)比在自然環(huán)境中更優(yōu)化的認知和實踐效果,所以這一虛擬性進程恰恰就是建構(gòu)文明的過程,是人類文明進程中被一貫堅持的推進方向,絕非對文明的否定。德國哲學家沃爾夫?qū)ぞS爾施(Wolfgang Welsch)所說的“真實性與虛擬性是相互滲透、相互交織在一起的,在它們的關(guān)系中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相互間的轉(zhuǎn)換和重新定位”[注]沃爾夫?qū)ぞS爾施:《“真實”——意義的范圍、類型、真實性和虛擬性》,載西皮爾·克萊默爾編著:《傳媒、計算機、實在性——真實性表象和新傳媒》,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其中即包含了類似觀念。而舍曼也認為“媒介所傳遞的內(nèi)容就是虛擬世界”。[注]W.R.Sherman, A.B.Craig.Understanding Virtual Reality, Interface, Application, and Design.San Francisco: Morgan Kaufmann Publishers Inc, 2002, p.41.因此,媒介化進程本身就是一種虛擬化進程,媒介從根本意義上來說可以被視為不同類型的虛擬性工具和不同性質(zhì)的虛擬化途徑,虛擬性是媒介的一種基本屬性。[注]劉宏宇:《認識VR實質(zhì)的哲學進路》,載《國際新聞界》,2017(11)。
在上文中圍繞著媒介虛擬性特質(zhì)的探索,還不足以完全解決以VR為代表的新型虛擬媒介給人們帶來的認知困擾,因為不但對“虛擬”和“現(xiàn)實”概念有必要展開深入分析和精確界定,而且也不能忽視“媒介”概念同樣存在的模糊性。在全新科學技術(shù)和社會文化條件下,“媒介”的傳統(tǒng)定義在新型虛擬媒介的概念開發(fā)和實踐應用中正在體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不適應。就像前面已經(jīng)分析過的,VR的媒介現(xiàn)實性和虛擬性并非互相矛盾,而是具有統(tǒng)一性和自洽性的。但是,如果傳統(tǒng)媒介定義開始事實性妨礙我們理解這種內(nèi)在統(tǒng)一性的話,那么也就說明我們不僅對“虛擬”的理解存在著誤區(qū),而且對“媒介”的理解也出現(xiàn)了偏差,而這也就是對媒介的理解未能深入其哲學層次的結(jié)果。因此,下面我們就從虛擬的視角出發(fā),分析和審視媒介的內(nèi)在屬性,反思媒介的哲學意義和實質(zhì),進而嘗試在當前技術(shù)和文化條件下清晰界定媒介的意指和含義。
在目前通行的概念理解和語言應用中,人們習慣于將發(fā)揮媒介功能的各種工具、設備、器官和環(huán)境條件等物質(zhì)性存在視作媒介本身。這樣一種理解方式在傳統(tǒng)媒介時代曾經(jīng)有助于人們界定和使用媒介,但是在虛擬性越來越強的新媒介技術(shù)條件下就顯得不合時宜了,因為這種理解方式不但無助于人們準確把握媒介的實質(zhì),反而會產(chǎn)生誤導作用。在筆者看來,媒介并不等同于物質(zhì)性的媒介工具,媒介和其所承載的信息只是一同附著在物質(zhì)性的工具和器物上面。這類工具和器物只有在起到生成和傳播信息作用的時候,才會發(fā)揮媒介功能,其物質(zhì)性存在既不依賴于媒介功能,也不依賴于信息,換言之,媒介和信息既可以附著在其上,也可以剝離下來,剝離后也不會妨礙其發(fā)揮媒介性之外的其他功能。[注]Sybille Kr?mer.“Erfüllen Medien eine Konstitutionsleistung? Thesen über die Rolle medientheoretischer Erw?gungenbeim Philosophieren”. In Stefan Münker, Alexander Roesler, Mike Sandbothe (eds.).Medienphilosophie. 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2003, p.79.這就像紙張可以用來印刷文字和傳遞信息,但是,如果我們無視或者抹去上面的信息,就大可用其來包裹物品或者焚燒取暖,而紙張在此情境中就不再是媒介了??梢姡垙埐⒎莾H僅具有媒介功能,媒介功能的剝離并不會消除其另外的功能。同樣,我們可以用口舌來傳達語音信息,但是也可以用其來呼吸和飲食。由此可見,真正發(fā)揮媒介作用的并不是紙張或者口舌本身,而是另有其物。雖然我們可以觀察到,媒介技術(shù)形式越是復雜和高級的話,媒介的物質(zhì)載體的功能就會越牢固地“粘黏”在其媒介功能上,例如,如果電話不用來通話、電視不用來播放影像節(jié)目的話,它們基本上就是一堆無用的廢物。盡管如此,喪失功能性也不會導致它們喪失自身的物質(zhì)性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物質(zhì)性工具的存在仍然是獨立于媒介的。隨著媒介技術(shù)的升級和發(fā)展,真正的媒介的自身屬性會越來越傾向于擺脫和遠離其物質(zhì)載體的物理屬性,就像我們看書的時候,所留意的并不是紙張的紋理和油墨的層次,而是其所表現(xiàn)的符號信息;當我們看電視的時候,也不會去用心觀察屏幕的形態(tài)和像素的排列,而是去欣賞其中所呈現(xiàn)的影像信息。我們一旦去關(guān)注前者的話,反而就無法有效獲取信息了。麥克盧漢指出,當媒介在表現(xiàn)內(nèi)容的時候,其自身的外在形式應該盡可能地不為人所見。[注]Marshall McLuhan.Die magischen Kan?le.Düsseldorf, Wien: Econ, 1970, p.15.換言之,媒介手段越是能像玻璃那樣透明或者隱而不顯,并且使得我們在獲取信息的時候自身感官不會受其影響和干擾的話,那么其所發(fā)揮的媒介效能就會越好。亞里士多德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種被其稱為“media diaphana”的現(xiàn)象。[注]Aristotle.über die Seele. In E.Grumach (ed.).Werke in der deutscher übersetzung, vol.XIII.Darmstadt: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66, p.418b; Aristotle. über die Wahrnehmung und die Gegenst?nde der Wahrnehmung. In E.Rolfes (ed.).Kleine naturwissenschaftliche Schriften. Stuttgart: Reclam, 1997, p.55f;Sybille Kr?mer.“Das Medium als Spur und als Apparat”. In Sybille Kr?mer (ed.).Medien, Computer, Realit?t.Wirklichkeitsvorstellungen und Neue Medie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8, p.74.換言之,媒介渠道只有在自身被抽離和隱沒的時候,或者說讓我們忽視和忘卻其居間位置和中介功能的時候,才能充分發(fā)揮其效果。[注]Dieter Mersch.“Wort, Bild, Ton, Zahl.Eine Einleitung in die Medienphilosophie”. In Dieter Mersch.Kunst und Medium, Gestalt und Diskurs.Bd.111; Theresa Georgen (ed.).Kiel: Muthesius Hochschule, 2002, p.132ff; Lorenz Engell/Joseph Vogl.“Vorwort”. In Claus Pias u.a.(ed.). Kursbuch Medienkultur:Die ma?geblichen Theorien von Brecht bis Baudrillard. 3.Aufl.. Stuttgart: Deutsche Verlags-Anstalt 2000, p.10; Boris Groys.Unter Verdacht: Eine Ph?nomenologie der Medien. München, Wien: Hanser 2000, p.21ff; Sybille Kr?mer.“Selbstzurücknahme.Reflexionen über eine medientheoretische Figur und ihre (m?glichen) anthropologischen Dimensionen”. In Barbara Gronau, Alice Lagaay (eds.).?konomien der Zurückhaltung, Kulturelles Handeln Zwischen Askese und Restriktion.Bielefeld Transcript,2010, p.42.就像奧地利心理學家弗里茨·海德爾(Fritz Heider)將“真正的媒體”定義為那些可以毫無阻礙地透視過去的媒體那樣。[注]Fritz Heider.Ding und Medium. Berlin: Weltkreis Verlag, 1927, p.115.雖然媒介此時令自身處于感知領域范圍之外,但是它卻通過這種抽離和隱沒的方式實現(xiàn)了自身和對象的現(xiàn)實化,同時使得由中介傳遞的信息顯得像是直接顯現(xiàn)出來的。[注]Sybille Kr?mer.“Der Bote als Topos oder: übertragung als eine medientheoretische Grundkonstellation”. In Anne von der Heiden, Till A.Heilmann, Anna Tuschling (eds.).Medias in res. Bielefeld: Transkript, 2011, p.56.美國科技哲學家唐·伊德(Don Ihde)在從現(xiàn)象學視角探討人與媒介技術(shù)關(guān)系的時候,也總結(jié)了類似的“撤離”(withdraw)現(xiàn)象,這指的是當人們熟練使用媒介工具放大或延長自身感官功能的時候,就會覺得工具變成了感知經(jīng)驗的一部分,自己完全意識不到其存在了。[注]Don Ihde.A Phenomenology of Technics, Technology and Lifeworld: From Garden to Earth. Bloomington/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72-112.雖然媒介此時是隱身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其發(fā)生了缺位,反而恰恰是以此形式實現(xiàn)了虛擬化的效果,幫助人們獲得了更理想的認知經(jīng)驗。正如法國哲學家艾曼紐爾·穆爾尼埃(Emmanuel Mournier)所言:“機器作為工具不是我們各部分的簡單的物質(zhì)延伸。它是另一種秩序,是我們語言的附加物,是數(shù)學的輔助語言,是洞察、剖析和揭示事物的秘密,隱含的意圖和未用的能力的方式?!盵注]Emmanuel Mournier.Be Not Afraid. London: Rockcliffe, 1951, p.195.媒介在此以隱身的形式附加在工具上面,建構(gòu)了一種全新的認知秩序。
分析哲學家們試圖用知覺(perception)概念作為聯(lián)系和過渡外部世界和認知世界的跳板,知覺是指人類通過感官獲得的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其顯著特征也是透明性和直接性,因為人們都覺得自己是在直接感受外部世界,而不是感知那些使得知覺成為可能的中介手段。[注]Amy Kind.“Transparency and Representationalist Theories of Consciousness”.Philosophy Compass, 2010(5).或者說人們總是直接感受到知覺的結(jié)果,亦即外界對象物,而無法意識到自身觀念中關(guān)于對象物所形成的經(jīng)驗,這也就是使得感知成為可能的核心中介。[注]Michael Tye.“The Puzzle of Transparency”. In Gideon Rosen, Alex Byrne, Joshua Cohen and Seana Shiffrinin(eds.).The Norto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New York: Norton, 2015, pp.439-448.人們無論如何努力去關(guān)注知覺經(jīng)驗本身,最終所發(fā)現(xiàn)的卻只能都指向知覺的對象而并非其中介。[注]Michael Tye.“Representationalism and the Transparency of Experience”.Nous, 2002(1).這里的知覺概念雖然并不等同于本文所使用的認知概念,而且在相當程度上還包含和容納了這里的媒介概念的功能和屬性,但是卻也能在另一種思辨維度上佐證媒介的透明性,并且?guī)椭覀冞M一步意識到,這里所說的透明性或者隱沒性指的并非是媒介的物理屬性,而是其功能屬性,所有的媒介都或多或少、或強或弱地擁有這樣的屬性。[注]Walter Seitter, Physik der Medien.Materialien—Apparate—Pr?sentierungen. Weimar: VDG Verlag, 2002,p.34.在自身透明性不斷提升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媒介不但會表現(xiàn)出越來越高的虛擬性,同時也趨向于與其所承載的信息越來越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甚至可能混為一體,難以區(qū)別彼此。這或許就是媒介的終極形態(tài),就像澳大利亞哲學家戴維·查默斯(David Chalmers)所設想的那種,人類最初在伊甸園中通過直接的和去中介化的方式和世界接觸(unmediated contact/ directly acquaintance)的狀態(tài)。[注]David Chalmers.“Perception and the Fall from Eden”.In T.Gendler, J.Hawthorne (eds.).Perceptual Experien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50-52.從根本上來講,媒介的核心功能并不是擔任人與人之間溝通關(guān)聯(lián)的中介物,而是人類力求實現(xiàn)的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間溝通關(guān)聯(lián)的中介物,同時也是實現(xiàn)前面所說的事實和現(xiàn)實之間溝通關(guān)聯(lián)的中介物。因為從認識論的層次上看,媒介本是人類認識和把握外界物理世界事實,并且在此基礎上建立自身觀念和經(jīng)驗現(xiàn)實世界的唯一渠道。由于媒介的存在,才能使得像維特根斯坦所指出的人類日常感官認知過程中總是存在的“一半視覺經(jīng)驗,一半心靈思考”狀態(tài)成為可能[注]Ludwig Wittgenstein. Werkausgabe in 8 B?nden. vol.I. Frankfurt: Suhrkamp, 1984, p.524.;同時也正是由于媒介的介入,才使得人類作為觀察者所獲得的經(jīng)驗和作為思考者所獲得的經(jīng)驗在實踐中表現(xiàn)為渾然一體無法拆分的狀態(tài)。[注]Ludwig Wittgenstein.Werkausgabe in 8 B?nden. vol.VII. Frankfurt: Suhrkamp, 1984, p.423.就像德國集體記憶權(quán)威學者阿斯曼夫婦所言,人類對外界世界的所知、所感和所言都必須通過媒介才能實現(xiàn),別無他途。[注]Jan Assmann, Aleida Assmann.“Schrift und Ged?chtnis”.In Aleida Assmann,Jan Assmann, Christ of Hardmeier (eds.). Schrift und Ged?chtnis.Beitr?ge zur Arch?ologie der literarischen Kommunikation. München: Beck, pp.265-284.而這樣性質(zhì)的中介性渠道顯然不會是純粹物質(zhì)性的。
事實上,像電影和VR這類具有更直觀虛擬性的媒介技術(shù)的發(fā)展和普及,已經(jīng)為從虛擬性的維度來理解和看待媒介實質(zhì)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實契機。在這樣的外部條件下,如果我們還想繼續(xù)沿用施拉姆所做出的經(jīng)典媒介定義,也就是“媒介就是插入傳播過程之中,用以擴大并延伸信息傳送的工具”[注]威爾伯·施拉姆、威廉·波特:《傳播學概論》,144頁,北京,新華出版社,1984。的話,那么就需要將其中的“工具”概念理解為虛擬性的工具,并不再強調(diào)其物質(zhì)實體性。
筆者強調(diào)媒介虛擬性的中心目的并不是要重新定義或者發(fā)明媒介,而是在新的時代背景和技術(shù)條件下,嘗試尋找更有效地界定和更準確地理解媒介的途徑,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一種新型媒介研究范式。創(chuàng)造新范式的目的也并不是去排斥或者否定傳統(tǒng)媒介研究范式,而是在對其消化和接納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和充實媒介研究的理論體系,尤其是實質(zhì)性地推進媒介哲學研究的思辨水平。
麥克盧漢通過其媒介理論的核心命題“媒介即訊息”表達了這樣的媒介觀:媒介不僅傳遞信息,而且也參與生成信息及其意義,進而規(guī)范人們的傳播行為和感知模式,塑造社會體系的面貌。媒介真正引入世界的東西是其所導致的人類社會事物的尺度、速度和模式變化,而這些才是媒介的本質(zhì)。[注]See Marshall McLuhan, Quentin Fiore.The Medium is the Massage: An Inventory of Effects. New York: Random House, First Edition, 1967.在這樣一種思考和判斷中,麥克盧漢其實已經(jīng)敏銳地捕捉到了媒介的虛擬性實質(zhì),也就是通過媒介可以建構(gòu)和生成現(xiàn)實——不論是物質(zhì)性的社會事實還是精神性的觀念現(xiàn)實,并且在關(guān)聯(lián)事實和現(xiàn)實的過程中重構(gòu)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但是,他并沒有將這一方向上的思考繼續(xù)深入推進下去,而是主要在技術(shù)論維度上完成了自己的理論范式建構(gòu),并重點探討了變得越來越獨立的媒介手段與其功能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乩账值囊彩穷愃频募夹g(shù)論思想,主要從消息傳遞和數(shù)據(jù)處理的信息科技角度來理解媒介現(xiàn)象。[注]See Friedrich Kittler.Literature, Media, Informations Systems.Essays. Amsterdam: Overseas, 1997.
在20世紀西方哲學語言學轉(zhuǎn)向的思潮背景下,包括哈貝馬斯也認為語言行為是人類理智和理性的根源。[注]Jürgen Habermas.Theorie des kommunikativen Handelns. vol.I. Frankfurt: Suhrkamp, 1982, p.367ff.而尼克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的媒介理論就是從語言學研究范式入手,并且從功能主義和系統(tǒng)論的視角出發(fā),探討在媒介作用下的物質(zhì)和形式之間的關(guān)系。在他看來,這樣的形式是獨立于物質(zhì)的,而符號性思維也就是在物質(zhì)和形式之間開展中介作用的一種原初途徑,文字和語言也就是這樣的一種基本媒介途徑。[注]他從而將媒介理解為一種“松散的耦合要素”,通過它可以凝固出某種形式的“堅固的耦合”。[注]這種媒介理解理論范式中同樣能體現(xiàn)出媒介的虛擬性特質(zhì),因為媒介不是存在于物質(zhì)那一端,而是處于物質(zhì)和形式之間的領域中,我們所觀察到的永遠是形式,而不是媒介本身。[注]Niklas Luhmann.Die Kunst der Gesellschaft. Frankfurt a.M.: Suhrkamp, 1995, pp.165-213,p.167f,p.165ff.
德國媒介哲學家西皮勒·克萊默爾(Sybille Kr?mer)吸取了以上兩種研究范式的主要思想并做出了新的綜合性發(fā)展。一方面,她認為語言和符號并不是媒介,語言和符號來自基于主觀意圖的約定俗成的日常應用,在符號學視角下,意義隱藏在感知后面,但是在媒介學視角下的情況卻正好相反,感知隱藏在意義后面[注]Boris Groys.Unter Verdach.Munich: Carl Hanser, 2000, p.22f; Sybille Kr?mer.“Der Bote als Topos oder: übertragung als eine medientheoretische Grundkonstellation”. In Anne von der Heide, Till A.Heilmann, Anna Tuschling (eds.).Medias in res. Bielefeld: Transkript, 2011, p.58.,她傾向于將并非來自主觀刻意的“痕跡”(Spur)作為更適于表現(xiàn)媒介效果的概念,并且用語言符號對應訊息,而痕跡對應媒介。因此,在她看來,媒介并不是訊息,訊息中只保存了媒介的痕跡,而這也就是在傳播過程中媒介自身及其意義為什么顯得透明不可見的原因。[注]另一方面,她也不主張僅僅從技術(shù)層面看待媒介,而是傾向于將其理解為人類詮釋行為和關(guān)系過程中的歷史性語法。基于這種理解,媒介不僅是意義成為可能的先決條件,而且是意義的交叉、變移和顛覆的框架性條件[注]Sybille Kr?mer.“Das Medium als Spur und als Apparat”. In Sybille Kr?mer (ed.).Medien, Computer, Realit?t.Wirklichkeitsvorstellungen und Neue Medie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8, p.81, p.91.,此時的媒介作為一種結(jié)構(gòu)性前提和抽象性存在,也具有強烈的虛擬性特質(zhì)??巳R默爾在此基礎上發(fā)展出一種“信使”(Bote)[注]Sybille Kr?mer.“Die Heteronomie der Medien.Versuch einer Metaphysik der Medialit?t im Ausgang einer Reflexion des Boten”. Journal Ph?nomenologie, 2004(22):18-38.媒介范式,她用希臘歷史傳說中傳遞馬拉松戰(zhàn)役勝利消息后被累死的信使來比喻媒介的地位和功能。在她看來,信使并不是獨立自主的,不具有主體性,不是自身行為的源起,所傳達的也不是自己的聲音和意志,只能為他人代言,而且在送達信息之后,信使的存在不但沒有人會關(guān)注,反而是他消失得越徹底,信息越不會受到附加的干擾。因此,媒介成功實現(xiàn)自身功能的一項基本原則就是通過自我的不在場來實現(xiàn)他人的在場,這和邏輯三段論推理中消失的中間項的性質(zhì)是相似的[注]Hans-Dieter Bahr.“Medien-Nachbarwissenschaften I: Philosophie”.In Medienwissenschaft: Ein Handbuch zur Entwicklung der Medien-und Kommunikationsformen (Handbücher zur Sprach-und Kommunikationswissenschaft). Bd.15. Berlin/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Verlag, 1999, p.273; Stefan Hoffmann.Geschichte des Medienbegriffs (Archiv für Begriffsgeschichte: Sonderheft). 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2002, p.16.,而這也是媒介所具有的那種經(jīng)過中介的直接性屬性的根源。[注]媒介不是自治而是他治的,其存在價值取決于其效能,其意義附著在其所傳遞的來自其他主體的信息上。[注]Sybille Kr?mer.“Der Bote als Topos oder: übertragung als eine medientheoretische Grundkonstellation”.In Anne von der Heiden, Till A.Heilmann, Anna Tuschling (eds.).Medias in res. Bielefeld: Transkript, 2011, p.57,p.55.基于這樣的功能和屬性,信使的角色便構(gòu)成傳播交流中的第三級,而這就顛覆了在二元本體論體系下所建構(gòu)的傳統(tǒng)傳播觀,也就是認為參與傳播進程的只有主體和客體的觀念。[注]Joachim Fischer.“Figuren und Funktionen der Tertiarit?t.Zur Sozialtheorie der Medien”.In Joachim Michael, Markus Sch?ffauer (eds.).Massenmedien und Alterit?t. Frankfurt a.M.: Vervuert, 2004, p.80.事實上,這種主體和客體的關(guān)系不僅存在于信息發(fā)送者和信息接收者之間,也存在于傳播者和信息以及傳播者和媒介工具之間。在以上這些主客體關(guān)系中,媒介都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第三元的作用,因為沒有媒介參與的話,這些主客體之間根本無法產(chǎn)生互動和關(guān)聯(lián),因此三元性的傳播交流模型才是更加接近客觀事實的。[注]Sybille Kr?mer.“The Messeenger as a Model in Media Theory: Reflections on Philosophical Dimensions of Theorizing Media”.In N.Friesen (ed.).Media Transatlantic: Developments in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Studies between North America and German-speaking Europe. Berlin/New York: Springer, 2016, p.199f.從媒介或者信使的第三元身份來看,媒介無疑是區(qū)別于非物質(zhì)性信息和物質(zhì)性媒介工具的。盡管媒介和信使通常應該是隱身和依附性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它在三元關(guān)系中是缺乏存在感的弱勢一極,因為媒介的作用并非總是中性和中立的,也就是說并不總是僅僅起到忠實傳遞信息并且消弭另外兩極之間距離的效果,它反而也有可能引發(fā)爭議以及矛盾,從而擴大另外兩極之間的距離,就像我們在大眾媒介日常實踐中經(jīng)常可以觀察到的那樣。[注]Sybille Kr?mer.“Der Bote als Topos oder übertragung als eine medientheoretische Grundkonstellation”.In Anne von der Heiden, Till A.Heilmann, Anna Tuschling (eds.).Medias in res. Bielefeld: Transkript, 2011, p.60f.此外在傳播進程中,信使和痕跡分別處于信息發(fā)送者和接收者的維度上,成為同一現(xiàn)象的不同兩面。[注]Sybille Kr?mer.“Was also ist eine Spur? Und worin besteht ihre epistemologische Rolle?”. In Sybille Kr?mer, Werner Kogge, Gernot Grube (eds.).Spur, Spurenlesen als Orientierungstechnik und Wissenskunst. Frankfurt a.M.: Suhrkamp, 2007, p.11ff.信使所處的微妙或者尷尬的地位,也就是永遠處于導出與導入、外在與內(nèi)在、形式與內(nèi)容、動態(tài)與靜態(tài)及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之間的領域,絕非偶然地對應著此前所詮釋的媒介的現(xiàn)實性與虛擬性特質(zhì),而這些方面之間似乎存在的內(nèi)在矛盾性也通過媒介獨特的虛擬性作用機制得到圓滿化解,并最終達致一種辯證的統(tǒng)一。
筆者所主張的虛擬性媒介范式和克萊默爾的信使媒介范式具有很多共通之處,筆者也認同上述的三元媒介傳播觀,并且認為媒介雖然在這種三元結(jié)構(gòu)中具有一定的主體性地位,但是其實質(zhì)卻并不是實體性的,更不是物質(zhì)性的。就像克萊默爾所說的,媒介是在人類文化實踐中生成的形式、作品和意涵的“歷史性語法”。[注]Sybille Kr?mer.“Erfüllen Medien eine Konstitutionsleistung? Thesen über die Rolle medientheoretischer Erw?gungenbeim Philosophieren”.In Stefan Münker, Alexander Roesle, Mike Sandbothe (eds.). Medienphilosophie. Frankfurt a.M.: Fischer, 2003, p.81.這種語法指的是使得媒介工具系統(tǒng)可以與媒介信息系統(tǒng)融合共振并發(fā)揮媒介效能的結(jié)構(gòu)性規(guī)則,正如德國哲學家馬丁·塞爾(Martin Seel)所指出的:“媒介不是這樣一種工具,我們用它可以獲得或通向某個東西,又可以用它獲得另一些東西。媒介對于行為是建構(gòu)性的,行為在它的要素中被發(fā)現(xiàn)。”[注]馬丁·塞爾:《實在的傳媒和傳媒的實在》,載西皮爾·克萊默爾編著:《傳媒、計算機、實在性——真實性表象和新傳媒》,216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因此可見,媒介就是使得媒介工具和媒介信息能夠在媒介行為中配合發(fā)揮媒介效能的建構(gòu)性指導要素。如果我們想借助一種類比手段來更好地理解媒介和實體性媒介工具之間的區(qū)別的話,那么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中的軟件和硬件概念應該還無法準確地對應這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這不僅是由于軟硬件概念的哲學本體論定義仍然懸而未決,它們之間的邊界既模糊又多變[注]弗里德里希·基特勒:《硬件:一個未知的本質(zhì)》,載西皮爾·克萊默爾編著:《傳媒、計算機、實在性——真實性表象和新傳媒》,111-12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就像事實和現(xiàn)實之間的邊界一樣,而且兩者之間同樣也需要媒介的參與才能關(guān)聯(lián)和配合,此外也因為常規(guī)的軟件概念中其實已經(jīng)同時涵蓋了這里的媒介和信息概念。不過,如果將軟件概念進一步加以分析和細化,那么其中的數(shù)據(jù)概念似乎能比較好地對應信息概念,而程序或者算法概念則好像能夠相對較好地對應媒介概念。但是,我們也必須意識到,這也僅僅是為了幫助人們理解而使用的一種比較形象的比喻,不能簡單地將媒介與程序和算法畫上等號。相比之下,更為準確的定義表達則是:媒介是人類在溝通和關(guān)聯(lián)物理事實世界和觀念現(xiàn)實世界過程中操作相關(guān)中介性工具系統(tǒng)時所遵循的結(jié)構(gòu)性規(guī)則,這種結(jié)構(gòu)性規(guī)則的基本屬性和功能就是以虛擬性方式生成和傳播信息。
綜上所述,筆者所論證的虛擬性媒介范式可以從兩個主要維度來加以理解和把握:一方面,人類的虛擬性創(chuàng)造行為集中體現(xiàn)在媒介行為中,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虛擬性文化產(chǎn)物的主要功能是媒介功能,它們服務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交流,以及外界事實世界與觀念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溝通關(guān)聯(lián),建構(gòu)幻想性的虛擬世界是人類文明的重要使命;另一方面,虛擬性是媒介的基本屬性,人類使用的所有媒介從存在形式到運作模式都具有虛擬性,發(fā)展形態(tài)越高級的媒介體現(xiàn)出越強的虛擬性,虛擬是確保媒介發(fā)揮效用的內(nèi)在機制。
基于以上的認識,在筆者看來,采用這種媒介虛擬觀不僅能幫助我們在全新的技術(shù)條件和文明環(huán)境中更加準確地理解媒介的哲學實質(zhì),把握媒介與人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同時也能幫助我們切實有效地認識和開發(fā)VR這類新型虛擬性媒介的傳播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