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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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污穢》:白 / 黑之間的話語建構與身份追問
鐘曉文
(福州大學 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
菲利普·羅斯的《人性的污穢》講述了教授科爾曼被指控為種族歧視后奮力抗爭及隱藏黑人身份的奮斗人生。在話語建構的視域下,小說通過虛實相間的話語類型修辭建構敘事語境,通過語境交錯的視域融合修辭建構文學話語,而在文本深層則是通過對身份符號white與spook的結構變異來驅動文學話語的生成與路向。white/spook不僅是文學話語的內在驅動,更是美國現實語境中潛在的種族話語范式,無處不在地影響著美國現實社會中科爾曼們的人生境遇與生存窘境。
《人性的污穢》;話語建構;文學話語
《人性的污穢》()是美國著名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創(chuàng)作的《美國三部曲》最后一部,2001年獲??思{獎與美國全國猶太人作品獎。主人公科爾曼·西爾克(Coleman)是一個膚色極淺并隱瞞黑人血統的大學教授,以猶太人的身份在美國社會度過幾乎輝煌的一生。在課堂上由于將兩個素未謀面的黑人學生稱為spook(幽靈、黑鬼)而遭到種族歧視的指控,從而引發(fā)了一系列極具美國社會語境特色的故事。根據中國知網(CNKI)的檢索,從2007年至今,《人性的污穢》的研究文章共有55篇,多數研究圍繞小說所蘊含的創(chuàng)傷、身份、倫理等問題。
一部杰出小說的魅力往往在于其多元的意義,而小說文本的意義顯然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不同的解讀視域,這已成為文學賞析的一種常識。當筆者嘗試將視角聚焦于《人性的污穢》的話語建構時,似乎更易理解小說題目的真正意指,更能理解美國后現代社會語境中科爾曼們的無奈。就話語建構而言,這部小說其實圍繞white/spook兩個話語符號展開。換言之,這是一個白 / 黑之間的敘事話語建構,一個白 / 黑之間的文本建構,也是一個白 / 黑之間的深層反思與身份追問。
雅典娜學院已開學六周,古典文學教授科爾曼發(fā)現有兩個學生從未上課,就非常生氣地說:“有人認識這兩個人嗎?他們究竟是真有其人,還只是幽靈(spooks)?”(羅斯,2011:6)正是這句話激發(fā)了小說敘事的全面展開,無論是信息的延宕、時空的轉換、語境的置換,還是敘事者的介入。或者更確切地說,大量的文學話語直接或間接地生成于話語符號spook的敘事驅動,甚至敘事者祖克曼(Zuckerman)那“帶有一絲諷刺的自覺意味”(Lodge,1992:10)的介入性話語亦是如此。聚焦小說敘事話語讀者會發(fā)現《人性的污穢》不僅包含諸多話語類型,而且大量源于美國現實社會的真實語境。這些話語進入小說敘事建構了特定的敘事語境,通過虛實語境的變換融通演繹成令人深思的文學話語。讀者似乎游弋在一種發(fā)人深省的美國后現代社會語境之中,踟躕于現實與虛構之間,咀嚼與反思spook所引發(fā)的身份歸屬之自我拷問。
《人性的污穢》以20世紀90年代末的美國社會為敘事語境。若從話語類型的原型構成看,這部小說包含了豐富多樣的話語類型,或源于日常生活、社會新聞,或借自學術領域、政治人物、種族話語、古典文學。在這些各不相同的話語類型之中,許多敘事話語實際源于20世紀美國的真實語境,而這些話語與小說敘事融為一體時,為讀者提供了一種亦幻亦真的文學敘事。
小說開始有這樣一段話語:“那個夏天,無獨有偶,正是比爾·克林頓的秘密(包括它最后一個令人羞恥的細節(jié))浮出水面的夏天——從頭到尾每一個活生生的細節(jié)……都被辛辣、詳盡的數據揭發(fā)處理?!保_斯,2011:2-3)“比爾·克林頓的秘密”是最能表征1998年美國語境的一個話語符號。這個話語符號不僅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特定的敘事語境,而且也是一個真實事件。在小說敘事中也陸續(xù)出現了其他美國政治人物的名字,如尼克松、吉米·卡特與基辛格。這些政治人物的名字作為一種話語符號與虛構場景結合一起修辭建構了一種亦真亦幻的敘事語境?!斑@就是我星期六夜晚來和科爾曼做伴時經常看到的局面。……有點類似你無意之間在圣克萊蒙特撞見尼克松,或在佐治亞遇上還沒有開始為失敗苦行贖罪而當總統的吉米·卡特。”(同上:16)讀到這樣的敘事話語我們常常下意識地產生聯想,科爾曼事件或許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而是那個時期美國真實語境中的真實故事,無論是種族歧視丑聞還是性丑聞,或許具有一定普遍性,或許人性的污穢本就彌漫在美國社會的真實語境之中。
因話語符號spook引發(fā)的種族歧視指控,主人公科爾曼忍受了非同尋常的精神折磨,“比起五臟六腑的疾患來,它更加難以對付,因為既沒有嗎啡滴注、脊髓麻醉,又沒有徹底的外科手術可以減輕患者的痛苦”(羅斯,2011:11)。這些醫(yī)學術語如同諸多政治術語與新聞術語一樣,在小說的敘事語境中已修辭演繹為一種文學話語。各種術語符號并不局限于專業(yè)領域,而成為跨界使用的話語符號,這是后現代社會的話語表征之一。正如讓-弗朗索瓦·利奧塔爾所言:“在話語的日常應用中,……交談者千方百計地變換游戲,從一個陳述到另一個陳述:提問、請求、斷言、敘事等都雜亂無章地投入戰(zhàn)斗?!保ɡ麏W塔爾,2011:65)
虛實相間的敘事語境不僅體現在現實與虛構人物之間、真實話語與小說敘事之間,而且還發(fā)生在現實與虛構的空間之間。虛構的雅典娜學院固然是一個主要的文學敘事空間,而許多如紐約大學這樣的真實地理空間同樣也成為小說的敘事空間。
源于美國社會真實語境的話語不僅修辭建構了小說的敘事語境,而且跨越原來的特定語境,通過各種話語之間的邏輯關聯建構實現不同類型話語的視域融合,成為小說特定語境的文學話語。科爾曼的古典文學教授身份是古典文學話語融入小說敘事的一個有利條件,古希臘文學特有的話語符號進入文學敘事語境之中,生成一種通達古今的文學話語。例如,“在阿弗洛戴蒂的保護下,以皮格馬利翁的形象,在探戈伍德的環(huán)境里,退休的古典文學教授執(zhí)拗的是不是正帶給違規(guī)的福妮雅一種經過審美教育的卡拉蒂耶的生活?”(同上:186)這段文學話語中古希臘神話人物阿弗洛戴蒂、皮格馬利翁與小說人物科爾曼、福妮雅在真實的美國語境空間探戈伍德中建構了一個虛構敘事?!案D菅挪皇菙z魂奪魄的女妖塞壬”(同上:45)中古希臘神話人物塞壬與小說人物福妮雅亦通過性格描述連接一起。
在另外一處文學話語中我們碰到一個更加復雜的話語融合,不得不放慢閱讀速度,跳躍輾轉于不同的意指系統,在陌生化與“差異性的感知”中(Eichenbaum,2006:875)反復思考這段話語的真正意指:“我所能肯定的是邪惡已被釋放,就科爾曼的行為而言,沒有一件荒唐事會被人放過,不用來制造出煽動憤怒的解釋。一場瘟疫正在雅典娜蔓延——這就是他死后我思路的朝向——瘟疫蔓延的容器是什么呢?這便是。病原體就藏身于此。在以太之中。在宇宙的硬盤之中。永恒的、不可刪除的、人類邪惡的標志?!保_斯,2011:265)這段文學話語包含了現代醫(yī)學概念病原體、古希臘哲學概念以太和計算機概念硬盤,三種各不相屬的概念符號并置于同一話語,修辭化描述人性污穢的特征。這種話語合成方式通過“發(fā)展交互性知識,挑戰(zhàn)流行的話語”(Macdonell,1986:17),凸顯與傳統語言的“斷裂性和對立性”(高宣揚,2005:1),生成一種陌生化的文學話語效果。
縱覽小說敘事可以看到各種不同類型的話語屢屢沖破語境界限,修辭建構一種虛實相間的后現代敘事語境,以不同方式融入科爾曼的種族歧視丑聞與性丑聞的文學敘事之中,呈現白 / 黑兩難之身份困境。
科爾曼在征兵申報單的人種項選擇white時內心深處充滿對未來的期盼,“不僅擺脫了父親,而且擺脫了父親忍受的一切”(Roth,2001:109)。他憧憬從此可以“自由上演我們、他們和我的無拘無束、自己認定的戲劇”(ibid.),但卻從未想到身份符號的改變僅僅帶來表面的自由,終究無法逃離與生俱來的身份符號之宿命(羅斯,2011:312)。索緒爾(2002:102)認為,符號的能指與所指是一種建構關系。換言之,若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發(fā)生結構變異,兩者的傳統關聯發(fā)生分離,包含此符號的話語必然發(fā)生相應的意義變異。科爾曼身份符號的變異不僅成為小說敘事的起點,實際亦主導小說中文學話語的生成與發(fā)展。就話語建構而言,圍繞white/spook的符號結構變異《人性的污穢》呈現了后現代社會語境中身份追問的兩難窘境。
作為小說敘事的核心話語符號,無論在文本的表層或深層,spook實質上直接或間接驅動敘事話語的生成與路向。在美國社會的現實語境中,spook絕非孤立存在的話語符號,而是與white對立共存的話語符號,通過white/spook話語范式生成種族歧視之意指。在話語符號spook的驅動下《人性的污穢》為讀者呈現了一位黑人學者的種族身份符號改變之殤。
科爾曼高中畢業(yè)后聽從父親意見,進入霍華德大學,希望憑籍“智力和相貌上的巨大優(yōu)勢……進入黑人社會的最高層,……成為大家永遠景仰的人物”(羅斯,2011:91)。然而,開學第一個周六外出參觀華盛頓紀念碑時,沃爾沃竟然拒絕賣熱狗給他,還叫他黑鬼(同上:92)。第一學期還未結束他就逃離了霍華德大學。在征兵入伍時他謊報了年齡與種族,從此變成白人。spook不僅傷害了科爾曼的自我感覺,而且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之路,自此踏上一條假猶太人的奮斗之路。
海軍退伍后科爾曼在紐約大學上學期間愛上斯蒂娜,與這個冰島荷蘭女孩交往了兩年。當斯蒂娜第一次到科爾曼家時突然發(fā)現他的黑人身份,以一句“我做不到!”(同上:112)終結了他們的關系。妻子艾麗斯則自始至終不知道科爾曼的黑人身份,但在得知科爾曼遭到種族歧視指控時突發(fā)腦血栓去世。可以說spook不僅終結了科爾曼與斯蒂娜的愛情故事,也終結了與艾麗斯的婚姻。妻子去世后科爾曼開始了與37歲清潔女工福妮雅的不倫之戀。在他向福妮雅坦白黑人身份后,兩人遭遇車禍同時死亡。spook先后兩次終結了科爾曼的情感生活,改變了他的人生路向,同時驅動了新的敘事話語。
科爾曼以猶太人身份得到雅典娜學院的教學職位。他“是雅典娜學院屈指可數的猶太人之一,也許還是美國最早被允許在古典文學系授課的猶太人之一”(羅斯,2011:5)。他的學術才華與管理才能得到施展,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了父親的希望,幾乎“成為大家永遠景仰的人物”。(同上:91)。然而,spook事件毀掉了他在學院獲得的尊榮,他憤而辭職,試圖通過與37歲清潔女工的戀情“超脫他們的指責,超脫他們的控告,超脫他們的審判”(同上:57)。就在科爾曼成功掩蓋黑人身份到達事業(yè)頂峰時,spook突然跳出來再次破壞并改變了這位猶太人的一切。
小說敘事跌宕起伏,科爾曼的一生都與spook這個身份符號息息相關。不論是堅守還是放棄黑人身份,科爾曼實質上始終都被spook糾纏。white/spook的話語范式不僅主導了科爾曼的一生,而且成為其無法擺脫之宿命??v覽全文我們發(fā)現spook不僅改變了小說的敘事路徑,亦驅動了文學話語的路向,似乎也在提醒讀者反思這個話語符號為何能產生如此大的影響力。
既然符號的能指與所指是一種建構關系,也就意味著它們之間可以分離與重構。同樣身份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也可以分離,能指也可以與新的所指建構新的關聯性??茽柭矸莘柕慕Y構變異與人生變故之間是否也有某種聯系。
科爾曼本該像其他優(yōu)秀黑人一樣到霍華德大學接受高等教育,畢業(yè)后努力進入黑人社會的上層。然而,他一直想擺脫黑人這個身份符號,想成為“獨特的我”(同上:97)。在紐瓦克聯邦大樓填寫入伍表格時他在人種選項中選擇了白人,改變了自己的身份符號,選擇了一個新的符號能指——白人。開始他并未急于改變原身份符號能指所承載的根本所指,即黑人家庭的優(yōu)秀兒子。從符號學的視角看,科爾曼實際重構了一個身份符號:白人能指+黑人所指。這顯然是一個結構異常的身份符號??茽柭鼌s充滿自信,在海軍服役,在紐約大學學習,交女朋友。而當斯蒂娜發(fā)現其黑人身份后立即結束了他們的情侶關系。這件事對他打擊非常大,說明這種結構的身份符號根本行不通。他內心深知縱然選擇了白人能指,也無法改變自己的黑人身份?;蛘哒绨蜖柼兀?008:33)所說,能指是一個純關系項,能指與所指的定義無法斷然分開。他從此斷絕了與家庭的聯系,隱匿了原所指。他實際重構了只有能指而無所指的身份符號。原所指通過變異或隱匿已演變成一個幽靈,終其一生都在時隱時現地影響科爾曼的自我身份認知,實際也成為后來spook事件的誘因。
科爾曼的身份符號選擇不僅是對身份符號結構的拆解與重構,而且還是對原身份符號系統的背棄。與斯蒂娜分手后科爾曼徹底斷絕了與家人和朋友的聯系,試圖進入猶太人的身份符號系統,融入一種全新的語境。在倫理意義上,他既是原家人和朋友的“背叛者”,同時又成為新符號系統的“騙子”。蘇格拉底曾說:“使勇敢、自制、誠實,……使真正的善得以可能的是智慧?!保ò乩瓐D,2002:67)科爾曼的符號重構行為顯然并非一種智慧,違背了傳統西方倫理的重要原則,即忠誠與誠實。他“猶如永遠的逃犯”(羅斯,2011:305),成為一個無法歸類的社會存在,成為一種無源之水,無論在黑人身份符號系統還是白人身份符號系統中都無法找到存在的意義。當黑人學生與學院同事指控他種族歧視時,正是這種社會存在的無法歸屬特性導致他反駁失效,最后只能再次逃離,憤而辭職??茽柭鼘ι矸莘柕闹貥嫿K究無法心安理得,必須面對個體的存在性拷問。他最終向福妮雅道出了實情,恢復了黑人的身份符號能指。最后他以真實的身份符號與福妮雅一起走向生命終點。
在《人性的污穢》中我們不僅看到spook對敘事話語的驅動,而且科爾曼身份符號的結構變異亦成為解讀其人生變故的一種方式。在科爾曼的身份符號重構中,索緒爾的符號建構理論似乎失效了,因為在美國社會的種族話語語境之中,他那與生俱來的身份符號及其宿命根本無法變更與重構。
膚色極淺的黑人科爾曼變成了白人,試圖開啟一種選擇人生。圍繞美國社會常見的話語范式white/spook敘事話語不斷生成與延展,演繹了一個跌宕起伏的身份重構故事。white與spook不僅是小說敘事的兩個核心符號,而且通過敘事驅動與符號重構講述了一個美國黑人獨辟蹊徑的抗爭故事。聚焦《人性的污穢》中的文學話語我們不僅欣賞了敘事語境的修辭建構之巧妙,而且陷入一種深刻的沉思,身份符號到底對美國有色人種的生存境況與身份認同有多大影響?;蛟S作者正是試圖通過科爾曼的故事警醒讀者,美國社會的現實語境中種族話語無處不在。
作為一種社會行為,話語的權力或意識形態(tài)色彩有時是言說者的有意為之,有時則是言聽者的偏聽偏信。spook的第一義位是幽靈,第二義位是黑鬼。因為科爾曼從未見過那兩個缺課的學生,意指顯然是第一義位。而那兩個黑人學生則認為,科爾曼的意指是第二義位,就此指控其種族歧視。本是一件簡單的話語事件,只需查閱詞典,考慮使用語境,就可判斷他的真正意指。正如科爾曼所言:“我用的是那個詞最通常、最基本的含義:‘幽靈’或‘鬼魂’。我又不知道這兩名學生會是什么膚色?!紤]一下上下文:他們是真有其人,還只是幽靈?種族歧視的指控不合邏輯,是荒謬的。”(羅斯,2011:6)然而,雅典娜學院那些對科爾曼不滿的人群立刻采信兩個黑人學生的指控。語詞的義位選擇不再由言說者本人決定,已演變成言聽者的一種話語權力,成為一種學院政治的攻擊武器。雅典娜學院的那些人根本不在意科爾曼使用spook的真正意指,只在意這個詞的確具有種族歧視的意指。spook已成為學院政治的一個話語武器,不僅借此發(fā)泄對科爾曼的不滿,還把他趕出學院。古典文學教授的語詞理解、權威詞典的語詞解釋、社會通行的語詞解讀都無法阻止他們運用這一話語武器。科爾曼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雅典娜學院里的人“對他指稱似乎不存在的兩名學生所用的詞匯并不依照他本人堅持的原意(也即基本的詞典意義)來加以界定,卻偏要當做種族歧視的貶義詞加以闡釋”(同上:9)。后來終于明白spook只是一個可乘之機,他們只是為了“爭權奪利”(同上:15)。他也終于醒悟,這個摧毀一切的詞雖然“絕不是英語中最具煽動性、最兇殘、最恐怖的字眼,然而卻足以讓所有的人在無視事實的情況下,干出揭露、認清、裁判、發(fā)現等一系列勾當”(同上:70-71)。
可憐的科爾曼一生都在試圖改變自己的身份符號,如同一個幽靈,背叛自己的出生,潛入白人群體,希望“在這小小的、他度過大半生的世界里,……永遠享受著正式的尊榮”(同上:5)。但他怎么也想不到spook竟然成了他的夢魘。更想不到的是對他的種族歧視指控不僅被新院長與同事所認同,而且“被學院的黑人學生小組以及來自匹茨菲爾德的黑人積極分子小組所接受”(同上:11)。縱觀科爾曼的故事,我們不能不感嘆這真的是一種黑色幽默,一種吊詭人生。
小說中white/spook驅動的敘事話語不僅建構了獨特的種族話語語境,而且呈現了科爾曼身份符號的選擇窘境與自我身份認同的煎熬。在美國歷時長久的種族話語語境下,身份認同之追問再次成為后現代社會的無解之殤。身份符號的夢魘必然成為身份歸屬的夢魘,無論科爾曼是黑人還是猶太人,他注定要面對與生俱來的宿命與努力奮爭之間的吊詭。
科爾曼試圖重新選擇身份符號,打算與家人斷絕關系,只是希望成功逃離這個與生俱來的黑人身份,而并未想到自己將面對的身份歸屬問題。睿智的母親告誡他:“你把自己改成了白人”,其實正是一種“奴隸似的思維”。他萬萬沒有想到變成猶太人之后,雖然努力拼搏,取得了事業(yè)成功,但只是一個“自由的囚徒”(同上:125),實際上卻成為一個幽靈。
身份之追問亦即科爾曼的個體存在之反思。難道個體存在真的在于個體的選擇。在美國社會語境中,最起碼在種族話語語境中,個體根本無法自我選擇,個體存在始終從屬于與生俱來的種族面孔,從屬于美國社會那種深入骨髓的white/spook話語范式。當科爾曼“在霍華德發(fā)現他不僅是華盛頓特區(qū)的黑鬼……他發(fā)現他還是個黑人,而且是個霍華德的黑人”(羅斯,2011:96),他遭到嚴重打擊,發(fā)現自己的努力根本無濟于事。雖然科爾曼“自童年起所向往的就是自由:不當黑人,甚至不當白人——就當他自己,自由自在”(同上:108),但作為生活在特定時空語境之中的個體,在美國社會語境之中他根本無法擺脫white/spook話語范式的籠罩,無法擺脫、逃避有色人種與生俱來的種族歸屬與階層歸類。這或許是《人性的污穢》中最令人深思的存在性命題。
在美國社會的種族話語中,科爾曼的無所適從不僅在于種族身份的歸屬,更在于種族話語模式的兩難。他的母親說:“現在,我只能告訴你,你無路可逃,你一切逃跑的企圖只會將你帶回你起步的地方。這就是你父親會對你說的話。”(同上:126)話語決不僅是一種交際方式,還是蘊含種族身份的一種載體??茽柭瘧嵉卣f:“因為是黑人,給攆出諾??思嗽海灰驗槭前兹?,給攆出雅典娜學院。”(同上:14)正是基于個體存在兩難窘境的文學話語呈現,《人性的污穢》引發(fā)讀者對美國white/spook話語范式的反思與對美國的種族身份問題的深層批判。
我們從話語建構視域審視《人性的污穢》,小說不僅通過虛實相間的話語類型修辭建構敘事語境,通過語境交錯的視域融合修辭建構文學話語,而且在深層次上是通過對核心話語符號white/spook的結構變異來驅動敘事話語。white/spook不僅是小說敘事的話語驅動范式,更是美國現實社會語境中潛在的話語生成范式,在方方面面影響著美國現實社會中科爾曼們的人生境遇與生存窘境。
就文學敘事而言,white/spook決定并操控了主人公科爾曼的人生軌跡,改變了小說諸多人物的人生之路,并呈現了相關人物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從話語視域觀察,小說敘事表層的跌宕迷離其實正是在這兩個身份符號操控下主要人物的掙扎、逃離、茫然與回歸。無論是在社會話語、學院政治話語還是種族話語之中,white/spook都是小說的文學內在驅動。
幾乎所有讀者都會問人性的污穢到底是什么?是性欲、欺騙還是政治?似乎這些都是小說呈現并反思的主題??茽柭鼰o法面對真正的自己,選擇屈從于美國社會種族話語的權威。小說人物幾乎都直接或間接地屈從于spook的種族歧視意指,屈服于美國社會white/spook話語模式特有的壓迫力,最終都不同程度地迷失了自己。spook的幽靈與黑鬼語義含混,或許正是white/spook話語范式的權力顯現。white/spook這種對立共存的話語范式已成為美國社會的集體無意識,成為無處不在的心理幽靈。無處不在的種族話語更像是一種人性的污穢。
我們生活在話語之中,無時不刻在使用話語,也被話語操縱。話語的權力無處不在,影響我們的判斷、思考與行為,左右我們的決策與自我認知?!度诵缘奈鄯x》告訴我們種族主義不僅具有一套標志鮮明的語詞與話語表述,而且也是滲透進各種話語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彌漫在各種話語類型之中。美國的科爾曼們無論迎合還是逃離這種話語,最終都得面對自己的身份歸屬。科爾曼的人生奮斗與身份選擇經歷似乎在告訴讀者美國制度層面的平等理想根本無法真正解決有色人種遭受歧視的社會現實,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已滲入社會話語。正如科爾曼所言:“不,如果你沒有經歷過1998,你是不會明白什么叫做偽道德的?!保_斯,2011:2)或許這才是最可怕的人性污穢之一。《人性的污穢》超越了通常意義上的社會與人生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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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iscourse Construction and Reflection on Identity of White/Spook
ZHONG Xiao-wen
Philip Roth’stells about Professor Coleman Silk’s fight against the unfair charge of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his striving life with concealed identity of black.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scourse construction, various types of discourse compose the narrative context, and the literary discourse is constructed by the fusion of horiz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xtual construction, the literary discourse is oriented and expanded by the structural variations of white/spook as an identity symbol. The pattern white/spook functions not only as the interior motivator for the orientation and expanding of the literary discourse, but also potentially as the paradigm of racist discourse in American society to cause widespread negative impact on the life of colored people like Professor Coleman Silk.
; discourse construction; literary discourse
I106.4
A
1008-665X(2019)3-0059-09
2019-02-25
福建省教育廳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菲利普·羅斯小說:身份主題的后現代敘事與修辭”(JA12058S)
鐘曉文,教授,博士后,研究方向:跨文化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