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鋒

?

英雄與風(fēng)雅兼具的奇才——清代陶淵明形象觀側(cè)論

李劍鋒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99）

宋元之后，陶淵明開始被讀者推尊為英雄且逐漸成為大多數(shù)讀者的共識。在清代，陶淵明已經(jīng)不是隱士所能概括的士人，而是具有英雄情懷的慷慨志士。但又不是簡單的平面的英雄豪杰，而是有著豐富復(fù)雜的人生經(jīng)歷和深刻豐富的思想世界。清代讀者也強調(diào)陶淵明“知道”，但除了關(guān)注陶淵明悟道之后蕭然自得的風(fēng)雅外，還格外關(guān)注其“見幾”早、高出常人的識見。清代讀者對陶淵明身上風(fēng)雅瀟灑的一面有豐富具體的體會和認識，英雄和風(fēng)雅，慨世和任化，兩相不悖，有機地融為一體，這成為清代讀者所普遍認同的陶淵明形象。

陶淵明； 英雄； 風(fēng)雅； 接受； 清代

自宋人黃庭堅、朱熹、辛棄疾、湯漢，元人吳澄、戴良等以豪放英雄、以諸葛亮和張良等看待陶淵明之后，明代讀者和清代讀者大都接受了這一基本認識。在宋、元，視陶為英雄還不是普遍的觀念，而到明清，這已成為大多數(shù)讀者的共識。

自清初到清末，陶淵明的英雄情懷一直被讀者不斷闡發(fā)著。顧炎武認為陶淵明“實有志天下者”，是關(guān)心世道人間的“伉爽高邁”之人[1]177。吳菘《論陶》認為“淵明非隱逸者流也，其忠君愛國，憂愁感憤，不能自已”[1]187。方苞《陶淵明》云：“陶潛經(jīng)世人，志不關(guān)沮、溺。觀其詠春蠶，自視儕禹稷。東皋日荷鋤，憂勤同運甓。”[2]2290劉仲修作《槎翁詩序》稱陶為“魁壘奇杰之士，不得于時，而其胸中超然無窮達之累，故能發(fā)其豪邁雋偉之才。”[1]188陸元鋐《清芙蓉閣詩話》云：“明張志道《題淵明歸隱圖》云：‘豈知英雄人，有志不得伸?！瘻Y明一生心事，為明眼人一語窺破，徒以羲皇上人目之，陋矣！鐵云有《論淵明詩》云：‘仕宦中朝如酒醉，英雄末路以酒傳?！嗤艘狻：笠婃?zhèn)洋彭湘涵上舍兆蓀《題陶靖節(jié)像詩》：‘代易元嘉號，詩留正始音。桃花身世感，秫酒圣賢心。黃綺貌猶在，荊高悲獨深。誰知填海志，歸鳥是冤禽。’尤為淋漓入妙?！盵1]259沈德潛《題淵明像》謂：“淵明本志士，慷慨詠荊軻?！盵3]翁荃《讀武侯靖節(jié)合集》承接元明讀者之習(xí)將諸葛亮、陶淵明并稱，且贊云：“士生三代下，著書日紛紜。武侯與靖節(jié)，述作稱完人。三聘出草廬，治國兼治軍。滅賊志未遂，鞠躬竟忘身。彭澤歸去來，恥為二姓臣。甘守西山節(jié)，荊軻愿空存。二公重志行，豈惟尚華文。隆中倘未出，悠然樂天真。柴桑茍任事，述祖抒忠純。易地則皆然，孟子曾有云。”沈德潛評此詩云：“三代下漢以武侯為完人，晉以靖節(jié)為完人，顯晦不同，志節(jié)一也。”[4]一句話，陶淵明是諸葛亮一般的豪杰志士而有雅懷的“完人”。陳光亨《讀陶公詩序》稱陶痛憤晉室即亡云：“世懷其高尚，然公亦豪士也?！雹傩熳榆摺蹲x陶詩》云：“北窗風(fēng)枕東籬菊，誰識先生是臥龍?！雹谧T嗣同《與劉淞芙書》稱陶為“慷慨悲歌之士”。[5]11李鴻章《丁亥春日醇邸召游適園漫成五言詩六十韻》認為陶淵明和王羲之“二子皆人豪，豈止達士模”[6]199，語本左思《詠史》之八“巢林棲一枝，可為達士?！倍M一層。陶淵明已經(jīng)不是隱士所能概括的士人，而是慷慨志士。

清遺民劉廷琛《陶靖節(jié)先生祠堂記》③深入論述了陶淵明豪雄的人格風(fēng)貌：

靖節(jié)先生高風(fēng)，夐乎尚已!雖婦人孺子、田夫野老，皆知愛慕，豈待贊述哉？余幼讀先生詩，喜其閑澹沖逸，嘆為知道者之言。不幸遭國大變，乃知先生憫世憤俗，拳拳故國。其《詠貧士》《飲酒》諸作，類深微沉痛之詞。至若慨荊卿之雄心，騁夸父之誕志，其志量之所自負者，何如哉！鐘氏僅以隱逸之宗當(dāng)之，陋矣！昔吾夫子，疏食飲水，視富貴如浮云；而悲天命、憫人窮，則棲棲皇皇，席不暇暖，冀得一當(dāng)，以成東周之志。蓋窮達，命也，則聽諸天；仁義，性也，則盡諸人。圣賢所營，凡以盡其性而已。先生于出處，則明澹泊之志；于君國，則極悲憤之情。蓋與吾夫子之旨有合焉。程子謂三代下，惟諸葛忠武有儒者氣象。先生有意乎忠武之為人，至效其名字以寄慕思。然忠武欲興復(fù)漢室，雖不克還于舊都，而猶佐先主崛興于蜀。而先生眷懷君國，精衛(wèi)之誠，僅托諸詠歌。余每讀其詩而深悲之。嗚乎!當(dāng)劉宋之篡晉而代之也，其勢位可謂盛哉。而先生屏居窮僻之野，乞食以自活；雖嗜酒亦不能常得。其貧困蓋如此者。然高懷亮節(jié)，流風(fēng)余韻，沾溉于千百年之間。至今猶慕弗衰。而劉裕之行事，雖婦人孺子、田夫野老皆丑之，鄙為不足道。則世之騁詐力以爭一時之權(quán)利者，獨何心歟![1]263-264

稱陶淵明為“隱逸之宗”已經(jīng)被指責(zé)為極為狹隘的過時觀點。陶淵明有荊軻、夸父、諸葛亮一樣的大志和忠誠，雖不得志，而達命盡性，淡泊自適，“高懷亮節(jié)，流風(fēng)余韻”澤溉千百年間。陶淵明是一代雄杰，是不得志、胸懷憤慨的雄杰，更是悟道盡性的雄杰。

描述陶淵明這種英雄情懷，龔自珍的詩更為精警動人和膾炙人口：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原注：舟中讀陶詩三首）

陶潛酷似臥龍豪,（原注：語意本辛棄疾）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7]521

值得指出的是龔自珍在陶淵明的豪邁中讀到的不僅有儒家兼濟天下的抱負，高潔自守的品格以及詩人懷才不遇的感慨，還有難以超越恩仇的“江湖俠骨”。歷代讀者雖關(guān)注到陶淵明詠贊荊軻，但多從儒家觀念、不忘故國著眼，沒有從俠義精神著眼，而龔自珍卻用自我的精神領(lǐng)會到陶淵明潛隱的“撫劍獨行游”、意欲快意恩仇的俠義精神，可謂千古獨唱。此為現(xiàn)代讀者關(guān)注陶淵明與墨家思想的關(guān)系開啟了先河。

陶淵明是英雄豪杰，但不是簡單的平面人物，而是復(fù)雜的。這一點，即作為豪杰的陶淵明有著復(fù)雜多樣的人生經(jīng)歷和深刻豐富的思想世界，清人比明人感受更為深刻。孫奇逢《題淵明像贊》云：“五柳先生，生來高潔。閑靜少言，榮利不屑。性好讀書，意會心悅。撫無弦琴，消有情熱。詩詠性靈，短褐常結(jié)。愛菊嗜酒，石名醉樂，總因時而設(shè)。不憤不激，既明且哲。隱士、詩人之目，俱不足盡先生之清節(jié)。先生其學(xué)道而有得于心者耶？晉室何得而私之？乃真曠古之豪杰?！盵8]這一形象以儒家文化為生命根基，含攝著道家、佛教和隱逸等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和現(xiàn)實感慨，他不是隱士、詩人等概念可以單獨概括的，陶淵明已經(jīng)擺脫單純的、平面的歷史影像，在接受史上成長為一個豐富、立體，蘊含深厚的士人形象。光緒三十二年（1906）《陶氏宗譜》卷6錄清順治間趙皇梅所撰《陶淵明贊》淋漓盡致地傳達了這一讀者心聲：④

嗚呼陶公，伊何人哉？以為隱士耶，而一綰彭澤之銅墨；以為仕耶，而終老彭澤之澤國；以為禪耶，而不入匡山淄臾之社；以為玄（按，原作元，疑避諱徑改）也，而不掛漆園仙吏之牒。蓋天之逸民，圣之清節(jié)。故以魁壘奇特之才，而寄之乎披抹風(fēng)月（按，原作目，據(jù)文意徑改）；以湮郁逼仄之襟，而寓之乎耽嗜曲蘗。此千秋吊古之士，往往與報韓之司馬、復(fù)漢之武侯同稱為振古之忠烈。

仕、隱、禪、道、儒，詩人、酒徒、忠烈，陶淵明似乎都沾邊。但總的氣象已經(jīng)不是單純高士、隱士的狹隘，而是“魁壘奇特之才”特定遭遇之下的豐富多彩。乾隆間方體也認為陶淵明不是詩人能夠涵蓋的，其《晉征士靖節(jié)先生祠堂碑記》贊嘆云：

嗚呼!自古高隱之士，或憤世絕俗，或委蛻遺榮，其中心之皭然不滓者，皆有貫日星而流金石之氣，是以精曜同乎天地，令名傳于無窮，蓋其志節(jié)有不可磨滅者矣。先生當(dāng)晉、宋易代之際，名位未顯，功業(yè)未光，而介石之操，如海月皎空，晴云映岳，有嵇叔夜之憤，而不及于禍，有阮嗣宗之達，而不至于放，其高風(fēng)峻節(jié)有不可及者。后之人不深究其始終，而僅以詩人共相標舉，不已失乎![1]219

陶淵明如高隱之士一樣“志節(jié)有不可磨滅者”，兼有嵇康、阮籍之長而無其短，憤世曠達，高風(fēng)峻節(jié)，僅僅看作“詩人”是十分片面的。

受蘇軾觀點影響，如元、明兩代的讀者一樣，清代讀者也強調(diào)陶淵明“知道”⑤，但清人除了關(guān)注陶淵明悟道之后蕭然自得的風(fēng)雅，還格外關(guān)注其“見幾”早、高出常人的識見。錢謙益《追和朽庵和尚樂歸田園十詠》之一《歸去來兮至覺今是而昨非次韻》慨嘆：“久在樊籠始見幾，高人只是急流歸。畏榮未必知吾意，忤物何妨與世違。”朽庵和尚的原詩也說：“宦海漂流早見幾，故園荒廢正思歸。往迷來悟心方樂，投老尋閑愿不違。新別廟堂無悵恨，舊栽松菊有光輝。池魚羈鳥還淵藪，童子何勞講是非?！盵9]222這里雖是借陶言懷，但已經(jīng)涉及到淵明歸隱原因的主觀因素，即“見幾”。陶淵明“見幾”主要指他全身而退，惲敬《靖節(jié)集書后》云：“敬思先生與劉穆之、王弘、徐羨之、謝晦同在劉裕幕府，其差池不待言，而劉裕之懷異志、穆之等之附裕，先生必微窺得之，于是晉室之安無可望，故自鎮(zhèn)軍參建威，自建威令彭澤，然后脫然遠去，永遂其不臣二姓之志耳。先生去官時，劉裕尚未執(zhí)政，以為王業(yè)漸隆者，非其實矣。先生處己之高，見機之決，進退之裕，皆于此可見。其詩清微通徹，雄厲奮發(fā)，如其人，如其人焉?！盵10]此從政治角度贊陶見幾，尚未從哲學(xué)層面闡發(fā)。最先聯(lián)系哲理深入論述這一問題的是朱鶴齡的《陶潛論》，他依《周易》蠱卦的解釋，引申到淵明時世處境的兇險，高度推崇淵明見機先隱，善于韜晦。全面接續(xù)朱鶴齡《周易》思路、解陶見幾的是凌廷堪，其《陶靖節(jié)畫像贊并序》云：

《易》曰：“知幾其神乎！”又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狈亲髦y，蓋見幾之難也。沈約稱陶靖節(jié)以宋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后人耳食，信為固然，不核諸簡編，不證諸時事，第羨其入山之深，寧悟其見幾之早？心竊陋焉?？季腹?jié)乙巳歲，由建威參軍為彭澤令，恥折腰以事吏，爰解組以歸田，是時實安帝返正之后，義熙改元之始。彼宋祖者，方秉天鉞以夷偽楚，提神器而還弱晉，皇輿重造，金運再開；茍略其本衷，觀其外跡，雖郗鑒之討王敦，溫嶠之翦蘇峻，衡其功烈，未之或過。此正勇夫奮身之秋，忠臣效節(jié)之日。非若劉藩既誅，跋扈之形已著；宋臺既建，禪代之勢已成也。夫陳子公之籌略，莫測新莽于未然；荀文若之英材，亦信曹武于伊始。而靖節(jié)獨以靜妙之心，燭奸宄之膽，褰裳去之，惟恐不速。諒非明哲，能若是乎？意其春醪乍熟，秋鞠旋滋。聞奏慕容氏之捷，獻姚秦之俘，當(dāng)必臥北窗以笑之；睹韓延之之出奔，諸葛長民之被害，當(dāng)必倚東籬以吊之。群雄之力方屈，一士之齒獨冷。世徙稱其詠荊軻以寄慨，書甲子以見意，斯蓋前史之美談，而非高賢之深識也。知人論世，良不易哉！今餅師之室，日者之肆，賣漿之家，村夫子之塾，莫不書其像而懸諸壁。過者咸曰：“是晉之詩人也，是宋之處士也！”烏睹其為見幾之哲乎？乃為之贊曰：

遐哉陶君，澄懷淵靜。坐照幾先，如鑒取影。德輿狐媚，睥睨晉鼎。舉國皆醉，惟君獨醒。英英藏璞，曖曖含光。拂衣彭澤，歸耕柴桑。三徑之內(nèi)，十畝之旁。卑視魏晉，高臥羲皇。不求甚解，時還讀書。不嫌人境，可以結(jié)廬。與物浮沉，與時卷舒。窮新伎倆，奚足凂余。與艾而進，寧蓀而退。臧獲穆之，何有謝晦?？锔丰隙耄L江汪濊。桃源仙人，庶幾同輩。飽則賦詩，饑則乞食。太山秋毫，無分畛域。屠沽所棲，牧豎所息。畫君之像，嬉戲君側(cè)。泥于跡者，謂之逸民。涉其淺者，謂之達人。夫惟明哲，足以保身。千載而下，罕有等倫。[11]89-91

知道、悟道的陶淵明如《周易》中所贊賞的“知幾”的神圣，“見幾而作”的君子；晉、宋異代之際，“舉國皆醉，惟君獨醒”，能夠“坐照幾先，如鑒取影”，及時隱身而退，明哲保身。像這樣的大哲大賢，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是“晉之詩人”、“宋之處士”能夠涵蓋的，那只是世俗人看到的假象而已。在傳統(tǒng)的認識之外，指出并論證陶淵明乃“見幾之哲”可謂深曲而周詳。

文廷式《題陶淵明集后》以詩歌的形式吟詠這種英雄識見和風(fēng)神云：

典午得國本狐媚，晉祚不長天所棄。一馬化龍帝江東，禮樂乃復(fù)存華風(fēng)。百馀年來略整飭，種桑江邊望能植。八公草木破苻堅，群烏啞啞自相得。舉杯忽勸長星酒，寶鼎已落他人手。彭澤宰官先見機，五斗折腰吾自歸。不論閥閱政可隱，三徑松菊西山薇。笑談不入遠公社，縱浪形神憑大化。皂帽還同遼海寧，蒼生莫忘東山謝。[12]

這里把“見機”、高節(jié)、瀟灑和失路英雄的情懷融為一體，已經(jīng)遠非史書隱逸傳中隱士的形象了。

陶淵明雖被普遍解讀為見機退隱的失路英雄，但對于他身上風(fēng)雅瀟灑的一面，清人并沒有視而不見。這些風(fēng)雅涉及到前人關(guān)注的所有淵明風(fēng)流，諸如飲酒、愛菊、作詩、種田、郊游、乞食、自挽、自祭等，無所不包，“于松亦三致意焉”。⑥此類資料浩如煙海，不勝枚舉，僅據(jù)《清代詩文集匯編》粗略統(tǒng)計在詩題中直接詠及陶淵明的已至少有123家。吳嘉紀《遣興》云：“陶潛重其腰，慷慨歸鄉(xiāng)井。有田須自耕，舉室無宿廩。吟詠喜身逸，辛苦逢歲稔。酒熟秋氣佳，黃花秀挺挺。茅檐聚素心，言笑到酩酊?？腿フ黼排P，夢寐優(yōu)游甚?！盵13]454這是下層士人贊陶有堅守，有辛苦，但心靈自由，樂道優(yōu)游，自得其樂。至于一般士人、仕途官僚亦多贊嘆與向往，此僅以陶集考論、整理的集大成者陶澍的一首詩為例，窺斑知豹。詩曰：

昔者白太傅，作詩始效陶。

坡老海外來，和陶詩益高。

陶公古隱士，何以興起百代之賢豪。

高人性本薄塵網(wǎng)，云歸鳥倦彌知勞。

譬諸箏琶聒俗耳，素琴更以無弦操。

松菊未荒三徑在，依依墟色煙周遭。

南山種豆南村獲，私田秫比公田饒。

短衣曳鋤者誰氏，舒嘯居然事耘耔。

大兒牧歸率犢肥，小兒釣罷得魚美。

養(yǎng)志真能慰倚閭，候隙遙看迎稚子。

一枝笻杖晚風(fēng)前，茅屋方塘照新水。

桃源世界此中人，不道朝衫映金紫。

只今事業(yè)逮曾元，風(fēng)景依稀尚故園。

六十年來秘巾笥，可知欲辨已忘言。

茱萸江上吾廬隘，曾記潯陽通一派。

下潠田蕪草木長，浪游每被江神怪。

何時攜幼訪農(nóng)人，青山到處皆圖畫。[14]

作為歸來的隱士，淵明的風(fēng)雅生活在《歸去來辭》中有集中的想象性描述。面對一幅作于乾隆年間的《淵明詩意圖》，學(xué)者型詩人陶澍展開合理的想象，描述他所敬仰的祖先的風(fēng)雅生活：有無弦琴能夠奏出天籟之音，有松菊三徑可以盤桓，有寧靜的鄉(xiāng)村可以息神，有自家的田地需要耕種；大兒放牛，小兒釣魚，晚風(fēng)習(xí)習(xí)，池塘清清，皆如桃源一般和諧快樂。這是陶淵明詩文描述的生活，也是清代讀者所理解和向往的陶氏風(fēng)雅。

清初吳莊《東籬》云：“夫人之情必有所寄，豪士之情寄酒，幽人之情寄花，……則花、酒二者，固不可得而兼也，兼花與酒其惟陶令乎？”認為陶淵明本“千秋豪士”，因時不可為，不得已而寄情于酒于花，為幽人。⑦允禧《讀淵明詩》贊淵明云：“輕重若云殊，毫末形泰山。此身亦外物，窮達應(yīng)齊觀。淵明瑰偉人，畢世空投閑。彈琴與飲酒，笑語雜長嘆。微辭契道妙，冥心何怨言。遺編照寰宇，把讀怡心顏。娟娟松柏林，惠風(fēng)流其間。精金寧思鍛，良玉非待鐫。眷懷世已遠，知音古所難?！雹嘤⑿酆惋L(fēng)雅，慨世和任化，兩相不悖，有機地融為一體，這正是清代讀者所普遍認同的陶淵明形象。

注釋：

①清陳光亨《晚香亭詩抄》，清光緒十八年石印本，據(jù)《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95冊，第199頁。

②清徐子苓《敦艮吉齋詩存》，清光緒三十二年合肥李氏刻集虛草堂叢書甲集本，據(jù)《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9冊，第731頁。

③按：劉廷琛《陶靖節(jié)先生祠堂記》一文寫于1921年10月，考慮到劉氏思想傳統(tǒng)保守，沒有近代氣息，故將該文可視作清代正統(tǒng)讀者意見。

④清徐世昌《大清畿輔先哲傳》下冊卷20《趙皇梅傳》：“趙皇梅，字香雪，順治間諸生?！保ū本┕偶霭嫔?993年版，第628頁）受魏裔介知賞。

⑤宋蘇軾《書淵明飲酒詩后》云：“《飲酒》詩云：‘客養(yǎng)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瘜毑贿^軀，軀化則寶已矣。人言靖節(jié)不知道，吾不信也?！保ā短K軾文集》第5冊，第2112頁）

⑥清梁章鉅《陶靖節(jié)詩》，《浪跡叢談》卷10，道光刊本。甚至有怪談云：“昔人嗜酒，今人嗜煙，氣運使然也。若再歷數(shù)百年，更不知又有何物之可嗜也。使古時有煙，吾知嵇康、阮籍、劉伶、陶潛諸人，必溺煙而不起矣?！保ɡ顟c辰《醉茶志怪》卷1，光緒十八年津門刊本）

⑦清吳莊《東籬》，《無罪草》，清康熙刻本，據(jù)《清代詩文集匯編》第93冊，第171頁。

⑧清允禧《花間堂詩鈔》，清乾隆刻本。按，“精金寧思鍛”之“思”原作“畏”，據(jù)《晚晴簃詩匯》卷5所選改。

[1] 北京大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史教研室，編．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 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57[M]．北京：中華書局，1990．

[3] 沈德潛．歸愚詩鈔：卷5[M]．清刻本．

[4] 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22[M]．清乾隆二十五年教忠堂刻本．

[5] 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1．

[6] 陳衍，編．近代詩抄[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排印本，1934．

[7] 龔自珍．龔自珍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

[8] 孫奇逢．孫征君日譜錄存：卷15[M]．清光緒十一年刻本．

[9] 錢謙益．牧齋初學(xué)集：上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0] 惲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2[M]．《四部叢刊》影清同治刊本．

[11] 凌廷堪．校禮堂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8．

[12] 文廷式．文道希先生遺詩[M]．民國十八年葉恭綽本．

[13] 吳嘉紀．陋軒詩[M]//中國人民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編纂．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4] 陶澍．題淵明詩意圖[M]//鄧顯鶴．沅湘耆舊集：卷137．清道光二十三年鄧氏南邨草堂刻本．

Talent with Heroic Feelings and Elegance: Observation on Tao Yuanming's Image in the Qing Dynasty

LI Jianfe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99, Shandong, China )

After the Song Dynasty and the Yuan Dynasty, Tao Yuanming was regarded as a hero by readers, which gradually became the consensus of most readers. In the Qing Dynasty, Tao Yuanming was no longer a scholar that hermit could generalize, but a generous man with heroic feelings. However, it is not a simple plane hero, but a rich and complicated life experience and a profound and rich ideological world. Readers in the Qing Dynasty also emphasize Tao Yuanming's "knowledge". However, apart fromTao Yuanming's self-satisfied elegance after enlightenment, they also pay special attention to his anticipation for precursor from the subtle changes of things" and superior insights. Readers in the Qing Dynasty have rich and concrete experience and understanding on Tao Yuanming's elegant and natural side. Heroic feelings and elegance and heroic spirits and cynicism are compatible and organically integrated, which has become the image of Tao Yuanming widely recognized by readers in the Qing Dynasty.

Tao Yuanming, hero, elegance, accept, Qing Dynasty

2018-12-05

山東大學(xué)“改革開放40周年暨新中國成立70周年”專項課題“新中國成立以來陶淵明闡釋史研究”（HSS1806）；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陶淵明文獻集成與研究”（17ZDA252）。

李劍鋒（1970-），男，山東沂水人，文學(xué)博士，教授，中國古典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

I206.2

A

1673-9639 (2019) 01-0013-05

（責(zé)任編輯 肖 峰）（責(zé)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