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彥飛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 北京, 100089)
毋庸置疑,死亡是文學作品書寫的永恒主題之一。當代戲劇文學巨匠哈羅德·品特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家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同樣不乏死亡主題。品特的早期作品《房間》以賴利突然被毆致死而結(jié)尾,《啞巴侍者》中槍手格斯和本與死亡同舞,《溫室》中作為代碼的個體死亡與上層管理階層的陰謀死亡形成張力。品特中晚期的一些作品許多地方也呈現(xiàn)出一種死亡的氣氛,譬如《無人之境》和《歸于塵土》中有對亡者的集體回憶,《送行酒》則充滿著對迫害者死亡的恫嚇,《家庭之聲》在最后竟出奇地讓死者加入了生者的對話。在莎士比亞戲劇中,死亡常常是一種形而上思索的對象,比如《哈姆雷特》中的“生存還是毀滅”,雖然現(xiàn)在常被認為是表達選擇的習語,但是它在劇中最原始的意義則是對死亡本質(zhì)的追問。戲劇《麥克白》第五幕第五場中,麥克白在對生者諷刺的同時對死亡發(fā)出了嘆息:“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行,直到最后一秒鐘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是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1]178除此以外,羅密歐與朱麗葉雙雙殉情、裘利斯·凱撒之死等都是莎士比亞表現(xiàn)死亡的范例?!翱缭降仄骄€”和“生存還是毀滅”分別出自品特的戲劇《月光》和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是兩段死亡獨白。本文通過分析這兩段獨白相似的敘述結(jié)構(gòu)、現(xiàn)實意蘊及其所折射出的不同的時代主題,認為品特的創(chuàng)作不僅有對前輩莎士比亞的繼承,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這種繼承和創(chuàng)新是與品特在青年時代對莎士比亞戲劇的表演分不開的。
“跨越地平線”是《月光》劇中安迪的一段獨白,雖然它同“生存還是毀滅”相比還不被眾人所熟悉,更談不上經(jīng)典,但是,隨著品特劇作研究的不斷發(fā)展,這段獨白的人文價值必將為讀者所重視?!翱缭降仄骄€”是安迪臥病在床,回憶自己的一生,面對失去女兒,又遭兒子背離時所發(fā)出的獨白,讀來讓人感覺意味深長,安迪面對死亡時的無奈、焦灼和疑慮躍然紙上:
貝爾:死亡是你新的地平線。
安迪:也許吧。也許吧。但重要的問題是,當我死的時候或者死去之后,我是否會跨越過這條地平線呢?也許我根本就跨越不過這條地平線。也許我就正好卡在這條地平線上。在哪一種情況下,我能夠跨越過去看它呢?我能夠看到那一邊嗎?或者這條地平線是無限延伸的?那邊的天氣怎么樣?究竟是陰雨連綿還是晴間多云?或者是明月當空,萬里無云?還是漆黑一片,直至永遠?你也許會說你連最模糊的概念也沒有,你也許是對的。但就我個人而言,我不相信那里是漆黑一片直至永遠,因為如果那里是漆黑一片直至永遠的話,那么進入讓人感到疲乏無力的迷霧的那一點究竟是什么呢?一定有個孔洞。唯一的問題是,我無法找到它。要是我能找到它該多好,我就會爬進去,去見見那個正在往回走的我自己。就像你正在照鏡子,卻看見里面有個陌生人,于是驚恐地發(fā)出尖叫一樣。(1)此處主要采用華明譯文,引用時略有改動,見哈羅德·品特《歸于塵土》,譯林出版社2010年出版。[2]271-272
“生存還是毀滅”這段獨白出自于《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是哈姆雷特從鬼魂嘴里得知自己父親被叔父毒死之后,躊躇、猶疑的一段心靈寫照?,F(xiàn)實殘酷,幽靈又不可知,“我所看見的幽靈也許是魔鬼的化身,借著一個美好的形狀出現(xiàn),魔鬼是有這一種本領的;對于柔弱憂郁的靈魂,他最容易發(fā)揮他的力量;也許他看準了我的柔弱和憂郁,才來向我作祟,要把我引領到沉淪的路上”。[3]312-313正是這種內(nèi)心的懷疑和殘酷現(xiàn)實的交織,激發(fā)了善于思考的哈姆雷特的一段獨白,成為世界文學史上死亡獨白的經(jīng)典: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在奮斗中掃清那一切,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死了,睡去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chuàng)痛,以及其他無數(shù)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jié)局。死了,睡去了;睡去了也許還會做夢。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將要做些什么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人們甘心久困于患難之中,也就是為了這一個緣故。誰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俊杰大才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愿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后,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nèi)兂闪伺撤?,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yè)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3]315-316
“跨越地平線”和“生存還是毀滅”這兩段獨白都有對死亡的隱喻?!翱缭降仄骄€”是走向死亡的委婉說法,“生存還是毀滅”中則是死亡如眠的類比。雖然這兩段死亡獨白從細節(jié)內(nèi)容上來說并不相同,但是從敘述結(jié)構(gòu)上來看卻十分相似,大致可分為四個部分:提出問題—死亡的隱喻—隱喻的延續(xù)—解決問題的思索。
“跨越地平線”首先提出問題:“當我死的時候或者死去之后,我是否會跨越過這條地平線呢?”當然問題本身就蘊含著死亡猶如“跨越地平線”這樣一個隱喻,地平線兩岸即為生死兩界,頗有康德式此岸和彼岸的意義,面臨著可知和不可知的存在。面對“跨越地平線”似的死亡,安迪疑竇叢生,一系列問題也接踵而至:“我是否會跨越過這條地平線呢?也許我根本就跨越不過這條地平線。也許我就正好卡在這條地平線上。”他無法確定什么,只能對“跨越地平線”這一死亡的隱喻進行推演:“在哪一種情況下,我能夠跨越過去看它呢?我能夠看到那一邊嗎?或者這條地平線是無限延伸的?那邊的天氣怎么樣?究竟是陰雨連綿還是晴間多云?或者是明月當空,萬里無云?還是漆黑一片,直至永遠?”紛至沓來的疑問累積疊加,使人頭暈目眩,但又引發(fā)人們?nèi)ニ妓魅绾谓鉀Q問題。由于思索本身涉及種種概念的考慮,因此安迪又以貝爾的口吻嘲笑自己,承認自己的無知,“你也許會說你連最模糊的概念也沒有,你也許是對的”,但這并不影響安迪對所提問題的思索或者力圖解決的意愿:“但就我個人而言,我不相信那里是漆黑一片直至永遠,因為如果那里是漆黑一片直至永遠的話,那么進入讓人感到疲乏無力的迷霧的那一點究竟是什么呢?一定有個孔洞。”正是在對這種讓人喪失生命的“孔洞”的尋找中,死亡的問題在思索中不斷延宕,“唯一的問題是,我無法找到它。要是我能找到它該多好,我就會爬進去,去見見那個正在往回走的我自己”,因此最后真正解決問題的意圖似乎也只能是一種奢望。進一步來講,死亡如果是個“孔洞”,可以讓人在生與死之間往來,那么這正像“你正在照鏡子,卻看見里面有個陌生人”一樣,讓人“驚恐地發(fā)出尖叫”,因為在安迪看來,一個人從來無法認識自我,就像無法在生與死之間去感知死亡一樣,于是剩下的只能是對問題的延宕、猶疑和探索,也許探索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解決問題的途徑。
“生存還是毀滅”這段獨白同樣以問題為開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從整段獨白的敘述結(jié)構(gòu)來看,他與“跨越地平線”特別相似。問題之后緊接著便是對死亡的直接隱喻——“死了,睡去了”,接下來是對死亡如眠這一隱喻的延續(xù)——“睡去了也許還會做夢”,同時這也是個問題:“嗯,阻礙就在這兒:因為當我們擺脫了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將要做些什么夢,那不能不使我們躊躇顧慮”。那么該如何解決這個夢的問題呢?文本獨白的最后部分以排山倒海的反問表達了一個結(jié)局圓滿的愿望:“誰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誰愿意負著這樣的重擔,在煩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為懼怕不可知的死后,懼怕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志,使我們寧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們所不知道的痛苦飛去?這樣,重重的顧慮使我們?nèi)兂闪伺撤?,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yè)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币簿褪钦f,如果不是怕死后夢中還有各種各樣的苦難存在,誰都愿意結(jié)束自己的一生,奔向死亡的懷抱。這也是對“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問題最堅決的回答,同“跨越地平線”解決問題時的延宕形成鮮明的對比。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曾說,“死亡就是我們一旦醒時所見之事”[4]31,這樣赫拉克利特就把死亡與現(xiàn)實交織在了一起。“跨越地平線”和“生存還是毀滅”兩段死亡獨白都具有豐富的現(xiàn)實意蘊,這種現(xiàn)實意蘊可分為言語現(xiàn)實和心理現(xiàn)實兩種:言語現(xiàn)實主要指的是在獨白言語中直接呈現(xiàn)出的現(xiàn)實,也就是文本直接表達出的字面意思;心理現(xiàn)實則是言語現(xiàn)實的深層意蘊,需要聯(lián)系具體語境,對作品中人物的情感、情緒進行一種客觀的推演和判斷,也就是字面背后所隱含的意思。
在“跨越地平線”中,安迪設想自己跨越地平線到達彼岸的言語疑問,恰是現(xiàn)實情景的直接呈現(xiàn):“那邊的天氣怎么樣?究竟是陰雨連綿還是晴間多云?或者是明月當空,萬里無云?還是漆黑一片,直至永遠?”“進入讓人感到疲乏無力的迷霧”是對現(xiàn)實感受的陳述。安迪設想自己能夠“爬進”地平線的死亡區(qū)域:“要是我能找到它該多好,我就會爬進去,去見見那個正在往回走的我自己。就像你正在照鏡子,卻看見里面有個陌生人,于是驚恐地發(fā)出尖叫一樣?!痹谶@里安迪用的是經(jīng)常表示與實際情況相反的虛擬語氣,但這種言語現(xiàn)實本身就是一種同現(xiàn)實的類比?!吧孢€是毀滅”同樣如此,從問題選擇開始到死亡如夢的追問再到兩個連續(xù)的反詰,言語表達本身就打上了深深的現(xiàn)實烙?。骸澳蝗淌苊\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的選擇提問是基于現(xiàn)實;“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我們心頭的創(chuàng)痛,以及其他無數(shù)血肉之軀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jié)局”這樣的假設也是基于現(xiàn)實;“誰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官吏的橫暴和俊杰大才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這樣的反問更是一種言語現(xiàn)實,它讓我們最直接地穿越、回歸到文本所反映的時代的痛苦、不平、暴虐和傷痛的現(xiàn)實語境之中。
“跨越地平線”和“生存還是毀滅”兩段死亡獨白,除了表現(xiàn)了人物直白地追問死亡的言語現(xiàn)實之外,更重要的是再現(xiàn)了獨白者艱深的心理現(xiàn)實?!对鹿狻肥且徊考彝惱韯?,夫妻相互背叛,父子形同路人,這都顛覆了傳統(tǒng)的倫理價值取向,因此安迪在面對死亡時,雖然想見到兒子的心愿未了,但只能發(fā)出各種各樣司空見慣、平淡空洞的疑問:“我能夠看到那一邊嗎?或者這條地平線是無限延伸的?那邊的天氣怎么樣?究竟是陰雨連綿還是晴間多云?或者是明月當空,萬里無云?還是漆黑一片,直至永遠?”事實上,正是這種味同嚼蠟的疑問展現(xiàn)了安迪面對無厘頭的世界憂慮重重、彷徨無奈的心理現(xiàn)實。《哈姆雷特》是一部復仇劇,鬼魂的出現(xiàn)使得整個劇帶有一種超自然的色彩。“生存還是毀滅”這段死亡獨白出自于劇本第三幕第一場,當時哈姆雷特已經(jīng)從父親鬼魂嘴里得知父親是被謀害的,因此他不得不面對母親改嫁、叔父篡位的現(xiàn)實,而自己又不能為父報仇,在這樣的思想重壓之下發(fā)出了這樣一段獨白。這段獨白通過死亡如夢、夢中又有痛苦的推演,提出了“生存還是毀滅”的疑問。顯然,在直接的言語現(xiàn)實下表達的是一種猶豫的心理現(xiàn)實,只不過從一系列反詰來看,哈姆雷特強調(diào)思索、重視實證,不輕信任何理論和表象。他雖然深愛自己的父親,但對鬼魂的話并不輕信,因此用演戲的策略來觀察自己的叔叔,以求獲得真相。這種倫理上的親情使他復仇時猶豫不決,想到死亡時更是激情澎湃,對現(xiàn)實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如果說安迪的心理現(xiàn)實是從對世界荒誕的認識到內(nèi)向型的猶疑,那么哈姆雷特則是直接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抨擊。
丹納在《藝術(shù)哲學》中指出:“的確有一種‘精神的’氣候,就是風俗習慣與時代精神,和自然界的氣候起著同樣的作用。精神氣候仿佛在各種才干中作著‘選擇’,只允許某幾類才干發(fā)展而多多少少排斥別的。由于這個作用,我們才能看到某些時代某些國家的藝術(shù)宗派,忽而發(fā)展理想的精神,忽而發(fā)展寫實的精神,時代的趨向始終占著統(tǒng)治地位。”[5]66-67丹納在這里強調(diào)了時代精神對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用,品特和莎士比亞戲劇中的這兩段獨白就充分反映了各自所處的時代精神,具有時代性主題的意義。事實上,“跨越地平線”中對死亡本身的思考歸根結(jié)底是一種質(zhì)疑理性的、懷疑主義者的聲音,通過多個“也許……也許……”“或者……或者……”這樣的句式,主要關(guān)切的是死亡作為主體本身的可能性問題,強調(diào)的是獨白者對理性的背棄,表達了一種非理性的時代主題。而“生存還是毀滅”對死亡本身的書寫則是高揚理性,因為這段獨白似乎能使我們聽到獨白者的心跳,能感知到獨白者的思索和抉擇,選擇的句式不是像“跨越地平線”中“也許……也許……”“或者……或者……”這樣的表達懷疑和推測的句子,而是像“……還是……”“……或是……”“誰愿意……?要是……”這樣的表達選擇或決斷的句子。在“生存還是毀滅”這段獨白中,突出的是獨白者對死亡思考的選擇性問題,強調(diào)的是理性的主體,表達了一種理性的時代主題。
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人文精神興起,人得以擺脫神的束縛,進入人的主體時代。在《哈姆雷特》這部劇作中,哈姆雷特曾這樣贊嘆人類:“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yōu)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3]303盡管這種感嘆與哈姆雷特在“生存還是毀滅”獨白中對人類黑暗現(xiàn)實的揭露以及整部劇中各種各樣的陰謀詭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是在文藝復興時代,這種對人的主體性的認識和強調(diào)代表著一種時代精神。李賦寧先生指出:“這段獨白并不說明哈姆雷特想借自殺來逃避替父報仇的責任,而是表達了人文主義思想家對生死問題的思考?!盵6]132因此,哈姆雷特面對父親的非正常死亡,除了在獨白中對現(xiàn)實的揭露,更多的是作為一個人文主義代表者的思考,所以“生存還是毀滅”對哈姆雷特來說是一個確定的、選擇性問題,而“跨越地平線”體現(xiàn)出的是一個對于死亡本身思考的不確定性和非理性的問題。
《月光》創(chuàng)作于1993年。從20世紀開始,非理性主義成了風靡西方的思潮之一,在哲學、倫理學、心理學、社會學等領域廣泛流傳,在文學上的表征就是一種形而上主體的缺席和不確定性。在面對將要到來的死亡時,安迪對“跨越地平線”似的死亡的思考,反映的就是對死亡的一種不確定態(tài)度,這和《月光》整體語境上對理性和思想的看法是一致的。在這部劇中,理性、思想等遭到極大的懷疑,安迪的朋友拉爾夫就不無諷刺地指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屬于思想的領域,對此我毫不懷疑。雖然,思想太多,或者自稱為思想的東西太多也有麻煩,那就是它純屬扯淡”。[2]261在談到死亡時,杰克和弗雷德兄弟倆就坦言:“死亡既是同義反復的又是相互矛盾的,它構(gòu)成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哲學假設,直到世界末日”。[2]279其實,《月光》這部劇充滿了迷霧、不定和矛盾,似乎在抵制著一切確定性。比如杰克和弗雷德具有多重、不確定的身份,安迪更是對理性發(fā)出了猛烈的抨擊:“猴年馬月之前,理性就已經(jīng)完蛋了,從此以后消失不見了,所有的你那個著名的理性都扔進了糞坑里,在糞坑里咕嘟冒泡,一去不復返了,這就是它的命運”[2]248。這是對理性直接的懷疑和放棄,難怪安迪在面對將要到來的死亡時,即“跨越地平線”時,疑慮重重。奧斯丁·奎格利就曾指出:“品特的戲劇令一代又一代人著迷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戲劇抵制那種全方位的概括”[7]7。
哈羅德·品特的戲劇創(chuàng)作事實上是從戲劇表演開始的,其戲劇表演則是從表演莎士比亞戲劇開始的。他表演過莎士比亞的多部劇作,角色包括《哈姆雷特》中的霍拉旭、《威尼斯商人》中的巴薩尼奧、《奧賽羅》中的凱西奧等。華明先生認為“這段經(jīng)歷對于品特的戲劇創(chuàng)作有著很大影響”[8]42。事實上,除了本文所分析的這兩段獨白之外,讀者還可以從多部劇本中找到這樣的例子。2009年由美國藍博特學術(shù)出版公司(Lambert Academic Publishing)出版的由卡莉茲(Marcelle Calitz)撰寫的專著《莎士比亞在品特戲劇中的影響》(Shakespeare’sInfluenceinSomeofHaroldPinter’sPlays)就對莎士比亞對品特的影響作了詳盡的分析,但是并沒有引起國內(nèi)研究者的關(guān)注。目前國內(nèi)關(guān)于莎士比亞對品特的影響研究很少,本文也只是一個初步嘗試。布魯姆在他的《影響的焦慮》中指出:“如果離開了四百多年來最具有影響的莎士比亞,又何從對‘影響’這一課題展開深入研究……這一點也從某個側(cè)面佐證了一條不乏諷刺的真理:我們基本上是由莎士比亞塑造的”[9]4。在此需要強調(diào)的是:品特的創(chuàng)作不僅有對前輩莎士比亞的繼承,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從“跨越地平線”和“生存還是毀滅” 這兩段獨白來看,品特的創(chuàng)新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對時代主題的不同把握和表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