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鹽
朱大可的職業(yè)身份,多元而斑駁:學者、批評家、小說家。我甚至還要加上詩人兩個字。作為一個語言的煉金術士,朱大可對漢語的提純與密煉,比很多中國詩人更為嫻熟。他對漢語有著深入骨髓的情欲。在我看來,這恰恰是一位漢語詩人對母語應該產(chǎn)生的依戀,然而,這種依戀卻罕見地融入一位批評家的書寫血液。不談他在思想方面的貢獻,僅語言學而言,他便給漢語貢獻了不同的語系。他生來便是與語言不停嬉戲的人。所以他從學術研究向小說創(chuàng)作轉向,我一點也不驚奇。這無非是他駕馭著語言之馬,闖進了另一片語言空間,開啟新的游牧事業(yè)而已。
是的,相對于那些一生囿于一個創(chuàng)作領域的知識人而言,朱大可更像一個文化游牧者。他不停地拓展自身的職業(yè)身份與寫作邊界。他具有游牧者一般彪悍的行動能力,并不停地在各個領域冒險,從文學批評冒險至文化批評,從文化批評冒險至上古神話研究,從上古神話研究冒險至小說創(chuàng)作,蹄聲嘚嘚,語言之馬所到之處,皆是碩果。
以人類感官為主要內(nèi)容書寫一本小說,是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共有的一個未盡之夢。博爾赫斯在晚年的隨筆集里,曾言打算寫一本《五感花園》的小說??柧S諾的一本散文集里,亦談到過相似的小說構思。但不知因何緣故,兩人最終都未曾將他們的這個創(chuàng)作夢編織完成。寫完《古事記》系列后,大可師曾和我談起接下來所要創(chuàng)作的小說,作為資深女博卡(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的粉絲的一種戲稱),當時的我頗為吃驚,告訴他,這兩位小說大師亦曾有過這樣的創(chuàng)作想法。他孩童般笑了起來,說:看來,無意間要和先驅們完成同一個夢了。
不要奇怪我用“孩童”這個詞來形容他的表情,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臉上反而越來越呈現(xiàn)出一種孩童般的率真,我想這也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里那些奇思異想的源泉之所在。他有一顆對這個世界永葆好奇不失童真的開放心靈。
短篇小說六識系列:《幻術師》(視覺)、《哭喪師》(聽覺)、《驗毒師》(味覺)、《摸骨師》(觸覺)、《香道師》(嗅覺)、《大字造師》(知覺),比起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的創(chuàng)作構思多了一覺,那便是統(tǒng)攝整體感官的知覺。幾個短篇都是我親手校對過的,并提了些微不足道的意見。我個人最喜歡《哭喪師》和《香道師》。作為一個短篇小說,《香道師》將人類嗅覺之神奇,推至一個全新的幻境。短短一萬七千多字,里面的奇思妙想,卻可以和德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長篇小說《香水》相媲美。小說將超越常人的嗅覺感官,賦予給一個全新的族群——太極人。我們都知道太極圖,但不知何為太極人。柏拉圖《理想國》里分裂成兩半的球形人,在《香道師》里神奇地合二為一。這既是一種逆柏拉圖式的書寫,也是在著意打造中國版的赫馬佛洛狄忒斯。
赫馬佛洛狄忒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位雌雄同體人,它通常以帶有陽具的美少女形象出現(xiàn)。它的如今陳列于盧浮宮,雕刻于公元前二世紀,出土于十七世紀的雕塑《睡眠的赫馬佛洛狄忒斯》,惟妙惟肖地呈現(xiàn)了這位雌雄同體人的媚態(tài)。只是出土時的赫馬佛洛狄忒斯沒有臥具,意大利藝術家貝尼尼收取了六十金幣,補做了一個大理石床墊,將這一傳世杰作打造完整。傳說中的赫馬佛洛狄忒斯原是一位美少年,一次他穿越森林,在湖邊停下來,對著水面顧影自憐。湖中水仙薩耳瑪西斯窺到他的美貌,瘋狂地愛上了他。為了逃避薩耳瑪西斯的追求,赫馬佛洛狄忒斯跳進一條河里,而藏在樹后的薩耳瑪西斯也跟著跳了下去,將其緊抱,并且向諸神祈求,要與赫馬佛洛狄忒斯永遠結合在一起。諸神遂其心愿,從此赫馬佛洛狄忒斯變成了雌雄同體者。
《香道師》里的制香師白萱,便是中國版的赫馬佛洛狄忒斯。這位制香天才,容貌美艷,嗅覺超常,婀娜的女性軀體里,卻酣睡著一具男性的身體。或許是因東西文化的差異,或許是出于對女性的贊美,在這個中國版太極人傳奇里,朱大可特意將敘事重心由男性視角轉向女性視角,這是對古希臘雌雄同體人原型神話的有趣的致敬與顛倒。
當然,無論是中國的太極人,還是西方的雌雄同體人,都是人格完滿的象征。心理學大師榮格曾將此分別稱為阿妮瑪與阿妮姆斯。阿妮瑪是男性心理中女性的一面,而阿妮姆斯是女性心理中男性的一面。一個太極人,便是一個既有阿妮瑪人格,又有阿妮姆斯人格的完美之人,也是一個無需他者填補,而達成自我豐溢、自我圓滿的人?!断愕缼煛吩诖蛟煲晃恍嵊X天才的傳奇人生時,最終呈現(xiàn)的卻是關于完美人格的東方樣本。
我以前曾經(jīng)說過,以荷爾蒙為分界線,作家可分為欲望型作家與睿智型作家。杜拉斯是欲望型作家,肉欲是催發(fā)欲望型作家書寫激情的最佳燃料。睿智型作家對簡單地呈現(xiàn)肉欲,似乎并無多大熱情。譬如博爾赫斯與卡爾維諾兩位小說大師,便將他們的荷爾蒙完全控制在理性火焰的燭照之下。朱大可的小說,無論是已經(jīng)出版的中篇小說集《古事記》,還是這一系列的六個短篇,卻走了一條睿智型作家與欲望型作家的中間路徑。也就是說,他的書寫結構與書寫理念是睿智型的,畢竟他是一位文論大家,但小說細節(jié)卻是欲望型的,偏向于表達各種細小而微妙的欲望。對于性,對于愛,我們可以在這些小說里,讀到一種奇異的孩童視野般的凝視與想象。
這些小說和文論一樣,有著將感性與理性完美融合為雌雄同體人的明確意向,從而釋放出一種蠱惑眾生的魅力。這種傾向,更多地可能來自于朱大可那顆逆生長的對這個世界永葆童真的開放心靈。他在嬉戲。他在孩子般地嬉戲。他是一個游牧者般的嬉戲者。他驅策著語言之馬,從曾經(jīng)的理論疆域,嬉戲式地邁進小說的國度。他說: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