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莉凡
(四川大學,成都 610065)
刺繡是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藝術,又稱“女紅”。工藝美術界一般認為刺繡略遲于紡織,是隨著縫紉的產生而逐步發(fā)展起來的。刺繡以物質文化形式影響著人們的生活與思想,并上升為不同的審美觀念和心理傾向。最早出現(xiàn)的刺繡完全是實用性的,觀賞性的刺繡作品大約從魏晉時期就已出現(xiàn),在顧繡之前,宋朝的畫繡便已有一定水準。而顧繡的出現(xiàn),則將“畫繡結合”這一藝術形式推向了巔峰。
江南是明中后期商業(yè)最為發(fā)達的地域,而松江府優(yōu)越的自然地理條件、繁盛的手工業(yè)和獨特的人文環(huán)境使其開出了顧繡這朵奇葩。顧繡能在這片土地上枝繁葉茂,除了地域優(yōu)勢外,更和時代背景、家族文化積淀與個人藝術修養(yǎng)以及文人雅士的密切參與有關。
明代,特別是明中葉以后,社會風向發(fā)生了極大的轉變。彼時經濟的繁榮和商業(yè)的發(fā)展讓世人——特別是文人有了“求新”和“尚奢”的思想。該時期的藝術發(fā)展也深受這種時代精神的影響,新興的藝術樣式被文人士大夫們所推崇。這種大環(huán)境為顧繡的產生和發(fā)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而在這種環(huán)境下所產生的顧名世家族也擁有著良好的文化積淀。顧家家族成員顯貴眾多,禮樂簪纓,科甲不斷,崇尚高雅文化與新奇的生活意趣。
在這種家族氛圍中,顧氏女眷也深受影響。她們日日耳濡目染,深受士大夫文化影響,擁有著極高的個人文化修養(yǎng)。除此之外,明中后期道德觀念的改變與女性自由程度也為顧氏女眷的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明中后期的江南一帶女性受教育程度較高,文人雅士們對于有藝術才華的女性多持欣賞態(tài)度。加之顧氏一族與眾多文人雅士多有來往,名士對于露香園顧繡的品鑒與推動對于顧繡的發(fā)展有如神助,如董其昌為顧繡所作的題跋便對其贊美不絕。這種種因素,讓顧繡在刺繡藝術這一門類中脫穎而出,確立了其藝術地位。
顧繡之所以為畫繡一絕,其風格之美,技法之美,藝術之美是其他刺繡作品無法比擬的。如畫之境、如天之工、如染之色,是顧繡公認的三大特點。如畫之境是顧繡最本質的特點,其作品繡畫結合、意境超然,董其昌更是稱韓希孟的作品超越了黃筌父子的寫生畫作。如天之工是對顧繡超絕技藝的最好表述,其針法多變、用料特殊、字順筆勢,無一不見繡者的高超技術。如染之色則指顧繡用色靈秀,所謂“配色有秘傳”,顧繡善于運用中間色和補色、善于借色,其色彩多淡雅細膩,富于虛實變化,深刻展現(xiàn)了顧氏女眷的繪畫功底。這三大特點無一不彰顯出顧繡極高的藝術性。
顧繡之美恰恰就在于它的藝術性,其文化性就是藝術化的外在表達。顧繡與其他畫繡作品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它所表現(xiàn)的文化性,這種文化性就包括文人趣味中的“雅”與世俗情懷的“俗”。其早期作品中所表達的文人趣味和后期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世俗情懷雖是“由雅化俗”,但也可以說是雅俗共賞。早期顧繡作品多表達文人理想,文人理想又有“出世”與“入世”之分。出世之理想落點于隱一字,繡品意在表達文人士大夫出世而隱逸的思想,大隱于朝,中隱于市,小隱于山水。而入世之理想則期冀于獲取功名或拯救世人,繡品多表現(xiàn)文人士大夫對于功名利祿和百姓蒼生的積極態(tài)度。這種種文人理想,是顧繡之美。后期顧繡作品因為其本身的商品化,轉而表現(xiàn)出了對于世俗情懷的愿景。此類繡品或表達對婚姻愛情的期待,或表達對富貴長壽的憧憬,或表達對平安善果的希冀。雖然是世俗情懷,但因為繡者的精湛技藝與藝術風格,這類繡品依然保存著顧繡的藝術特色。
顧繡之美,從董其昌于顧繡的題跋“人巧極、天工錯。奇矣!奇矣!”中,我們便能窺得一斑??梢哉f,顧繡之美不僅僅是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表達,其背后更是蘊涵著時代、不同階層的理想或追求,展示著不同的文化之美。顧繡之美,涵蓋了藝術化與商品化這兩極,而下文則將分析顧繡為何會從藝術往商品演變。
顧繡大約于明代嘉靖年間開始著稱,可以說,顧名世長子顧匯海之妾繆氏是為顧繡發(fā)源第一人。顧匯海的文人朋友們第一次見到繆氏的畫繡作品便驚為天人,其“所繡人物、山水、花卉大有生韻”。而到了顧匯海侄壽潛之妾韓希孟時,顧繡發(fā)展至藝術化的頂峰,其繡品多繡有“韓式女紅”或“韓式希孟“,后人稱其繡品為“韓媛繡”或“韓秀”。
張美芳在《淺談顧繡的藝術特色》一文中便總結到,顧繡選材獨到、因畫施繡、繡繪結合、因材施藝。明代的顧繡繡稿來源豐富,最大的來源便是文人畫,包括了歷代名跡與本朝畫本。除了文人畫之外,這一時期的顧繡繡稿還有傳世粉本、自創(chuàng)繡稿和出版物。以文人畫為繡稿的繡品題材多是山水、人物,用色又高雅內斂,意圖達到筆墨暈染的效果,這樣的繡稿來源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此時顧繡的藝術風格,繡品給人以雅致而恬靜的審美體驗。明代顧繡達到了較高的藝術境界,不僅深得名家的筆法畫意,更是師法自然、將自然景物融于繡作之中,刻畫精細而巧妙傳神。在這樣的藝術化氛圍中,顧繡的繡作極力貼近繪畫效果,針法不能及之處便以畫代繡,如此風格自然獨一無二。
明代顧繡之所以能保持極高的藝術化,原因是多樣化的。這一時期文人地位較之以往大有提高,大有一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風潮。此時的顧繡不是以縫補度日的糊口手段,而是“敢將十指夸針巧”的修身養(yǎng)性。對于繆氏與韓希孟這樣的上層女性來說,刺繡就如同琴棋書畫一樣是她們修身養(yǎng)性的創(chuàng)作。她們自持夫人身份,不愿將繡作商品化,為了一幅完美的繡品,她們甚至不惜用上數(shù)年的歲月。也因為身份地位,她們擁有這不同一般的藝術品位,她們將文人雅士所偏好的平淡自然的繪畫風格用畫繡的形式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了顧繡這一與眾不同的藝術形式。而董其昌等對于顧繡的推崇更是將其推到一個極高的藝術地位,甚至于奪丹青之妙,分瀚墨之長。
極富藝術特色的顧繡在明代一幅難求,民間繡坊也無一不以其為標榜。明嘉靖以后顧繡甚至被納為宮廷貢品,專為皇室所享。顧繡聲名遠揚,它的藝術化順應了時代潮流,為世所珍。
雖然說顧繡從明代到清代完成了從藝術化到商品化的轉換,但它早期的藝術化并不是完全與商業(yè)無關的。從繆氏時期顧繡的名聲開始打響,到韓希孟以其極其精湛的繡技和極高的藝術造詣成為顧繡第一人,顧繡一直在提升其品牌形象和藝術價值。而顧繡的商品化其實并不僅僅存在于其發(fā)展后期,明末時顧繡的交易活動就已經存在,最早是贈予和回饋的形式,繡品一般作為家藏或友人禮贈。這樣的活動潛移默化地提高了顧繡的商業(yè)價值,致使民間開始仿制并在市場出售,甚至“顧繡”二字一度成為刺繡工藝的代名詞。然而,顧繡并不像普通刺繡一般,經過有序培訓和長期練習便能繡出像模像樣的成品。顧繡不僅僅是傳統(tǒng)手工藝的展現(xiàn),也不僅僅是對繡稿的簡單摹畫,它以嫻熟的繡藝和繡者對于書畫藝術的別樣體驗對繡稿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成品甚至已經超越了畫作本身??梢哉f,它的本質就是女紅功能向書畫領域的拓展和延伸。顧繡對于繡者藝術修養(yǎng)的要求是極高的,她們必須集書畫藝術與刺繡藝術于一身,才能完成一幅優(yōu)秀的畫繡。民間的普通顧繡從業(yè)者數(shù)量基數(shù)大,藝術造詣也參差不齊,顧繡在逐步商品化的同時質量也有所下降,可謂有得有失。
事實上,顧繡向商品化轉換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顧氏家族的逐漸式微。露香園由顧名世建起,顧氏一族終日在園中以文會友,過著不問世事的貴族雅士生活。顧名世過世后,其子孫依舊每日揮霍,生活起居與以往無二,這樣的生活方式致使顧家日漸入不敷出,最終家道中落。這一時期顧家已經在靠顧繡交易來維持生活開銷,只是大約是顧忌到所謂貴族民生,雖然打破了顧繡不拿來牟利的規(guī)矩,但這時的銷售活動依然只是半公開進行的。直至清初,顧繡聲名鵲起,富商達官爭相購買,其價格越炒越高,各個地區(qū)都開始設有顧繡繡莊。
顧氏家族中,張來妻顧氏在顧繡走出深閨的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如上文所說,她“傳針黹以營食”,通過售賣繡作營生養(yǎng)家。而歷史上經常和她混淆的一位女子顧蘭玉更是進一步讓顧繡商業(yè)化和社會化了。張來妻顧氏活躍于明清之交,她對于顧繡商業(yè)化進程的貢獻主要在于讓顧繡徹底走出顧家。而顧蘭玉活躍于乾嘉之間,與顧家并無直接關系,她只是一位能詩善繡的清朝女子,然而也正是她“設幔授徒”讓顧繡徹底地社會化,也借著顧繡本身的商業(yè)價值和品牌效應維生。因為市場需求的逐步加大,顧繡便不僅僅是顧氏女眷的藝術活動了,民間開始逐漸出現(xiàn)顧繡從業(yè)人員。到了清代中葉,顧繡的從業(yè)人員已有一個很客觀的數(shù)量。一方面來說,這是供需關系改變的后果,顧繡的聲名遠揚導致市場需求激增,而市場對于顧繡需求的增大進一步導致了顧繡的商業(yè)化??梢哉f,顧繡由純粹的藝術化向商業(yè)化轉變,是其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顧繡從藝術化轉向商業(yè)化的一個明顯影響就是其審美風格和藝術特色的改變。清代顧繡較之明代色彩更為豐富,已少有淡雅簡潔的藝術特色,且選題也具有很強的社會性,相當一部分都是吉慶頌祝和民間志趣,這都是適應商業(yè)化生產的結果。
顧繡作為“女中神針”,其藝術特征和歷史價值或許可以稱得上是歷代之最,而其對于女性價值的解放和體現(xiàn)也是獨樹一幟的。它從誕生至衰落雖然僅有短短百年,因為保存問題存世作品也較少,但這都無法抹去它對中國刺繡,或者說畫繡這一傳統(tǒng)藝術門類的貢獻。它的出現(xiàn)對于當時的社會與如今的研究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從明代到清代,顧繡經歷了從閨閣藝術到社會商品的轉變,它的題材內容、繡者階級和藝術風格都發(fā)生了很大轉變,但不變的是其與書畫藝術的融合。藝術化的顧繡是上層婦女的閑暇自娛和文人雅士的觀賞雅趣,而商業(yè)化的顧繡是民間的饋贈禮物和社會的規(guī)模傳承。商業(yè)化當然是有惡性影響的,過大的規(guī)模讓顧繡質量參差不齊,直至式微,但顧繡的傳承卻也因為這樣的大眾化而保持了下來。顧繡將刺繡與文化相互交融這一精髓流傳到了清中后期的閨秀女子手中,現(xiàn)如今又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形式被保護。這一特殊的傳統(tǒng)藝術文化形式終將在現(xiàn)代化中得以新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