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雅 瓊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上海法租界第二特區(qū)法院成立于1931年8月31日,是南京國民政府在收回中法會審權之后,于法租界內設立的第一個中國法院。南京國民政府在北京政府的基礎上,進一步進行司法改革。通過照搬西方法制,進行大規(guī)模的立法活動,使中國的司法配置和法律法規(guī)在短時間內完成了向現代法制的轉型。[1]204雖然第二特區(qū)法院是由國民政府依照西方法制設立,具有現代法制特征的法院,但因受地緣因素和歷史因素的影響,法院現代化司法的開端,可追溯至法租界會審公廨時期。①法租界會審公廨:后文簡稱“法公廨”,它建于1869年4月,是法人在上海法租界內設立的,由中國政府承認并派官員會同法人共同審理華人為被告案件的審判機關。法公廨的司法權雖規(guī)定由中法雙方共同實施,但是實際上掌控在上海法租界行政當局的手中。法公廨撤銷后,由新設立的第二特區(qū)法院來承接它的司法工作。在這一時期,公廨的司法已經呈現出現代法制的特征,比如原告與被告的稱謂、庭審程序、律師制度等。其現代司法的開端比華界地區(qū)早50年左右。[2]但是那時的司法是建立在不平等條約基礎上的。例如:在遇到華人和外人的案件時,法官會偏向外人一方,或者在遇到中國審判人員與法國審判人員對案件判決意見不一致時,依照法人的意見判決。這樣的司法導致兩個結果:一是外國法制在法租界內的強行適用,加速了先進法治思想在租界內的傳播,使租界司法現代化的發(fā)展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實質上都快于華界地區(qū);二是國民因國家司法主權的喪失而遭受屈辱和不公,加速了中國人民收回國家司法主權意識的覺醒。
我國人民在經歷了漫長、曲折的收回會審權斗爭之后,法公廨被撤銷。第二特區(qū)法院作為斗爭的勝利成果,取代法公廨承擔法租界司法工作有兩個方面值得關注:首先,法院設立于最早接觸現代法制的上海法租界,其司法是否更接近或者達到現代法制的要求?其次,受政治因素的影響②依據收回會審權時中法雙方于1931年7月28日簽訂的《關于上海法租界內設置中國法院協(xié)定》(后文簡稱《協(xié)定》)第3條規(guī)定,法院適用中國法律的同時,亦應顧及法租界的行政章程。可以得知,法人對第二特區(qū)法院的干預并未完全消失。例如,當時的法國人杜克擔任第二特區(qū)法院的法律顧問。,法院在面對外國列強和政治權勢之時如何司法,是否做到司法獨立?
為了更好地承接法公廨的工作,避免外人對新設法院的指摘,國民政府在法院的司法配置方面,尤其是司法人員的選任上格外重視。
第二特區(qū)法院的人員任用標準依照國民政府司法部法官任選標準執(zhí)行。此時司法人員選用辦法十分嚴格。比如法官資格的取得,首先需具有法律??苹蛘叽髮W法律專業(yè)的文憑,才有資格去參加法官考試,考試合格后還要到地方法院進行兩年的實習,之后需參加司法官再試,及格者才被分配到法院擔任候補推事,如果要到正職法官還要再經過法院內部的層層考核。[3]87然而,從第二特區(qū)法院的司法人員情況來看,顯然高于這一標準。
第二特區(qū)法院在設立初期共48位司法人員,其中畢業(yè)于國內法學院校的42人,畢業(yè)于日本法學院校的1人,畢業(yè)于歐美法學院校的5人,司法人員受過正規(guī)法學教育的比例達到百分之百。對比同時期的上海地方法院,其司法人員共95人,其中25人不具備法學院校的學習背景。[4]因此,從兩個法院司法人員的專業(yè)教育比例上看,第二特區(qū)法院高于上海地方法院。
此外,法院的院長以及首席檢察官由具備較高的專業(yè)素養(yǎng)、具有豐富司法經驗的人擔任。例如,法院的第一任院長應時(任職時間1931年8月—1934年4月)畢業(yè)于上海南洋公學,后在瑞士洛桑大學獲法學學士,在巴黎大學獲法學博士學位,留學英、法、德、瑞,前后共11年。曾經擔任前北平法律館副總裁、前北大法律系教授、前北平儲才館教授、前臨時法院推事,并充任前北平司法部收回會審公廨委員會委員等職務。首席檢察官陳備三,上任時51歲,有充備的司法工作經驗,曾任浙江建德地方檢察廳檢察長、上海地方審判庭推事、江蘇高等法院審判推事,高等檢察廳檢察官、江蘇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5]擔任本院院長時間最長的王思默先生是畢業(yè)于法國巴黎大學的法學碩士。
由此可見,國民政府對法院任用司法人員的重視程度。法院對司法人員專業(yè)素養(yǎng)的硬性要求,與傳統(tǒng)法制中行政兼任司法的情形形成巨大的反差。司法人員的專業(yè)化是司法獨立于行政的基本條件,也是司法獨立的基礎,屬于現代法制的內容。
中國傳統(tǒng)法制沒有民法和刑法的區(qū)分,法公廨時期雖然對傳統(tǒng)法制有所突破,將案件分為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但是缺少民事審判和刑事審判應有的配置。案件只在類別上有了區(qū)分,并沒有做更細致的規(guī)定。比如同一審判官既負責民事,也負責刑事案件的審理。第二特區(qū)法院完善了法公廨在這方面的不足,還設置了具有現代法制特征的檢察機構。法院的審判機構和檢察機構之間、審判機構內部的分工也更加細致、明確,與傳統(tǒng)法制中民刑不分、以刑為主的“衙門司法”形成了鮮明對比。
1.民刑分離、分工細致的審判機構。首先,法院審判機構內部的分工十分細致,一改傳統(tǒng)法制中民刑不分的審理模式。審判機構具體由各庭和負責行政工作的書記室構成。各庭包括民庭、刑庭、民事執(zhí)行處、刑事執(zhí)行處,以及民事調解處。其中民庭和刑庭內又分設地方庭和簡易庭,對地方庭和簡易庭的受案范圍亦做了詳盡的規(guī)定。[6]此外,各庭有固定的審判人員負責民、刑案件的審理。例如,在法院設立初期,民庭由庭長應時(由院長兼任),推事龐樹蓉、羅人驥、邵夢同負責審判工作;刑庭由庭長葛之簞,推事熊彚蘋、章朝佐、朱甘霖負責審判工作。[7]法院的法庭組成實行獨任制,由一名推事組成,另配置一名書記員負責法庭記錄。法院的組成與現代法院中簡易庭的組成方式相同。
其次,對于審判之外的行政工作,比如庭審單的書寫、法庭記錄、判決書的送達等工作,由負責行政工作的書記室承擔。第二特區(qū)法院的書記室內部組成十分龐雜,書記室下設有十二個科室,分別是文牘科、紀錄科、民事執(zhí)行處、刑事執(zhí)行處、統(tǒng)計科、庶務處、贓物庫、翻譯室、報到處、錄事室、執(zhí)達員室、司法警察官。其中,文牘科是所有科室中事務最繁雜的一個科室,其下又設四個辦公室來輔助工作,主要負責撰寫文稿、收發(fā)文件。如此細致的分工是中國傳統(tǒng)司法中沒有的,書記室的設立為法院更好地行使審判職能提供了保障,在實現案件的審判工作和行政工作相分離的同時,也展現出法院部門設置現代化的一面。
2.法租界特有的檢察制度。檢察制度是西方法制進步的產物,為制止法院專權,保護受害人,確保受害人公平應訴而生。[8]國民政府將這一制度引進中國,承擔對刑事案件的偵查、公訴以及對法院審判工作的監(jiān)督職能。但因法院受政治因素的影響,原屬于檢察機構的職權被法租界警務處(巡捕房)代為行使。[注]中法雙方簽訂的《協(xié)定》中,法方為了保留法捕房的權力,僅允許檢察處對中華民國《刑法》中的第103條至第186條規(guī)定的案件享有起訴權,對檢察權處處限制。導致在實踐中絕大多數案件由法捕房提起公訴,檢察部門只是行使參加庭審和發(fā)表意見的權力。應該認識到,雖然檢察處大部分的權力被巡捕房代行,但是也是審檢分離制度實現的另一種方式,具有現代法制的特色。然而,不可否認國民政府對檢察權的放棄,不僅僅是其在收回會審權時的妥協(xié),也為法人繼續(xù)干預租界司法埋下了隱患。之后的歷史也證實了這一點,比如上海青幫頭目黃金榮就利用法人的勢力和幫派的勢力,操縱司法給當時的社會秩序造成了巨大的破壞。
法院在人員任用和部門設置等外在的配置上均體現了現代法制的特征,對于法院內部司法運行的情況,通過對運行程序、審判統(tǒng)計、以及個案審判等方面的分析,亦得出符合現代法制要求的結論。
司法運行的過程具體可以拆分為案件的偵查、起訴、審判和執(zhí)行四個環(huán)節(jié)。這四個環(huán)節(jié)涉及巡捕房、法院和監(jiān)獄三個部門。其中,案件的偵查和審判分別由巡捕房和法院負責,一改中國傳統(tǒng)法制中由一個行政機關負責的慣例。
巡捕房對刑事案件偵查之后,對于決定起訴的案件,于受案后的第二天由捕房律師[注]捕房律師是法租界司法室的工作人員,其職能是代表法租界警務處向法院提起公訴的,相當于檢察官的職務。向法院提起公訴。對于仍需偵查的案件,在將犯罪嫌疑人交由法院開庭審理后繼續(xù)帶回捕房收押,對已經偵查結束的案件則在法庭庭審結束后,將犯罪嫌疑人押于法院看守所。民事案件則由原告自己向法院提交訴訟狀,之后進入法院審判環(huán)節(jié)。
首先,由各庭對案件進行分配。民事案件由庭長按照收受時間分配于民庭推事,刑事案件由當日值班推事直接受理分配,確定開庭日期,再由紀錄科書記官負責通知答辯律師、捕房律師和檢察官蒞庭。根據法院年度審判統(tǒng)計工作顯示,在法院穩(wěn)定時期[注]1933年度至1935年度為法院的穩(wěn)定時期。依照民國年度統(tǒng)計時間為當年的7月1日至次年的6月1日,這三年度時間即為1933年7月—1936年6月。民事庭年均受理案件7814件,刑事庭年均受理案件5696件。除去法院休息日,民事庭5位推事平均每天要審理5—6件案件,刑事庭的5位推事每天要審理3—4件案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值得一提的是,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的年度審結率非常的高。以1934年度為例,民事案件結案率為94.2%,刑事案件的年度結案率為98.9%,接近百分之百。[7]這一數據可以說明,法院很少出現長期羈押的案件,證明法院審判運行狀況良好。
其次,案件在審理的過程中有明確的訴訟程序。比如審判刑事案件,先由推事確認被告人的身份,再由捕房律師宣讀起訴意見書,之后由被害人或者其代理人進行陳述,雙方當事人及各自的律師開始法庭質證。[9]值得注意的是,刑事案件的審判增加檢察官列席,對案件審判發(fā)表意見,此時的庭審已有標準的庭審程序,而且這種庭審程序與現代庭審十分近似。此外,案件的審理時間亦在8小時工作時間內進行,如:開庭時間一般為上午9時到10時,下午2時至3時。
最后,案件的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對民事案件的執(zhí)行和刑事案件的執(zhí)行有明顯的區(qū)分,不再是中國傳統(tǒng)中的對所有案件一律適用笞、杖、徒、流、死進行判罰。對于民事案件的執(zhí)行,由民事執(zhí)行處來負責,由執(zhí)行推事帶領被執(zhí)行人到會計科繳納現金及物品等,與現代法制中以金錢給付為主的方式相同。刑事案件則由刑事執(zhí)行處接到科刑通知書后,將犯罪人交由監(jiān)獄部門依照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執(zhí)行,刑罰種類亦是現代刑罰中的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刑。
首先,絕大多數案件在法律規(guī)定的期限內審結。[注]《中華民國刑事訴訟法》第108條規(guī)定:羈押被告,偵查中不得逾二月,審判中不得逾三月。如需延長羈押期間,偵查中不得逾二月,以延長一次為限。參見吳瑞點校:《中華民國刑事訴訟法(第十章 被告之羈押)》,上海法政學社出版,1935年,第23頁。以1935年度為例,本年度的民事案件共7568件。除去3352件屬于民事調解的案件,剩下屬于普通審判程序的4216件案件中,一個月內審結的有2170件,一個月以上三個月以下審結的有1036件,剩余的10件在三個月以上完結。4605件刑事案件中,不滿一個月審結的有4164件,一個月以上三個月以下審結的有408件。[10]
其次,明確區(qū)分主犯、從犯、教唆犯的量刑。法院在審理共同犯罪的案件時,注重對每個被告人在案件中所起的作用進行定性,最后在判決書中寫明被告在案件中是主犯還是從犯,并體現在具體的量刑中。例如,1935年10月法院對有著“江北皇帝”之稱的顧竹軒教唆殺人案的判決,在本案中共有四個被告,主犯王興高、被雇兇手趙廣福、幫助犯張亭桂,以及教唆犯顧竹軒,他們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有期徒刑20年,以及有期徒刑15年。[11]顯然法院依據他們所起的作用,在量刑上進行了區(qū)分,在其各自的判決書上也有明確的量刑理由。
最后,對死刑的慎用。在法院的穩(wěn)定時期,共審理了29件殺人案件。其中被判處死刑的有2人,判處1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有2人,判處10年至20年有期徒刑的有15人,無期徒刑有10人。三個年度中因殺人被判處死刑的比率為6.9%。查看兩名死刑犯的相關檔案,其中一人王得玉因報復殺害13歲少年,因犯罪手段極其殘忍,在社會上引起極大的公憤,被判處死刑。[12]另一個被判處死刑的是顧有亭,判決書上記載了其持槍搶劫,并在逃跑過程中打死一人,打傷一人的犯罪行為,屬于犯罪后果嚴重的情況。[13]兩件死刑案件的共同點都具有犯罪手段殘忍,犯罪后果嚴重,且對社會造成了巨大的負面影響的特點,與當代的死刑判決標準相似。此外,依據每件案件的庭審記錄單可以看出,絕大多數殺人案件經歷5—9次的開庭審理。例如,富德利克殺人案經歷了9次開庭。[14]殺人案經過多次開庭的情況也證明了審判人員對殺人案件的謹慎。
綜上得出,第二特區(qū)法院無論是在司法運行過程中,還是在案件審理上,都體現了現代司法的一面。
從上文的分析中,我們看到了一個處處體現現代法制特征的法院。但是僅憑這些就認定法院司法達到現代法制的要求未免有些草率。第二特區(qū)法院現代化司法是否只是表象?體現現代法制理念的司法獨立是否落實在司法實踐中?
我們從29件殺人案一審(即第二特區(qū)法院)檔案中看到的是審判的高效性、合法性,然而在查看29件殺人案的上訴情況時,卻有6件案件記載了在第二特區(qū)法院審理的過程中,遭受刑訊逼供的情形。29件殺人案中,選擇上訴的共有24人,在其上訴答辯狀中有6人聲稱自己是因在一審中受到刑訊逼供,才被迫承認殺人行為的。例如,張殿臣在其上訴答辯書中這樣表述到:“用嚴刑吊拷、摩電等,迫令承認單獨殺害顧道生。經一星期之時間,實因畏刑,極殘酷,無法乃含冤承認……”[15]其余5人的上訴答辯狀中也可以看出,當時主要是用吊拷、電摩的方式進行刑訊。除了檔案資料中記載的刑訊之外,在一些傳記、著作中也可以看到法捕房刑訊被關押者的記載,比如《史良自述》中記錄了她作為熊氏兄弟的辯護律師,到法捕房去會見他們時,他們正在被巡捕刑訊逼供的情形。[16]14以及1942年檔案記載的法捕房對一個被懷疑盜竊的8歲男孩多次用刑的事例[17]252,可見刑訊在法捕房并不鮮見。
刑訊現象的普遍,與提倡民主、法律條文和司法配置上已達到現代化的法院顯得格格不入。刑訊逼供反映了司法落后的一面,從根本上說是現代司法理念沒有真正地在司法中踐行,現代司法的外形下是法制的落后與黑暗。
說到舊上海的權勢,勢必會聯想到當時的幫派勢力。其中與司法密切相關的就不得不提青幫頭目黃金榮。黃金榮曾在法租界巡捕房任探長、督察長達34年之久。[注]黃金榮曾任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長一職,是華人在法租界警務處擔任的最高級別。參見朱曉明:《上海法租界華人巡捕研究》,載《史林》2012年第1期。這期間勾結社會的地痞流氓,行盡敲詐勒索、綁架之事,依仗法國殖民者的勢力販賣毒品,開設賭場,從中謀取暴利。[18]256他在自己所著的《黃金榮的自白書》承認:“成了巡捕之后,是我罪惡生活的開始……成為法帝國主義的工具,來統(tǒng)治和壓迫人民。”[2]作為司法機關的巡捕房竟成了法租界中惡勢力的保護傘,可以想見當時司法的黑暗。
此外,反映當時的權勢左右司法的又一力證是對顧竹軒教唆殺人案的審判。顧竹軒有著“江北大亨”“江北皇帝”之稱,在上海的勢力不可小覷。當他被控以教唆殺人的罪名時,其他幫派便借勢打壓顧的勢力。比如,黃金榮為了打擊顧竹軒的勢力,利用其與捕房的關系對顧落井下石。[19]最后,案件經過了三級審判,用了15年的時間才告終結。一個案件審判用了15年的時間是十分荒謬的,這背后反映的是司法被幫派勢力和當權者操控的事實。
而顧竹軒本人也被其親信王興高指證說,曾在上海策劃多起謀殺案件,其中至少殺過7位有名望的人物。[20]95可見,當時上海司法混亂和黑暗。難怪曾任公共租界臨時法院院長的何世楨先生,回憶法院的工作時寫道:“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什么‘司法獨立’,全是胡扯!……還不是依靠外國人的力量,才幸免于蔣介石的行政干涉么。”[21]81
第二特區(qū)法院的司法狀況只不過是當時社會法制的一個縮影,南京國民政府對西方先進司法制度的效仿,引進先進的司法理念,并不代表司法制度的有效性。[22]558—559在時局動蕩的外在環(huán)境下,在外國列強和政權的束縛下,在有著幾千年行政司法合一的法制傳統(tǒng)中,要想真正實現司法獨立公正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第二特區(qū)法院地處的上海法租界,是我國最早接觸西方先進司法制度的地區(qū)之一,在法院設立之前,具有現代法制特征的理念和制度就已經在此傳播和實施,這里的法制環(huán)境相比其他地區(qū)來說更有利于現代司法制度的實施。然而,從法院的司法實踐來看,所謂的現代化司法只不過是一個形式。社會動蕩、政局不穩(wěn),以及行政左右司法的傳統(tǒng)思想,是導致司法形式化、司法獨立不可行的根本原因。
司法獨立指的是法官獨立、審判獨立,判決的執(zhí)行不被任何利益干擾。具體來說司法獨立,首先要有獨立的司法組織,從形式上做到與行政組織的分離;其次,為確保司法公正,法官不應受任何外來的干擾,應結合自身的法律知識和案件事實作出判斷;最后,司法只為實現法律的目的,維護法律的尊嚴,不能成為任何權力的工具。它源于法律,只服務于法律。[23]205
顯然依照這一標準,第二特區(qū)法院的司法獨立只是形式上的獨立。晚清政府的昏聵無能,西方列強對我國司法主權的踐踏,加速了國民改良國家落后法制,引進外來先進司法制度的思想意識的覺醒。為我國改變行政司法一體、司法聽從于行政、法制意識薄弱、貪腐叢生的社會現狀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然而遺憾的是,法租界的民眾并沒有真正地了解先進的法制,一方面是因為我們最初接觸這些現代法制的方式是被迫的,它帶著侵略色彩,在被認知的過程中伴隨著痛苦和屈辱。另一方面是法國侵略者在上海通過不斷的越界筑路,以及與中國當政者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等行為,將法租界不斷地擴大,并逐步掌控租界行政和司法,使租界成為“國中之國”。在這個“國中之國”中,外來侵略者開始深諳我國行政干預司法之道,租界內領事官對案件有最終的決定權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對于租界內的民眾來說,其壓迫國人的本質與清政府等政權組織無異,法人的到來只不過是掌權者的更換,并且?guī)砹诵┬迈r的做法而已。這樣的認知,顯然不利于現代法制的發(fā)展,司法獨立也是妄談。
雖然經過之后的斗爭和努力,民國政府收回了法租界的會審權,設立了隸屬于自己司法體系的法院。但是因為民國政府的妥協(xié),法人仍可以對法院的司法進行干預。蔣介石為了穩(wěn)定政局,推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依附外人的勢力,使租界內法人的權勢依然不可小覷。此時的法院受到來自外來殖民勢力和政權勢力的雙重束縛,租界內幫派勢力的紛爭,租界各路軍閥的混戰(zhàn),加之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使司法獨立的主張只能化作泡影,淪為當權者操縱司法的工具。
第二特區(qū)法院司法運行過程中呈現的現代化審判程序、法定審理期限內審結案件、區(qū)別主、從犯的量刑,以及慎用死刑等司法實景,符合現代法制的要求。但是司法過程中出現較多的濫用私刑、司法機構與社會惡勢力相勾結,以及依仗權勢操縱司法的現象,又將被認為已經達到現代法制要求的司法打回了原形。法院司法的現代化只是一個表象,只是在形式上完成了向現代法制的轉型。
出現這種司法形式化的根本原因是由異域文化與本土文化之間的沖突造成的。當外人司法獨立的法制理念猛然傳入被君主專制制度統(tǒng)治幾千年的中國時,民眾的反應是震驚的、不接受的。我們需要一定的時間去認知和接受,因為任何一個異化事務的引入,都需要一個吸收、同化、與本地的傳統(tǒng)習慣充分“磨合”的過程。但是對于西方先進司法制度的引進方式,不是被殖民者強行適用,就是被當權者生硬照搬,以圖用引入先進司法制度的辦法挽救或者穩(wěn)定他們的統(tǒng)治。以如此方式傳入,雖然使民眾知道有這樣的法制理念,但是很難取代已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法制思想。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國人對于西人法制思想十分抵觸,常見報紙上將聘請律師稱為“怪的現象”;對袁世凱的復辟,許多民眾認為是正統(tǒng)的鞏固,是非常值得慶賀的事情;就連在政法學校讀書的學生也無法分清專制和共和的差別。[24]375足可見當時民眾對現代法制理念的陌生和排斥。
南京國民政府為了解決出現的法律危機,提倡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但是其適用效果卻與預設相反。社會本位理念的提倡反而為倫理大于法制,司法服務于行政提供了合理的借口,是與中國傳統(tǒng)法制理念的暗合。幾千年來,中國民眾思想中法律從來不代表權利,它是統(tǒng)治者威嚇、束縛、懲治人們的工具。在義務本位的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法律永遠是聽從于政權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特權意識,以及“以和為貴,息訟止爭”的賤訴意識,不可能在朝夕之間就被替代。
南京國民政府一面實行法制現代化的改革,一面宣揚“以黨治國”的主張,就注定與現代法制背道而馳,出現現代司法流于形式的局面。即使法院中有一些到西方學習現代法制的司法人員,并且這些司法人員也曾想過成為司法獨立、公正的捍衛(wèi)者,但是在面對這樣的治國理念和主流思想時,也只能隨波逐流,任憑權勢者左右。
綜上所述,通過對第二特區(qū)法院相關檔案的梳理和分析,我們對當時的第二特區(qū)法院的司法有了更真實、公正認知。法院司法獨立的難以實現,為權勢操縱的實景,折現出民國司法的狀況。盲目照搬西方法制,忽略了本國國情,導致先進司法制度難以與中國社會和中國民眾的思想真正融合。再加上屢開戰(zhàn)事、社會動蕩,現代法制理念缺少穩(wěn)定的傳播環(huán)境,以致出現司法現代化僅是形式上的,而實質仍是傳統(tǒng)法制為主導的局面。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民國司法改革開啟了向現代化法制轉變的大門,在轉型期出現的重復與迷茫也正是其變革價值的體現。第二特區(qū)法院司法的經驗和教訓也為當下的法制建設提供了借鑒,裨益于未來法制建設的進一步完善。也正是經過這種檢驗、再檢驗的歷史過程,才能真正修正我們曾固守的錯誤理念,推動我們的司法朝著更完善的方向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