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承
(許昌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兩漢時期的帝制中國,皇權猶如一張鋪天蓋地的巨大羅網,籠罩在整個社會之上。作為體現帝王意志的施政方式,“以吏為師”是連接帝王與民眾溝通鏈條的一個特有一環(huán)。然而在其政治實踐中,專制的幽靈無處不在,它的強大不僅體現在政治、經濟、法律等方面,還滲透到人的思想乃至精神層面,成為古代中國人一系列思維、概念、范式的由來。說“以吏為師”是思想專制的代名詞,恐不為過,其中的緣由,值得我們深思。
“以吏為師”的研究歷來為學界關注。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先秦卷》、雷戈《秦漢之際的政治思想與皇權主義》分別從“循吏的教化功用”“言軌于法”“‘天高皇帝近’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等方面做了深入考察。近年來,李振宏先生提出“皇權專制社會”說,從“以吏為師的根據”“以吏為師制度設計中官員與老百姓的關系”“以吏為師的歷史評說”三個方面予以論析,最后揭示出古代統治者“設置天子圣明的結局,打出以吏為師的旗幟,他們費盡心機所要的實際上也就是‘專制’二字”。[1]“以吏為師”是皇權時代的產物,本已無可置疑,但隨著近十余年來國學熱、新儒家言說的興起,一些學者竟極力美化儒家德治,企望恢復“以吏為師”,恢復兩漢時期定儒學為一尊的專制體制。有鑒于此,筆者擬從德治角度來探析“以吏為師”專制惡果,希冀思想界對這一制度的專制本質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思想統一——對思想的絕對控制,是每一個王朝統治者孜孜以求的目的。它與政治統一并駕齊驅,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思想統一更為重要。漢代大一統帝國建立后,如何實現思想上的統一,便成了帝王們亟待解決的問題。于是,漢代統治者全面繼承了秦代“以吏為師”的治民方式,其終極目的只有一個:維護皇權專制,貫徹皇帝意志。
《論語·為政》載孔子語:“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盵3]61又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盵3]68孔子認為,征服人心的關鍵在于發(fā)揮統治者的道德表率作用,即以德服人。因此儒家的政治理念就是德治,亦即人治。漢王朝建立后,從帝王意志出發(fā),在新的一統形式下開展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控制,將人們的思想、情感乃至精神世界納入自己可控的范圍內,這就需要一個能夠長期進行社會教育的思想工具。在這種背景下,儒家的德治理念便被漢統治者所重視和倡導?!稘h書·文帝紀》載漢文帝十二年詔曰:
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廉吏,民之表也。朕甚嘉此二三大夫之行。今萬家之縣,云無應令,豈實人情?是吏舉賢之道未備也。其遣謁者勞賜三老、孝者帛人五匹,悌者力田二匹,廉吏二百石以上率百石者三匹。及問民所不便安,而以戶口率置三老孝悌力田常員,令各率其意以道民焉。[4]124
漢統治者推廣以德教民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以孝治天下。漢代帝王認為,孝悌是社會穩(wěn)定的基石,基層官吏除了管理百姓正常生產活動之外,還應該充分發(fā)揮孝悌的影響力。因此官吏應加強自身道德建設,作為“民之師”“民之表”,在民眾中間傳播孝悌精神。《后漢書·循吏傳》記載了這樣一個生動的例子:
覽(仇覽)初到亭,人有陳元者,獨與母居,而母詣覽告元不孝。覽驚曰:“吾近日過舍,廬落整頓,耕耘以時。此非惡人,當是教化未及至恥。母守寡養(yǎng)孤,苦身投老,奈何肆忿于一朝,欲致子以不義乎?”母聞感悔,涕泣而去。覽乃親到元家,與其母子飲,因為陳人倫孝行,譬以禍福之言。元卒成孝子。鄉(xiāng)邑為之諺曰:“父母何在在我庭,化我鳲梟哺所生。”[5]2480
這是一個婦人狀告自己兒子不孝的案子。仇覽的處理方法是親自到陳元家里,向陳元陳述人倫孝道之義,用感化的方式,終使陳元成為有名的孝子。仇覽的做法踐行了孔子所倡導的“道之以德”的施政理念,的確實現了老百姓的“有恥且格”。此事并非個例,我們在兩漢的《循吏傳》中經常會看到官吏“謹身帥先”“力行教化”“以禮訓人”等字眼。這些記載表明,漢代官吏在履行以德教民之責時體現了很強的責任意識。他們事必躬親,循循善誘,樹立典型,對鄉(xiāng)間教化進行有序疏導,將儒家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灌輸到百姓的思想深處,真正做到了將基層民眾的思想統一到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上來。
除了地方官親掌教化外,漢統治者還非常重視“三老”在基層管理事務中的作用。三老的組織規(guī)模相當可觀,有學者據尹灣漢墓出土木牘《集簿》的記載,統計出僅東??に犑丝h,就有縣“三老卅八人,鄉(xiāng)三老百七十人”,[6]42足見當時鄉(xiāng)間教化組織人數之眾。三老教化的內容,《后漢書·百官志》記載說:“凡有孝子順孫,貞女義婦,讓財救患,及學士為民法式者,皆扁表其門,以興善行?!盵5]3624說明除孝道外,表彰仁、義、禮、智、信等善行都屬于三老的職責,這也表明漢政府在鄉(xiāng)間教化上明顯帶有弘揚儒家倫理道德的色彩。
余英時曾說:“儒教在漢代的效用主要表現在人倫日用的方面,屬于今天所謂文化、社會的范疇。這是一個長期的潛移默化的過程,所以無形重于有形,民間過于朝廷,風俗多于制度。在這方面,循吏所扮演的角色便比卿相和經師都要重要得多,因為他們都是親民之官?!盵7]141的確,讓官員用道德熏陶的方式教化百姓,對于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確是積極有效的。相比秦法的苛暴,漢代以德教民則顯得頗富人情味,更具溫柔氣息。然而,在德治的光環(huán)背景下,為何說道德教化這一看上去極具正能量的施政手段,我們卻將它和思想專制相掛鉤呢?為什么官員的道德感化,百姓對道德宣傳的接受,這些看起來完全是自主自愿的行為,造成的卻是思想上的專制呢?這些問題,看似矛盾,卻值得深思。只有揭開其溫情的面具,才能看到以德教民的專制本質。
首先,以德教民促進了忠孝觀念對全體國民的控制,保障了皇權專制體制的鞏固。徐復觀在分析孝道在大一統專制下的演變過程時指出:“孝道的本身雖不會助長專制,但經過這一偷天換日的手段,把父子關系的孝道偷到君臣的關系上去,這便犯下了助長專制之嫌?!盵8]150忠孝觀念被漢代帝王奉為統治基石,天子是天下的中心,是父母,是獨尊;老百姓是子女,是小民,這樣的定位確立了帝制時代家天下的統治秩序。于是,父子親情的“孝”便上升到君王與臣民關系的“忠”的高度,事君如事父母,對父母不孝即是對君王不忠。張分田曾將忠孝一體的觀念總結為以下四點,即“君父一體,移孝作忠”“忠比附孝,孝制導忠”“忠孝相同,難分彼此”“忠君孝父,絕對義務”。[9]72—73這種將孝與忠視為一體的方式,使得人們無形中在心靈深處對皇權意志產生深深的敬畏。以道德來馴化人心,用孝治來鞏固專制,孝道倫理之所以在帝制時代的中國有這么旺盛的生命力,原因就在于此。另一方面,以德教民從根本上奴化了人的心靈,造成了思想上的愚昧和落后??鬃釉凇墩撜Z·泰伯》中有一句頗為經典的名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3]531,可謂一語道出了“以吏為師”的專制本質。為什么說只能讓老百姓照著去做而不讓他們知道呢?因為他們愚魯、無知,只能被動接受。在“以吏為師”的制度設計中,德治都是從官吏這一主體方面來提要求的,如“為政以德”“政者正也”等,而民眾在德治行程中的定位,根本沒有任何主動性和自覺性可言,充其量不過是我正視你們的存在罷了。說穿了,就是做統治者的順民而已。且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沒有任何強制并暴力的意思。
費孝通曾說:“儒家很有意用思想形成一個建筑在教化權力上的王者,他們從沒有熱心于橫暴權力所維持的秩序。”[10]98也就是說,德治從來不依靠橫暴權力,它甚至比通過法令來對民眾進行灌輸要“溫和”一些,“人道”一些。而恰恰是這種看似溫情脈脈的教導,卻真正宣布了對民眾思想的禁錮。百姓無須思考,也沒有思想的權利,一生一世,立言立行,都要聽從父母官的教化,以父母官的教育作為人生的唯一準則。有研究者指出:“思想的創(chuàng)造力喪失了,完全變成了沒有思想也不會思想并從不提思想要求的群氓?!盵1]從皇權專制的角度來說,統治者勝利了;但從思想發(fā)展的角度來說,我們的民族卻深受愚昧和無知之苦。這是德治結出的苦澀惡果,“以吏為師”難辭其咎。
“以吏為師”顧名思義就是以官吏為師。對于絕大部分普通百姓而言,他們所接受的教育僅僅是道德教化,僅僅是被要求如何去做統治者的順民而已。這些百姓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般不去思考政治問題,也不會直接與皇權意志相沖突。但是擁有文化知識的學人則不然,他們是社會中的精英分子,是學術和思想的承載者,對于政治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和批判意識,因而不可避免地會與皇權意志產生矛盾。對于這批在社會成員中只占少數的知識群體,如何利用“師”的職能對其進行思想專制,較之廣大普通百姓,更為統治者所重視。
與秦始皇“坑儒”的血腥手段不同,漢統治者控制學人的方式是定儒學為一尊,以博士為師,將學人納入儒學的思想體系中。雷戈曾說:“如果說意識形態(tài)職能的普遍化表現為百官皆師,那么意識形態(tài)建制的專業(yè)化就體現為博士為師?!盵11]318就知識和學術層面來看,“以吏為師”不妨說就是以博士為師。無論是在國家層面的太學、宮邸學、鴻都門學,還是在各郡國、府縣、鄉(xiāng)里的學、校、庠、序等,所有的老師都是由博士本人或博士官指派的專業(yè)官吏來擔任的,所教內容無外乎儒家所傳承的那幾部經典。如《后漢書·儒林列傳》載:
(張興)習《梁丘易》以教授……稍遷博士……弟子自遠至者,著錄且萬人,為梁丘家宗。
(牟長)長少習《歐陽尚書》……長自為博士,及在河內,諸生講學者常有千余人,著錄前后萬人。
(蔡玄)學通《五經》,門徒常千人,其著錄者萬六千人……順帝特詔征拜議郎,講論《五經》異同,甚合帝意。[5]2588
這些材料顯示,通過官方的強力推動,儒學完全獨占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地位,成為一家獨大的顯學。博士官所教授的弟子,人數動輒千余人,甚至上萬。這么多人同時學習儒家“五經”(有的甚至只修習一經),真是蔚為大觀。這說明儒學已真正擴散到國家的每一個角落,這是統治者所期望的場景。
漢代以博士為師,真正實現了統治者定儒學為一尊的愿望。表面上看,儒學的傳播都是自發(fā)的,如果從“民之師”角度來看,問題便一目了然。
“民之師”思想專制的第一個表現是“學什么”的問題。董仲舒在他的“賢良對策”曾提出:“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4]2523(《漢書·董仲舒?zhèn)鳌?此語一舉奠定了漢代獨尊儒術的政策導向。它告訴人們:我只尊崇儒學,只表彰“六藝之科”;我雖不禁絕其他學說,但我不讓它們跟儒學“并進”。在這樣的政策導向下,其他學說越來越邊緣化。即使學習儒學,也只能學習經過漢人改造后的儒學,亦即經過政治干預后的儒學。事實上,原始儒學經過漢人的改造和詮釋,在漢代一統思想的全面洗禮下,已經失去本真。熊鐵基曾說:“漢人對先秦典籍的改造,必然打上漢人的時代烙印,也就是打上漢人的思想烙印?!盵12]245這一思想烙印,就是只選取儒學內部有利于皇權一統的一些思想元素,即只強調王權至上、等級有差;只強調共性,而忽略個性;只重視倫理道德,而忽視人的本性和真情。儒學的提倡,包括儒學思想體系的改造,都是政治干預學術的結果?!盎蕶鄬θ鍖W的強力介入,就是要把它改造為政治的組成部分,或者說使之成為政治的附庸——國家意識形態(tài)?!盵13]所以學人學什么不是由自己選擇的,而是皇權意志所規(guī)定的。歸根結底,都是出于思想專制的需要。
“民之師”思想專制的第二個表現是“學了之后干什么”的問題。學習儒學最大的用途就是做官。武帝以后,在唯用儒士政策的影響下,大批學子將儒學視作獲取功名利祿的唯一途徑。西漢大儒夏侯勝就說:“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茍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學經不明,不如歸耕?!盵4]3159“青紫”比喻高官顯位,經術如果能通曉了,那么取得高官顯位就像撿起地上小草一樣容易。班固在《漢書·儒林傳贊》中更是直言:“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4]3620一句“蓋祿利之路然也”,確實揭示了漢代儒學與官祿相結合的實質。顧頡剛先生說:“秦始皇的統一思想是不要人民讀書,他的手段是刑罰的制裁;漢武帝的統一思想是要人民只讀一種書,他的手段是利祿的誘引。結果,始皇失敗了,武帝成功了?!盵14]57顧先生所說的“成功”,就是用利祿將大批讀書人納于皇權體制之中,接受體制內的管控。讀書——做官——忠君——為民之師,在統治者看來,這是一個統一思想的良性循環(huán),但對于學人來說,作為思想者的個體,也就最終被徹底地征服。作為思想者,最需要的就是自由的意志、獨立的人格、開放的頭腦和舒展的心靈,而這些人的體制化,則意味著這個社會中最具思想力群體的被消滅,意味著思想的被消滅![1]
“民之師”思想專制的第三個表現是嚴守師道權威。師道觀念早已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權威崇拜意識。師道尊嚴不僅表現為師與君、親并重,弟子必須敬之如君,親之如父,“不失師法”是一種公認的美德。然而捍衛(wèi)師說卻造成了學人囿于門戶之見、固執(zhí)己說的現象。皮錫瑞說:“先儒口授其文,后學心知其意,制度有一定而不可私造,義理衷一是而非能臆說。世世遞嬗,師師相承,謹守訓辭,毋得改易?!盵15]93與先秦時期百家爭鳴的學術盛況相比,漢代儒學的發(fā)展缺乏學術的交流和融通,已經失去鮮活的動力。師不僅是學術主宰,而且與君、父一樣擁有無上的權威。在師道權威下,弟子往往敝于師說,埋頭于皓首窮經的故紙堆中,缺乏思想的創(chuàng)造性。學術失去批判性、兼容性和創(chuàng)造力,學人的思想日益僵化,唯命是從。嚴守師道權威,歸根結底,還是拜倒在皇權意志的權威下。
簡言之,用儒學來控制學人,用官祿來誘引學人,用師道權威來壓倒學人,是漢統治者針對知識群體進行思想專制的一種手段。在“以吏為師”的設計里,“民之師”觀念下的教育早已超出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范疇。它是以德教民的一部分,是一種更高級意義上的德治。
“以吏為師”使得皇權通過官吏實現了對百姓言行的規(guī)范和疏導,保證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對基層社會的有效管控,徹底實現了皇權意志對于人心的控制。它給予我們的歷史啟示有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以吏為師”其實是皇權圣化的產物,歸根結底就是以天子為師。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崇拜圣王的國度?!疤旖迪旅?,作之君,作之師?!盵16]31天子的權威無邊無際,圣王的光芒普照一切。圣王崇拜“決定了民只能是圣人的依附者和附屬物,在圣人養(yǎng)民的前提下,庶民百姓從身體到靈魂都要受到圣人的宰制,人們是沒有任何主動性的”[17]309。千百年來,我們的民族基本上都是在圣王和暴君的怪圈中打轉轉。在天子圣明、君師合一的觀念下,帝王不僅是天然的政治權威,而且還是道德儀表和文化權威。人們都要不容置疑地聆聽“圣言”“圣訓”的教誨,都要無條件地接受“圣斷”“圣裁”的結果。承接皇權意志的“以吏為師”,實則就是圣王觀念的延伸。人們接受了天子的神圣,自然也就對天子委派的官吏深信不疑。因為官吏是代天子牧民的,是朝廷命官,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就等同于天子?!妒酚浰麟[·絳侯周勃世家》謂:“縣官謂天子也,所以謂國家為縣官者,《夏官》‘王畿內縣即國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縣官也?!盵2]2079“縣官”與“天子”互訓,意味著基層官吏與民眾的接觸被觀念性地構制成為一種“如君親臨”的意識形態(tài)效應。[18]“圣王”是專制主義社會精神的最高抽象,官吏的訓導就是天子的訓導?!耙岳魹閹煛睆母瓷险f就是以天子為師,天子的話都是真理。
其二,“以吏為師”思想專制特征向人們揭示,思想的統一其實是對個性思想的吞噬,最理想的統治莫過于對人心的控制?!耙岳魹閹煛痹炀土松詈竦摹懊裰畮煛庇^念,它意味著尊師重教與權力至上的疊加,意味著官吏在民眾面前就是權力和真理的化身,意味著全體民眾永遠成為官方說教的對象。在皇權意識形態(tài)的籠罩下,全體民眾都要沿著官方所制定的思維方式、思維路徑去思想,甚至連思維的結果都已經提前設定好了。更為奇特的是,思想專制已不僅僅是統治者的要求,廣大民眾也已欣然接受思想的被專制。他們習慣于聽從一種思想的支配,習慣于接受一種解釋,當出現不同的解釋時,反而顯得茫然、困惑、不知所措。漢代以來的思想專制使得我們的文化土壤上只強調思想的共性,而難以容忍個性和多元思想的迸發(fā)。簡言之,“以吏為師”造就了一個順民的社會,在這種觀念主宰下,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只能是一個群體的世界,幾乎沒有個人的位置。
其三,“以吏為師”的專制本質說明,“民本”永遠也跳不出“君本”的專制范疇?!耙岳魹閹煛彼w現的為政以德、平政愛民等特點,無一不閃耀著“民本”思想的光輝。然而在“民本”背后,卻悄然矗立著“君本”這個強大的、冷冰冰的身影。人們常常稱道孟子的“民貴君輕”說和荀子的“君民舟水”說??墒敲献用裰百F”和社稷“次之”實質上卻是為君之“尊”做鋪墊,荀子的舟水比喻卻是在論證“君者,民之原也”“君者,國之隆也”[19]263的主旨。皇權專制下的“以民為本”充其量只是一種治術,其終極目的則是捍衛(wèi)皇權的穩(wěn)固?!皭勖瘛钡木骶痈吲R下,通過“以吏為師”向民眾宣揚保民、養(yǎng)民、富民、教民。因為民眾的一切都是君主恩賜的,就連民眾的“命”也是握在君主手中。因此,“以吏為師”所體現的“民本”,實際上是以“君本”為前提條件的?!啊癖尽褪恰尽恰尽男揎椥赞D義表達?!盵20]291
總之,兩漢統治者所奉行的“以吏為師”,是一個務在推行思想專制的制度。其所構造的思想統一,綿延兩千多年,直到近代“五四”時期才有所松動。本文最后想要說明一點:本文并非想要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與深厚,也并非與當代的文化傳承唱反調,而是旨在通過“以吏為師”來揭示中國古代皇權專制主義的本質,使人們能夠清醒地看到它的弊端。我們應該反思,為什么權力崇拜、官本位意識、主宰意識等依然彌漫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為什么人們的精神生活依然受到一元性、盲從性和非批判性等惰性思維的影響?這些問題,不正是當今制度建設和文化建設需要汲取的深刻教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