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淵之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 a.吳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研究中心;b.教育與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4)
林語堂先生贊蕓娘為“中國文學及中國歷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1]192。書中確實可看到沈復和蕓娘的“伉儷情篤”,看到蕓娘的“賢達”“愛美愛真”“善處憂患”[1]192-194,這些都足以說明蕓娘的“可愛”。但細讀之下,不禁疑竇突起:蕓娘對沈復情深二十余年,對兒女的母愛又體現(xiàn)在何處?書中竟無一細節(jié)回憶蕓娘與兒女的日常,“最可愛的女人”竟對兒女愛薄如斯,這是她“可愛”中的“不可愛”。
蕓娘的第一“可愛”之處是她的外表。林語堂先生說她是個“有風韻的麗人”[1]192,此語來自沈復的描繪:“眉彎目秀,顧盼神飛……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之意也消。”[2]12蕓娘雖非絕代佳人,但一“麗”字還是當?shù)玫模袄p綿之態(tài)”似黛玉,“顧盼神飛”似探春,可見蕓娘柔中有剛,美而有韻。沈復十三歲見到蕓娘時便“心注不能釋”,即稟明母親“非淑姊不娶”,沈母亦“愛其柔和”,所以當場便締結了婚約。[2]12這就有別于封建社會婚姻普遍遵從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情深”的基礎?!叭岷汀币馕吨槒?、忍讓、不叛逆,而在后文中蕓娘性情有較大改變,故失歡于沈母也在情理之中。
“風韻”與長相有關,更與內在的精、氣、神有關,蕓娘的“風韻”主要來自她的“穎慧”,這是她的第二“可愛”之處。蕓娘“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既長……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2]12,這等記誦能力、自學能力、融會貫通能力皆讓人嘆服,謂之“天才”亦不為過。蕓娘并非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大家閨秀,她并不具備得天獨厚的受教育的條件。蕓娘四歲失怙,稍長就憑借女紅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并供兄弟從師學習,因而她學習之艱辛是可以想象的,她聰穎背后的堅韌更令人動容,“顧盼神飛”傳達出的是自信、自強、自豪。正因如此,她的“柔和”才帶有其他不識生存之艱的女子所不具備的“剛性硬氣”,所以后來她才會有某些率性之舉和叛逆之氣。
蕓娘的刺繡技藝也體現(xiàn)了她的“穎慧”?!笆|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修脯無缺?!盵2]12一般水平的女紅恐怕是無法做到這兩點的,而沈復那年對蕓娘傾心和她腳上那雙“繡制精巧”的新鞋也頗有關系。高超的刺繡技藝必然與過人的審美密切相關,蕓娘對美有著天然的敏感,無需刻意雕琢而自有雅意,她制作的“活花屏”“荷香茶”等為人所津津樂道,這種與生俱來的審美能力成就了她的風雅。
“風”為堅強之風骨,“韻”為審美之靈性,兼具兩者的蕓娘自然敏銳地意識到了沈復對她的愛慕,由此也引發(fā)了她對沈復的知音之感。“穎慧”使她的情感表達更為豐富,“情深”使她的美麗聰慧更具生命力。
訂婚后“食粥”事件可窺蕓娘對沈復之情。一日,沈復送親城外,半夜方回,腹饑,不喜仆人所進甜脯,蕓娘便暗牽其袖至閨房,讓其享用所藏暖粥、小菜。蕓娘此前曾以“粥盡”婉拒堂兄玉衡,后又以“疲乏將臥”欲阻玉衡入室,但終被玉衡發(fā)現(xiàn),蕓娘大窘。此事既顯其聰慧大膽,又現(xiàn)其用情深長。事后蕓娘被“上下嘩笑”,便對沈復避而不見。《秋燈瑣憶》中的蔣坦與秋芙也是中表親,他們訂親十五年后成婚,其間作為親戚四時八節(jié)也隨家長有所走動,但他們邂逅時僅在彼此的驚鴻一瞥中流露些許情義。兩相對比,更凸顯出蕓娘的勇氣和熱情,明知可能被發(fā)現(xiàn)而為眾人所笑,但還是任情逾矩??v觀蕓娘一生,她對沈復的感情日漸加深,日益不加掩飾,幾無理智,許之以“癡情”“可愛”皆可,只可惜沈復竟無力為其提供最基本的溫飽,導致她最后被逐病故。
初為人婦的蕓娘,內斂、謹慎、溫和,極守規(guī)矩,“蕓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2]14,儼然一寶釵,很得眾人之心。蕓娘怕公婆嫌其懶惰,每日雞鳴即起;怕遭人譏笑,婚后一月即與丈夫分別時亦面色如常,這是她對“食粥”事件中自己行為反思后采取的對策,她的柔和、謹慎、克制、守禮皆是為了贏得公婆及眾人的好感,以使她與沈復之間的情感交流可順暢無阻。
對沈復,新婚的蕓娘以“相敬如賓”來表達自己的深情?!笆|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盵2]16但“落拓不羈”的沈復不接受這種情感表達方式,他覺得被束縛了,故直言“禮多必詐”,這不啻在責備蕓娘虛偽。蕓娘不服:“恭而有禮,何反言詐?”而沈復覺得:“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蕓娘反駁:“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2]16從二人的爭論中可以看出他們對待“禮”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蕓娘認為禮多即是恭敬,而沈復覺得禮多即是虛偽。最終沈復說自己所言皆為戲言,蕓娘則說道:“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2]16至此了然,她之所以和沈復爭論不休是因為沈復誤把她的真情當作了虛情假意,這是她絕對不能接受的,所以一定要辯明說清,她擔心沈復對她產生反感,影響夫妻感情。這場爭論表面上是沈復輸了,但實質改變的卻是蕓娘,她以沈復認同的方式與之交流感情,不再堅持自己的觀點。而后蕓娘在沈復的引導、寵愛、縱容下性格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不再是恪守禮儀的古板女子。
在蕓娘終于徹底了解沈復脾性后便與之默契起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同行并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蕓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家詾閼M,繼成不期然而然?!盵2]16他們如此不避嫌地在人前表露夫妻恩愛確實有點兒離經叛道的味道,“初猶避人”“始以為慚”說明他們知道“握手”“并坐”是違禮行為,定將引起眾人議論,但他們還是任情而為,在自己習以為常的同時也讓旁人接受他倆的“親同形影”,這也是他們兩次被逐出門的重要原因。
“食粥”事件中蕓娘遵從內心而被人取笑,后轉向恭而多禮,為上下稱道,但不為丈夫所喜,最后她選擇迎合丈夫的性情,伴他出游、與他唱和、為他謀妾……蕓娘徘徊于情和禮之間的目標始終圍繞著丈夫,其他諸人諸事皆在其次,直至臨終遺言:“蒙君錯愛……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2]80并建議沈復在她去世后“另娶德容兼?zhèn)湔摺盵2]80。沒有人會懷疑她對沈復的深情,只是這種失去自我的感情甚至讓她忽略了“母親”的身份和責任,這恐怕也是她失歡于翁姑的一個原因。
蕓娘在二十三年的婚姻生活中始終以自己的聰慧照顧、陪伴著沈復,在困頓中拔釵沽酒為他營造詩酒風流,極大地滿足了沈復“紅袖添香”的旖旎遐想,因而在沈復心目中她自然是“最可愛”的??墒钱斔麄円灰庳澢蟾∩畾g時,其兒女的生活是否也充滿詩意?
蕓娘婚后第七年生女青君,又兩年后生子逢森,但通觀全書無一處回憶她照顧、教養(yǎng)、陪伴兒女的情節(jié),這不禁讓人疑惑,為何在對蕓娘的深情回眸中始終沒有兒女可愛快樂的身影?仿佛她與兒女是隔絕的。沈復說自己“多情重諾”,說蕓娘“深于情”,但在書中看不到一點他們與兒女之間的天倫之樂。書中寫到:“余與蕓寄居錫山華氏,時華夫人以兩女從蕓識字?!盵2]54教小兒識字是很能展現(xiàn)女子母性特征的場景,可惜蕓娘教的不是自家兒女,沈復的生花妙筆從未描寫過蕓娘與兒女之間的母慈子樂,是其視而不見嗎?
沈復記其父:“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盵2]72顯然沈復對其父慷慨待人、苛吝待子是不滿的,他覺得從“衣冠之家”的家長那里獲取生活所需,從而過上體面生活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他曾說“大丈夫貴乎自立”[2]83,但他并未真正付諸行動以解決一家四口的溫飽問題,很多時候都以文人的自命清高來逃避生活的困難與瑣碎,得過且過,而蕓娘也一味夫唱婦隨,沒有督責其為兒女的生存作實質性的努力,沒有履行作為母親的職責。最令人憤慨的是沈復曾游商嶺南,頗有獲利,可他非但沒有馬上回家以補家用,而且還狎妓四月“共費百余金”,而此時正處他倆第一次被逐時期。蕓娘對沈復這種毫無責任心的放蕩行為不但沒有任何指責,而且還為他“癡心物色”“美而韻”的小妾,且謀劃周密,志在必得。
此時青君五歲,逢森三歲,沈復對此次被迫與子女的別離在書中未著半字,兩小兒應留于沈家。兩人寄居沈復友人魯半舫家的蕭爽樓,在此期間蕓娘的生活情趣、審美創(chuàng)造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常被人用來引證她的“可愛”。試舉一例:“菜花黃時”,沈復欲偕客游蘇城南園,蕓娘用雇餛飩擔之法解決了酒菜加熱的大難題,滿足了沈復等人“對花熱飲”[2]56的迫切愿望。此次游樂活動果然成功非凡:“先烹茗,飲畢,然后暖酒烹肴……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游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盵2]56眾人紛紛嘆服蕓娘之智,她自己也相當自得。在被逐出門與兩稚兒分離的情況下,蕓娘竟還能為滿足丈夫的游樂需求費心如此,且對兒女無半分擔憂(因為在記載蕭爽樓一年半生活的文字中無一筆提及),著實異乎常人。蕓娘與沈復陶醉于良辰美景、品詩論畫的樂趣之中時,兒女生存堪憂,作為母親的蕓娘竟能如此苦中作樂,還異常積極地為丈夫謀娶美妾,這樣的母親當然是“不可愛”的,這種特立獨行對兒女無疑是殘忍的。林語堂先生有意回避了蕓娘在履行母職上的缺失,和當時文壇主張戀愛至上、忽略母性有關[3]??梢哉f蕓娘作為妻子的“可愛”是以兒女的“可憐”為代價的。
沈復在回憶第二次被逐之前終于提到了兒女,“青君,時年十四……極賢能,質釵典服,幸賴辛勞”,“隆冬……衣單股栗,猶強曰‘不寒’”[2]74。這和“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2]72是相呼應的,十四歲的“衣冠之家”小姐缺衣少食到底是誰的責任?理應承擔家計的沈復當然是主要責任人,但作為母親蕓娘也難辭其咎。她無視兒女的窘境,費盡心力為丈夫謀娶美妾,一方面是為了討好丈夫,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魅力和才干,她很享受謀娶過程中一步步達成所愿,最后以“麗人已得”,“欣然”問沈復“君何以謝媒耶?”[2]25成就感溢于言表,可她對兒女的生活從未如此用心。
蕓娘第二次被逐后無處棲身,只得應華氏相邀暫住無錫,不便拖兒帶女,又不可能再留養(yǎng)沈家,只能草草安排,兒子去當學徒,女兒去做沈復表侄王韞石的童養(yǎng)媳。蕓娘評價王韞石:“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盵2]75為了讓兒女有棲身之地,只能讓他們走向險途,病入膏肓的蕓娘此時已無能為力,可這悲劇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她與沈復在賞美景、謀美妾時有所遠慮,此時便不會如此被動。他們不談仕途經濟,只求一時詩意,只求“生生世世為夫婦”,第一次被逐后亦無半點憂患意識,不為兒女考慮,永訣時方覺心痛又有何用?“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以是觀之,蕓娘對兒女的愛實在淡薄得很。
最讓人不解的是蕓娘臨終前竟無一言提及為人童養(yǎng)媳的女兒,對為人學徒的兒子也無絲毫擔憂,如果蕓娘知道逢森在她去世三年后即夭折,她是否會后悔當初太過以沈復的好惡為中心而沒有替兒女作長遠謀劃?書中雖未直言青君的童養(yǎng)媳生活和逢森的學徒生活,但以一般常識推斷,姐弟倆的處境恐怕不容樂觀,否則逢森何以夭亡?為未成年兒女解決溫飽問題是父母最基本的職責,可沈復蕓娘卻罔顧職責只求順遂自己的生活愿望,這種清高風雅未免太過奢侈。蕓娘曾憧憬未來:“他年當與君……買繞屋菜園十畝……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2]21這不是一個難以實現(xiàn)的生活理想,如果蕓娘能少些拔釵沽酒的行為,多為兒女考慮,也許這理想早已實現(xiàn),她也不會因無錢延醫(yī)而亡,兒女也不會被迫離家。在溫飽有保障的情況下談詩論文、品茗賞花,不汲汲于富貴才是真正的高雅脫俗。
蕓娘把本應給予兒女的陪伴、照顧、愛護、包容都給了丈夫,成為沈復“最可愛的妻子”??伞按笞匀粍?chuàng)造女人,尤其期望她做母親,而不僅做一個配偶”[4],母性是一種天性,可在蕓娘身上卻被帶有強烈奴性的妻性所遮蔽,所以在《浮生六記》中沒看到一個“可愛”的母親,講究生活藝術的蕓娘卻沒有為兒女謀求生活的溫飽,這反差著實讓人噓唏不已。蕓娘對丈夫情深義重,對兒女卻愛薄思少,所以她是“最可愛的妻子”,但不是“最可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