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榮華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 教育與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4)
王度廬的小說《臥虎藏龍》[1]的結(jié)局出人意料:玉嬌龍以為父親康復還愿的名義,投崖妙峰山,然后悄悄遠走天涯。這樣的結(jié)局是對一般英雄美女小說的超越。事實上,按照通常的小說邏輯,此時,玉嬌龍由父母之命定下的夫婿魯君佩已被制服,魯家對玉家已不構(gòu)成威脅,母親已逝,父親病情好轉(zhuǎn)康復,家里也不再是一地雞毛,羅小虎還獨居于廟宇,等著她去團聚。玉嬌龍在妙峰山跳崖,等于向江湖宣告死亡,江湖仇怨也即了結(jié)。但是,玉嬌龍僅僅趕去與情人相聚一夜,而后便決然離開,奔向高山大漠的自由天地,此后的故事接續(xù)于另一部小說《鐵騎銀瓶》[2]中。從女性主義的視角來考察玉嬌龍的選擇,可以說這樣的結(jié)局雖出人意料,但確實是出于玉嬌龍個人的自由選擇,拋開了情義、禮教和世俗眼光的羈絆,有不俗之處,且另有深意。
16歲時在大漠追殺劫匪,遇見羅小虎,可謂玉嬌龍靈與肉覺醒的開端。由此開始,王度廬塑造了精神分裂般的玉嬌龍形象。白天,作為玉府千金,玉嬌龍用以示人的一面,永遠是珠翠華服、溫柔可人、知書識禮、弱不禁風;夜晚,卻是青衣小帽、習武練劍、飛檐走壁、劍指江湖。白天和夜晚的兩面,構(gòu)成了既矛盾對立又有機統(tǒng)一的玉嬌龍形象。公平地說,兩面都是真實的玉嬌龍:白天的玉嬌龍是千金之軀,享受著九門提督小姐的榮耀和尊寵,這是她不能割舍的;夜晚的生活更接近她的本性,也是她刻意追求的。但是,玉府千金與馳騁江湖是根本沖突的兩套價值體系,必須舍棄一個才能成全另一個,這兩者的沖突也成為玉嬌龍悲劇命運的根源。玉嬌龍的一生“愛情夢”和“江湖夢”都是破碎的,母性成為她最后的救贖。玉嬌龍對愛情婚姻的態(tài)度,對自己命運的選擇,背后都蘊含著深沉的性別政治,而其身體和精神兩個方面的表現(xiàn)、變化和反抗,無疑是個人命運變幻的昭示,也反映了她對權(quán)力意志既反抗又妥協(xié)的矛盾心態(tài),下面將從身心兩個方面試作分析。
在女性被客體化、對象化的時代,女性的身體無疑是社會政治經(jīng)濟學的一部分,是身份、地位和權(quán)力的交換物。玉嬌龍以九門提督之女的身份,從新疆回到京城,立刻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杜P虎藏龍》中有一段文字描寫玉嬌龍的出場:
她年約十六七歲,身材細高窈窕,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燦爛耀眼……天足……長長的辮子露著黑亮亮的鬢云,鬢云邊覆著一枝紅絨珍珠做成的鳳凰,雍容華艷,無法可比,只可比作花中的牡丹……禽鳥中的彩鳳……又如江天秋月,泰岱春云……[1]4-5
這段關(guān)于玉嬌龍外貌風度的描寫,是通過一個底層游俠劉泰保的視角觀察所得。在小人物劉泰保的眼里,玉嬌龍仿佛是嫦娥降臨到凡世,而且他連當面和正眼看的權(quán)利也沒有,僅能偷窺。玉嬌龍的出場之所以如此隆重、如此令人矚目,不僅是因為她生得美麗,關(guān)鍵是地位尊貴,如劉泰保這等人物都不配瞻仰她的美麗。所以,劉泰保看到玉嬌龍時自然而然聯(lián)想起她那權(quán)勢顯赫的父親,從而感慨自身命運:她的一只鞋都比我的命值錢!對權(quán)力又羨又妒,再加上驚艷于玉嬌龍的嬌美,這些復雜的情緒使劉泰保在瞬間產(chǎn)生巨大的暈眩,幾乎把他擊垮。由此看來,玉嬌龍的美是由多種因素組成的,有外表看得見的,表征物就是那些華服珠翠,還有背后看不見的,即地位支撐的尊貴之美。玉嬌龍的儀態(tài)萬方和身上的裝飾也即權(quán)力符號和權(quán)力意志的體現(xiàn)。
權(quán)力也是一把雙刃劍,在華貴雍容的背后,還有一套嚴格的規(guī)訓法則,比如三從四德。按照社會學的觀點,肉體具有馴服性,是可以改造和利用的,它可以變成政治的玩偶,是權(quán)力所能改造的微縮模型。對玉嬌龍來說,從衣服首飾發(fā)型到一步一顰一笑都要合乎貴族少女的禮儀規(guī)矩。對肉身的限制,是對思想靈魂控制的前提和基礎。一心想要追求自由的玉嬌龍,夜間練武行走江湖時,必須喬裝改扮成男性,這個男性身份還成為玉嬌龍離開京城以后的固定身份,在西北地區(qū)獨闖江湖時,她是當?shù)芈勚畣誓懙摹按笸鯛敗?。從衣飾到性別身份的改變,是非常瘋狂的舉動,普通百姓對她的恐懼,實質(zhì)就是將其身份女巫化,玉嬌龍幾乎走上了耿六娘的老路,這從側(cè)面揭示了性別的不平等及女性所受到的束縛和壓迫。
作為女性,無論出身如何高貴,玉嬌龍的身體仍是社會階層的展示物,是聯(lián)結(jié)話語與權(quán)力的樞紐,可以當作維護階層利益的工具,她的身體自主權(quán)掌握在擁有決策權(quán)的家長手里。玉大人看中魯君佩的前途和家世,兩家聯(lián)手可以更好地維護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而對于父親看中的對象,玉嬌龍厭惡至極卻不敢有任何疑議。從本質(zhì)上說,玉嬌龍跟底層平民蔡湘妹的命運也沒什么不同,即嫁人是最終的歸宿。蔡湘妹失去父親后,便半推半就地嫁給了年齡大她一倍的劉泰保,因為她急需一個依靠。個性倔強的玉嬌龍以喬裝、逃婚等方式來表達對命定歸宿的不滿和抗拒,她的抗拒背后是有資本支撐的,即她有武功在身,還有銀兩養(yǎng)活自己,所以她還可以選擇,這又是她跟蔡湘妹的不同。
有一點兒選擇權(quán)的玉嬌龍,身體就有了一點自由。小說中多次寫到玉嬌龍梳頭的細節(jié)。發(fā)型是女性社會角色的象征符號,如滿族女性少女時代梳幾根發(fā)辮兒,待到提親年紀,要梳抓髻兒。玉嬌龍?zhí)踊橐院?,一個人在茫茫草原,不再梳發(fā)髻戴“兩板頭”,而是編幾條發(fā)辮,發(fā)辮是少女的標志,這里的發(fā)型變化可視為追求肉身自由的象征。玉嬌龍瞞著家人,青衣小帽,習武外出,也是爭取最大的自由空間。她為了孝順父母,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盡量隱忍,不敢有任何忤逆之處,希望羅小虎盡快發(fā)跡做官,光明正大地上門迎親,取代魯君佩。這樣的設想未免太過天真,一個大漠里長大的強盜,沒有后臺背景,怎么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入籍于上流社會?所以,玉嬌龍把自己被逼婚的原因全部推到羅小虎的身上是不公平的。這種推卸也是她不能面對現(xiàn)實自我逃避的借口,是一種反抗的拖延。堅強如玉嬌龍,也有懦弱之時,因為她要反抗的是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制度。直到正式成親后,她終于意識到逃無可逃,毅然選擇了出走,女扮男裝,走出了父權(quán)制對她的身體和身份的禁錮。與此同時,玉嬌龍心懷對父母的愧疚,還要面對盜走青冥劍的江湖追殺。女扮男裝,身份的掩飾、四面楚歌的現(xiàn)實,都是源于她要追求一個自由身。
有關(guān)身體政治學,鮑德里亞有一段解釋:身體是包括各種標志和符號的一個網(wǎng)絡,這個網(wǎng)絡自形成以來就遮蓋著身體、分化著身體、破壞著身體,以便把身體組織成一個進行符號交換、與物體領(lǐng)域相同的結(jié)構(gòu)物質(zhì),它的功能和策略都是派生于政治經(jīng)濟學的,而能打開身體的政治經(jīng)濟學大樓鑰匙的,則是女性的身體。[3]女性的身體是通向社會有機體的秘鑰,是社會流動發(fā)展的一部分。而且身體必須服從意識形態(tài)的安排調(diào)遣,否則就是離經(jīng)叛道,難以避免悲劇命運。玉嬌龍人生悲劇的核心事件就是被指婚魯君佩,這個事件的運作與發(fā)展,背后的基礎是雙方家庭門第、政治和權(quán)力的聯(lián)合和博弈。玉嬌龍的身體被禁錮在這樁功利婚姻里,但又心有不甘,盡力逃離,這是她心理癥結(jié)的淵源所在。逃離以后的玉嬌龍,要面對眾叛親離的壓力和流亡天涯的痛苦,這些壓力和痛苦,表現(xiàn)為其精神上巨大的孤獨。
對于玉嬌龍來說,她的沖突和痛苦,除了來自外部環(huán)境的壓力,還有內(nèi)在原因。??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說,靈魂被當成一種權(quán)力的工具,身體通過它被培養(yǎng)和塑造出來,即從某種角度來說,靈魂成為一種標準的和規(guī)范化了的理想,身體根據(jù)這種理想被規(guī)訓,被塑形,被培養(yǎng);靈魂本身就是權(quán)力駕馭控制肉體的一個因素,這個靈魂是肉體的監(jiān)獄。[4]雖然玉嬌龍對封建制度的不合理之處奮力反抗,但是自小所受到的倫理教養(yǎng),是不可能不留下印記的。玉嬌龍有個江湖原則,就是絕不與官府為敵,這就跟她的出身和教養(yǎng)有關(guān)。她離開羅小虎,除了遵守母親的遺言,還有她對羅小虎出身的在意,不愿把自己降低到“壓寨夫人”的身份。她對孝悌之義的認可與服從,與行走江湖也是根本矛盾的,于是產(chǎn)生了深刻的罪惡感。可見,玉嬌龍的“監(jiān)獄”是自身和環(huán)境長期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它是如此牢固,深植于心,不易突破。然而她的反抗和追求自由的精神跟封建倫理之間的沖突又十分激烈,這讓她時時處于孤獨之境?!杜P虎藏龍》中寫到經(jīng)過一系列爭斗、挫折、屈辱,羅小虎制服了魯君佩之后,玉嬌龍所面臨的孤獨境地:
玉嬌龍,這貌美多才,出于名門的玉嬌龍,現(xiàn)今已被人目為一個可怕的東西。大家猜著她,就像是迷人的女鬼,美麗的毒蛇,連她的兄嫂,仆婦丫鬟中除了繡香一人之外,誰也不敢跟她接近,見了她的面就像立時能夠躲開才好。[1]727
可以說,玉嬌龍的真實一面大曝于天下之時,也是她與整個上流社會決裂之時,被污名化為毒蛇女鬼,被視為洪水猛獸,是其反抗的后果和代價。此時賴以傍身的《九華全書》和青冥寶劍、珍珠弩,都已全部失去,赤手空拳揣著一顆受傷的心。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處,獨自品嘗孤獨,遠走天涯變成必然選擇。此時玉嬌龍其實還有另一個選擇,即與意中人一起歸隱江湖,但是她僅僅與羅小虎一夜鴛夢后,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是主動選擇的孤獨,是獲得自由之后的孤獨。這樣的孤獨是深入骨髓的孤獨,是一種生命之痛,也是一種生命意志力的體現(xiàn),符合玉嬌龍堅強獨立的個性。
往前追溯,自16歲跟隨父母離開新疆,玉嬌龍突然自覺自己是只籠中鳥時,孤獨就開始了。當她產(chǎn)生被囚禁的意識時,當然希望沖出牢籠。要想沖出牢籠就要積聚力量,而這樣的準備工作,其實從跟老師高朗秋偷練武功便已開始。所以,孤獨是玉嬌龍的人生選擇。她很早便有了個人的獨立空間,晚上睡覺也是一個人,不似普通的小姐有仆人陪伴,更不同于一般柔弱的女性。玉嬌龍有強烈的個人意志,并努力實踐它,對她來說,這個意志就是實現(xiàn)江湖夢,實現(xiàn)做俠客的理想。她逃亡時巧遇女俠俞秀蓮,看到她生活安逸、蒔花弄草的生活,也產(chǎn)生過艷羨之情。但玉嬌龍是不可能過這樣的生活的,她覺得力斗群雄的江湖快意才是她的選擇。優(yōu)越的出身使她的個性自帶一種任性、驕傲與固執(zhí),導致她與江湖各派誤會重重又關(guān)系緊張,她的江湖也必然是血雨腥風曲折多舛,她選擇的是一條孤獨之路。
以玉嬌龍的堅強和勇氣,對孤獨亦能甘之如飴,只是命運以另一種方式回饋了她—生育。愛情往往對女性有不可抑止的誘惑力,玉嬌龍都能決然舍棄,可最終還是折在一個孩子的身上。她一心追求自由,孩子必然會帶來很多束縛,尤其是這個孩子還被別人調(diào)包了,但她并不抱怨。相反,母親的天性可以克服一切世俗的恩怨功利,她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小說里寫到她要追回自己被調(diào)包的孩子時的心理情形:
此時她是向東走去,意欲追趕上方二太太的車,將自已親生的兒子換回,但這小孩藏在自已的懷里也不哭了,直用小臉兒拱奶,她的小身子倒很暖和,脾氣倒很乖?!F(xiàn)在的心,仿佛極容易發(fā)軟似的,即使立時將那群賊人迫上,他們?nèi)舨粍邮郑膊辉付鄽?,她只想將那方二太太主仆救出,將小孩換回來就是。她感到做母親的生了個小孩兒不容易,因此融化了她一向驕傲狠辣的性情,更懺悔她過去所做的事。[2]31-40
《鐵騎銀瓶》寫出了孩子對一個女人的改造,一個習慣江湖廝殺的母親也會被孩子軟軟的小身子溫暖融化。波伏娃說:女人做母親,是實現(xiàn)她的生理命運,這也是她的自然使命。[5]創(chuàng)造生命是女人的自然使命,偉大到能改造一個人。玉嬌龍的懺悔是對過往的深刻反省,是進入更高層次的生命覺悟。一個嗷嗷待哺的生命等著她去拯救,激發(fā)了她母性的憐憫和仁慈,而對養(yǎng)女的哺育又反過來拯救了她自己的靈魂。有了養(yǎng)女春雪瓶相依為命的陪伴,有了母女二人對抗邊疆盜匪之流的協(xié)力同心,玉嬌龍便不再是一個人站在無人的曠野和風雨飄搖的江湖,她的情感有了寄托,她的內(nèi)心有了愛的溫暖。正是被激發(fā)的深沉的母愛,使玉嬌龍更堅定決心去尋找丟失的親生兒子韓鐵芳。于是,養(yǎng)育和尋親變成她后半生的人生使命。她很幸運地得到了兒子的一路照顧,雖飽受病痛折磨,卻內(nèi)心安寧,能病逝于親生兒子的懷中,也算是一輩子的圓滿。作為男性作家的王度廬,終于在這里把他的主人公還原成了一個普通女性,一個母性主導的女性,女性天性的力量被強調(diào)、凸顯出來。
從《臥虎藏龍》和《鐵騎銀瓶》兩部作品中可以看出,雖貴為九門提督之女,但玉嬌龍的一生孤獨凄涼。她拋棄了家世門第,毅然走進她認為代表“自由”的江湖。可是這個江湖對她的要求卻是“安分守己”,江湖領(lǐng)袖李慕白連她私下抄寫的華山派典籍也要沒收。江湖正派打壓她,反派和一些不入流的盜匪流氓更是要打劫、要挾甚至誅滅她。在此情形下,危機四伏又魚龍混雜的江湖早已擊碎玉嬌龍純粹的理想,四面楚歌的現(xiàn)實把她塑造成大漠中讓人聞之喪膽的“春大王爺”,內(nèi)心的幸福和痛苦都無人過問。撫養(yǎng)養(yǎng)女春雪瓶,臨終前與親生兒子韓鐵芳骨肉團聚,對玉嬌龍來說意義重大。兒女們是她靈魂的港灣、心靈的歸宿,他們已經(jīng)成長為少年英雄,在他們的身上寄寓著母親的希望。所以,母性是玉嬌龍最后的人生救贖。正如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在《閣樓上的瘋女人》中所言:“母親身份能夠平息所有焦慮,帶來從容平和的滿足感?!盵6]玉嬌龍的一生因做了母親而得以完整,仿佛之前所經(jīng)歷的困境、掙扎、分裂和蛻變,就是為了達成這一女性的生命使命。畢竟,江湖的血雨腥風,僅僅依靠一把青冥寶劍遠遠不夠,江湖是李慕白為首的華山派和京城貴胄、俠義之士的天下,是男人們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