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素 敏
(包頭師范學院 文學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蒙元之初,因“扈從征討”、“西行覲見”之故,耶律楚材和丘處機兩人先后踏上了西域絲路。西域地處歐亞大陸腹地,山川戈璧,瀚海綠洲,具有獨特的自然地理風貌;它又處于歐亞文化的交匯點,中原、印度、波斯、阿拉伯等東西方文化在此融合,形成了獨特的風俗民情和人文景觀,自古以來,神秘奇特的西域便對中原詩人有著深深的吸引力。
耶律楚材(1190—1244),號湛然居士,契丹人,通天文、地理、歷法、術(shù)數(shù)、釋老、醫(yī)卜等,同時擅長書法、彈琴等技藝,可謂博學多才。1219年,成吉思汗遠征西域,耶律楚材扈從征討,在西域居住近十年,創(chuàng)作詩歌130余首,收錄于《湛然居士文集》中。
丘處機(1148—1227),號長春子,山東棲霞人,全真教道士,龍門派創(chuàng)始人。1219年至1224年西行覲見成吉思汗時期,創(chuàng)作詩歌77首,收錄在其弟子李志常編撰的《長春真人西游記》中,這些詩歌均無題,顧嗣立所編《元詩選》選錄了丘處機這一時期的部分詩歌,并為這些詩歌加上了標題。
根據(jù)王國維《耶律文正公年譜》的比對、統(tǒng)計,在西域期間,耶律楚材和丘處機唱和的詩歌有40余首,后來二人交惡,耶律楚材將這些唱和詩隱去其名,改為“和人韻”或“和韻”字樣,收于《湛然居士文集》中,這些詩確實“皆用邱長春辛巳年所作原韻”,“乃辛、壬間在西域時追作”[1]330。
本文即選取二人西游時期的同韻詩,從政治理想、悲憫情懷、審美趣味三個方面進行比較分析。
耶律楚材與丘處機是同時代人,又共同服務(wù)過成吉思汗。但是,基于兩者各方面的差異,如果把耶律楚材比作成吉思汗的良臣益友,丘處機則顯然是顧問和師長的角色。然而共同的政治理想使他們在西域絲路走在了一起。二人雖然一佛一道,年齡懸殊,似乎是水火不容或至少是“道不同不相與謀”,但實際情況是:儒釋道“三教融合”的思想在當時的中原地區(qū)已成為一股普遍的思潮。且不論南宋的朱子理學和陸氏心學,單以北方而言,儒者如趙秉文、李屏之,禪僧如耶律楚材的老師萬松行秀,道士如丘處機的老師王重陽,其思想無一不是雜糅三教而成,只不過由于各人文化背景、生活經(jīng)歷,尤其是所處社會地位的不同,造成了他們對待三教的態(tài)度和取舍內(nèi)容的差異。元人陳時可說丘處機“于道經(jīng)無所不讀,儒書梵典亦歷歷上口”[2]7,丘處機亦曾云:“儒釋道源三教祖,由來千圣古今同”[3]17,可見其對三教融合思想是贊同的。耶律楚材融合三教的思想雖尚未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卻體現(xiàn)了一個居亂思治的少數(shù)民族政治家的特點:他從儒家治國的角度出發(fā),原有“三教歸一”的主張,相信“三教”對治國各有所長,均有用處:“若夫吾夫子之道治天下,老氏之道養(yǎng)性,釋氏之道修心,此古今之通議也”[4]189。因此耶律楚材與丘處機雖信仰不同,身份地位迥異,但卻同有“以天下生民為己任”的政治理想。
丘處機《濼驛路》:
極目山川無盡頭,風煙不斷水長流。如何造物開天地,到此令人放馬牛。
飲血茹毛同上古,峨冠結(jié)發(fā)異中州。圣賢不得垂文教,歷代縱橫只自由[5]260
耶律楚材《感事四首·其二》:
當年元擬得封侯,一誤儒冠入士流。赫赫鳳鸞捐腐鼠,區(qū)區(qū)蠻觸戰(zhàn)蝸牛。
未能離欲超三界,必用麾旄混九州。致主澤民元素志,陳書自薦我無由。[4]104
這一組詩,看似丘處機在講說飲食穿戴、生活方式都迥異“中州”的西域人,是在“言他”;耶律楚材在陳述自己幾年來的郁郁不得志,是在“言我”,風馬牛不相及,但二者卻在“圣賢不得垂文教”和“致主澤民元素志”當中找到了契合點:丘處機感慨圣賢之教未能普及此地,實則是因為此地尚未納入明主治下,因而未能享受到“主”之恩澤;耶律楚材則感慨自己報國雄心未能實現(xiàn),致使素來秉持的“致主澤民”之志向未能得到施展。二人“以天下生民為己任”的政治愿望在此達到了高度一致。
再如丘處機《夜宿葡萄園》:
夜宿陰山下,陰山夜寂寥。長空云黯黯,大樹葉蕭蕭。
萬里途程遠,三冬氣候韶。全身都放下,一任斷蓬飄[6]47。
耶律楚材《過陰山和人韻·其二》:
羸馬陰山道,悠然遠思寥。青巒云靄靄,黃葉雨蕭蕭。
未可行周禮,誰能和舜韶。嗟吾浮海粟,何礙八風飄[4]41。
唐、元時稱天山為陰山,亦稱陰嶺。這兩首詩可以看作是描寫陰山的小景詩。之所以稱其“小”,一是因詩人“夜宿”和“漫步”所親身經(jīng)歷的“近景”;二是由景及人,兩人均在抒發(fā)“小我”之情。但是這種“小我之情”卻透露著他們的共同愿望:詩人夜宿在陰山腳下,仰望“長空云黯黯”“青巒云靄靄”,耳聽“大樹葉蕭蕭”“黃葉雨蕭蕭”,丘處機征途漫漫、體倦年高,耶律楚材心事重重、壯志未酬,但他們并未失去信心,一個表示為了“欲罷干戈致太平”的理想,即使面對諸多困難,也會“全身都放下”;一個表示只要此地還未“行周禮”、“和舜韶”,即使前景未卜,也會堅持理想,“何礙八風飄”。
耶律楚材雖然遵從佛道,但他主張積極用世,輔佐君主,造福百姓的儒家理想從未改變?!皥蛩础弊鳛槿寮宜鸪绲氖ッ骶?,在耶律楚材的詩中被使用的頻率很高,這充分表明了他“致君堯舜”的強烈愿望。為此,他可以違背一般意義上的忠孝之道,遠離孀母,扈從西征,并且在軍旅行程中不斷強化這一理想。丘處機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肚搴驼嫒吮庇握Z錄》曾云:“丹陽師父以無為主教,長生真人無為有為相半,至長春師父有為十之九,無為雖有其一,猶存而勿用焉,道同時異也”[7]166。尹志平是丘處機西游18弟子之一,他這段話是在比較全真教主馬鈺、劉玄處與丘處機三人不同的主教態(tài)度,但從中也可以看出,丘處機更加注重有為。正是由于對儒家有為思想和濟世思想的繼承,才促成了丘處機晚年的西域之行,他希望通過與成吉思汗論道,以“敬天愛民”的思想影響成吉思汗,以達到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的目的。
毋庸諱言,盡管關(guān)注民生疾苦既是丘處機西行的動機,也是他政治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但與耶律楚材相比,二人畢竟受儒家思想影響的程度不同,我們不應(yīng)夸大丘處機思想中的儒家傾向。丘處機的《自金山至陰山紀行》[6]51和耶律楚材的《過陰山和人韻·其一》[4]20就鮮明地體現(xiàn)出這一點。這組詩經(jīng)常被作為描寫西域奇絕景觀的佳作進行引用。確實,它們刻畫陰山景象之雄奇壯觀、峻冷肅殺可謂淋漓盡致。然而如果將景色描寫暫且擱置一邊,那么余下的就是詩人情感的抒發(fā)了。兩首詩均突出了天山之“雄”“險”“奇”,但丘處機如此描寫是出于對內(nèi)心世界的關(guān)注,是為了寫自己行程之“難”。從詩中所出現(xiàn)的大量數(shù)量詞來看,這里的奇、險對丘處機的觸動很大,所以他有“羊腸孟門壓太行,比斯大略猶尋常。雙車上下苦敦攧,百騎前后多驚惶”的切身之感。據(jù)《長春真人西游記》:“二太子扈從西征,始鑿石理道,刊木為四十八橋,橋可并車”[6]41,此路已使丘處機一行驚惶困苦不堪;及至到了賽里木湖一帶,庶幾無路可行,只好“懸車束馬”:“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懸車束馬西下山,四十八橋低萬丈”。而結(jié)句“我來時當八九月,半山已上皆為雪。山前草木暖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鐵”,山前山后迥然相異的兩個世界,仍是詩人在敘說自己旅程的“艱難”感受。
相比之下,耶律楚材詩中英勇無畏的豪氣大增,同樣雄奇險峻的陰山景觀,成為他稱頌蒙古將士勇猛剽悍的自然襯托。當丘處機慨言“溪邊亂石當?shù)琅P,古今不許通輪蹄”的時候,耶律楚材卻說“猿猱鴻鵠不能過,天兵百萬馳霜蹄”,這是何等的氣魄!蒙古大軍縱橫馳騁的時期,在中國歷史上既是一個民族矛盾異常尖銳的時期,同時也是民族融合的大發(fā)展時期,耶律楚材從“華夷一混”的進步民族觀出發(fā),熱情贊頌了蒙古將士的赫赫軍威。結(jié)句與丘處機詩的敘己之難相比,耶律楚材則更多了體味眾生的蒼涼:“遙思山外屯邊兵,西風冷徹征衣鐵”,邊塞苦寒,士卒難堪,詩人覽勝遣興之余,被征戰(zhàn)將士艱難處境所感染,情感交錯成結(jié),卻又戛然而止,言外深意,引人沉思。
二人絲路詩作另一共同點是對天下太平的渴望。
耶律楚材與丘處機在西域絲路相遇之際,正值宋金元交替之時,數(shù)百年的分裂戰(zhàn)亂,狼煙烽火,使社會生產(chǎn)力遭受了嚴重破壞,國家亟需統(tǒng)一,社會亟待安定,人民亟盼休養(yǎng)生息。耶律楚材作為一位漢化很深的少數(shù)民族政治家,對戰(zhàn)爭有著較為全面的認識:一方面,蒙古大軍的縱橫馳騁,喚起了他血液中馬背民族的尚武氣質(zhì),他滿懷熱情地隨軍征討,稱頌著一代天驕的赫赫武功;另一方面,他無法忽視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面對沒有止境的征伐殺戮,耶律楚材在詩中反復吟唱,渴望天下太平,文治天下。丘處機生逢亂世,家鄉(xiāng)山東歷經(jīng)多次戰(zhàn)亂,使他對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的苦難有著更加清醒的認識。因而,救百姓于亂世,并力促統(tǒng)治者停止殺戮、盡快結(jié)束戰(zhàn)亂,成為丘處機傳教濟世的主要目標。他也把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帶入了絲路詩歌作品中,表現(xiàn)了對天下太平的渴望。
丘處機《二月二日司天臺判李公輩邀游郭西歸作》:
陰山西下五千里,大石東過二十程。雨霽雪山遙慘淡,春分河府近清明。
園林寂寂鳥無語,風日遲遲花有情。同志暫來閑睥睨,高吟歸去待升平。[5]283
耶律楚材《壬午西域河中游春十首·其七》:
四海從來皆弟兄,西行誰復嘆行程。既蒙傾蓋心相許,得遇知音眼便明。
金玉滿堂違素志,云霞千頃適高情。廟堂自有夔龍在,安用微生措治平。[4]95
這一組詩作于1222年春天。據(jù)《長春真人西游記》記載,丘處機一行1221年11月8日到達邪米思干大城,與駐留該城的耶律楚材結(jié)識。在滯留此城的大半年時間里,他們“聯(lián)句和詩,焚香煮茗,春游邃圃,夜話寒齋”[8]14,關(guān)系非常親密,在西域和燕京傳為佳話。2月2日,二人到城西的莊園踏青,留下了這組贈答詩作。在遙遠的西域,兩顆祈盼天下太平的詩心遇在一起,碰撞出耀眼的火花,生發(fā)出絢爛的詩情。丘處機呼耶律楚材“同志”,耶律楚材回報以“弟兄”、“知音”;丘處機“高吟歸去待升平”,耶律楚材更是“何日要荒同入貢,普天鐘鼓樂清平”(其二)、“天兵幾日歸東闕,萬國歡聲賀太平”(其三)、“遐方且喜豐年兆,萬頃青青麥浪平”(其五),以10首的盛大規(guī)模來還報丘處機的詩作,這種激情澎湃、詩情洋溢正是源于二人對和平愿景的祈盼。
渴求社會的和諧一直是兩位詩人共同的追求。在“天地之生人為貴”這一理念的支配下,他們悲憫眾生的情懷主要表現(xiàn)在對生命的尊重上。在西域期間,他們一改前人只關(guān)注西域絲路奇異景觀的詩風,而將目光轉(zhuǎn)向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他們吉兇與民同患、苦樂與民同憂,即使面對良辰美景,仍然將百姓疾苦牢記于心。
丘處機《南望陰山三峰韻贈書生李伯祥》:
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橫陳繞澗盤。雪嶺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日俗難觀。
巖深可避刀兵害,水眾能滋稼穡干。名鎮(zhèn)北方為第一,無人寫向圖畫看。[5]269
耶律楚材《過金山用人韻》:
雪壓山峰八月寒,羊腸樵路曲盤盤。千巖競秀清人思,萬壑爭流壯我觀。
山腹云開嵐色潤,松巔風起雨聲乾。光風滿貯詩囊去,一度思山一度看。[4]7
丘處機面對“三峰并起”、“冰池耀日”的天山美景,想到的卻是“巖深可避刀兵害,水眾能滋稼穡干”,生逢亂世,如何保全生命成了首要的問題,當戰(zhàn)禍來臨,在此居住的百姓以其巖險固,有利堅守,則或可得免其難;而谷中泉源,可以灌溉田禾,每歲秋成,活人性命。耶律楚材進入“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的阿爾泰山深處,面對“山腹云開嵐色潤,松巔風起雨聲乾”的美景,卻仍對“羊腸樵路曲盤盤”心心念念,不能忘懷,皆因這是辛勤的勞作者留下的足跡。面對奇美的景色,詩人不會忽視人在其中的作用,這不僅表現(xiàn)了“人”在詩人心目當中的地位,更體現(xiàn)了詩人關(guān)注百姓疾苦、關(guān)愛生命、憂國憂民的濟世情懷。
而當未遭戰(zhàn)爭洗掠的和平景象映入詩人眼簾時,二人對內(nèi)心的欣喜毫不掩飾:
丘處機《望陰山》:
高如云氣白如沙,遠望那知是眼花。漸見山頭堆玉屑,遠觀日腳射銀霞。
橫空一字長千里,照地連城及萬家。從古至今常不壞,吟詩寫向直南夸。[6]41
耶律楚材《過陰山和人韻·其三》:
八月陰山雪滿沙,清光凝目眩生花。插天絕壁噴晴月,擎海層巒吸翠霞。
松檜叢中疏畎畝,藤蘿深處有人家。橫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4]34
二人此處所詠之陰山,當為天山山脈東段北支博格達山?!堕L春真人西游記》卷上記丘處機“臨河止泊”“數(shù)日”后,渡河面南,過白骨甸、大沙陁,于8月27日抵陰山后回紇小城。“初在沙陁北,南望天際若銀霞,問之左右,皆未詳。師曰:‘多是陰山?!钊者^沙陁,遇郊(樵)者再問之,皆曰然?!盵6]60詩中的“橫空一字長千里,照地連城及萬家”、“松檜叢中疏畎畝,藤蘿深處有人家”,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安寧、祥和、繁盛的圖畫。這里的民眾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互相依存,共興共旺,是詩人心中太平理想的客觀呈現(xiàn)。
蒙元之初的詩壇,追求豪邁清放的審美境界,這無疑會對耶律楚材、丘處機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同時詩人的心境對其審美趣味的形成亦大有關(guān)系。
耶律楚材、丘處機的絲路同韻詩體現(xiàn)了二人共同的審美趣味:清幽曠遠、超詣清新。這與他們的宗教思想密不可分。耶律楚材篤信禪宗,禪宗主張超脫,要求從一花一木中發(fā)現(xiàn)禪意,從一山一水中體察禪味,從日常生活中體驗禪悅,從流動無常的生命中體悟禪境,從而實現(xiàn)生命的超越,精神的自由。而作為全真教掌門人的丘處機,“清心寡欲”是其道教思想中最富有特色的部分,為了“清心寡欲”,丘處機的“苦修”又何嘗不具有禪宗的影子?二人這種宗教意味頗濃的心境體驗自然會帶入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因而他們一些寫景狀物的詩歌詩境清空,表現(xiàn)出超脫塵世的幽曠清新之態(tài)。
丘處機《南出金山臨河止泊韻·三首》[5]256:
八月涼風爽氣清,那堪日暮碧天晴?欲吟勝慨無才思,空對金山皓月明。
金山南面大河流,河曲盤桓賞素秋。秋水暮天山月上,清吟獨嘯夜光球。
金山雖大不孤高,四面長拕拽腳牢。橫截山天心腹樹,干云蔽日競呼號。
耶律楚材《過金山和人韻·三首》[4]7:
金山突兀翠霞高,清賞渾如享太牢。半夜穹廬伏枕臥,亂云深處野猿號。
金山前畔水西流,一片晴山萬里秋。蘿月團團上東嶂,翠屏高掛水晶毬。
金山萬壑斗聲清,山氣空濛弄晚晴。我愛長天漢家月,照人依舊一輪明。
這是兩組歌詠金山秋色的詩作。二人雖然多次寫金山,但這兩組詩不再突出金山的“雄奇”,而重點寫其“秀美”。在詩中既有張目可見的“碧天”“皓月”“翠霞”“晴山”,也有雖不可見而隨處可感的“涼風”“爽氣”“清聲”“空濛”,它們構(gòu)成一幅幅清幽的圖景,讓人倍感月夜金山的安寧美麗,詩境靜謐開闊。
道家在人生觀上主要表現(xiàn)為恬淡素樸,他們常以三種情態(tài)來宣泄這種自適情感,即清閑、自在、逍遙。
丘處機《至邪米思干大城》:
二月經(jīng)行十月終,西臨回紇大城墉。塔高不見十三級,山厚已過千萬重。
秋日在郊猶放象,夏云無雨不從龍。嘉蔬麥飯蒲萄酒,飽食安眠養(yǎng)素慵。[6]59
丘處機在歷經(jīng)8個月的艱難困苦之后,于1221年10月到達邪米思干大城。此城向為中亞名城,也稱河中府,今位于烏茲別克斯坦境內(nèi)。丘處機在此“住冬”數(shù)月,直至第二年的3月15日方啟行覲見成吉思汗。這里與中原迥異的建筑、氣候、飲食、生活節(jié)奏等都給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對“秋日放象”、“夏云無雨”的異域風俗既覺新奇,也無不適,而“嘉蔬麥飯蒲萄酒”的簡單生活方式,使他倍覺安然自在。
道教追認老子為始祖、莊子為“至真”,耶律楚材對道教的這兩位遠祖極為推崇,他把老子同孔子、釋迦牟尼并列對待:“三圣真元本自同,隨時應(yīng)物入宗風”[4]42。在西域期間,在濟世澤民的志愿得不到實現(xiàn),無可奈何之時,耶律楚材深深體悟到無欲恬淡之美,在生活上,詩人采納了道家歷來所推崇的自在逍遙的生活方式。
耶律楚材《河中春游有感·其一》:
西胡構(gòu)室未全終,又見頹垣繞故墉。綠苑連延花萬樹,碧堤回曲水千重。
不圖舌鼓談非馬,甘分躬耕學臥龍。糲食粗衣聊自足,登高舒嘯樂吾慵。[4]100
《河中春游有感》共五首,“不圖舌鼓談非馬,甘分躬耕學臥龍”與《其三》[4]100的“百尺蒼枝藏病鶴,三冬蟄窟閉潛龍”、《其四》[4]100的“北窗高臥熏風里”、《其五》[4]100的“忙里偷閑誰似我”句,看似句句稱“閑”,實際上是指其清閑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詩書琴酒的閑適生活為耶律楚材開辟了一個怡然自得的精神世界,使他能夠琴中得趣,酒內(nèi)忘憂;使他治世之術(shù)無法施展的苦悶得以疏導,能在西域年復一年地堅持下去,得到精神上的解脫。
道家以“道法自然”為立場,認為“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萬物之本”,人如果能以“自然無為”作準則,就會達到最大的精神自由。
丘處機《復游郭西二首·其一》:
二月中分百五期,元元下降日遲遲。正當月白風清夜,更好云收雨霽時。
匝地園林行不盡,照天花木坐觀奇。未能絕粒成嘉遁,且向無為樂有為。[5]283
詩人以恬淡的心態(tài)、欣賞的目光愉悅地打量眼前的一草一木,語簡而味濃,寥寥數(shù)語,生動地傳達出河中府“二月中分”之時安寧靜美的風光意韻。
耶律楚材之所以推崇老、莊,主要也是欣賞他們自然無為的思想。三年的禪宗修煉,使他常常會以佛子的眼光來觀察世界,在河中府談玄、論詩、琴阮、賞游的“自在”生活,便是詩人實現(xiàn)心靈超越、忘卻抑郁與痛苦的外現(xiàn)方式。
耶律楚材《游河中西園和王君玉韻四首·其一》:
萬里東皇不失期,園林春老我來遲。漫天柳絮將飛日,遍地梨花半謝時。
異域風光特秀麗,幽人佳句自清奇。臨風暢飲題玄語,方信無為無不為。[4]95
耶律楚材《游河中西園和王君玉韻四首·其四》:
風云佳遇未能期,自是魚龍上釣遲。巖穴潛藏難遁世,塵囂俯仰且隨時。
百年富貴真堪嘆,半紙功名未足奇。伴我琴書聊自適,生涯此外更何為。[4]95
這兩首詩均作于1222年,此時耶律楚材扈從西征已有3年,當年以占卜者身份入仕的他,心中雖有壯志難酬的感慨,但在這些詩中,詩人不再抒寫躊躇滿志的昂揚奮發(fā)之氣,而是轉(zhuǎn)求“臨風暢飲”、“潛藏遁世”、“琴書談玄”。這些詩句讓我們難以品咂“塵情”的味道,而覺一股淡雅、古樸、幽靜、清遠的風韻深浸其中,似是一幅幅典型的鄉(xiāng)野隱居圖。由此,我們體味到的是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淡泊、安然與自適。
耶律楚材、丘處機的絲路同韻詩,既是他們各自生命歷程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也為后人的多種研究留下了形象化的記錄。詩歌內(nèi)容與現(xiàn)實生活的貼近,不僅使其為成吉思汗的西征做了注腳,也是我們了解西域絲路民俗風物的一面鏡子。而二人詩歌當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和諧共生思想,則使奇特的風光描寫讓位于真實的社會生活,讓想象的無邊浪漫讓位給真實的民風民情。由此,西域絲路詩歌在他們的手中有了沉甸甸的歸屬感,它以其獨特的魅力為元詩的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